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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莱尔

这也是一大悲剧。

我旅行经过密尔沃基,在此之前已经走过了芝加哥、费城、底特律、哥伦布 [1] 、印第安纳波利斯、明尼阿波利斯、蒙特利尔、多伦多……我将这些城市都走一遍,最后从头再来一次,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流浪。我从来不会在南部深处逗留——那里是孕育新梦魇的温床,要打猎就得远离那儿——我也不会去更东边,我同时还在躲避卡莱尔,这次更多是出于自保,而不是因为羞愧。我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日,从不接触非狩猎目标的人类。就这样过了四年,不管我想找到哪个人,都能轻易锁定他的大脑。我知道哪里更有可能找到这些人,他们一般都在哪里活动。我能迅速找到我理想中的恶人——有太多这样的人了——这个工作轻松得让我甚至有些困扰。

我的那些捕猎对象一般都心肠很硬,没有同情心,他们心中仅剩的情感是贪婪和欲望。在那些温和而普通的人群中,往往会有那么一两个冰冷的思绪与众不同,那些人总是有自己的明确目标。当然,他们大多会经历一段时间才会真正变得铁石心肠,把满足自己的欲望视作高于一切的事情。总有很多受害者我来不及救,我只能尽力去救那些恶人的下一个目标。

那是一九三〇年的九月,那一年很糟糕,银行倒闭、旱灾,还有沙尘暴,人们四处苦苦求生。无田耕种的农民带着一家老小拥进城市,可城市里也没他们的安身之处。那时我想,周围这些压倒性的绝望和恐惧情绪是不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但我又知道我的抑郁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扫荡式搜寻着我的目标,现在已经能屏蔽掉大多数人的声音了。在密尔沃基的那个晚上,我在黑夜里悄然移动,有人在的时候就慢慢走路,没人时就加快步伐,突然,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绪吸引了我的注意。

其中一张脸始终挥之不去,那张脸上既有天真也有罪恶。

那是一个年轻人,很穷,住在城市工业区边缘的贫民窟里。他头脑中的强烈的痛苦闯入我的意识,尽管那个时候这种情绪也很常见。但是,和其他害怕饥饿、被驱逐、寒冷、疾病的人不同的是,这个人害怕的是他自己。

我以这种方式拯救了很多人,可仍然无法平衡我心中的数字。我的记忆里闪过太多张脸,既有被我处置的罪人,也有被我救下的无辜者。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不能。 他在脑海里像念经一样重复着这些话,情绪没有变得激烈,也没有由“我不能”变成“我不会”。他一边觉得这样做不好,一边又在谋划着什么。

“我过了好几年才回到卡莱尔身边,再次服从于他的意愿。我以为自己不会承受道德谴责带来的沮丧,因为我了解猎物在想什么,我可以放过好人,直接捕猎坏人。就好比我发现有个坏蛋在暗巷里跟踪一个小女孩,我救了小女孩,那我就没那么可怕了。”

这人什么都还没有做……暂时。他只是在设想自己要什么。他只是在观察住在巷子里的女孩,都没有跟她说过话。

如果没碰见希奥布翰,还有那些跟她一样的人,我还会不会走入歧途呢?在碰到坦尼娅和她的姐妹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同我一样的所有生物都觉得卡莱尔活得十分荒唐。如果我只认识卡莱尔,从不了解其他同类的生活方式,我觉得我会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居然受到那些不如卡莱尔的人的影响,一想到这儿我就自惭形秽。可我曾嫉妒他们拥有的自由,他们活在道德的深渊里,而我是在高处。我是特别 的。想到这自大的情绪,我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很困惑,我还从没惩罚过这么一个两手干净的人。但现在看来,他的手也不会干净太久了。他脑海里想的那个女孩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我自从被转变以来,一直都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不管是人类还是非人类,他们的想法都瞒不了我。所以我才花了十年时间逃避卡莱尔,我能读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想法,完全能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我不确定,便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会克服这个诱惑。

我没有告诉她,我这个人的存在既不合理,也不值得原谅,我不由得开始为自己辩护了。

可我又觉得他不会。最近对人性的观察告诉我,不要对他们太过乐观。

合理 。我哈哈大笑,声音甚至有些刺耳。

他住在巷子里,这儿所有的房屋都岌岌可危地挤在一起。巷子里有一栋狭小的房子最近刚塌了屋顶,谁都没法安全地爬上二楼,于是我便藏身于此,一动不动,观察了好几天,过滤在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屋里进出的人的思想。没过多久,我就在一串与那个男人不同的、更健康的思想中发现了那个孩子消瘦的脸。我找到了她的家,她和母亲还有两个哥哥住在一起。我观察了他们一整天。这很容易,她才五六岁大,走不了多远。她一走远,妈妈就会喊她回来。她的名字叫贝蒂。

