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表现得像个轻松又风趣的正常人,就算消除不了自己的忧虑,也能让她稍微安心。“我说过公路尽头有条小路,但没说我们要走小路。”
“小路呢?”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我又扫了她一眼,她绕过车头走到我身边,看上去很紧张。能让她感到恐惧的理由太多了,我不确定现在是哪一个。
“不走小路?”当她吐出小路 两个字时,就像是在说“沉船上的最后一件救生衣”。
“这边走。”短短几个字急促地冒出来,我一定要控制好焦虑的情绪。我开始慢慢朝前走。
我挺起胸膛,勉强挤出笑容,转身面对她。
我感觉她正看着我,我太怯懦,没敢转身,而是扭过头看去。
“我不会让你迷路的。”我承诺道。
我咬紧牙关,默默下车,关上门,把毛衣留在车里,不给自己留退路。我望向森林深处,也许离开大路,钻进树丛,我就不会觉得这么暴露了。
情况比我预想中更糟。她不由得张大嘴巴,像充满罐头笑声 [1] 的情景喜剧中的人物。她上下打量我露出来的皮肤,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我匆匆脱掉毛衣,顿时感觉自己格外显眼。除了在家人面前,我还从没像这样暴露过皮肤。
没什么,只是白色的皮肤。好吧,特别白的皮肤,随着非人类的肌肉线条呈现出非人类的弧度。这还不是在阳光下的皮肤,她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反应……
我必须直面一切,假装勇敢,假装超越了自私的恐惧,即便这只是装腔作势。
她沉下脸,好像我之前的消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带着一百年的全部分量降临在她身上。也许到这里就可以了,也许她已经看够了。
我叹了口气,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有许多重要的理由,生死攸关的理由,但此时此刻,最让我畏惧的是她最终看见 我时,脸上将露出的表情和眼神将传递出的厌恶。
“你想回家吗?”
到了公路尽头,贝拉把卡车开上土路的路肩,熄火。在听觉遭受了长时间的侵扰之后,突如其来的安静简直让人无所适从。她解开安全带,没有看我一眼,迅速下车,背对我脱掉毛衣。她花了好几秒钟才从毛衣中挣脱出来,然后把袖子往腰上一系。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衬衫不仅颜色跟我的一样,就连设计也是让整条手臂都露在外面。我还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她,尽管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但更多的感觉还是担忧。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都会带有危险。
如果她想离开我,如果她现在就想离开,我会让她走,我会看着她消失,然后忍受这一切。我不确定如何才能办到,但我会找到一个办法。
像平常一样,我气的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没错,她对我的反应总是很离谱,而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她总是太好心,给我的那些认可是我不配得到的;她担心我的感受,好像我的感受有多重要似的。正是她的善良让她置身危险之中。她的善,我的恶,两个对立面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不!”她回答得非常快,像是要反驳什么。她迅速靠近我,靠得那么近,我只要稍稍倾斜几英寸,我们的手臂就能碰到一起。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但和之前不同。她的视线几乎 要移到我身上,却又从没完全离开路面。她被我的愤怒吓到,不是那种应该有的恐惧,只是害怕惹我不高兴。她一贯如此,我不需要读心术也能看穿。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看 不出我犯了多大的错?”我低声抱怨,气得语速飞快,没法让她听清楚。说给她听从来都不管用,必须做给她看。
“怎么了?”我问。她的眼里仍有痛苦,可是她的举动又无法解释这种痛苦。她到底想不想离开我?
她盯着路面,点了一下头。
“我不擅长徒步,你得很有耐心才行。”她回答道,声音很低,语调几乎没有起伏。
“所以你担心的是,如果你 没有回家,会给我带来麻烦?”我咬着牙问,试图让每个字的发音都准确恰当,这样她就不可能听不出她现在处境的荒谬。
我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不走固定的小路显然让她有所顾虑,但这点顾虑不足以让她的表情这么痛苦。我靠得更近,尽可能温柔地微笑,想换她一个笑脸作为回应。我不忍看到痛苦的阴影徘徊在她的唇边、她的眼里。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交谈,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理解。我那样说不是为了让她更容易被我伤害,而是为了让她逃离我。
“我可以很有耐心,”我向她保证,语气尽量放轻松,“只要我尽最大努力。”
“你说过,我们一起公开露面会给你带来麻烦。”她轻声说,语气中再没有一丝幽默。
她听了微微一笑,不过始终有一边嘴角没有扬起。
“你在福克斯就这么压抑,非要寻死吗?”
“我会带你回家。”我承诺道。也许她觉得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场考验。也许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欠我的。她不欠我什么,只要愿意,她有随时离开的自由。
她的笑容消失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
但是,她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面对我提供的出路,她没有接受,反而毫不掩饰地瞪着我,说话时的语气也透着尖刻。
我只能深吸一口气让声音保持平稳。“很有道理,贝拉。”
“要想让我在日落前徒步穿过五英里丛林,最好赶紧带路。”
我的语气让她有点畏缩,不过她立刻扬起下巴,挤出一丝微笑。“不一定吧,我想你告诉了爱丽丝?”
