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维尔做了当时的年轻小伙子应当做的一切事:买了手风琴,胸口浆硬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靴,手杖。他变得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一样,经常参加晚会,学会了跳加特里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回家时喝得醉醺醺的,因醉酒而吃尽了苦头。早晨醒来时头痛,胃很难受,脸色苍白而苦闷。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生活流逝得比过往要平静和安宁,而且与工人区别的地方相比,有些异样。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边缘,在一个不高的陡坡旁。坡下是一片沼泽地,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开的母亲的小卧室占了房子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是有两扇窗子的四方房间;一个角落里放着巴威尔的床,在对着房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还有几把椅子,一个上面放着小镜子的衣橱,一个衣箱,一个挂钟,屋角里还有两个圣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有一次母亲问他:
但是当她转来时,他已经睡熟了,她在他身前站了一分钟,水勺在她手中震颤着,冰块轻轻敲打着铁水勺边。她把水勺放在桌上,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了下来,玻璃窗外,酒鬼们的生活照旧在跺动着,激荡着。在秋夜的昏暗和潮气里,手风琴的声音颇为刺耳难听,有人在大声唱歌,有人用下流话互骂,一个焦虑、疲倦的女人的声音在惊惶地喊叫着……
“怎么样,昨晚玩得痛快吗?”
“我给你拿点冰水来……”
他带着抑郁和暴躁的口吻回答说:
“不要哭!好妈妈。”儿子低声央求说,“给我点水喝。”
“无聊得要命!最好还是钓鱼去,要不——就去买一支猎枪打猎去。”
一颗颗的泪珠,顺着她的双颊,慢慢地往下掉。
他干活很卖力气,没有旷过工,也没有被罚过款。平素,他沉默寡言,一双长得极像母亲的蓝色大眼睛,总带着不满的神色。他没买猎枪,也没去钓鱼,但是,他的日常行止,显然已偏离了大众所走的陈规老路:很少参加晚会,休假的日子,虽然也到别处去,但回来时从不曾喝醉过。儿子的点滴变化都躲不开母亲的敏锐的眼睛,她发现,巴维尔浅黑的面孔更瘦了,眼神越发严肃,一张很少言笑的嘴巴闭得更紧了。似乎,他在对什么事情愤愤不平,或者,他染上了什么怪病。以前,总有一些伙伴跑来找他,现在因为在家里总碰不见他,也就不来了。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变得和厂里的年轻人不同,不再与他们鬼混,心中有几分高兴,但是,当她发现儿子离开了生活的迟缓的浊流,向旁边的什么地方专注地执拗地游去时,她的心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母亲个子很高,有点驼背,因长年的劳累和遭受丈夫的殴打,她的身上有不少旧伤。她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略微侧着身子,仿佛害怕碰着什么似的。她的脸膛宽广,呈椭圆形,但上面刻满皱纹,还有点浮肿;发黑的眼睛,像工人区大多数妇女一样,带着哀愁不安的神情。她的右眉上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因此,眉毛略微吊起,看上去好像右耳略高于左耳,这使她的面孔具有一种似乎总在胆怯地谛听什么的神态。在浓密的黑头发里已经显露出一绺绺白发。她整个神态都是柔顺的,哀伤的,逆来顺受的……
“巴夫卢沙![1]你大概有点儿不舒服吧?”母亲有时问他。
巴维尔听到这些悲伤而温柔的话,想起父亲在世时,母亲在家里处处小心,默无声息,让别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成天生活在恐惧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挨打。巴维尔为了不和父亲碰面,近来很少在家,因而和妈妈也疏远了。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母亲。
“不,我身体很好!”他回答说。
“可你不要喝!你父亲喝得太多了,把该你喝的酒也喝光了。他把我折磨得够苦的了……你可怜可怜你的妈,好不好?”