“因为……感觉挺合理的?”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像在提问。

那个人不在街上找体力活做的时候,也会观察贝蒂。可他在白天和她保持着距离,夜晚就躲在她家窗外的阴影处。贝蒂家到了晚上就点一根蜡烛,他记下蜡烛被吹灭的时间,记住孩子的床的位置——所谓床其实就是窗户下用报纸垫起来的垫子。夜晚虽然已经渐凉,但这间屋子里住了太多的人,气味并不好闻,所以每扇窗户都大开着。

她这回答倒让我感到不安了。“为什么?”我只能追问。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不能。 他又开始默念,可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着准备工作。他在下水沟里找到一条绳索,又趁晚上出来监视时扯了一段晾衣绳,用来堵住女孩的嘴。讽刺的是,他选了我藏身的那栋破房子来存放这些东西。坍塌的楼梯下形成一个洞穴,他盘算着到时候把孩子藏到这儿来。

她想了想。“没有啊。”

我依然等待着,犯罪事实还没确定,我不敢贸然出手。

“你没觉得那样的我很可恶吗?”我问道。

他最困难、最挣扎的部分,就是他知道他以后一定会杀死贝蒂。这结局令人作呕,所以他不愿意仔细去想如何下手 。但他还是花了一周时间,摆脱了不安的情绪。

我们往楼梯上走。现在她对周围环境已经没那么好奇了,只是看着我。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饥渴难耐,对他那不断重复的心声感到无比厌烦。但我知道我必须遵守自己制定的规则,不能伸张我所谓的正义。只能惩罚有罪之人,惩罚那些一旦放过就会对别人造成极大伤害的人。

“真的吗?”她的语气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好像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期待听到更多。这和她在草地时的反应完全不同,当时她刚刚知道我对谋杀罪行心怀歉疚,曾感到那么惊奇,似乎她从未想到这个真相。也许她已经习惯我不按常理出牌了。

那天晚上,他回来取绳索和用来堵嘴的晾衣绳,我居然感到失望。我一反常态地希望他能不去犯罪。

我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最后诚实战胜了羞耻感。“唉,”我向她说了实话,“我有一阵子处于青春叛逆期——你们也是这么称呼这段时期的吧,大概在我新生后的十年里我都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状态。我不买他的账,不想过他那种禁欲的生活,还恨他限制我的自由。于是我离开他,自己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一直跟着他,来到那个孩子熟睡的窗前。他没有听见我的动静,他只要转头就会发现我躲在阴影里。他脑海里的那几句话已经停了。我可以 了。他这么想。现在他能下手了。

“差不多?”

我一直等着,看着他把手伸到窗户那里,手指头摸到孩子的胳膊,找一个好抓的地方……

我一手搂着她的腰,带着她离开卡莱尔的办公室,希望她别再琢磨下去了。但我知道她决不会放过我,这是肯定的……

我一把握住他的脖子,跳到三层高的房顶上。两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差不多吧。”我答道。

他一下飞到高处,喉咙仍被我冰冷的手指紧握着,着实吓得不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我把他转过来面朝着我时,他似乎明白了。他看着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常男人,他看着我空洞的黑眼睛,死亡一般苍白的皮肤——他看到了对他的审判 。他不知道我到底是人是神,但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精准的直觉让她问出了这个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他意识到我把孩子从他手里救了下来,整个人都解脱了。他的心顿时就没有那些坏人那么硬、那么冷,同时,也变柔和了。

“那你一直都和卡莱尔在一起吗?”她问。

我没有做。 在我猛冲过去时,他这样想道。他并不是在自我辩护,而是真的为自己被阻止了感到高兴。

“于是我们兜了个圈,回到了起点。”我总结道。

他是唯一一个从严格意义上说没有犯罪的嫌疑人,一个尚未成为恶魔的人。终止他通往恶魔之路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也是我必须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那个阶段卡莱尔一直在和孤独做斗争,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故事变得逐渐充满人性,开始重复上演。贝拉之前听过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卡莱尔在我的病床上发现了将死的我,决定改变我的命运。而现在看来,他的那个决定也影响了贝拉的命运。

