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洛夫娜,您听了我的话一定会感到难受,但我还是要讲:我很了解巴维尔,他不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需要公开审判,他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法庭上。他不会逃避审判。也不应该逃避!他到西伯利亚之后会逃出来的。”
他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小声答道:
“要是巴沙能出来就好了,还有安德留沙!”母亲小声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知道那样做更好……”
“真是令人惊奇的成功!”他喊道,“你完全可能被抓进监狱,但忽然又这么顺利!是啊,看起来农民也在动起来了——其实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您说的这个妇女,我好像清清楚楚地见到了她!我们需要增添一些从事农村工作的专门人才。人才啊!我们太缺人才了……生活要求有几百号人手……”
“嗯!”尼古拉透过镜片看着母亲,继续说道,“要是您认识的那个农民尽快来这儿一趟就好了!您要知道,关于雷宾的事有必要给农村写一份传单。既然他表现得这么勇敢,这样做对他并没有害处。我今天就写好,柳德米拉会很快印出来……但传单怎么弄到那里去呢?”
尼古拉和她并排坐了下来,把快乐的面孔转向一旁,梳理了一下头发,但很快又转过脸来看着母亲,贪婪地听着她流畅、纯朴而生动的讲话。
“我送去……”
“再者,您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啊!”尼古拉喊道,“您把人描绘得多么鲜明,把人看得多么透彻啊!……”
“不行,谢谢您!”尼古拉很快地喊道,“我考虑,维索夫希科夫做这事不正合适吗?啊?”
他羞涩而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的喜悦也博得了母亲的欢心。她理解他。
“跟他谈谈吧?”
“我在这儿坐着,老是写——浑身发酸,就像在表格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差不多过了一年——这是一种畸形生活。要知道,我习惯生活在工人当中。当我远离他们之时,就感到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是强迫自己,勉强自己过这种生活的。现在,我又可以重新自由地生活,和他们经常见面,一起工作学习。您知道吗,我将时刻处于产生新思想的摇篮旁,面对着的将是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孔!这是令人惊羡的朴实、美好的事,令人出奇的振奋——它使人变得年轻、坚强,使生活变得绚丽多彩!”
“对,您跟他去谈谈,多教教他。”
他坚定地像宣誓般地举起手,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
“那我将干什么呢?”
“总之,妙不可言!”他搓着手说道,并恬静温柔地笑着,“您知道吗,最近一段日子我过得非常好,总是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读书啦,谈话啦,观察啦。因此,在我的心灵深处积累了出乎意料地多的健康而纯洁的东西。尼洛夫娜,这是一些多么好的人啊!我指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健壮、敏感,心里充满着要了解一切的渴望。你见到他们,就可以预计到俄罗斯将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
“别着急。”
她以一种好奇的目光含笑注视着他,想要弄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热烈和兴奋。
他坐下写传单。母亲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看着他。她看到他手里的笔抖动着,矫若惊龙。在纸上写下了一行行的黑字。有时他脖子的皮肤微微颤抖着,他就闭着眼睛仰起头,下巴也在抖动。这使她很激动。
“您用自己的信任感动了人们……我真的像爱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爱您!”
“写完了!”他说道,站了起来,“您把这份稿子藏在身上。但您要知道,宪兵来了的话,也要搜您的身的!”
他紧握着她的手,小声说:
“见他们的鬼!”她平静地答道。
“您听我说:这真是妙极了!您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
傍晚,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张纸片都没有!”她说道。她的精神逐渐振作起来,开始讲述自己与楚马科夫相遇的情况。尼古拉听着她的讲话,开始时不安地皱着眉头,然后十分惊奇,最终欢呼着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这儿的官府突然这样慌张?”他边说,边在屋子里很快地走来走去,“夜里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她听懂了他的话。虽然心里难过,但由于自己的成功而引发的自豪感,使她脸上绽出了笑容。
“昨天他就走了。”尼古拉答道,“今天是礼拜六,他们要上课,他不愿错过……”
“箱子里所有的印刷品!”
“嗯,这很蠢!头打破了还去坐着学习。”
“什么?”母亲问道。
“我劝过他,但他不听……”
“我们的门口有密探——这么多印刷品拿出去不让他们看见是不可能的——藏起来又没地方。我想,他们夜里会再来。所以不能惋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了,我们把这些印刷品全部烧掉!”
“想在同志们面前炫耀一番。”母亲说,“他会说:你们看——我已经流过血了……”
“厨房里。”她答道。
医生看了她一眼,做出一副凶相,咬着牙说:
“您的箱子在哪儿?”
“哎哟,好厉害的女人哟……”
他忧郁地笑着,走近她,弯下腰,握住她的手,问道:
“喂,伊凡,这儿没你的事,我们在等客人。你走吧!尼洛夫娜,把稿子给他……”
“但是,尼洛夫娜,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亲爱的同志,让我们控制住自己吧!”
“又是稿子?”医生喊道。
但是,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几乎已平静下来,以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母亲那无声饮泣的面孔。
“在这里,你拿去交给印刷所。”
“在这个充满兽性的生活中,人们也会不自觉地兽性大发!”他低声说道。
“拿了,交出去,就这些?”
他停下来站着,沉默着,咬着嘴唇。
“就这些。门口有密探。”
“您瞧瞧,这是多么可怕!一小撮愚蠢的家伙,为了维护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利,拷打、残害、压迫老百姓。您想想看:越来越野蛮了,残酷成了生活的法则!一些人因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而打人,大发兽性。他们患有虐待狂——这是那些可以充分自由地表现自己奴性力量的奴才们所患的一种可恶的疾病。另一些人只想复仇。还有些人被打成痴呆,变成了哑巴和瞎子。人民群众受到腐蚀,全体人民群众都这样被腐蚀了!”