我盯着她,愣住了,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说清楚我哪里冒犯了她——但她只是扬起下巴,眯着眼睛,像是在发起挑战。
“没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我不知如何是好,朝前伸出一只手为她引路,另一只手抬起挡路的树枝。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底下穿过,把一根碍事的小树枝拨到旁边。
什么?我没听到过啊。肯定是在我和爱丽丝猎食时发生的事。贝拉替我掩盖了这次出行的所有行踪,像是希望 我在杀她之后能够脱身似的。
树林里确实 自在多了。又或许是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消化她的反应。我在前面带路,拨开枝叶为她清除障碍。大多数时候她都紧盯地面,倒不是不想看我,而是对地面不放心。几次跨过树根,她都狠狠地瞪着它们,我看在眼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平衡感极差的人当然会因为路面不平坦而紧张。但是,这也不足以解释她之前的失落和后来的愤怒。
“不,”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告诉她你推掉了约会——这是事实。”
在树林里,许多事都比我料想的容易。就我们两个人,与世隔绝,没有目击者,但我并不觉得危险。甚至有几次碰到障碍——倒在路中间的树干、难以跨越的岩石——我本能地伸手帮她,也并不比在学校时触碰她更难。用不难 来形容其实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激动和快乐,就跟以前一样。当我轻轻举起她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心跳怦怦加速。如果我的心脏还能跳动,我想应该也是一样的声音。
“杰西卡以为我们一起去西雅图了?”
之所以感到安全,或者说足够安全,是因为我知道这里不是那件事发生的地方。爱丽丝从没预见我在树林中杀死贝拉。我多么希望自己不用把爱丽丝的幻象装在脑子里啊……可是,如果不知道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不为此做好准备,这种无知也会导致贝拉死亡。一切都是无解的死循环。
真希望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要这么开心。好吧,我知道还有一个证人,万一贝拉不回家,起码还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希望自己的脑子慢下来,强迫它按照人脑的速度运转,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也好,这样我就没时间一遍又 一遍地沉溺于同一个无解的问题中。
她两眼盯着正前方,笑道:“没有。”
“你最难忘的生日是哪一次?”我问她,我急需别的问题分散注意力。
“告诉查理你要做什么了吗?”我不抱希望地问。
她噘起嘴巴,表情既像苦笑,又像愠怒。
我想起她的父亲,想象他正在河边享受惬意的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正处在十字路口,一场噩梦正潜伏在近旁,有可能摧毁他的人生,吞没他的整个世界。
“怎么?”我问,“今天轮不到我提问吗?”
“查理说今天很暖和。”
她笑了,挥挥手,好像要甩开这个顾虑。“没关系,我只是不知道答案而已。我不太喜欢庆祝生日。”
她有没有想象过我的皮肤在阳光下是什么样子?对于这趟野外旅行的目的,她的脑海中浮现过怎样的画面?
“这可……不太寻常。”我认识的少男少女都不会这么想。
“那是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去的地方。”我望向窗外,她也看了一眼。云层已经变成了薄纱,随时会被太阳驱散。
“压力太大,”她耸耸肩说,“礼物什么的,万一不喜欢怎么办?你必须立刻表现出喜欢的样子,才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还有,周围人总是看着你 。”
“只是在想我们要去哪儿。”她回答,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却掩饰得不那么自然。
“看来你母亲不擅长挑选礼物?”我猜想。
想掉头回去吗?彻底改变主意了?是不是特别后悔早上不该开门?
她微笑着回应,笑里另有深意。看得出来,她显然在过生日这件事上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她不会对母亲评头论足。
“你在想什么?”
我们默默走了半英里,我希望她能主动说些什么,或者问个问题,让我了解她的心思。但她一直盯着树林的地面,精神高度集中。我又试着发问。
她眉宇间的皱纹又出现了。沉默了几秒钟后,她咬起了下嘴唇。
“你最喜欢的小学老师是谁?”
“别担心,”我安慰她,“大概只有五英里,我们可以慢慢走。”我意识到那段路确实非常短,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说真的,我巴不得把时间拖得更长。
“赫曼尼克夫人,”她脱口而出,“二年级的老师。她允许我在课堂上看课外书,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没有。”她立刻回答,声音还是有点紧张。
我冲她咧嘴一笑:“好老师的典范。”
“有问题吗?”还能带她去别的地方吗?我没有任何备选计划。
“你最喜欢的小学老师是谁?”
