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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到这里很久了吗?”

“我这口音比俄罗斯口音还好听呢!”客人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我是霍霍尔[2],生在卡涅夫城。”

“在城里住了快一年啦,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里的工厂。在这里,我认识了很多出色的人——包括您的儿子,还有别的一些人。在这里,我打算住一段时期!”他一边说,一边捻着胡子。

“可您说话似乎不是俄罗斯口音!”母亲陪着笑解释说,她听懂了他的玩笑话。

母亲对他产生了好感,为了酬谢他称赞她儿子的话语,她乐意招待他:

“目前还不是[1]。”

“喝杯茶吧!”

那人把腿抖了一抖,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耳朵都快退到后脑勺了。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怎能独自享受您的招待?”他耸了耸肩,回答说,“等客人来齐后,您再泡茶不迟……”

“我没有生气,不过这个问题您也问得太唐突了……这是我那死去的男人给我留下的礼物,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你是鞑靼人吗?”

他说到有不少人会来,又使她回复到了刚才担忧害怕的心境。

他那坦率的态度使母亲消除了成见,她寻思道,自己如此生硬地回答这个怪人的问题,巴维尔也许会生她的气的,于是,她赔礼地笑了笑,说道:

“但愿来的人都和这个人一样才好!”母亲急切地盼望着。

“不要生气,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的养母头上也有一块伤疤,和您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这样问问。您要知道,她是被同居的鞋匠用鞋楦头打的。她是洗衣女工,他是鞋匠。在收养我做儿子后,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上了这个酒鬼,给她造成很大的不幸。您要知道,他经常打她!简直叫我毛骨悚然……”

过道里又响起脚步声,门很快打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迎接另一个不速之客。但使她大吃一惊的是,走进厨房来的不是一个彪形大汉,而是一个娇小的姑娘。面孔像乡村姑娘一样纯朴,留着一条亚麻色的粗辫子。她轻声问道:

他俯身向着她。

“我来迟了吧?”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我的老爷?”

“哪里,不迟!”霍霍尔从房间里朝外望着回答,“是步行来的?”

他问得很亲切,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但是,这是一个使女人感到屈辱的问题。母亲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有礼貌的口吻反问道:

“当然,您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您好!我叫娜塔莎……”

“谁在您的额头上留下这道伤疤,大娘?”

“请问您的父名?”母亲问道。

他沉着的态度柔和的声音和朴实的面孔,使母亲放心一些了。这人用坦率、友好的目光看着她,他的清澈的眼睛的深处闪着愉悦的火花,他身材瘦削,背微驼,一双腿很长。这副模样有点令人好笑,但也讨人欢喜。他穿着蓝衬衫和肥大的黑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母亲想问他是谁,从哪里来,是不是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把身子晃了一下,先开口问母亲道:

“瓦西里耶夫娜。您呢?”

“是吗,我正在等他呢。”大个子平静地回答说。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

“巴沙一会儿就回来,请等一等。”母亲轻声央求说。

“好,我们从此就是熟人了……”

“房子可不怎么样!”他评论道。

“嗯!”母亲轻轻嘘了口气说,含笑打量着姑娘。

“是租的!”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道:

母亲坐到他的对面,回答道:

“冷吗?”

“这个小房子是你们自己的还是租的?”

“旷野里很冷!风大……”

这人慢条斯理地脱下皮外套,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掸掉靴子上的雪,然后以同样的动作掸掉另一只脚上的雪,把帽子丢在角落里,摇摇晃晃地,迈着一双长脚走进房间里。他走近一把椅子,仔细看看它,直到相信这把椅子很牢靠,最后才坐了下来,一面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他的脑袋呈正圆形,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两颊刮得很干净,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他用又大又鼓的灰眼睛朝屋里仔细打量一番,架起二郎腿,在椅子上摇摆着身体,问道:

她的声音清脆,说话明白易懂,一张小嘴圆鼓鼓的,甚至她整个身躯都是壮实滚圆的,像花朵般娇艳。她脱了外套,用冻得通红的两手使劲地揉揉绯红的脸颊。她快步走进房间,鞋后跟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巴维尔不在家?”

“连套鞋都没穿!”母亲心里想道。

母亲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真冷呀,”姑娘哆哆嗦嗦,拖长声音说,“我简直冻僵了,真够受的……”

“晚安!”

