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有了效果。人们丢下棍棒,一个接一个地退到了一边。但母亲在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驱使下,仍全力往前挤去。她看见尼古拉帽子滑向后脑勺,正在推开狂怒的人群,听见他责备的声音:
“同志们!为什么要作无谓的牺牲呢?……”
“你们疯了!快镇静下来!……”
她睁开眼睛,大喊一声伸出两手向前奔去。离她不远的地方,在小径上,在坟墓之间,警察把那个长头发青年团团围住,拼命抵抗着四面八方冲来的人群。一把把出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白色的寒光,在人们的头上扬起,又急速地落下。手杖和栅栏上的木条在飞舞;人们扭在一起,狂呼乱喊,乱作一团。那个年轻人苍白的脸在高处出现了——在凶猛狂暴的风暴上空,响起了他那坚强的声音:
她看到:他的一只手被血染红了。
母亲被推到了一边。她十分惊恐地靠在十字架上,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纷乱的嘈杂声像猛烈的风暴一样向她袭来;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寒风和恐惧使她感到窒息。警笛声划破天空。一个粗鲁的声音在发号施令;妇女们在歇斯底里地号叫;木栅栏发出断裂的声响;沉重的脚步在干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些声音响了很久,母亲感到再闭着眼睛站在这里已经不堪忍受。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快走!”她大喊一声向他奔去。
“自由万岁!”
“您往哪儿去?您会挨打的……”
警察推开人群,向演讲人走去,但他被人群从四面八方紧紧围住。他振臂高呼:
索菲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和她站在一起。索菲娅的帽子掉了,头发散乱,正扶着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人。他用手擦着被打伤的血淋淋的面孔,嘴唇颤抖着说道:
“打倒专制!”
“放开我,不要紧……”
“逮捕他!”警官喊道,但他的声音被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所淹没。
“看住他,把他带到我们家去!这儿有头巾,帮他包扎一下脸!”索菲娅急速地说道。她把小伙子的胳膊放到母亲手上,边跑到一边去,边喊:
“我只讲几句话!”年轻人镇静地说道,“同志们!让我们在我们的导师和朋友的墓前宣誓:我们将永远不忘他的遗训。我们每个人将终生为祖国一切不幸的根源、压迫祖国的邪恶势力挖掘坟墓!”
“快走!在抓人了……”
“听我说!”警察喊道,“现在我宣布:不准演说!”
人群向四面八方退去。警察们跟在后面追赶。他们骂骂咧咧,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之间迈着笨重的步伐,制服的下摆常常缠住脚。小伙子用狼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同志们!”黑眉毛的年轻人声音嘹亮而高亢地说道。
“我们快走吧!”母亲用头巾擦着他的脸,低声喊道。
“诸位……”
他一边吐着带血的唾沫,一边喃喃说道:
警察们很紧张,站得笔直,眼睛望着自己的长官。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站到了一个坟堆上。他一头长发,没戴帽子,眉毛漆黑,脸色苍白。就在这时,响起了警官严厉的声音:
“您别担心,我不痛。他用刀把打我,我也回敬了他,用棍子揍了他,打得他嗷嗷叫!”
人们来到了墓地,在坟墓中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走了很久,最终来到一块竖有很多低矮白十字架的坟地上。大家挤在墓坑旁,默默地站着。坟墓之间生者们严峻的沉默,给人一种恐怖的预感。母亲的心因此紧缩了一下,然后像停止了跳动般的等待着什么。风在十字架中呼啸哀号。棺盖上被揉皱了的花圈在悲哀地簌簌抖动……
他晃了晃血糊糊的拳头,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啊,上帝啊,我主耶稣!难道将来也这样给我送葬……”
“你们等着吧,不会就这样完的!当我们全体工人阶级站起来之后,不用拳头我们就能制服你们!”
