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不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母亲从她那双绿眼睛里闪着的光芒和她瘦削的脸上看出了这种烦恼,从她的声音里也听出了这种苦恼。母亲很想安慰和爱抚她。
塔季扬娜小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仔细听完母亲的回答后,她深深叹了口气,垂下眼皮,低着头,又说了起来:“在一本书里我读了一个词:‘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我马上就懂了。我知道这样的生活,想法有,但没有联系,就像没有牧人的羊群一样来回游荡。没有什么也没有人能把他们集合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脱离这种生活,再也不回头。当你多少懂得点道理之后,这是多么的令人烦恼啊!”
“得会做才行。床给您铺好了,睡吧!”
“您说,连年轻小姐也干这个工作,到工人中去,念书读报。她们不嫌弃,不害怕?”
她走到灶旁,默默地站在那里,身子笔直,在凝神思考。母亲和衣躺下,浑身散架了似的疲乏酸痛,小声地呻吟起来。塔季扬娜熄了灯,当小屋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时,传来了她那低沉的平静的说话声。这声音仿佛在抚摩母亲的平滑的脸,并驱散其周围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突然问道:
“您不做祷告。我也想:没有上帝,也没有奇迹。”
“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老百姓应该造反,对吗?当然是这样!大家都这么想,只是各人想各人的,闷在心里。应该让大家大声说出来……还要有一个领头的……”
母亲在凳子上不安地翻了个身。窗外无边的黑暗正对着她的脸,微微的沙沙声和树叶的簌簌声顽强地要闯进这黑暗中来。她用几乎是耳语的低声胆怯地说:
她站直了身子,沉默了一下,问道:
“关于上帝我不知道,可我相信基督……他有这样一句话:爱你的亲近的人像爱你自己一样。这句话我信。”
“没什么。安分守己的农民,不喝酒,我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只是性格软弱……”
塔季扬娜默不作声。母亲在黑暗中看见在炉灶的黑色背景下,她那灰色的笔直背影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母亲忧愁地闭上了眼睛。
“您丈夫怎么样?”母亲问道。
突然,塔季扬娜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喊呀,叫呀,但声音传得并不远。”
“我的孩子都死了,所以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们,永远不能!……”
女主人皱着眉毛望了母亲一眼,回答道:
尼洛夫娜不安地抬了抬身子,她心里能理解这些话的痛苦是多么大。
“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母亲说。
“您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她亲切地说道。
当他们走后,可以听见蟑螂爬动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挡板的碰击声和细雨敲打窗户的声音。塔季扬娜从暖炕和搁板上取来几件衣服,铺在长凳上,给母亲准备睡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塔季扬娜用耳语般的声音答道:
“再见,大妈!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非常之好!能见到您和听到您的谈话——都非常好!您的箱子里除印刷品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一条羊毛头巾?非常好——一条羊毛头巾。斯捷潘,你记着,他马上就把您的箱子带来。我们走吧,斯捷潘!再见!一路平安!……”
“不!我身体坏了,医生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生育了!’”
他站在母亲面前,摇着她的手,点着头,说道:
一只老鼠从地板上跑过。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很响的干裂声。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闪电,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又响起了秋雨落在屋顶干草上的簌簌声,就像有谁用那颤抖的纤指在摸索。秋雨悲凉地落在大地上,就像秋夜缓缓流逝的脚步声。
“我该回家啦!……”
透过朦胧的睡意,母亲听到了从街上走进院子的沉重的脚步声。门被小心地推开,响起了轻轻的喊声:
彼得拿起了一块面包和汤勺,但仍然像金翅雀唱歌似的说起来。吃完晚饭,他终于跳了起来,说道:
“塔季扬娜,已睡了,是吧?”
“你吃饭吧……”
“没有。”
斯捷潘两次提醒他:
“她睡了?”
