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农民走到母亲跟前,用快速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不想吃,谢谢,亲爱的!”母亲答道。
“那么,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彼得·叶戈罗夫·里雅比宁,外号‘锥子’。你们的事我多少也懂一点。可以这么说:有点文化,不是个笨蛋……”
“斯捷潘!”女主人站在炉灶边说道,“他们都坐车赶了路,恐怕都饥肠辘辘了。”
他握住母亲伸出的手摇着,对主人说: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喂,斯捷潘,你得小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是个善良的人,可信!而她说所有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是在做梦!一些小孩子和各式各样的大学生们在胡闹,把老百姓也弄糊涂了。但我和你都看见了:刚才被抓去的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还有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大妈,看来都不是富家血统。请您别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喂,怎么样?”
他急急忙忙口齿清楚地一气说下来。胡子颤抖着,眯着眼睛,目光在母亲的脸上和身上快速地上下打量着。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好像刚刚和别人打架,把对手打败了一样充满着胜利的喜悦。他的豪爽,以及直率而朴实的谈吐,使母亲很喜欢。她亲切地看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再一次有力地摇着她的手,声音嘶哑地小声干笑起来。
他妻子走了进来,一个农民也跟着走了进来。那人把帽子往屋角一扔,快步走到主人身边,问道:
“这是很正当的事,斯捷潘,你看见了吗?我跟你说过:这是老百姓自己动手开始干起来了。而那位太太没说真话,因为这对她无益!不管怎么说,我仍然尊敬她!她是个好人,希望我们好。只是稍微好一点,她也不至于吃亏!但老百姓呢,他们愿意一直干下去,无论是吃亏还是委屈都不怕,你看见了吗?整个生活对他们都有害无益,到处吃亏,已无路可退,周围什么都没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一句话:‘不许动!’”
“自己人……应该是……”
“我知道!”斯捷潘点着头,马上又补充道:“她不放心那箱子。”
“是谁?”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挤了下眼睛,摆摆手,叫她放心,继续说道:
“他们来了……”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大妈!您的箱子在我那里。刚才斯捷潘跟我谈起您,他说您也参加了这一工作,并且认识那个人。我就跟他说:‘你得小心点儿,斯捷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有丁点儿疏忽!’嗯,大妈,当我们站在您身边时,您刚才大概也感觉到了我们是什么人吧。好人的脸一看就知道。直说了吧:因为好人是不会在街上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那里……”
他敏锐地警觉起来,侧耳倾听着门外,听了一阵后,小声地说:
他跟母亲并肩坐下,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继续说道:
“是——啊!”他沉思地拖长声音说道,“车轮声……”
“如果您愿意把箱子里的东西处理掉的话,我们非常乐意帮您的忙!我们需要书……”
这个农民脸上那兴奋而令人费解的表情,使母亲很恼火。
“她愿意全给我们!”斯捷潘说。
“这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恼怒地大声喊道,“还不是从我们,从群众这里夺去的!一切都是从我们手里抢去的!”
“那太好了,大妈!我们会把它们全管好的!”
“力量,”农民低声应和道,“他们的力量很大啊!”
他笑着跳了起来,在屋内快步踱来踱去,满意地说:
“他们掠夺和压迫人,把人推入泥坑,这帮该死的东西!”
“这真是巧极了!虽然这很简单。绳子在一处断了,但在另一处又接上了!没什么!那些报纸很好,大妈。它们很有用处:可擦亮人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不高兴。我在离这儿七俄里的一位太太家干活,做木工。应该说她是个好人。她给我们很多书看,有时看了书,心里就亮堂多了。总的说来,我们很感谢她。但有次我把报纸给她看时,她甚至有点儿生气了。她说:‘把这个东西扔掉,彼得!这是那些没头脑的毛孩子们干的!这只会增加您的痛苦。为这事要坐牢,流放到西伯利亚。’”
牢牢的顽强的记忆又使母亲眼前影现出雷宾受折磨时的情景。雷宾的形象赶走了她脑子里其他一切念头。为雷宾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胜过了她心中其他的感情,她已经不能去考虑箱子和别的什么了。眼泪从她眼睛里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脸色阴沉,和房舍的主人讲话时声音也不再颤抖:
他又突然沉默下来,想了想,问道:
他同意地点了点头,松开攥胡子的手,用手指理了理胡须,坐了下来。
“您告诉我们,大妈,这个人是不是您的亲戚?”