但她并不想就这样结束自己的思绪,为了排解心头上的重压,她接连不断地叹气。
“快走!”母亲催促着,飞快地向墓地的小门走去。母亲觉得:在围墙外面,警察正在田野里躲着,等候他们——只要他们一出现,就奔过来打他们。但当她小心谨慎地推开小门,朝那笼罩着秋天黄昏蒙的灰色薄雾的田野看了一阵之后,才发现这儿静悄悄的,空旷无人。她的心也才安静下来。
“自然,”她想,“叶戈鲁什卡不相信上帝。他们也和他一样……”
“让我把你的脸包扎一下!”她说道。
她低着头走着。她觉得:这儿正埋葬着的不是叶戈尔,而是另外一种她已习惯了的、亲近的和非常需要的东西。她感到苦闷、困惑。心中充满着一种由于不同意人们这么为叶戈尔送葬的惴惴不安的感觉。
“不要,就这样我也不觉得丢人!这次交手很公平: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
“你们为真理而斗争的人并不多……”
母亲很快就把他的伤包扎好了。那副血糊糊的样子不禁使母亲的心中充满着怜悯;当她的手碰到那黏黏糊糊的温血时,害怕得战栗起来。她抓住他的胳膊,默默地很快地在田野上走着。小伙子拉开遮住嘴的头巾,声音里带着嘲笑说:
这种没有神父、没有牵动着人们灵魂的挽歌的肃穆的葬礼,那些沉思着的面容和紧皱着的眉头,在母亲心中引起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地转着,最终凝结成一句令人伤感的话: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能走!”
这喊声有着一种威严的感召力。悲哀的歌声中止了,谈话声变成了一片寂静,只有坚定的脚步踏在石头上。整条街响着低沉而整齐的声音。这声音越过人们的头顶,升起在透明的天空。仿佛是远处的暴风雨发出的第一声隐约的雷声,震撼着空气。寒冷的风越来越强,卷起街道上的尘土和垃圾,朝人群迎面扑来,掀动着人们的衣服和头发,迷住了他们的眼睛,扑打着人们的胸膛,在脚下飞舞旋转着。
但母亲感到:他身体摇摇晃晃,步履不稳,手在发抖。他没等回答,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不要唱!”有人喊了一声,“诸位,保持肃静!”
“我是白铁工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人和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在一个组——都是白铁工人,……我们一共十一个人。我们非常爱他——愿他在天堂安息!虽然我不相信上帝……”
两个悦耳的声音唱了起来。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辆马车,把伊凡扶进车里坐好之后,对他耳语道: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现在您别讲话!”并小心地用头巾把他的嘴包上。
棺盖载着被割了缎带并被揉皱了的花圈,在人们的头上缓缓地向前移动。一群警察骑在马上,左摇右晃地走在人群的前面。母亲沿着人行道走着。她看不见被密集的人群所包围着的灵柩。人们越来越多,挤满了街道。人群后面,也有骑在马上的警察的灰色身影;步行着的警察手执军刀在两边走着。到处闪现着母亲所熟悉的密探们锐利的目光,窥视着人们的面孔。
他举起手伸向脸——但已无力把嘴上的头巾拿开,手无力地垂向膝盖上,但仍然透过头巾嘟嘟哝哝继续说道:
传来一声军刀出鞘声。母亲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叫喊声,但人们忽然安静了些。他们发出了像被追逐的狼一样的唔唔声。随后,一片静寂。他们的头低得更下,向前走着。满街只有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你们打了我,我可忘不了,亲爱的!在叶戈尔之前,有个大学生,叫季托维奇,……教政治经济学……也被捕了……”
“请把缎带解下来!雅可夫列夫,把它割掉!”
母亲抱着伊凡,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小伙子的身体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不作声了。母亲吓得不敢喘气。她偷偷地朝马车两边张望着,觉得警察会突然从某个角落钻出来,看见伊凡的头包扎着,会立刻抓住他,打死他。
您在斗争中牺牲……
“他喝醉了?”车夫从座位上转过身来,和善地微笑着问道。
有人用高亢洪亮的声音唱道:
“醉得像一摊泥!”母亲叹着气答道。
“我们要求:不要妨碍我们给被你们折磨致死的同志送葬……”
“是儿子吧?”