我回想着被我处决的每一个人,对他们的死亡并不感到遗憾,觉得世界少了他们反而变得更好,但有时又觉得我做的事情其实无关紧要。

“他们还在,没人知道他们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卡莱尔只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很短的时间,也就几十年吧。他很钦佩他们的文明程度和文雅的气度,但他们依然觉得卡莱尔对‘天然食物’的厌恶是一种病——对,他们是这么称呼人类的。他们试着说服卡莱尔,他也想说服他们,但双方的努力都徒劳无功。到了某个阶段,卡莱尔决定去新世界闯荡一番。他一直梦想找到和他一样的同类,你也看得出来,他很孤独。”

归根结底,血毕竟只是血,我的饥渴会暂时平息——几天、几周,仅此而已。尽管血能给我带来生理快感,可我思想负担太重。固执如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摆脱人血,我才能更快乐。

她的手指在画布上游移。“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那些死去的人成了我的负担。几个月后,我放弃了这个自私的举动,放弃了为屠杀寻找意义的尝试。

“索利梅纳的作品深受卡莱尔朋友们的影响。他将他们当成神一样去画。这是阿罗、马库斯,还有凯厄斯。”我一边指点,一边说出那些远古贵族的名字,“都是艺术家背后的资助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继续说道,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我没有说出口的话,“我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恶。我无法背负那么多条被我夺走的人命,哪怕是出于正义之举。我又回到了卡莱尔和埃斯梅身边。他们像欢迎浪子回家一样欢迎我。我觉得自己不配。”我回想起他们拥抱我的情景,回想起他们看到我回家时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看着我指的那幅画,惊讶于她的最新发现,突然爆发一阵大笑。她发现画上的卡莱尔正穿着一件类似长袍的服装。

她现在看我的眼神也让我觉得惭愧。大概是我那番自我辩护起了作用吧,不管在我听来有多微弱,贝拉现在一定已经习惯为我找理由了。真不知道继续待在我身边她还要为我承受多少。

“在意大利发现他们时,卡莱尔正处于学习阶段。那里的人要比伦敦那些污秽的家伙更文明,受教育程度更高。”

我们沿着走廊走到了最后一扇门前。

贝拉正看着我。我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那幅画,将她的注意力引回到故事上。

“我的房间。”我边说边为她打开门。

我一直都很嫉妒卡莱尔能有这样的自制力,同时又觉得他是我无法复制的。我意识到我选择了一条偷懒的路,没有太多的挣扎。尽管对他敬佩有加,我却从没真正努力变得更像他。在过去的七十年间如果我能努力提升自己,那么这堂贝拉教给我的关于克制欲望的速成课就不会这么令我焦虑了。

我期待着她的反应。果然,她那股对什么都要看个究竟的劲儿又回来了。她仔细看着窗外的河景、书架上丰富的音乐藏品、立体声音响,屋子里没有什么传统家具。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细节。也许我的房间在她眼中就像她的房间在我眼中一样有趣吧。

我向贝拉讲述卡莱尔在欧洲最初几年的生活时,她一直盯着那幅画,试图理解里面所有的人物和肆意泼洒的色彩。我的语气渐渐不再那么随意,我实在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征服自己的天性的,在他的努力下,他变成了带给人类的福音,而非苟延残喘、没有感情的寄生虫。他的这趟旅程令我肃然起敬。

她的目光一直在设备墙上游移。

他对这幅华丽的作品产生了情感——同时也因为这是远方的吸血鬼贵族亲手所绘——便将它和其他最爱的画作收藏在了一起。那些贵族对他其实还算不错。埃斯梅也很喜欢混乱图景中的卡莱尔的小肖像。

“听听音乐?”

这是一件礼物,卡莱尔自己可不会选这么一幅作品。这是沃尔图里家族送他的纪念品,纪念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他没法拒绝。

我大笑着点头,打开了音响系统。音量开得不高,但内置在墙上和天花板里的音响还是让我们仿佛置身音乐厅。她笑了,又走到离她最近的放CD的书架旁。

我暗自评估了一下她此刻的情绪,又转头看向墙上的画。这次我指给她看最夸张的那幅画,也是最明亮、最扎眼的那一幅。那本来是末日审判的写照,但画中激烈扭动的人群里有一半似乎正在狂欢,还有一半正陷入暴力对抗之中。只有位于混乱画面上方、大理石栏杆旁的审判者们保持着肃穆。