“给我们……”
“外人!”母亲答道。
他没感到惊讶,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说道:
彼得暗自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非常满意。但接下来母亲却感到,“外人”一词用在与雷宾的关系上很不恰当,使她难受。
“给你们留下!……”
“他不是我亲戚。”她说,“但很早我们就认识并很尊敬他,就像是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母亲看了看他,用挑衅的口吻说道: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这使她很不愉快。她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忧郁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农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彼得歪着头站着,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斯捷潘两肘搁在桌上,一直沉思着,不时用手指敲一下桌面。他的妻子靠在阴暗的灶旁。母亲感受到了她凝视的目光,自己也不时看看她的脸:一张皮肤黝黑而椭圆形的脸,挺直的鼻子,宽宽的下巴,淡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神情专注而敏锐的光芒。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么处理这口箱子呢?”
“这么说,是朋友!”彼得小声说道,“性格倔强,是啊!自视甚高,应该这样!塔季扬娜,这才是人物呢,啊?你说说……”
农民站住了,想了想,然后问道:
“他结婚了吗?”塔季扬娜打断他的话,问道,然后紧紧闭上了她那薄薄的嘴唇。
“以前报纸也送到过我们这里,还有小册子。……这个人我们也认识,见过他。”
“是个鳏夫!”母亲伤心地答道。
他皱着眉头,手攥着胡子,眼睛看着一边,沉默了一会儿。
“难怪他这么勇敢!”塔季扬娜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有家室的人是不会走这条路的。他有顾虑……”
“是的!”母亲坦率地承认,擦着眼泪,“给他送来的!”
“而我呢?有家有室不照样。”彼得叫了起来。
“我是这样,是这样猜想:箱子里放着的是——报纸,是不是?”
“算了吧,大兄弟!”这女人瞧也没瞧他,撇了撇嘴说道,“你算什么?只会空议论,偶尔也读点书。你跟斯捷潘在屋角里鬼鬼祟祟地讲的话,对大家没多少益处。”
突然,他又回到母亲身边,小声问道:
“听我说话的人可多呢!”彼得委屈地低声说道,“我在这里就像一颗酵母,你可不能瞎说。”
“当官的这下可交上了一批好朋友,是啊!”
斯捷潘默默地瞅了妻子一眼,又低下了头。
农民忧郁地点着头,从她身边走开了。
“庄稼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塔季扬娜问道,“大家说是为了找个干活的帮手。但有什么活可干呢?”
说完便呜咽起来。
“你的活还少哇!”斯捷潘闷声闷气地说道。
“一群强盗,残忍的暴徒!”
“干这些活有什么用?还不是日复一日地挨饿。孩子生下来,连照看他们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要去干这些连面包都挣不来的活。”
他那疑惑无力的声音,轮廓不清的脸,明亮而开朗的眼神,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在她心中对雷宾辛酸而痛心的怜悯,逐渐代替了原来的不安和沮丧。她终于忍耐不住,怀着仇恨和突如其来的痛苦,愤怒地喊道:
她走向母亲,与母亲坐在一块儿,执拗地无怨无忧地说道:
“多坚强的一条汉子!也很勇敢……他坦率地承认:是我!打他,但他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时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这该死的工作造成的!我能乐得起来吗?我说,庄稼人讨老婆只会缚手缚脚。不讨老婆就可以自由自在,去为了对我们好的制度、为真理而抗争,就像那个人一样!我说得对吗,大妈?”
他用疑问的目光看了客人的眼睛一下,微笑着继续说道:
“说得对!”母亲说道,“说得对极了,亲爱的!除此之外我们就不能战胜这倒霉的生活……”
“他?他说:我们的人很多。是的!他说,多得很……”
“您有男人吗?”
“他怎么讲?”母亲急速地问道。
“死了。我有个儿子……”
“当您给他打暗号,他也给您打暗号时,我就看出来了。我在他的耳边问道,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那个女人?”
“他在哪儿?和你一起过吗?”
农民咧着嘴笑了。
“在坐牢!”母亲答道。
这简短的回答好像透露了她的内心,使一切都一目了然。她轻松地透了口气,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更稳当地坐着……
她感到,这句话除了要引起一阵自然而然的伤感之外,还在她胸中充满着一种平静的自豪感。
“认识!”