一个洪亮而尖锐的声音压住了喧哗:
“是啊,当鞋匠,我给人家烧饭……”
“随他们的便!既然这样,就解下缎带吧!让让步吧,有什么要紧!……”
“够苦的了。是——啊……”
母亲担心可能会发生冲突,她急忙对左右的人低声说道:
车夫朝马甩了一鞭,再次转过身来,悄悄地继续说道:
人们的敌对情绪在增长。棺盖在人们的头顶上晃动着;风吹拂着缎带,在人们的头和脸上飘动,发出清脆的“啰啰”声。
“你听说了吗,刚才坟场那边打架啦!……一个革命者出殡——自然是反官府的那种人……他们干的是与官府相反的事业。埋葬他的当然也是同类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高喊:打倒官府;说官府把人民弄得破产……警察就打他们。据说,警察把他们往死里打!……当然,警察也有挨打的……”他沉默了片刻,难过地摇了摇头,然后以一种异样的声调继续说道:“连死了的都不得安宁。他们把死人都要吵醒了!”
“连按同志式的安葬一个人都不允许,真太不像话了!”
马车沿着石头路一颠一簸地走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伊凡的脑袋轻轻地撞着母亲的胸脯;马车夫侧身坐着,沉思着喃喃自语:
母亲心里也感到一阵悲愤。她对身边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气愤地说道:
“群众闹起来了——天下要乱了,是真的!昨晚宪兵们到了我邻居家,在搜查什么,一直折腾到天亮,临走时抓走了个铁匠。据说,要在晚上把他丢到河里淹死。而这个铁匠可是个蛮不错的人呢……”
“打倒暴力!”一个年轻的声音喊着,但很快在一片吵闹声中消失了。
“他叫什么名字?”母亲问道。
那些男人和妇女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你推我挤,对他说着什么。母亲的眼前闪过一张张苍白激动的脸。他们的嘴唇都激动得发抖;一个妇女的脸上流着屈辱的眼泪……
“那个铁匠吗?叫萨韦利,大号叫叶夫钦科。年纪还轻,但懂的知识可不少。看来,懂得太多也是一种罪过!有时他来了就说:‘车夫们,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啊?’我们说:‘说真的,过得比狗都不如!’”
“请把缎带摘下来!”
“停下!”母亲说道。
大门开了,灵柩被抬了出来;棺盖上放着系有红缎带的花圈。人们一齐摘下了帽子,宛如一群黑鸟在人们的头上飞起。一个高个子留着黑胡子有着一张红脸的警官,迅速地走进人群。一队士兵跟在后面蛮横地推开人群,沉重的皮鞋踏在石头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警官用沙哑的命令口吻喊道:
马车的震动把伊凡弄醒了,他低声地呻吟着。
“人来得太少,太少!几乎没有工人……”
“小伙子醉得太厉害了!”车夫说道,“看你,啊,伏特加,伏特加……”
母亲站在人群中,注意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忧愁地想:
伊凡摇晃着身子,艰难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道:
第二天清早,几十个男男女女站在医院大门口,等待着同志的灵柩被抬出来。密探们小心翼翼地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张开灵敏的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努力记住他们的相貌、举止和言谈。街的另一面,一队腰挎手枪的警察在注视着他们。密探的厚颜无耻,警察们嘲讽的微笑以及他们准备动武的样子,都激起了人们的愤怒。一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愤怒而开着玩笑;另一些人忧郁地瞅着地面,努力不去看这令人屈辱的情景;还有一些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公开嘲笑当局对除了言语这一武器之外别无所有的群众居然如此害怕。秋天淡蓝色的天空俯瞰着铺着灰色圆石子撒满黄色落叶的街道。风卷着落叶,把它吹到人们的脚下。
“没什么,我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