“我给你们烧茶炊去!”母亲急忙向厨房走去,“马上就好……”

门开了。最初往房间里伸进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然后,慢慢钻进一个弓着背的颀长的身躯。进房后,这人挺直身躯,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大声地喘了口气,用浑厚的低音说:

她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认识这个姑娘,并且对她怀着一种慈母的怜惜和疼爱。她呆在厨房里,脸上带着微笑,倾听着客人在房间的谈话。

过道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母亲战栗了一下,紧张地竖起眉毛,站了起来。

“您心中为什么烦闷,纳霍德卡?”姑娘问道。

忽然传来吹口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婉转回荡,犹如涓涓细流,凄切而动听。它似乎在沉思,在黑暗的旷野里徘徊不定,又好像在寻觅着,由远而近。这声音又仿佛钻进了木墙,突然在窗下消失了。

“唔,没什么,”霍霍尔低声回答,“这位寡妇的眼睛长得很美,我想,或许我母亲的眼睛也长得与她的一样呢。您要知道,我常常思念母亲,我总觉得她还活着。”

她感到,在室外的黑暗中,有些衣着古怪的居心叵测的家伙,弯着腰,东张西望,从四方八面朝这座房子走来。他们十分小心,不弄出一点儿声响,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房子的周围走动,用手在墙上摸索。

“您不是说她死了吗?”

这时已是十一月末。白天在冰冻的土地上落了一层细细的干雪,因此,现在呆在屋里的母亲,听见雪在刚出门的儿子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浓重的黑暗一动不动地紧贴在窗玻璃上,怀着敌意向屋内窥伺。母亲枯坐着,双手支在凳子上,眼睛盯着门,等候着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死了的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思念的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似乎她在基辅的什么地方乞求施舍。她爱喝伏特卡,喝醉了,警察就打她的耳光。”

“不。为什么要回避呢?”

“唉,怪可怜的!”母亲想着,叹了口气。

这句话使她感到委屈。她摇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

娜塔莎说起了什么,声音急促而热烈,但是很低。接着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或者,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嗨,您还年轻,同志,还没有尝过人生的艰苦!生孩子固然不易,但要把孩子教育成人就更难……”

她软弱无力地坐在长凳上。儿子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提议说:

“哦,他说话多在理!”母亲在心里赞许着。她正想对霍霍尔说几句亲切的话,这时,门慢慢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全工人区有名的不合群的人。他总是阴郁地躲着别人,因而大家都讥笑他。母亲惊奇地问他:

“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尼古拉,你有什么事吗?”

星期六晚上,巴维尔从工厂里回来,洗罢脸,换了衣服,又要上哪儿去。他没转过眼睛看母亲,说道:

他用一只宽大的手掌擦了擦大颧骨的麻脸,也不打招呼,闷声闷气地问:

接连三天,她的心都在战栗,一想起那些可怕的不速之客要来,她就神情呆滞,不知所措。正是他们给儿子指出这条危险的道路,使他义无反顾地向前……

“巴维尔在家吗?”

他走了。

“不在。”

“你得原谅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他瞧了瞧房间,径自往里走,说道:

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低声说:

“同志们,你们好……”

“别发火!叫我怎能不怕呢!我怕了一辈子了——心中充满担忧害怕的事情!”

“这个人也是?”母亲甚为不快地想道,她十分惊奇地发现娜塔莎向他伸过手去,态度亲热而欣悦。

母亲伤心地哭着说:

随后又来了两个还是孩子模样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母亲早就认识——是厂里老工人西佐夫的侄儿,名叫费多尔,尖尖的脸,高高的额头,一头卷发。另一个头发梳得很光,举止温文尔雅,母亲不认识他,但觉得他并不可怕。最后进来的是巴维尔,身后还尾随着两个小伙子,她都认识。两人都是厂里的工人,儿子亲切地对她说:

“我们就毁在这害怕上头!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就是利用我们的害怕,奴役我们,他们还要更加厉害地吓唬我们,使我们不敢反抗。”

“茶炊烧好了?谢谢你啦!”

他俯身对着母亲的脸,像他父亲当年一样,怒冲冲地说:

“要不要买点伏特卡?”她提议道,她十分感激儿子,因为他让她接触到这么多她还不甚了解的事物,但她又不知道怎样向儿子表达这种感激的心情。

“我怕!”她承认说。

“不,这样做是多余的!”巴维尔对她亲热地微笑着答道。

“你害怕吗?”

她忽然想到,儿子故意夸大这次集会的危险性,是为了跟她开玩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出来了……”

“这就是——那些危险人物吗?”她悄悄地问。

“唉,妈妈,这又是为什么?”巴维尔困惑地大声说。

“就是这些人!”巴维尔一边向屋里走,一边回答。

“有客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抽泣起来。

“哎,你这个人哪!……”母亲在他后面亲切地叹了一声气,心里体谅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星期六,城里有客人上我家来。”

[1]帝俄时代俄罗斯人歧视中亚的少数民族,将其统称作“鞑靼人”,这里客人对母亲一本正经的问话作了一个诙谐的回答。

有一次,在一周中的一个休假日,巴维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

[2]帝俄时代对乌克兰人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