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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您送我吗,纳霍德卡?”娜塔莎问。

“瞧,这么着急!”母亲一面冷淡地点头,一面这样想。

“当然啰!”霍霍尔回答。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科夫和红发小伙子最先走了,这又使母亲感到不快。

娜塔莎在厨房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对她说:

“就要动手打架了,哪有工夫去医治手呢!”维索夫希科夫嘶哑地反驳说。

“现在天气很冷,还穿这样的袜子,太单薄了!要是您不嫌弃,我给您织一双羊毛袜,好吗?”

“饱食终日的人多得很,可他们中间极少正直诚实的人,”霍霍尔说,“我们应架起一座桥梁,使人们离开腐化生活的泥潭,走向未来的真正的善良王国。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同志们!”

“谢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羊毛袜子扎脚!穿着不方便走路。”娜塔莎笑着回答。

母亲听着儿子的话,一种骄傲感激荡在她的胸中——他说得多么有条有理啊!

“我给您织一双不扎脚的!”母亲说。

“难道我们只希望吃饱肚子而已?不!”他自问自答地说,坚定地瞧着旁边的三个人。“我们应当让那些骑在我们脖子上,想蒙住我们的眼睛的家伙们知道,我们洞明事理,明察秋毫,世间一切是非善恶,通通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并不是傻子,不是禽兽,不只是为了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能过人一样的生活!我们应该向那些老爷们表明,他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苦役般的生活,妨碍不了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甚至还超过他们!……”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这种凝视的目光使母亲不好意思起来。

娜塔莎说完后,巴维尔站起来,平静地说:

“请原谅我说话冒失,——我可是真心实意呵!”母亲低声补充说。

霍霍尔听着,伴随着她的抑扬顿挫的辞令,有节奏地晃着脑袋。维索夫希科夫,红发小伙子,还有和巴维尔同来的那个工人,他们三人紧密地站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们。

“啊,您的心真好!”娜塔莎急忙握了握母亲的手,也低声回答。

“那些认为我们什么都应该知道的人是正确的。我们应该在自己身上燃起理性之光,好让处在蒙昧无知的暗夜中的人们都能看见我们。我们应该对所有的问题都作出公正准确的回答。应当懂得全部真理,识破一切谎言……”

“晚安,大娘!”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随后他弯下腰,跟着娜塔莎走进过道。

“别吵,同志们!”忽然她启齿说道。大家都不作声了,一齐看着她。

母亲望了望儿子——他正站在房间的门口微笑。

她挺赞赏娜塔莎严肃认真的表情,这姑娘正专心观察每一个人,这群小伙子对她来说似乎还是孩子。

“你笑什么?”母亲问道,有点不好意思。

“在姑娘面前他们得讲礼貌!”她这样判断。

“没什么,心里高兴!”

一场争论爆发了,发言此起彼伏,仿佛熊熊的火舌在一堆篝火上窜动。母亲实在听不懂他们叫喊的内容。由于激动,大家的脸都变成了绯红色,但谁也没有生气,谁也没有说那些她听惯了的刺耳的粗野话。

“我又老又笨,没见过大场面,这不用说,但是好的事情我还是懂得的!”她有点委屈地说。

“我不同意!”费佳喊道。

“这就好呵!”他回答说,“您也该睡觉了,天不早了!……”

“对!”红发小伙子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就去睡!”

“我想要懂得的,不是人们过去如何如何生活,而是现在应该怎样生活!”房间里传来了维索夫希科夫不满的声音。

她围着桌子忙着收拾茶具,心里感到乐滋滋的。由于心情愉快,动作也麻利许多,一下子她身上甚至冒出汗来——令她十分高兴的是,一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

母亲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安排的这次集会挺不错,巴夫卢沙!”她说,“霍霍尔这个人挺讨人喜欢!还有那位小姐——呵,多么聪明达理呀!她是什么人?”

媒人果然来了。

“小学教员!”巴维尔在房间里踱着方步,简短地回答说。

“礼拜天我就叫媒人来……”

“怪不得——这么穷!穿得太坏了,——唉,衣服多么寒酸!不是很容易感冒吗?她的爹妈在哪儿?……”

有人打开了过道的门,他才慢慢放了她,并且说:

“在莫斯科!”巴维尔说。他驻足在母亲面前,用严肃的口吻低声说起来:

由于害羞和委屈感,她喘不过气来,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她的父亲是财主,经营钢铁生意,家中光楼房就有好几栋。因为她走上了这条道路,父亲把她逐出了家门。她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要摸黑走七俄里的路,而且还是一个人……”

“你要往哪里跑!”他吼了一声,“你,到底答不答应?喂!”

这使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房间当中,惊奇地抖动着眉毛,一声不响地望着儿子,接着轻声问道:

她觉得疼痛和屈辱,而他却死命揉搓着她的胸部,使她难受极了。他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把又湿又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往一边挣扎着,试着要挣脱他的搂抱。

“她现在是走回城里去?”

“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回到城里去。”

她记起死去的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情景。一次晚会上,他在黑暗的过道里抓住她,用整个身子把她压挤到墙上,用沙哑的暴躁的声音问道:

“哎呀!她不害怕?”