“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进牢房了。全都是因为他懂得上帝的真理,公开传播这一真理……他年轻英俊,是个聪明人!办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雷宾就是在他引导下走上这条路的,尽管雷宾的年纪比他大一倍。现在,我儿子就因为这些事要受审判,然后被判罪。不过,他会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继续去干他的事。……”
母亲全身颤抖了一下,但坚定地答道:
她说着说着,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哽塞着她的喉咙。她尽力选择着语言来塑造英雄的形象。她需要用光明和理智的东西,来抵消今天她所看到的这些折磨着她心灵的、不可思议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她不知不觉地听从健全心灵的要求,把她所见到的一切光明和纯洁的东西,汇集成一团闪耀着圣洁光芒的火焰。
“您认识那个人?”
“现在,这样的人已增加了很多,而且会越来越多。所有这些人都将终生捍卫着自由,捍卫着真理……”
他站了起来,走向母亲,弯下腰小声问道:
她忘记了警惕,把她所知道的为了把人民从贪婪的锁链中解放出来而进行的神秘工作,全讲了出来,只是没讲人的名字。她描绘着自己心中敬重着的英雄形象,倾尽全力,把自己胸中很晚才被生活的动荡不安所激起的全部热爱,融会在自己的语言里;自己也怀着极大的喜悦,赞赏着记忆中涌现出来的,被她的感情的光辉照耀得光彩夺目的人们。
“噢?”母亲问,“那又怎么样?”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各个城市处处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无限的,不可估量的;这种力量将会不断增长,直至我们取得最后胜利的那一天……”
“当着小姑娘的面我故意说箱子是空的,但它不是空的,里面放着很沉的东西!”
她的声调平稳,很容易找到贴切的词汇。她那从心底里清除这一天的血和污垢的愿望,就如一条牢固的细线,把那些宛如五彩斑斓的珍珠一样的词句串连起来。她看到,这几位农民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地坐着听她说话,神情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她听到了跟她坐在一起的那个农妇急促的呼吸。所有这些都增强了她的力量,使她的话更铿锵有力,使她觉得自己能说服这些人。
他压低声音,忧郁地继续说道:
“所有的人,生活困苦的人、挨饿受冻并且受无法制的政府压迫的人、受富人和他们的奴才们欺压的人,所有这些人,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支持那些为了人民而在监牢里牺牲和赴汤蹈火的人们。他们无私地给全体人民群众指出通向幸福的道路。他们毫无隐瞒地说明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他们并不勉强别人来跟着自己,但只要有人一旦跟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便永远不会离开他们。因为你将会看到,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全是对的,除了这条路,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您放心,不会丢的……”
她很高兴终于实现了自己很久以来的愿望:亲口向群众宣传真理。
农民耸了耸肩膀,沉思着答道:
“和这样一些人走在一起,人民是完全可以放心的。不彻底战胜一切欺骗、凶恶和贪婪,他们决不会妥协和停步。当全体人民还没团结一致,还没有用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就是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人人平等的法律’时,他们决不会住手……”
“我的箱子在哪儿?”母亲突然地也出乎自己意料地小声问道。
母亲疲倦了,沉默下来,朝周围望了一眼。她心情平静,确信自己的话没有白说。农民们望着她,指望她还说些什么。彼得把手放在胸前,眯起眼睛,长着雀斑的脸上泛着笑容。斯捷潘一只手撑在桌上,整个身体向前倾斜着,伸着脖子,似乎还在听着。他脸上笼罩着阴影,因此脸的轮廓显得端正了些。他的妻子跟母亲坐在一起,弯着身子,两肘撑在膝盖上,望着自己的脚。
女人很快走了,没看客人一下。母亲在主人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向四周观察了一番——没见到自己的箱子。农舍里笼罩着一种令人烦闷的静寂,只有油灯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农民的脸显得忧郁,紧皱着眉头,模模糊糊地在母亲的眼前晃动着,在母亲心中引起了一种懊恼而遗憾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彼得小声说道,摇着头,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请进!”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塔季扬娜,去把彼得叫来,要快!”
斯捷潘慢慢站直了身子,看了看妻子,像要拥抱什么似地伸开了双臂……“如果要干这种事,”他沉思着低声说道,“那就要诚心实意地去干……”“对,不要左顾右盼!”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主人坐在桌子旁,手指不时敲着桌边,注视着母亲的眼睛。
“要尽量扩大!”斯捷潘继续说道。
母亲在门口停了下来,用手遮在眼睛上,仔细观察了一下。房子又窄又小,但很清洁——这一眼就看得出来。一个年轻妇女从灶台后面伸出头看了一下,默默地行了个礼,就消失不见了。迎面那个角落里的桌上点着灯。
“遍地开花!”彼得又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