看着她站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空间中央,我感觉十分不真实。我们在人类的世界度过了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小镇上,或者待在她家——我总觉得我才是个闯入者,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到一周前,我还没法相信她在我的世界里也能感到轻松舒适,可现在她并不是闯入者,反而完美地融入了这里,这个房间仿佛有了她的到来才完整。

“那你继续说啊,刚才说到卡莱尔游泳去了法国。”她对我那犹疑的回应感到不满。

她毫无遮掩地出现在这里。我什么谎话也没说,把我所有的罪孽坦诚相告。关于我,她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依然待在这里,和我独自待在卧室里。

那勇敢的样子让我不由得微笑起来。“我们走着瞧吧。”

“你是怎么整理它们的?”她问道,想更多地了解我的藏品。

她正了正肩膀,扬起下巴。“我才不会逃跑。”她保证道。

我的思绪沉浸在她与我相伴的欢愉中,过了一秒才回过神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到了某个时候,我告诉你的某件事,或是你琢磨出的某件事,会让你一下难以承受,你就会尖叫着从我身边逃走。”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可并没有成功,“我不想阻止你,我需要你害怕,因为我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可我又想和你在一起。这两种欲望实在难以互相妥协……”

“嗯,根据年份,然后再根据个人喜好进行分类。”

她疑惑不解。“在等什么?”

贝拉听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她抬头看向我,想弄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专心地看着她。

“我一直在等着。”

“怎么了?”她问道,不自觉地整理起了头发。

她又担心我了。显然这还不是我设想的她在面临太多压力 时该有的样子。

“我现在感觉……放松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在你面前我也没有藏着什么秘密了。可现在这感觉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很喜欢。我感觉很……幸福。”

她毫不犹疑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这是什么?”

我们俩一起笑了。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苦恼的脸,心想这件事会不会一下子给她带来太多压力。漫长的几秒钟后,她的紧张感没有了,她又看着我,脸上被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

“我也很高兴。”她说。

尽管我们都曾属于同一物种,表面还保留着相同的特征,但现在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她一定感觉到了这扭曲的分量,感觉到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抬起放在她身上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我皮肤奇怪的触感只会增大我和她之间的鸿沟。

不需要仔细观察,就看得出她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的眼里没有阴霾。她来到了我的世界,就像我进入她的世界一样,这快乐的感觉原来是相同的。

贝拉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她眯着眼睛,肩膀僵直。片刻之前,我还觉得她神态的转变挺有意思,现在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我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阵不安。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再次想到了石榴。她在这里我感觉很好,但会不会是自私蒙蔽了我的心智呢?什么都没能把她从我身边吓走,可她本应该害怕的。她有时太大大咧咧了,这对她并不好。

“有点不舒服。”她气若游丝地重复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贝拉看到了我表情的变化。“你还在盼着我尖叫着逃跑,是不是?”

“永远吧,我想。我也不知道。”最长的那次我好几天都没呼吸,是在水下度过的,“会有点不舒服,就跟缺乏味觉一样。”

猜得差不多。我点点头。

“那你能多久……不换气 ?”

“我不想戳破你的美梦泡泡,”她用带着点厌烦的声音说,“不过你真的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可怕。其实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吓人。”

我耸耸肩。“不用,不是必要的。只是个习惯而已。”

她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她平时想骗我也都很少成功,但我知道她开这个玩笑主要是为了让我不再沮丧和担心。有时我不希望她对我过于宽容,但她确实改变了我的情绪。那个玩笑很好笑,我忍不住和她玩闹下去。

“你不用呼吸 ?”

我笑了,露出一口利齿。“你真的 不应该那么说。”

我的手滑落到她的脖子上。

反正她也说过想看我捕猎。

她的嘴唇在我的手指下嚅动着。“你不能指望我听到你那么说之后还默不作声。”

我做出平时捕猎时的动作,当然是更轻松、可笑的版本。我露出牙齿,轻柔地咆哮着。其实听起来更像是小猫打呼噜。

我哈哈大笑,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不,别说话,你跟我保证过的。你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至少肢体上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她看上去确实有一点儿慌张,差点摔进给自己挖的坑里。

“你……”

她咕咚咽了口口水。“你不会那么做的。”

“因为严格来说,我们不需要呼吸。”

我跳了过去。

我笑得更灿烂了,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她有什么反应。

她其实根本看不到我的行动,因为我用的是非人类的速度。

她皱起眉头。“我不会再打断你的话了,我保证。”

我从房间这头跃过去,飞一般地一把抱起了她。我将自己弯成防御铠甲一样护着她,当我们落到沙发上时,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击。