他没有吃饭,一个劲儿地很快地低声说着。一双活泼而有点狡黠的眼睛闪烁着。在母亲面前,像从钱袋里倒出硬币似的,把自己所观察到的农村生活中的无数事实,一股脑儿说给她听。
“看样子睡着了。”
“什么都应该知道,大嫂!”彼得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既要小心,又要大胆!你还记得吗,就是因为这些报纸,地方当局让瓦加诺夫吃了多少苦头?现在,你就是给瓦加诺夫一大笔钱叫他手里拿书他都不敢了,是不是大妈,您相信我,我干事是很机灵的,这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您无论给我多少书报,我都能把它们散发出去!我们这儿的老百姓有文化的不多,又胆小怕事,但这年头压得大家不得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小册子就能给人以简单明了的答案:就这么回事。你好好想想,考虑考虑!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没文化的比那些有文化的,特别是那些饱食终日的文化人更容易理解!我在这里到处走,认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没什么!干得下去。但要动脑子,要特别机灵,以免很快就捅了漏子。官府也会感觉得到:好像从农民那里吹来了一股冷风——没有了笑脸,完全不那么温顺了——总之,想不听官府的!前些日子,在离这儿不远的斯莫利亚科伏村子里,官府派人来催逼税款,农民们发火了,都拿起了棍子!警察所长公开说:‘哎呀,你们这帮狗崽子!你们这是在反对沙皇?!’那儿有个农民,叫斯皮瓦金,他说:‘去你妈的沙皇吧!连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我们身上剥走,还谈什么沙皇!’大妈,你看事情闹到了何等地步!当然啰,斯皮瓦金被抓去坐牢了。但他的话到处流传,连小孩子们都知道。这些话影响很大,很有生命力!”
火光一下亮了,跳动了几下,又熄灭在黑暗中。农民走近母亲睡觉的地方,整理了一下皮袄,把她的脚包上。这种关爱以一种纯朴的方式温柔地触动了母亲。她重又闭上了眼睛,笑了。斯捷潘默默地脱了衣服,上了暖炕。房间里一片静寂。
“彼得,你是从哪里学会胆小怕事的?”塔季扬娜嘲笑地问道。
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敏锐地倾听着黑暗中微弱的动静。黑暗中她面前又晃动着雷宾血流满面的面容。
“不要!万一有什么事,人家会问您:她在您家里过夜了?过夜了。她上哪去了!我送走的。啊哈,你送走的!去坐牢吧!你懂不懂?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地去坐牢呢?什么事都有个先后次序。人们说:时候一到,沙皇也要死掉。现在事情就简单了——过了一夜,叫上马车,走了!我们这儿人们来来往往的多,谁家来个把人过上一夜有什么奇怪的……”
暖炕上传来清楚的耳语声:
“为什么?我准备亲自送她……”斯捷潘说。
“你看见了吗,是些什么人在为这一事业奋斗?已经上了年纪,含辛茹苦一辈子,早该歇着了,但仍然在干!你呀,年轻,又不笨,嗨,斯捷潘……”
“大妈,这么说吧,为了不显眼,明天您应该尽早离开这儿。您不要乘车直接到城里去,而是到下一站,再乘车回城里去。乘驿站的车回去……”
丈夫用圆润低沉的声音答道:
彼得刚才听了母亲的话后有点压抑,似乎有些茫然,但吃晚饭时他又重新活跃起来,很快地说道:
“干这号事,不经过深思熟虑,是不能干的。”
“上桌吃饭吧!”塔季扬娜邀请道。
“你这话我早听过了……”
“嗯,对,应该这样……”
声音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斯捷潘低沉圆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斯捷潘想了一下,小声说道:
“应该这么干:先跟农民们个别谈。譬如阿廖沙·马科夫,很机灵,又有文化,还受过官府的欺侮;还有谢尔盖·肖林,也是个聪明人;克尼亚节夫,一个勇敢正直的人。先找这些人!应去看看她提到过的那些人。我拿把斧子,到城里去,装扮成给人劈柴挣钱花的。这儿应十分小心。她说得对:人的价值决定于他自己,就像今天这个农民,即使你把他放在上帝面前,他也不会屈服……宁死不屈!而尼基塔呢,啊?倒难为情了,真是怪事!”
“那您就在这儿找呀!”
“当着你们的面打人,而你们却一句话也不说……”
“是有,但不在这里,问题就出在这里!”斯捷潘小声反驳道。
“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你应该说:‘感谢上帝,你们自己没动手打那个人。’就是这样!”
