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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要是我告诉她……”

霍霍尔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着。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颤抖的轻轻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他问:

“告诉什么?”

“她觉察到了!”巴维尔回答说,“所以她不愿到我们这里来参加活动了……”

“就说我……”霍霍尔低声说道。

“你看呢?”霍霍尔压低声音问。

“干吗要这样?”巴维尔打断了他的话头。

巴维尔没有回答。

母亲听见霍霍尔站住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

“她觉察到这一点了吗?”

“你知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爱上一个姑娘,那就得告诉她,不然什么好处也没有!”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的光脚与地板摩擦发出沙沙声。还传来轻轻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说话声又絮絮地响起来。

巴维尔啪的一声合上书。他用十分清晰的声音提问道:

“我知道!”巴维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期待什么好处呢?”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然低声感叹说。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了,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她听见了他们的悄悄话。

“你说呢?”霍霍尔问。

母亲陷入了沉思。巴维尔那僧侣般的严峻使她感到不安。她看到甚至年纪比儿子大的同志,比如霍霍尔,都听他的意见,但她觉得,大家都怕他,谁也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的生活方式。

“安德烈,这事应三思而行。不能目光如豆!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好处。”巴维尔从容不迫地说,“假设她也爱你——我可不这样认为——就假定说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俩就结婚吧!一种十分有趣的结合——一个知识分子姑娘和一个工人!然后生下几个孩子,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去做工……而且,要做很多的工。你们的生活,就会变成为一块面包,为几个孩子,为一套住房而生活;你们再也没有时间干事业了。两个人的前途都完了!”

“开始是成双成对地散步,然后有些人就结婚,结果就是这样!”

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巴维尔又开始说了,口气似乎温和了些。

巴维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安德烈,你最好把这些想法全抛弃了,你也别使她为难……”

“试试看怎么样?”霍霍尔问。

又是一片寂静。挂钟的钟摆清晰地响着,均匀地隔断一秒又一秒的时间。

“这不方便!”儿子淡淡地回答。

霍霍尔说:

“那你们去教育她们吧!召唤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心的一半在爱,另一半在恨,这难道算是心吗,啊?”

母亲望了望他严峻的面孔。

书页发出簌簌的声音——大概是巴维尔又在看书了。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敢发出声响惊动隔壁的青年人。她觉得霍霍尔很可怜,她为他的处境哭泣,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儿子。她心里想着他:

“她们没有真正明白,要不然就会找到出路了!”巴维尔说。

“我亲爱的孩子……”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看到这并不幸福,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嫁人,她们没有别的出路!”

霍霍尔突然问道:

“沼泽地总是发出腐烂的气味!”霍霍尔叹口气说,“大娘,那您就去向那些蠢货们现身说法,说说出嫁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急着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就这样,保持沉默?”

“那还用说!”巴维尔厌恶地皱起脸来,感叹地说。

“这样做比较恰当。”巴维尔低声说。

“姑娘们也对你们有气!”母亲说,“对所有的姑娘来说你们都是值得羡慕的未婚夫,不酗酒,又会干活,可你们根本不理睬她们!她们说,有些行为不端的小姐从城里来找你们……”

“就这么办吧,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我们就要走到底!”霍霍尔说。过了几秒钟,他痛苦地轻声继续说:“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会难受的……”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耸肩,霍霍尔却发出了沉厚而柔和的笑声。

“我已经在难受了……”

“想要揭露这件事的人并没有撒谎,倒是想掩盖这件事的人在撒谎!”女商贩回敬说。

风刮在房屋的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钟摆清晰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够啦,玛丽亚,这是胡说八道!”

“你不要拿这事取笑我!”霍霍尔慢吞吞地说。

“外面有闲话!”玛丽亚神秘地说,“可不好听呀,我的大婶啊!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像鞭身教[1]一样的团体!叫做什么宗派,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母亲把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母亲问。

第二天早上,安德烈在母亲眼中,似乎变得矮小了些,但是显得更可爱了。可她的儿子还跟平时一样瘦削,挺着身子,沉默寡言。以前,母亲用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2]称呼霍霍尔,而今天,却不由地对他说:

“佩拉格娅!看管好你的儿子!”

“安德留沙[3]!你的皮靴该修一下了,不然脚会冻坏的!”

弗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经营吃食摊的玛丽亚·科尔苏诺娃,在市场上碰到母亲的时候,也说:

“等发了工钱,我就去买双新的!”他答道,笑了笑,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母亲肩上,问道:

他古怪地弯起手臂,脱下帽子,在空中晃了晃,便走开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嗒然若失地站在那儿。

“说不定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呢,只不过您不愿意对别人承认罢了,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这一向身体好吗?儿子的情况怎样?怎么还不准备给他娶亲呢?年轻人应趁身强力壮的时候完成终身大事。早点给儿子成亲——做父母的就早省心。一个人有了家,他的精神或身体都会得到很好的保养,他在家中生活,好比酸醋泡蘑菇,坏不了!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早就给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一个人可得严加管教,现在的人们开始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了,蔼检逾闲,思想上信奉旁门左道,行为上也有许多不检点的地方。年轻人不去教堂,连公共场所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却在某些角落里秘密集会——议论是非。为什么要背后议论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中,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的事情,究竟是些什么事呢?秘密,只有在我们神圣的正教教堂里才有秘密。在阴暗的角落里鼓捣出来的什么秘密,全都是头脑发昏所致!好,祝您健康!”

母亲默默地拍着他的手臂。她很想对他说许多温存的话,但是同情和惋惜挤满了她的心,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请弗拉索娃留步,不等对方答话,就一气不停地对她喋喋不休地十分枯燥地说起来。

[1]17世纪中叶产生于俄国的一种皈依基督的教派,教徒们举行苦行仪式时,常鞭打自己,或互相鞭打。

有一次,小酒店老板别贡措夫在街上叫住了弗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令人起敬的小老头,在肌肉松弛的发红的脖颈上总围着一条黑丝巾,上身穿着厚厚的紫色丝绒背心;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幅玳瑁框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骨头眼”。

[2]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是尊称。

工人区尽头的这座小房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许多怀疑的目光窥探着房子的四壁。各类谣言扇动着五光十色的翅膀,在房子上空飞舞,人们千方百计想刺探和发现隐藏在峡谷上方这座房子里的秘密。每晚总有人向窗里张望,有时还敲敲窗户,又胆怯地匆匆跑开。

[3]安德留沙是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