我笑着看向她,等她把话说完了再继续。

落地动作经过我的设计——我的背部先落在沙发上。我紧紧抱着她,她蜷缩在我怀里。她有点晕头转向,不知道该从哪头站起来。她挣扎着,可我想表达的意思还没有完。

你们 干什么都很容易。”她用抱怨的口气说。

她试图瞪我,眼睛睁得老大,那眼神欠缺了一点儿威慑力。

“游泳对我们来说很容易……”

“你刚才说什么?”我用低沉的咆哮声开玩笑地说道。

“那倒没错,我想也是那样。只是在这个故事里听起来挺好笑的。你继续。”

她调整呼吸。“你是个非常、非常……吓人的野兽。”

“那时候人们经常游泳横渡海峡,贝拉。”我告诉她。

爱丽丝和贾斯帕正往楼上走来。我能听见爱丽丝急切地想发出邀请的想法,她还对我房间里传出的挣扎的动静感到很好奇。她没有一直观察我,所以只能看到他们到达之后的画面。我们那扭作一团的样子已经过去了。

“他是 到法国去的?”贝拉打断了我的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贝拉依然努力想挣脱我。

我讲述那个晚上,卡莱尔找到了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他选择妥协,进食动物的血液,然后变回了理性的生物。之后便向欧洲大陆出发,游到了法国……

“那个……我能起来了吗?”

“他忍饥挨饿,最后变得十分虚弱。他尽量远离人类,但发现自己的意志力越来越薄弱。好几个月他都昼伏夜出,一边自我唾弃,一边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她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我哈哈大笑。尽管她非常自信,我还是能吓她一跳。

她张开嘴,想问接下来的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我赶紧开口,岔开话题。

“我们可以进来了吗?”爱丽丝站在走廊里问。声音那么大完全是为了给贝拉提个醒。

“不可能,能杀死我们的方法少之又少。”

我坐直身体,依然抱着贝拉,她正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没必要假装什么,只要在查理面前保持一个彬彬有礼的距离就行了。

“有可能做到吗?”她小声问道。

我说“进来吧”的时候,爱丽丝的脚已经踏进了房间里。

“他从高处往下跳,想在大海里把自己溺死……可他变成吸血鬼时还很年轻,很强壮。他能抵抗得住……进食的诱惑,实在不可思议。”我瞥了她一眼,她正看着那幅画,“何况是在他刚变身的时候。那时他嗜血的本能极其强烈,胜过对其他一切的渴望。但他极度厌恶自己,即便十分饥饿,也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毁灭自己。”

贾斯帕还在门口犹豫,爱丽丝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地毯中间,一脸灿烂。“听起来你好像要拿贝拉做午餐呢,我们想来看看你愿不愿意分我们一点儿。”她调侃道。

我眼睛盯着画上的空白,说起卡莱尔那些企图自杀的尝试。

贝拉抱着自己,快速地看向我寻求安慰。我笑了,把她拉得离我更近一些。

“怎么做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对不起,我觉得不够分。”

“当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后,曾反抗过一阵。他想毁灭自己,但没那么容易做到。”

贾斯帕跟着进了屋,也难以自持。房间里的情绪对他来说简直有毒。在那一刻我发现贝拉的感情和我的一样,现在没有任何消极的情绪可以对抗这份快乐,怪不得贾斯帕会兴致这么高。

我木然地看向另一幅更大的画,是另一列的下面一幅。那并不是一幅让人愉快的画面:大地荒凉而阴郁,天空低沉,满是压抑的云朵,那晦暗的颜色似乎在说太阳永远不会升起。卡莱尔在苏格兰的一座小古堡里发现了这幅画,让他彻底想起了之前暗无天日的生活。尽管过往的记忆令他痛苦不堪,他还是想把它们留存。对他来说,这幅荒凉的画的存在,意味着曾有人理解过他的处境。

“不过……”贾斯帕开口改变话题。看得出来,他想控制自己的感情,调节好情绪。此时欢乐的氛围太过浓烈。“爱丽丝说今晚会有一场真正的大风暴,埃美特想打球。你参加吗?”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她问道,“在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不死之身以后?”