“你变瘦了!太瘦了!”母亲叹口气说。
母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子的话没错,她自己也清楚,除了酒店,人们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消遣。但是,她仍然说:
他开始带一些书回家,读书的时候,十分谨慎小心,似乎生怕让人发现,读完,立刻把书藏起来。有时候,他忙着从小册子里摘录些段落,写在单页的纸上,写好后,把这些纸也藏了起来……
“大家都喝酒……”
母子之间不常谈话,见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响地喝完茶,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吃饭时谈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饭后又从母亲的眼前消失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一丝不苟地洗好脸和手,坐下来吃晚饭,饭后,他取出自己的书,久久地阅读着。每逢节假日,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要到深夜才回来。她知道他是进城去了,常常在那儿欣赏戏剧表演,但是城里却没有人来找过他。她感到近段时间以来儿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同时,她还察觉到,儿子的话语中常常有些她不理解的新字眼,而她听惯了的粗俗刺耳的俚语,却从他的话语中消失了。他的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也引起她的注意:他不再讲究穿戴,却很注意保持身体和衣服的清洁,他的动作变得灵敏洒脱,为人也更加平易近人了,这一切都引起母亲的认真关注和激动不安。对待母亲他也有一些新的表现:有时他也井臼亲操,扫地和抹桌子,节假日自己收拾床铺,总想减轻母亲的劳动;在工人区内谁也不会这样做。
他没睁开眼睛,说道:
有一次,他带回一张画,把它挂在墙上,上面画着三个人,一边谈话,一边轻快兴奋地向什么地方走去。
“你要是喝起酒来,那你怎能养活我呢……”
“这是复活的耶稣到以马忤斯去![2]”巴维尔解释说。
母亲柔和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这种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但是她想:
“看来我喝酒还是早了点。别人喝酒都没事,可我喝了就恶心……”
“信基督,可又不去教堂……”
他开始感到恶心。在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安排在床上睡下,给他的苍白的前额敷上湿毛巾。他略微清醒了一些,但觉得自己身下在波浪起伏,周围的东西都在晃动。眼皮变得很重,嘴里感到一种难受的苦味,他透过睫毛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孔,胡乱地想道:
在他那个木工朋友为他做的精致书架上,书籍逐渐多了起来。房间收拾得令人感到舒适愉快。
“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他说话时用“您”字称呼母亲,还叫她“好妈妈”,有时忽然亲切地对母亲说:
母亲慈爱的手抚摩着他的粘满汗水的蓬乱的头发,她在他耳畔轻轻地说:
“妈妈,请你不要挂念,今天我可能回家晚一点……”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她眼里哀伤的神情使他十分感动。他想哭,为了压抑这种感情,他故意装出一副比实际要厉害的醉态。
他这样的措词令母亲很高兴,她感到儿子的话里有一种严肃刚强的意味。
“我醉了吗?我醉了吗?”
但是,她的不安的情绪在增长。经过一段时间,她的心情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被搅得更加忐忑不安了,因为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将要发生,有时候母亲对儿子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她想: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醉酒。伏特加使他的身体发软,但是他没有失去知觉,酒醉心里明,脑海里不断地闪动一个问题:
“人家都过着世俗的生活,可他却像出家人。他太老成了,和他的年纪不相称……”
“我还要抽烟呢!把爸爸的烟斗给我……”巴维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说。
有时候,她又想:
“你这傻孩子!”母亲伤心而又温柔地说,制止了他的反抗。
“说不定他结交了什么女朋友吧?”
“妈妈,——快点!……”
但是,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差不多把全部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母亲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坐下,伸手拥抱儿子,她把他的头搂进自己的胸口。他用手撑着母亲的肩膀,反抗着,嘴里嚷道: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转眼就是两年。这是种奇异的沉默的生活,其中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日益增多的担忧。
“拿晚饭来!”
[1]巴维尔的爱称。
父亲死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在一个星期日,巴维尔·弗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他摇摇晃晃地钻进前厅衣帽间的一个角落里,像他父亲那样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捶,冲母亲大声喊道:
[2]这里的情节据基督教《圣经》,据传说耶稣被钉死后,又复活了。他的两个门徒前往耶路撒冷郊外的以马忤斯村时,复活的耶稣显现,和他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