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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都仔细看过了,什么也没有。”

一名警官从院子走进来,向军官说:

“哼,当然是这样!”军官冷笑着大声说,“这里有个作案老手……”

“等一等……我要穿衣服!”

母亲听着他的脆弱而颤抖的破锣似的声音,怀着恐惧望着这张黄脸,深感这人身上正好体现出敌人的残忍无情,他满怀着贵族老爷对百姓的蔑视。她很少有机会与这样的人面对面,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两个宪兵抓住尼古拉的手臂,粗暴地把他往厨房里拖去。他用力把两脚蹬在地板上,站着不动,高声喊道:

“呵,原来惊动了这帮老爷,使他们坐卧不安了!”母亲独自寻思着。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说。

“您,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纳霍德卡先生!还是个私生子呢。现在要逮捕您!”

母亲脸上的伤疤变白了,右眉向上吊起。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从容地梳理胡须。

“为什么?”霍霍尔镇静地问。

一下子谁也不作声了,大家都呆呆地站着,约摸有数秒钟。

“这我以后告诉您!”军官用一种恶意的礼貌口吻回答。然后转向弗拉索娃问道:“你识字吗?”

“现在我们是第一次看见恶棍……”

“不识字!”巴维尔回答。

霍霍尔摇晃了一下身躯,撇嘴一笑,想说什么,但是——这时候又响起了尼古拉怒不可遏的声音:

“我没有问你!”军官厉声说道,再次要求母亲说,“老婆子,回答!”

“您可知道,纳霍德卡,问的正是您,您是否知道是哪些恶棍在工厂里散发违禁的传单?”

母亲不由自主地对这个人感到憎恨,恨得好像突然跳进冷水中,浑身打战,她挺起腰板,脸上的伤痕变成紫红色,眉毛垂得很低。

军官眨了一下右眼,还用手擦了擦这只眼睛,露出一口精细的玉牙,说道:

“不要喊得这样响!”母亲把手向他伸过去,说道,“您还年轻,根本不知道人世的艰难困苦……”

“在罗斯托夫受过审,在萨拉托夫也受过审……不过那儿的宪兵都是用‘您’来称呼我……”

“冷静些,好妈妈!”巴维尔拦住了她。

“纳霍德卡,你因政治犯罪受过审讯吗?”军官问。

“等一等,巴维尔!”母亲喊道,朝桌子那边快步走过去,“您为什么要抓人?”

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冷漠地从街上向窗里窥视着。有人在窗外慢慢地走动,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不关你的事,住嘴!”军官站起来喊道,“把犯人维索夫希科夫带进来!”

他开始迅速翻弄自己的公文。

军官把一张什么文件举到眼前,开始宣读。

“你当心点,我会给你厉害瞧的!”

尼古拉被带了进来。

军官举起手来,伸出他细小的指头威吓维索夫希科夫:

“脱帽!”军官停止宣读,高声喊道。

“他说错了!我才是安德烈!……”

雷宾走到弗拉索娃身边,用肩膀碰了碰她,小声说:“别急,大妈……”

“是我,”尼古拉往前走着说。霍霍尔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旁边一推。

“你们抓住我的手,我怎么脱帽?”尼古拉大声吼道,压过了宣读罪状记录的声音。

“你就是安德烈·纳霍德卡吗?”

军官把公文往桌上一扔。

“嗯!”军官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把纤细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伸直,捋了捋胡须,问尼古拉:

“签字!”

“是我的!”巴维尔回答。

母亲看着儿子的同志们在犯罪记录上签字,她的亢奋感消失了,心情十分沮丧,她的两眼涌出受屈辱而无力反抗的眼泪。这样的眼泪,她一直流了20年,打她出嫁的那天起就开始流了。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军官望着她,嫌恶地皱起一张脸,说道:

“这些书都是谁的?”

“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您当心您以后眼泪还不够呢!”

“是我!”巴维尔说。

恨意又涌上了心头,她说道:

“这本《圣经》是谁读的?”

“母亲的眼泪,要多少有多少,决不会不够!要是您也有母亲——那她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他耸了耸肩。霍霍尔垂下了头。

军官匆匆把文件塞进锁钮锃亮的新皮包里。

“叫尼古拉别作声!”母亲悄声对巴维尔说。

“走!”他命令道。

一个宪兵弯下身,斜眼看看维索夫希科夫,把摔坏的书捡起来……

“再见,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维尔和这两个同志握着手,深情地低声说。

“嗯……捡起来……”

“说得很对——再见,你们会见面的!”军官学着巴维尔的腔调嘲弄道。

所有的宪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又抬起头来,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着尼古拉粗壮的身体,拖长着鼻音说:

维索夫希科夫的鼻子发出沉重的咻咻声。他的粗壮的脖颈充血,眼睛闪现出十分凶恶的光。霍霍尔的脸上笑盈盈的,点着头还和母亲拉了几句家常,母亲画着十字为他祝福,说:

“兵士!”维索夫希科夫又说,“把书捡起来……”

“上帝会看清谁是好人的……”

军官眯起眼睛,朝尼古拉一动也不动的麻脸瞪了一眼。他的手指更快地翻动着书页。有时他把灰色的大眼睛睁得圆鼓鼓的,仿佛感到身上痛得不得了,打算大吼几声,以表示对那疼痛的无力的憎恨。

终于,这伙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一起朝过道涌去,鞋上的马刺发出清晰的响声,最后他们都消失了。最后一个走出去的是雷宾,他用那双黑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巴维尔一眼,沉思地说:

母亲战栗了一下。特维里亚科夫的头晃动了一下,好像有人推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似的,雷宾干咳了一声,关注地看看尼古拉。

“好,再见吧!”

