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傻话了，同志！”
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时，她想起这些人的沉着镇定，以及他们迅速应变可怕事情的能力。这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使她平静下来。当她走进受伤的人所在的房间时，索菲娅正弯着腰对他说：
“我会给您添麻烦的！”他用微弱的声音反驳道。
“我身上有血……”
“您别说话了，这对您有好处……”
母亲看了他一眼，异样地笑了一下，身子颤抖着答道：
母亲站在索菲娅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微笑地看着伤者的脸；她边笑边说他怎样在马车里说胡话，不小心说出的话使她感到害怕。伊凡听了，眼睛里射出火热的光，咂着嘴，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您上哪儿，尼洛夫娜？”尼古拉担心地叫住了她，“索菲娅一个人照顾得了！”
“哎呀……我这个笨蛋！”
母亲悄悄地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好，我们不打搅您了！”索菲娅给他弄好被子，说道，“好好休息！”
“那是当然的事！”尼古拉答道。
他们走进餐厅，长久地谈论着今天发生的事件。不过，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当成已过去很久的事，满怀信心地展望着未来，议论着以后如何开展工作。大家脸色疲惫，但思想却很活跃，谈论工作时毫不掩饰对自己的不满。医生坐在椅子上，神经质地动来动去，尽量压低他的尖嗓子说道：
“今天可以，明天也行，但后天我当班了，让他住进医院我就方便些。我没时间出诊，你写写有关坟地上发生的事的传单吧？”
“宣传，宣传！现在光宣传已不够了，青年工人们是对的！现在应该更广泛地鼓动——我说，青年工人是对的……”
“为什么？让他呆在这里好了！”尼古拉喊道。
尼古拉学着他的口气忧郁地说道：
“脸上受了点轻伤，颅骨骨折，不过也不厉害，小伙子挺棒的！但失血过多。是不是送到医院去？”
“现在各个地方都抱怨宣传品太少，而我们现在还不能办一个好的印刷厂。柳德米拉在拼命地张罗，如果我们不能给她派个帮手，她会累病的。……”
伊凡·达尼洛维奇身着西装背心，挽着袖子走了进来，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回答着尼古拉没说出口但担心着的问题：
“派维索夫希科夫去？”索菲娅问。
“他们可能也会这样对待巴沙的！”
“他不能呆在城里，只能在新印刷厂工作。而且她还缺个人……”
母亲伸手去拿茶杯，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固了的血渍，不由自主地把手抽回放在膝盖上——裙子也被血弄脏了。她睁大眼睛，抬起眉毛，斜视着自己的手指。她感到头晕目眩，心突突地跳：
“我去行吗？”母亲小声问道。
“好像是我自己不小心，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擦破了皮。请喝茶！天冷，您穿得太少……”
他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下，沉默了几分钟。
“您也被打了？”
“主意不错！”索菲娅喊道。
尼古拉的面容和声音，房间里的温暖和光亮，使得弗拉索娃慢慢平静下来。她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问道：
“不行，这件事对您来说是很难的，尼洛夫娜！”尼古拉冷冷地说，“那您就不得不住在城郊，也不能见到巴维尔，总之……”
“我看见了！”尼古拉把酒端给她，低下头，说：“双方都不冷静。但您不用担心——他们只是用刀平着打，好像受重伤的只有一个人。我看见他被砍了，就跑过去把他拖了出来。……”
母亲叹了口气，反驳说：
“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他们用刀砍，居然用刀砍人！”
“对巴维尔来说，这算不了个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这种会面只能使我伤心！见了面什么也不准说，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儿子的面前。有人盯着你的嘴，看你是不是说些不合适的话……”
母亲见到他那关怀体贴的目光，忍不住呜咽地大声道：
最近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使她感到很累；而当听到有可能住到城郊，可以远离这些事件，她急切地想抓住这个机会。
“这不是叫您，而是索菲娅。亲爱的，今天让您担惊受怕了，是吧？”
但尼古拉岔开了这个话题。
母亲起身到厨房去。但尼古拉用左手挽着她，一边把她带往餐厅，一边亲切地说：
“你在想什么，伊凡？”他问医生。
“水，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亚麻布、棉花！”
医生抬起低低地垂向桌子的脑袋，忧愁地答道：
尼古拉从隔壁房里走了出来，一只手被包扎着；随同出来的还有衣服和头发像刺猬一样竖起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他快步走到伊凡跟前，弯下腰，说道：
“我们的人太少，我在想这个！我们必须拼命地工作……必须说服巴维尔和安德烈越狱。他们两个坐在牢里做不得事，这未免损失太大……”
但事实上她整个身心迫切地期望得到别人关怀和亲切的安慰。
尼古拉皱起眉头，怀疑地摇着头，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她知道：他们当着她的面谈有关她儿子的事有些不方便。同时也对他们这样忽视自己的愿望不免有些生气，于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喃喃细语，心里不禁惴惴不安，忧思重重。
“您不必为我担心……”
过去的一天令人惶惑不安，也充满着凶恶的预兆。想起这些她就心情沉重。为了摆脱这些令人忧愁的情绪，她思念起巴维尔来。她想能在狱外见到他，与此同时又感到害怕：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紧张起来，随时都有发生强烈冲突的危险。人们默默的忍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期待；激愤的情绪明显增长；言辞变得十分激烈，到处都是一种激昂的气氛……每份传单都会在市场上、小铺子里、在仆人和手艺人中引起热烈的议论。城里的每一次逮捕总会引起惴惴不安、困惑不解。有时人们在谈论被逮捕的原因时，还会不自觉地产生同情的反响。现在她越来越多地从普通人的嘴里听到诸如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过去使她害怕的字眼。人们说这些字眼时往往用一种嘲笑的口吻，但在这嘲笑的口吻背后掩盖不住寻根究底的好奇心。有人怀着恶意，但在这种恶意后面包含着一种恐惧；还有的人怀着深深的思考，往往带着希望和威胁的情绪。这种激情，沿着那停滞而黑暗的生活，犹如波浪一般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扩散着。对现状的习以为常、安之若素的态度开始动摇。这一切母亲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因为她比别人更好地了解生活的凄凉面貌。现在，当她看见这种面貌上出现了深思和愤怒的皱纹时，她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她认为这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害怕的是：她知道如果儿子从监狱出来了的话，他会站在所有人的前面这一最可怕的地方，而且会牺牲。
为今天的经历所震惊的母亲，艰难地喘着气，胸中一阵阵刺痛。她含糊地说：
有时候，儿子的形象在她眼前变得像神话里的英雄一样高大。她听到过的一切正直、勇敢的言谈，她所喜欢的一切优秀人物的品质，她所知道的一切英勇光辉的业绩，都汇集到了儿子的身上。这时她既激动又骄傲。她暗自高兴，赞赏自己的儿子，并充满期待地想：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已运来了！您受累了吧，尼洛夫娜？吓坏了，是吗？嗯，休息休息。尼古拉，给尼洛夫娜拿杯葡萄酒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
她把伤者放在沙发上，手脚麻利地解开他脑袋上的头巾，不断地吩咐着别人。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的爱——母亲的爱——燃烧起来了，几乎压痛了她的心脏。随后母性的情感阻碍了人类情感的发展，并将后者焚烧干净。取代这种伟大感情的，是在这激愤的灰色余烬里胆怯地跳动着的忧伤思虑：
索菲娅早已到家。她嘴里叼着根香烟，神色慌张而激动地迎接着母亲。
“他将会牺牲……要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