我一动不动,看向爱丽丝。

卡莱尔冲贝拉温和地笑着,往外走去。他一离开,贝拉便又看向那张小幅画作。

她在脑海里闪电般地翻看了几千个今晚可能发生的未来场景。罗莎莉不在,但埃美特不会缺席。有时他的队赢,有时我的队赢。贝拉还在看着我们,显然对我们的对话很感兴趣。

他微笑着看着贝拉,大声说道:“我也想来做讲述人,但我要迟到了。医院今早打来电话,斯诺医生今天要休病假。况且……”他看向我,“你和我一样了解这些往事。”

“你当然应该把贝拉一起带上。”她怂恿道,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在犹豫什么。

对不起,我也希望可以由我来说,可我做不到。

噢。 贾斯帕被这句话弄得猝不及防。他默默在内心做好调整,准备迎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他不准备放松警惕。不过,如果能感受到我和贝拉对彼此的感情……他也是愿意体验的。

“这个故事 来说吧?”我问道,贝拉转头去看,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你想去吗?”我问贝拉。

“也就是我青少年时期的伦敦。”卡莱尔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贝拉身体一颤,没想到他离我们这么近。她当然听不到他的动静。我握紧贝拉的手,安抚着她。这栋房屋对她来说是一个古怪的存在,但她在这里绝对安全。

“当然啦,”她快速答道,顿了顿,又问,“嗯,可我们要去哪儿呢?”

“这是十七世纪五十年代的伦敦。”我解释道。

“我们要等到打雷时才能打球。”我解释道,“你等着吧,一会儿就知道原因了。”

贝拉皱起眉头。

贝拉更担忧了。“那我需要带伞吗?”

我牵着她的手,引导着她开始看。卡莱尔跟在后面。就好像掀开书的第一页似的,故事在我们面前逐渐展开。这并不是一个华丽的展览,它色调单一,像一幅地图。实际上它曾经就是一张地图的一部分,由一位业余制图师绘制而成,经历了几个世纪留存至今。

她的担心让我哈哈大笑,爱丽丝和贾斯帕也忍俊不禁。

贝拉慢慢看着卡莱尔办公室里那一整面墙的照片,眼睛睁得老大。我能想象普通人第一次看这些东西时会有多么晕头转向。墙上一共有七十三件作品,各种尺寸、媒介、颜色,琳琅满目,仿佛一个由长方形组成的墙上拼图游戏。她的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好。

“她需要吗?”贾斯帕问爱丽丝。

真有意思。 他暗暗想道。

她的脑海中又闪过一堆画面,这次是去追踪暴风雨的轨迹。

我把手放在贝拉的肩膀上,轻轻地把她的脸转向身后的墙。我听见在我的触碰下,她的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卡莱尔听见她的反应差点笑出声来。

“不用,暴风雨会下到镇上。开阔地没有雨。”

“从瓦格纳说起。”我说。

“那就好。”贾斯帕说。他一想到能和贝拉还有我多待一会儿,就不由得兴奋起来。那股激情从他的身体往外延展,影响着我们每个人。贝拉的表情也从小心翼翼变成了期待。

“不会。”卡莱尔让她放心,“你准备从哪里说起?”

酷。 爱丽丝想,她为自己的计划即将展开感到高兴。她也想和贝拉一块儿玩。我先走了,你们俩慢慢地想细节问题吧。

“我们不想让你感到困扰。”贝拉低声说道。

“我去看看卡莱尔会不会来。”她边说边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想把关于我们的部分历史说给贝拉听。嗯,确切地说,是你的历史。”

贾斯帕戳了戳她。“说得跟你不知道似的。”

多此一举,他明明听到了我们在客厅的全部对话,知道我是为了给贝拉继续展示各个房间而来。我把他的故事讲给贝拉听,他毫不在意。我想即便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贝拉,他也不会吃惊。

一口气还没喘完,她已经冲出门去了。贾斯帕以稍慢的速度跟在后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他还在门口停了一下,为我们关上房门——这不过是一个能让他多待片刻的幌子。

“我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他问道。

“我们会玩什么?”门一关上,贝拉就急切地问道。

卡莱尔给手头正在看的那一页做好标记,站起身来迎接我们。

观战。我们打棒球。”

我领着贝拉走到里面,看着她活泼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儿的色调比家里其他地方都暗,红木桌子是他在以前的那个家里使用过的。贝拉看着那一排排的书。我太了解她了,我知道有这么一间放满书的屋子是她的梦想。

她狐疑地看着我。“吸血鬼也喜欢打棒球?”

“进来吧。”卡莱尔说道。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那是所有美国人的消遣。”

我们沿着走廊向卡莱尔的办公室走去。我在门口停下脚步,等着他邀请我们进去。

[1] Columbus,这里的哥伦布指的是俄亥俄州的首府,也是俄亥俄州人口最多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