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母亲(高尔基) > 第16章

第16章

“我们这种女人的爱,是很不纯洁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人!就拿眼前您来说,您可能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她对您的事业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伙人中,好多人为人民去受苦坐牢,流放西伯利亚,去死……年轻的姑娘,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踩着泥浆,冒着雨雪,从城里走七俄里路到这里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具有博爱的胸怀!像她们那样做乃是纯洁无私的爱的表现!她们有信仰!安德留沙,她们这样做为的是信仰啊!可是我,却做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亲近的!”

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您做得到的!”霍霍尔说着把脸转到一边,像平时那样用手使劲揉了揉脑袋、脸颊和眼睛,“所有人都爱亲近的,但是,一个人有了广阔的心胸,远的也会变成近的。您能够做许多事情,您有一颗伟大的慈母心……”

“丈夫死了,我就抓住儿子,作为晚年的依靠。但他去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这下我可难受了,我为他惋惜……他如果送了命,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受过多少怕,担过多少心,每当我想到他的命运,心都要碎了……”

“但愿能这样!”她低声说,“是啊,我早就感到像你们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爱您;也许比喜爱巴沙还厉害些!他是个内向的人,什么事也不肯跟别人说……比如,他要和萨申卡结婚,但是也不跟我这个做妈妈的说一声……”

她勉强喘口气,像从水里捞出的鱼一样贪婪地吸着气,向前弯着身子,继续低声说:

“不对,”霍霍尔表示不同意,“这件事我完全清楚。您说的不对。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但结婚——是不会的,不可能!她倒是愿意,但巴维尔现在不想……”

“我也常常思前想后,特别是思考我以往的生活。——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受骂……白天黑夜地干活……除了丈夫外,谁也不敢交际;除了害怕外,什么都不懂得!糊糊涂涂地过日子,连巴沙怎么长大的——我都不太清楚。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疼爱儿子,连自己也不明白!我的一切操劳,我的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想方设法使我那野兽般的丈夫吃得有滋味,吃得饱,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不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哪怕可怜我一次也好。我不记得有哪一回他可怜过我。他打我,哪里像打自己的妻子,简直是——打他的一切冤家对头。二十年就这样过来了,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也试着回想少年光景,但全是一抹黑,好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我这是虚生浪死。不久前,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他一提起家乡的事,就数说个没完,可是,我只依稀记得那里的房屋,约摸记得那里的人的面容,至于人们怎样生活,他们说过什么,谁出过什么事——全忘了!失火的事我倒还记得,闹过两次。好像我心里的一切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心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母亲沉思着轻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人们竟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

“安德留沙,我亲爱的!”母亲说,仿佛她打开了心灵的门,从里面像小溪一般滔滔不绝地流出充满喜悦的话语。

“巴维尔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个英雄铁汉,赴汤蹈火,无比坚强……”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着指头,吹着口哨,喜笑颜开,这在母亲心里唤起了极其强烈的共鸣。

“可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种事真让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我也不觉得怎么样了!整个生活不同了,现在所担心的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闭锁的心灵睁开了眼,往周围一看:觉得又悲又喜。有许多事情我还不理解。你们不信上帝,这使我很难受,很不高兴!唉,我也拿你们无可奈何!不过,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好人,是呵!你们为人民甘愿受苦,为真理历尽艰险!我也懂得你们的真理:只要还有吸血鬼存在,人民大众就什么也得不到,真理也好,欢乐也好,什么都没有!眼下我生活在你们中间,过一种新的生活。有时夜深人静,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我被践踏的精力,想起我年轻时受尽折磨的心——我就怜惜自己了,真苦啊!但是,现在我总算过得好一些了,我对自己也越来越了解了……”

“啊哟!嗯,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是一件大事呀!巴维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吗?大妈,无论对巴维尔,还是对大家,您做的都是件大好事!”

霍霍尔站起身来,小心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使脚步不发出响声,他又高又瘦,在沉思默想。

起初,霍霍尔十分惊讶地大睁着眼睛,不久他就开怀大笑起来,竟至于高兴地手舞足蹈,用指头敲着脑袋,兴奋地喊道:

“您这番话说得很好!”他低声说,很好,在刻赤克里米亚的一个城市,有个犹太人,十分年轻,擅长写诗,有一次,他写下这样的诗句:

“您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她扬声说道,她有一肚子话急着要说,但高度兴奋又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语无伦次、稍加渲染地讲起她把宣传品带进工厂的经过。

甚至那些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母亲一定还在什么地方……”他小声说。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霍霍尔摇摇头,然后又用手使劲揉了揉头。

“他被警察局杀害于刻赤城,但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知道真理,又在人们中间广泛传播了真理。比如说,您也是没有罪而在精神上被杀害的人……”