巴维尔和娜塔莎坐在一起,他比所有的人都长得英俊。娜塔莎的身子俯在书上,不时用手撩开垂到两鬓的头发。有时她把头一扬,放低声音,说一些自己的意见,这时她不看书本,而是用眼睛和善地扫视听众的脸。霍霍尔把宽阔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用眼睛向下面睥睨,竭力想看清自己揪乱的上髭尖端。维索夫希科夫端坐在椅子上,与木头人一般,一双手撑在膝盖上;他那张薄嘴唇、淡眉毛的麻脸,活像一副假面具,一动不动。他细细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盯着映在发光的铜茶炊上自己的面影,好像停止了呼吸。小个子的费佳[2]专心听着朗诵,无声地微动着嘴唇,好像在暗自重复着书上的话。他的同伴弯着身子,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托腮,沉思地微笑着。跟巴维尔一块来的长着棕黄卷发和一双快乐的浅绿眼睛的小伙子大概很想发表什么意见,身子总在不安地动着;另外那个浅黄色头发剪得很短的小伙子,用手掌抚摸着脑袋,望着地板,他的脸看不清楚。房间里有一种特殊和谐美好的气氛。母亲对此深有感触,耳边响着娜塔莎的琅琅的读书声,她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热闹的晚会,以及总是满身酒气的小伙子们的粗话和下流玩笑,那种情景和今天这儿的有天渊之别!想到这些,一种可怜自己身世的痛苦感情隐隐地触动了她的心。

“她就是不怕。”巴维尔笑了笑说。

娜塔莎咕噜咕噜饮完一碗茶,大声舒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封面、有插图的书。母亲在倒茶的时候,尽量不让茶杯弄出声响,她倾听着姑娘流畅的读书声,似乎入了迷。清脆响亮的少女的嗓音与茶炊的微弱而沉思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本书讲的是上古的原始人住在洞穴里的情况以及他们用石制武器猎取野兽的故事,故事十分动人,像一条美丽的带子在房间里盘绕飘荡。[1]母亲觉得这样的故事很像童话,她多次抬起眼睛张望儿子,想问他——这样的历史故事有什么可禁止阅读的呢?但不久她听故事听疲倦了,便不再留意书中的内容,把心思转到客人身上来,她悄悄地仔细打量着他们,同时不让儿子和其他人发现。

“这又何必呢?留在这儿过夜不好吗——她本来可以跟我一块儿睡!”

“就来,就来!”母亲急忙大声说道。

“不方便!明天一早,人们就会看见她在我家,这对我们都不好。”

“亲爱的!给我点茶吧!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母亲沉思地望了一下窗外,小声问道:

接着她又像小孩子似的要求母亲说:

“巴沙!我真不明白,这样的和平集会有什么危险?为什么遭到禁止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对吗?”

“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的事呢?”

母亲口头上虽如此说,但心中对这一点还没有把握,她希望从儿子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儿子心平气和地望着她的眼睛,用坚定的口吻说:

娜塔莎回答说:

“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们大家今后免不了要坐牢。妈妈,你可得知道这一点……”

“还没有喝呢,就谢谢!”母亲回答说。她瞧了儿子一眼,问道:“我不妨碍你们吧?”

母亲的手颤抖起来。她用极低的声音嗫嚅着:

“大娘,我们应谢谢您的茶!”

“也许——上帝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

娜塔莎扑哧一声笑了,巴维尔也笑了笑,霍霍尔却说:

“没有法子!”儿子和蔼地说,“我不骗你,没有法子避免!”

“我?”她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只是自言自语,随便说说,你们应当研究!”

他笑了一下。

“妈妈,您怎么啦?”巴维尔皱着眉头问。

“妈妈。睡吧。你够累的了。晚安!”

大家听见母亲的话,都不作声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移步走到窗前,呆立在那儿,望着街道出神。窗外十分寒冷,夜雾茫茫。寒风在呼啸,把雪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刮下来,吹打着墙,风声像是什么人在急促地絮絮低语,风又刮到地上,卷起团团干雪,沿街翻滚……

“应当研究,亲爱的,应当研究!”母亲一面沏茶,一面嘟囔说。

“耶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轻轻地低语道。

“……首先应研究一下,他们是怎样走入生活的……”

她的心在哭泣,一种期待不幸的心情,像夜晚的飞蛾一样,在她的胸膛中盲目地痛苦地颤动,可她的儿子谈起这种不幸时,却显得如此从容,如此确信。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广阔原野。风儿在寒冷地尖利地呼啸着,来回疾驰,上下奔腾,卷起一团团的雪粉。在旷野中,有一个人在踽踽独行,这是一个姑娘,她的娇小的黑色身影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冷风从她的脚下灌进她的裙子,把裙子吹得鼓鼓的,并且把冰冷刺人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举步十分困难,因为她那双细小的脚深深地陷进雪里。她既感到很冷,心里又害怕。她的身子向前倾——好像在昏暗的旷野上被秋风肆意地戏弄着的一棵小草。她右边的沼地上方,黑沉沉地矗立着一片森林,好像一堵墙壁,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在那里凄凉地瑟瑟作响。前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城市的暗淡的灯火……

“还有,为什么他们自己的品性也不端庄。”霍霍尔插嘴说。

“上帝啊!可怜她吧!”母亲低声的说道,由于恐怖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当弄清楚的是,为什么人们生活得这样坏……”娜塔莎说。

[1]这本书可能指库德里亚夫斯基的小册子《古时候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茶炊烧开了,母亲把它端进房来。客人们围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坐在屋角的灯底下,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

[2]费多尔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