她语气中的忧虑让我担心。我没有考虑到……那段路非常短,不难走,跟她家屋后的小路差不多。
“我不记得了。”我提醒她。
“我们要徒步?”她回应道,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声音变得尖细而紧张。
她皱起眉。“哦,对不起,我忘了……”
空旷的森林。毫无人迹。有一头野兽。“有条小路。”
“没必要道歉。”
“公路尽头吗?”她问,“那里有什么?”
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她不太容易反过来问我,于是我又想出了另一个问题。
“然后一直开到公路尽头。”
“你喜欢狗还是猫?”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放慢车速,缓缓地拐过弯。
她的头歪向一边。“真不好说……可能是猫吧?让人一看见就想抱,但是又很独立,对吧?”
“右转上110号公路。”我告诉她。
“你从没养过狗?”
我们终于开出了福克斯中心区,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儿。不久,窗外的风景从现代文明过渡到原始森林。发动机嗡嗡直响,像电钻在切割花岗岩。她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路面。我想说些什么,想问她在想什么,但又不愿让她分心。她无比专注,看上去甚至有些凶悍。
“狗和猫都没养过,妈妈说她过敏。”
“这台卡车的年纪足够当你那辆车的爷爷了,”她气冲冲地说,“稍微放尊重点。”她轻踩油门加速,超过限速两英里。
她的回答带着一丝异样的怀疑。
“你打算在天黑前开出福克斯吗?”我问,心想她肯定不喜欢别人说卡车的坏话。她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
“你不相信她的话?”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路面,慢慢穿过小镇。我以为上了主路她会加速,但她始终比限速牌上的时速慢三英里。太阳被薄薄的云层遮住,还没有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但爱丽丝说过,正午之前必出太阳。我不确定按这个速度我们能不能在阳光照到我之前安全抵达树林。
她又犹豫了,因为不想背叛母亲。“嗯……”她慢吞吞地说,“我总是看见她抚摸别人家的狗。”
“101号公路,向北。”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陷入沉思。
“去哪儿?”她又问。
贝拉笑了起来,笑声畅快,完全没有任何苦涩的意味。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咔嗒一声扣上安全带,叹了口气。
“我跟她磨了很久,想让她同意我养金鱼。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害怕被困在家里。我跟你说过,只要周末有时间,她一定带我出门,去小镇游玩,或者参观以前从没看过的小型历史遗迹。我给她看了那种自动喂鱼器,每次可以喂一周多的时间,她这才答应。蕾妮受不了任何牵绊,我的意思是,她已经有我了,不是吗?有一个改变人生的巨大牵绊就足够了,她不愿再接受更多。”
“系上安全带,”我坚决要求道,“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我尽量让表情显得平静。她的洞察力让我对她的过去产生了更阴郁的认识,我并不怀疑她的洞察是否准确,因为她总是能轻松地看穿我。贝拉之所以照顾整个家庭,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母亲的能力有限,而是因为她需要证明自己是有用的?贝拉有可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想到这些,我就愤怒不已。我有种奇怪的欲望,我想照顾她,在人类社会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想方设法地照顾她;我想让贝拉知道,她仅仅是存在着,就已经超越了一切。
“去哪儿?”她在轰鸣声中喊道,使劲把换挡杆扳到倒挡,扭头看向后方。
她没注意到我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又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幸亏我们从没尝试去养比金鱼大的动物。我不太擅长养宠物,第一条鱼我可能喂得太饱了,所以第二条我减少了喂食,结果又犯了错,第三条……”她抬眼看着我,一脸困惑,“我真不知道它出了什么问题,它总是往鱼缸外跳,最后我没来得及救它。”她皱起眉头,“连续三条——我都成连环杀手了。”
老朽的发动机猛咳了几声,金属框架开始剧烈颤抖,我担心会有什么东西抖落下去。
我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她也不生气,跟着我笑了起来。
我只能祈祷所有的担忧都是庸人自扰。
笑声渐弱,光线发生了变化,爱丽丝提及的阳光出现在厚厚的树冠之上,我顿时又感到紧张不安。
“我们说好了的。”她神气地说,探身为我打开副驾驶的门。
我知道这种感觉——怯场 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非常可笑。就算贝拉觉得我恶心又怎么样?就算她厌恶地拒绝我又怎么样?那很好啊,比很好还要好。说实在的,在今天能伤害我的所有痛苦中,那是最小、最弱的一个。虚荣心和脆弱的自尊真有那么强的威力吗?我从不相信它们能控制我,现在也一样。我执迷于显露真容这件事,而忽略了其他问题,比如,她厌恶地拒绝我之后会发生什么。贝拉离我而去,她知道我会让她走。她会不会太害怕我,不敢让我带她回到卡车那儿?不管怎么样,我至少要把她安全地带到大路上,然后她可以独自开车离开。
她跟着我朝卡车走去,笑容又回到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得意。我已经承诺过了,不会食言,但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安排。我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她每天都开着这个古董大怪物,从没出过什么事。当然了,坏事总要等我到场了才发生,似乎少不了我这个受惊吓的观众。一定是表情出卖了我,她看出了我的不满意。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快要被巨大的痛苦压碎了。但是,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爱丽丝预见的考验正步步逼近。如果考验失败……我无法想象,自己将如何生存下去?有什么办法可以结束 自己的存在?