“不,我特别喜欢您!”她坚持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儿子的……”

“我现在说这些迂谈阔论,”母亲接着说,“自己讲,自己听,可我不敢相信。过去,我全部生命历程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样苟全性命,躲避别人的锋芒,过一天算一天,怎样悄悄地挨日子,在夹缝中求生存,只要人家不碰我就行。可现在我不再专注于独自保身之道,我心里想的是大家,也许,我还不太了解你们献身的事业,但我觉得你们都是亲人,我疼爱你们每一个人,总希望你们都好。对您,安德留沙,对您尤其是这样!……”

“我能够得到您的一点喜爱,就满足了。我知道您喜欢我——您能够爱一切人,您有一颗伟大的心!”霍霍尔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说。

霍霍尔走到她身旁说:

“我非常爱您!安德留沙!”母亲深深叹了口气,打量着他的瘦削的脸,只见脸上很可笑地长满乱蓬蓬的黑胡须。

“谢谢!”

他笑容可掬地望着母亲,这阵子他显得十分可亲可爱,在他圆圆的眼睛里,闪动着依恋的、略微忧郁的火花。

他用一双手握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攥着,摇了摇,很快把脸扭到一旁。母亲由于激动感到乏力,缓缓地洗着茶杯,默默无言,她胸中缓缓升起一股饱满的、暖到心窝的感情。

“您心里明白,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好,给我倒杯茶吧,告诉我,您这段时间是怎样度过的?”

霍霍尔一边踱着步,一边对她说:

“真的快出来了!”母亲稍微感到放心些,温存地微笑着,说道,“我明白他很快会出来的!”

“大妈,维索夫希科夫很值得同情,您哪怕给他一次温暖也好!他父亲也在牢里——是个令人嫌恶的老头子。尼古拉隔着窗子见到他就骂。这不好!但尼古拉心地挺善的,狗呀、老鼠呀,所有的小动物他都爱惜,但人呢,他却不爱!唉,一个人竟被扭曲成这样!”

“巴维尔向您问好。他的身体十分健康,精神非常愉快。那里地方很狭窄!抓了一百多人,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一间牢房关三四个人。监狱的头头们倒没有什么,比较起来还算好的,不过他们的工作很不轻松——那些鬼宪兵一下子给他们增添了这么多事情!所以,他们管的并不很严,总是说:‘诸位,请安静些,别使我们为难!’哎,一切都还好,大家可以谈话,可以传看书籍,有东西彼此可以分着吃,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管得松,日子好过。那些刑事犯也表现很好,帮我们不少忙。这次放出来的有我、布金和另外四个人。巴维尔也很快可以出来,这毫无疑问!维索夫希科夫可能比谁都要蹲得久些,他把那些家伙气坏了。他一天到晚骂人,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人都骂!宪兵都没法见他。看来他得受审判,或者要挨一顿毒打。巴维尔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他:‘尼古拉,不要这样!即使你把他们骂得无地自容,他们反正也不会变好的!’但他还是喊叫不休:‘我要像揭疮痂一样,把他们从地球上统统抠掉!’巴维尔在监狱里挺沉得住气,又稳重,又坚强。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放出来……”

“她母亲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音信,父亲是个小偷,又是酒鬼。”母亲沉思着说。

安德烈搂着母亲的肩膀,扶她进屋。母亲倚靠在他的身上,以松鼠的敏捷动作擦干脸上的眼泪,全副心神贪婪地谛听着他的话: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母亲悄悄地为他画了十字。等他躺了半个小时左右,母亲悄悄地问:

“不要哭吧,大妈,不要伤心!我向你说句实话——他很快就会放出来的!他们没抓住他任何有罪的证据,牢里的弟兄们都守口如瓶,审问时像煮过的鱼一样不开口……”

“还没睡觉吗,安德留沙?”

这时,在她的心头交织着两种相反的感情:一种是失望的苦恼,因为儿子没有归来;另一种是蓦然见到安德烈的欣喜。两种感情燃烧着,融合成一种灼热的强烈感情;它像一股热浪包围着她,拥抱着并把她举起,她不能自持,一头扎在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紧紧抱住母亲,两手抖个不停。母亲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声哭泣。安德烈抚摸着母亲的头发,用唱歌一般的优美声调说:

“没睡着,有事吗?”

“晚安,大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她的肩上。

“安心睡吧!”

傍晚,母亲正在喝茶的时候,听见窗外有马蹄踩着稀泥的扑哧声,又响起一个熟悉的说话声音。她一跃而起,扑向厨房门口,在过道里,有人很快地走着,她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便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谢谢,大妈!谢谢!”他感激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