“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他透过胡须发出几声咳嗽,不慌不忙走了出去。

在一片沉默中,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刺耳的喊声:

巴维尔反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遇到乱扔在地上的书籍和衣物,就抬脚跨过去,他阴郁地说:

母亲与巴维尔并排站在墙边,她跟儿子一样,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也望着军官。她的小腿直哆嗦,觉得有一片干涩的尘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这就是警局的搜查,你看见了吧?……”

“这里搜查过了吗?”

母亲困惑不解地望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忧伤地轻声说:

军官用他那白白的细长手指,迅疾抓起一本本书,翻了翻,又抖一抖,然后灵巧地把书扔到一边。有的书软绵绵地掉到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只听见累得满头大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声、脚下的马刺声,时而可以听到低声的问话:

“尼古拉何苦要对那个人发脾气呢?……”

母亲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怖,走路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而是直起腰,挺着胸脯。——这使她的身体具有一种可笑的、矫揉造作的威严神态。她的脚步很重,但她的眉毛却在颤动……

“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吓。”巴维尔轻声说。

屋子里显得很挤,不知怎的忽然充满一股很重的鞋油味。两个宪兵和工人区的警官雷斯金走路时踩着地板,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们从书架上把书取下,摆在军官面前的桌子上。另外两个人用拳头敲打墙壁,往椅子下探望,其中一个笨拙地爬上炕炉。霍霍尔和维索夫希科夫站在屋角,彼此紧挨在一起。尼古拉的麻脸上盖上一层红斑,他那双灰色的小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军官。霍霍尔捻着胡子,看见母亲进来,他微微笑了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他们来了,抓了人就带走了。”母亲嘴里咕哝着,无可奈何地摊开一双手。

“这是干什么!深更半夜跑来——人家都睡觉了,他们还来!……”

儿子平安无事,依然呆在家里,这使她的心稍稍平静了些,但是思想仍然停留在刚发生的风波上,而且还不能理解这样的事。

她穿着衣服,为了壮自己的胆,低声说:

“那个黄脸警官,就会嘲笑人,威吓人……”

“你好,尼诺夫娜!”

“好了,母亲!”巴维尔忽然决断地说,“来,咱们把这些东西都收拾起来吧。”

这时从过道里走出两个见证人——老翻砂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司炉工雷宾,一个上了年纪的黝黑的庄稼汉。他用低沉的声音吼道:

平时,巴维尔只有在突然想要与母亲亲近时,才称呼她“母亲”或“你”。她向他靠近了些,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小声问: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让你心里感到很委屈吧?”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房子。老婆子,起来!那里是谁?”他问道,探头朝屋里张望,蓦地一步窜到门口。

“是的!”他答道,“我很难过,还不如跟他们一起被抓走呢……”

“你是巴维尔·弗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巴维尔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军官便捻着胡子宣布说:

母亲发现儿子的眼里噙着泪水,就很想安慰安慰他,她模糊地感到他的痛苦,便叹了口气说:

接着把手朝巴维尔一指,又说道:“这是他本人!”

“你等着吧,他们也会把你抓去的!……”

说这话的是一个高高的面目清秀的军官,脸上长着稀疏的黑胡子。工人区的警察费佳金径自来到母亲床边,他一只手举到帽沿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眼睛里露出令人可怕的神色,说道:“这就是他的母亲,大人!”

“他们会来抓我的!”他应声说。

“不是你们要等的人吧?”

母亲半晌没作声,然后痛苦地说道:

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以神奇的速度闯进门来,跟着又进来一个,原来是两个宪兵,他们把巴维尔挤到一边,然后站在他的两旁,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嘲弄道:

“巴沙,你真是一副硬心肠!哪怕什么时候你能说几句话宽慰一下我也好!可是呢,我说得可怕,你反而火上添油,说得更厉害。”

“是谁?”

儿子看了母亲一眼,走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说:

可以听见过道里有人在小心谨慎地走动。巴维尔走到门口,用手把门一推,问道:

“妈妈,我不会那样做!你对这非得习惯不可。”

“您躺着吧——您身体不好!”

她叹了口气,好一阵没说话,然后,抑制着恐怖的颤抖,说道:

母亲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用颤抖的双手去抓衣服,但巴维尔来到房门口,镇静地说:

“他们会拷打这些人吧?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吗?巴沙,好孩子,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真可怕!……”

“有马刺的声音!”

“他们折磨人的心灵……当心灵被肮脏的手折磨的时候,那就会更加痛苦……”

在这个担惊受怕的夜晚过后不到一个月,他们终于来了。那天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也在巴维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人,正在商量办报的事情。时间已经很晚,快到午夜了。母亲已脱衣上床,正要入睡,迷迷糊糊听见忧心忡忡的轻轻说话声。这时安德烈蹑手蹑脚走过厨房,随手轻轻把门虚掩上。过道里传来了铁桶的响声。门突然又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跨回厨房,压低嗓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