“我说,群众中是有朋友的。”
他低声说了很久。有时声音很低,母亲勉强能听见他的话;有时又突然放开嗓门,声音很响。这时妻子就会打断他:
“我有什么朋友?”农夫小声说道,“家徒四壁,连一块面包都要拼命争夺才能得到……”
“小声点,把她吵醒了……”
“您这种评价不对,主人!”她说,“人不应该同意那些去吸他的血的人对他的评价。您应该由自己来进行评价,不是为了敌人,而是为了朋友……”
母亲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就像一片沉闷的乌云一下笼罩住她,紧紧包裹着,带走了。
母亲突然可怜起他来,现在她越来越喜欢他了。讲完这些话后,她感到已摆脱了白天发生的卑鄙肮脏的事所引起的沉重的心情。她对自己很满意,也希望大家都好。
当小屋窗外还只有一片微熹的晨光时,塔季扬娜把母亲叫醒了。此时,在寒冷的寂静中,教堂报时的钟声正无精打采地在村子上空飘荡,慢慢地消逝了。
“我们这样的人,一堆顶多值五戈比;而且一堆还足足的一百个……”
“我已把茶炊生好了。您喝茶吧,不然的话,刚起床就走,会冷的……”
他站起来,走到一边,看着妻子摆桌子准备开饭,冷笑着说:
斯捷潘梳理着蓬乱的胡须,一本正经地问母亲:在城里怎样才能找到她?母亲觉得,他的脸变得好看些了,轮廓更清楚了。喝茶时他笑着说:
“让开……”
“这一切真太巧了!”
他妻子走向桌子,说道:
“什么?”塔季扬娜问道。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很简单……”
“是——啊!”彼得小声地笑着说道,“现在,老兄,你得非常小心。当报纸散发到群众手里时……”
母亲沉思地但信心十足地说:
塔季扬娜站起来,走向灶台。
“干这种事一切都出奇地简单。”
“该吃饭了,塔季扬娜,把灯熄了!”斯捷潘皱着眉慢吞吞地说道,“人家会发觉秋马科夫家的灯老亮着。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可对客人来说不太好……”
分手时主人很克制,没多说话,但对母亲的路途却关怀备至。
“听了您的话,才知道人应该为什么而活着。说来也真怪,我听着您的话,就觉得这些我全知道。但在这之前这样的话我却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思想也没有过。”
坐上马车,母亲想:这个农民将会小心翼翼地、像田鼠那样无声地努力工作。他妻子那不满的声音将随时在他周围响起,她那双绿眼睛总会闪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孩子的、狼一般的复仇心,就不会在她心中熄灭。
她眼睛里含着嘲笑说道。农夫们沉默着。风轻轻地吹着窗户上的玻璃,屋顶上的茅草被吹得簌簌作响,烟囱里也发出轻轻的呜呜声。狗吠着。雨滴不情愿地偶尔打着窗户。灯里的火苗抖动了一下,暗了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变得明亮而稳定。
母亲想起了雷宾,他的血、脸、明亮炽热的眼睛和他的话。由于在野兽面前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在回城的一路上,在灰暗天空的背景下,母亲的眼前一直浮现着满脸黑须的米哈伊洛结实的身影:穿一件破旧的衬衫,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头发蓬乱,满怀着仇恨和对自己所信奉的真理的信心。母亲想起胆怯地蜷缩在大地上的无数村落;正在暗暗地期待着真理到来的人们;那成千上万终生毫无思想、默默工作而无所期待的人们。
“您讲得真好!您的话打动人心。我想:我的天!能让我看上一眼那些人和他们的生活也是好的。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像绵羊一样!我多少有点文化,也读些书,我想了很多,有时想得整晚睡不着。但有什么用呢?以后不再想吧,那一辈子就白白地过完了;想吧,也白搭。”
生活就像未曾开垦的布满丘冈的田野。它无言地然而是急切地期待着拓荒者。它默默地向那些自由的诚实的人们许下诺言:
“可不是嘛!”母亲答道。
“请在我这里播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将会以百倍的收获偿还给你们!”
“看来,您受了很多苦吧?”她突然对母亲说道。
回想起自己工作的成绩,她的内心深处掀动着一层喜悦的微波,但又羞惭地抑制着这份情感。
母亲背靠着墙,把头往后一仰,听着他们在低声地商量。塔季扬娜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一下,又重新坐了下来。当她的脸上带着不满和轻蔑的神情看着两个农民时,她那绿色的眼睛里闪现着冷漠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