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情洋溢地赞叹道,“这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
“真的!”他坚定有力地回答道。他又对母亲谈起那些为人民造福、在人民中间传播真理的人们,而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逮捕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狱或者判服苦役……
这些人在她心里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儿子:“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巴沙?”
但是没敢问出来,只是带着沉醉的神情,继续听儿子讲她所不了解的人们的故事;就是这些人教会她的儿子宣讲和思考对他如此危险的事情,最后她对他说:
巴维尔看到了母亲唇边的微笑,她脸上专注的表情,以及她眼里的爱意,他感到,他已经使母亲懂得了他所说的真理。年轻人那种觉得自己的语言具有魅力的自豪感,增强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他十分兴奋,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有时他的话里充满仇恨的感情。母亲听到这些深怀恨意的激昂严肃的言词时,面呈惊恐之色,摇着头,轻声问儿子道:
“天快亮了,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
可是,她担心这样会妨碍她去赞赏儿子,他在她的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尽管使她觉得有点陌生。
“好,我马上去睡!”儿子答应说。接着,他俯身向她说:“你听懂了我说的事情吗?”
母亲非常高兴地看到,儿子那双一向都很严厉的蓝眼睛,现在闪现出柔和温存的光辉。虽然在母亲的双颊上的皱纹里还残存着泪水,但她的唇边已露出满意安详的微笑。她此时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儿子能这样深刻地了解生活的痛苦,满怀悲天悯人的圣贤之心,这使她很自豪;忧的是儿子还很年轻,可他的谈吐却如此超群脱俗,居然决定单枪匹马地去反抗别人和她自己都已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不是有风险吗?她很想对儿子说:“亲爱的!你能干些什么呢?”
“我懂!”她叹口气回答说。从她的眼中,又滚出一颗颗泪珠,她呜咽着添上一句:“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首先,我要读书学习,增长知识,然后再教别人。我们工人应当读书学习。我们应当知道,应当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苦。”
巴维尔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打算做什么呢?”她打断儿子的话,问道。
“这么说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眼下做的是什么事情和常常到哪儿去了吧?我把一切都向你讲了!我请求你,妈妈,如果你疼我——就不要阻拦我!……”
她明白这一点。儿子所讲的关于妇女生活的一切是痛苦的公认的真实,在她的心胸中轻轻地漾起一股微澜,使她感到越来越温暖,仿佛一只不可知的手抚平她内心的伤痕。
“你是我的心肝儿宝贝!”她尖声叫道,“也许,对我来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做母亲的向来不会有人怜惜。
他拉过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她听了这句话,悲伤地摇着头,同时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喜交集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地抚慰着她深受创伤的心。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谈到自己,谈到她的生活。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唤起了早已忘却的模糊的思念,轻轻点燃了已经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感情,——也就是在遥远的青春时代有过的那些思想感情。她曾和女伴们谈到过人生,每次谈的时间都很长,而且谈到生活的一切方面,但是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这样沉重和艰难。可眼下,她的儿子坐在面前,他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谈话都触动着她的心灵,使她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她为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因为唯有他才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生活,向她谈论她的痛苦,怜惜她。
他满含激情叫出来的那声“妈妈”震颤着她的心灵,而他这种握手的方式也使她觉得新鲜和奇怪。
“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过去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事情吗?”
“我决不拖你的后腿!”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你可得小心啊,千万要小心!”
母亲带着既恐惧又探根究底的神情听着。儿子的眼睛放射出美丽明亮的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向母亲靠近了一些,直对着她的老泪纵横的面孔,生平第一次向她倾吐他所理解的真理。他以青春的全部活力,以一个学生的热忱,努力向母亲宣泄他所懂得的一切。他因获得这些新知识而自豪,并虔诚地信仰这些知识中的真理。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母亲听,不如说是想对自身做一种考查。有时候想不出适当的词,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和善的眼睛饱含着泪水,目光呆滞。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惶惑的神情。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又开始说了,但这时谈的已是关于母亲的内心世界,不是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她说不清楚究竟要小心什么,只好忧虑地补充了一句:
“不要哭!”巴维尔温存地低声劝说,但是母亲却觉得儿子是和她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多了,可你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骂你。我现在明白了,爸爸是在你的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始终压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不知道这痛苦是怎么产生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做起,现在,已经有了七栋厂房了!”
“你越来越瘦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分坚定,他的眼睛放射出执拗的光辉。她打心里明白,儿子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种秘密而危险的事业永远联系在一起了。在她的久已形成的观念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听天由命,现在,看见自己亲爱的儿子走上这条艰难险阻的道路,她也只有低声饮泣的份儿。她从自己因痛苦和忧伤而缩紧的心里,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她用慈爱温存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儿子那结实而匀称的身躯,用急促的口吻小声说:
“我渴望知道真理。”
“上帝保佑你!你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吧,我不会阻拦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随便对人说!对别人一定要提防点儿——人和人都在相互仇恨!他们又贪心又嫉妒,都一味干坏事。你如果揭露和指责他们——他们就会恨你,害你。”
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平静地小声回答说: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这番忧心忡忡的话,等母亲说完,他含笑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巴沙?”母亲问道。
“是的,人们很坏。但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真理以后,在我的心目中,人们就变好些了!”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儿子,此时此刻,儿子对她来说,仿佛成了陌生人。他说话的腔调不像往常那样亲昵和随便——而是比以前更加低沉、浑厚、洪亮。他用手指捻着纤细的毛茸茸的唇髭,皱着眉,奇怪地凝视着屋角。母亲替儿子担心,又很怜惜儿子。
他又微笑了一下,继续说:
“我读的是禁书。这些书之所以被查禁,是因为其中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这些书都是偷偷地秘密印刷的,要是从我这儿查到这些禁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判我坐牢是因为我要寻求真理。你懂了吗?”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仇恨的心理是怎么形成的!我自小就害怕所有的人,长大了,就恨他们。对有些人恨是因为他们卑劣,而对有些人的憎恨,我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恨!可现在,人们在我的心目中又变了样,这是因为怜惜他们还是怎的呢?我也不明白,但自从我知道人们的丑恶并非全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以后,我的心就软下来了……”
巴维尔没有看母亲,不知为什么,用非常严峻的口气低声说:
他沉默了,好像在倾听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沉思般地低语着:
母亲笨重地在儿子身旁坐下来,她挺直腰,正襟危坐,期待着某种重要的信息。
“这就是真理的力量!”
“你坐下吧,妈妈……”
母亲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他把书合上。
“呵,我的天!你变得真叫人担心哪!”
“我想问你,”她悄悄地说道,“你在读什么书?”
等他躺下睡着了,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旁。巴维尔仰脸睡着,白枕头上清晰地反衬着他那黝黑、倔强而又严峻的面庞。母亲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两手按着胸口,站在他的床前,嘴唇无声地颤动着,大滴大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睛里缓慢而均匀地流了下来。
“你别见怪,巴沙[1]!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着走开了,一面窘迫地闪动着眉毛。但是,她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陷入沉思,满心忧虑,把手洗净,又走到儿子的身旁。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生活下去,彼此好像相距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
有一次,吃罢晚饭,巴维尔放下窗帘,坐在屋角,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头上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灯。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净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母亲的脸。
[1]巴维尔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