“看见了。我那门口也有。好了,再见!”
他把手更深地伸进口袋,努力抑制着激动。但母亲仍然感觉到了,并受到了感染。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刀锋一样。他重新在屋里来回走着,冷峻而愤怒地说道:
“再见,非同凡响的女人。你们可知道,朋友们,坟地上的一场冲突最终成了件好事!全城都在议论着它。你写的有关这件事的传单,又好又及时。我经常讲:好的争吵胜过坏的和平。”
“这应该是个很倔强的人。他在牢里会很难受的,像他这样的人,在那里一定很难受!”
“够了,你走吧!”
当她讲完之后,他站了起来,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只拳头深深地插在衣服口袋里。然后,他透过牙缝小声说道:
“您可不要太客气,握握手吧,尼洛夫娜!那小伙子的行为太蠢。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母亲抬起手拦住了他的问话,继续讲下去,就像坐在正义的面前,向她控诉残酷迫害人的罪行一样。尼古拉靠在椅子背上,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听着。他慢慢摘下眼镜,把它放在桌子上,一只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像是要抹去那看不见的蜘蛛网一般。他的脸变得很尖,颧骨怪怪地突出,鼻孔在掀动——母亲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样子,这多少有些令她心寒。
尼古拉把地址告诉了他。
“是吗?”
“我明天去找他一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是吗?”
尼古拉的脸颤抖了一下。
“对,很好……”
“他被抓起来了……”
“应该好好爱护他,他的头脑好使!”医生一边离开一边说,“正是这种青年应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将来我们到那个可能是没有阶级矛盾的地方时,他就能接替我们。”
他的问话像是在母亲的忧思上雪上加霜——雷宾的身影又站在她眼前。她感到自己有错:回来后没马上讲有关雷宾的事。她弯腰坐在椅子上,朝尼古拉挪了挪,努力保持平静,以免漏掉了什么,开始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伊凡,你怎么变得爱唠叨了!”
“这是我在遭劫的画上添的几笔。无所谓,尼洛夫娜,无所谓!我想:他们肯定还会要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把这一切收拾好。喂,您这次旅行怎么样?”
“这是因为我高兴。这么说,你在准备去坐牢?希望你去那地方休息休息。”
桌子上搁着已熄了火的茶炊,脏了没洗的碗碟;香肠和干酪没放在盘子里,搁在纸上;面包块、面包屑、书和烧茶炊的木炭放在一起。母亲苦笑了一下。尼古拉也狼狈地笑了笑。
“谢谢你,我还不累。”
屋里一片狼藉,好像有一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使劲猛推房屋的墙,直到把屋里靠墙的东西推得东歪西倒为止。画像扔了一地。糊墙的纸被撕破,一条条挂在那里。有个地方的一块地板被撬了起来;窗台被掀开了;炉灶旁地板上撒满煤灰。母亲看到眼前这熟悉的情景,不禁摇头叹息。她凝视着尼古拉的脸,看到了一种新的表情。
母亲听着他们的谈话,她很高兴他们对工人很关心。
“但是,现在一定会将我解聘。这倒没什么可痛苦的。我已厌倦了这个天天统计没有耕畜的农民的人数的事。”
送走医生后,尼古拉和母亲开始喝茶,吃东西,一边等待着夜客光临,一边小声地谈话。尼古拉长时间地给她讲述那些被流放的同志。那些从流放地跑回来改名换姓继续工作的同志的情况。房间里空空的四壁,听着这些无私地把全部力量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一伟大事业的无名英雄的故事,像是感到吃惊或难以置信似的,回应着尼古拉轻轻的说话声。温暖的影子亲切地围绕着母亲。她心里燃起了对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的感情。他们在她的想像中变成了一个充满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慢慢地但不知疲倦地在世界上走着,用自己热爱劳动的双手,清除着大地上世代积存下来的虚伪的霉菌,在人们面前揭示出简单而朴素的生活真理。这真理在慢慢苏醒,用一视同仁的亲切态度召唤着所有的人,并向他们许诺都能摆脱贪婪、残暴和虚伪——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奴役和恐吓世界的怪物——而获得自由。这一形象在她的内心深处唤起了一种感情,就如同过去她有时在圣像面前,用愉快和感激的祈祷来结束似乎是她生活中比较轻松的一天时的感情一样。现在,她已经忘记了这种日子,但这种日子所唤起的感情扩大了,变得更光明更欢乐,在灵魂深处扎下了根,更富生气,燃烧得更亮。
他将她领到餐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宪兵不会来了!”尼古拉突然中断自己的谈话,叫道。
“您看见了吗,夜里我们这里遭搜查了。我正在想: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您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抓人。要知道,如果您被捕了的话,那也不会放过我的!”
母亲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气恼地说道:
他的眼睛在镜片后亲切而活泼地眨着。他帮母亲脱下外衣,温柔地笑着看着她的脸,说道:
“见他们的鬼去吧!”
“已经办好了?”他高兴地喊道,“您真快呀!”
“对!但是,尼洛夫娜,您该睡觉了。您大概已累得够呛了吧——应该说,您的身体令人惊奇地结实。有多少事让您激动和担惊受怕,而您却这么轻松地经受住了这一切,只有您的头发很快地白了。嗯,是吧,赶快去休息!”
回到家里,尼古拉给她开门。他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