我想到衣物对我的作用,又想到这背后预示着什么,内心忍不住战栗。但我不应该逃避,不应该向她隐藏自己。她必须知道一切。
马上就要到了。
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又笑了起来。突然间,她的满脸惊讶变成了眉头紧锁。为什么呢?除了有点好笑,我不知道这个巧合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她选择这身衣服有更深层的原因,所以我的发笑才会惹她生气?我要怎么问才不会显得突兀?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这样选择的理由肯定跟我的不同。
我们穿过一片比较稀疏的树丛,贝拉注意到光线的变化,戏谑地皱起眉头。“到了吗?”
“我们很搭啊。”我解释道。
我假装同样轻松。“快了,看见前面的亮光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有上千种,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她上下打量自己,我估计她想问的是我发笑的原因。
她眯着眼睛望向前方的树林,眉宇间出现了专注时的褶皱。“呃,我应该看得见吗?”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也许对你的眼睛来说还早了点。”我承认道。
“早上好。”
她耸耸肩。“我该去检查视力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又是一个共同之处。
我们往前走,寂静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看得出来,贝拉发现了草地上的亮光。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笑起来,步子迈大了,眼睛不再盯着地面,而是锁定在穿透树林的阳光上。她的迫切让我越发踌躇。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只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可以在这里停下吗?她会原谅我的退缩吗?
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将我的视线引向她的衣服。她选择了哪套呢?我仔细回忆了一番,立刻记起了这身搭配。这件毛衣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搭在那台古董电脑上,下面压着一件白色纽扣衬衫,旁边是一条蓝色牛仔裤。浅褐色毛衣,白衣领,中蓝色牛仔裤……我用不着看一眼自己就知道颜色和风格几乎一致。
我知道,拖延没有任何意义。爱丽丝预见过了,事情迟早会发展到这一步。逃避不会让一切变得容易。
我的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我吸了口气,让新痛取代旧痛。比起跟她在一起的快乐,疼痛已经无足轻重。
现在是贝拉在带路,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拨开蕨丛,踏进了草地。
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停了下来,微笑中透着昨天夜里的平静。
真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像这样的好天气,我能想象那个地方有多美好。我闻到野花在温暖的空气中绽放出格外香甜的味道,听见远方的泉水汩汩流淌。昆虫嗡嗡,鸟儿在遥远的地方叽叽啾啾。而附近一只鸟也没有——有我在,稍微大一点儿的动物都吓得不敢靠近这里。
我知道她正等着,便轻轻敲了敲门,之后听见她跌跌撞撞下了最后几级楼梯来到门厅。她跑到门口,费了半天工夫才打开插销,拉门时用力过猛,门砰的一声撞到墙上。
她近乎虔诚地走进金色的阳光中,头发镀了一层金色,白皙的皮肤变得透亮,手指拂过长得高高的花朵。我又想起了珀耳塞福涅——春天的化身。
我从树枝的阴影中跳下来,穿过屋前的草坪,整个人陷入了忧郁之中。我试着抹掉写在脸上的情绪,但又好像不记得该怎么调动脸部肌肉了。
我可以长时间地这样看着她,或许直到永远,可是,那个地方再怎么美,我也不能指望她会永远忘记阴影中的野兽。她转过身,惊喜地睁大眼睛,嘴角露出好奇的微笑,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没有动,她慢慢朝我的方向走来,抬起一只胳膊,伸手鼓励我。
我希望自己能感受到快乐——整整一天待在她身边,想问的问题都有答案,她的温暖将我包裹。可是,我也希望自己此刻能转身离开她家,朝相反的方向飞奔——希望我能足够强大,飞奔到世界的另一边,永远待在那里,永远不会伤害她。但一想起爱丽丝看到的幻象,想到其中贝拉那张黯淡无光的脸,我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这么强大。
这一刻我多想变成人类啊,强烈的渴望几乎将我毁灭。
她醒了,屋里又是一阵混乱,睡梦中的宁静似乎消失在白天的亮光中。她的动作听起来很匆忙,几次扯开窗帘,大概是想看我有没有来吧。我越发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在一起,但我们有约定的时间,我不想在她做准备的时候提前打扰。我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但感觉还不完整。面对这样的一天,我真的能做好准备吗?
但我不是人类,是时候控制好自己了。我举起手掌,这是一个警告。她明白了,但没有害怕,她放下胳膊,站在原地不动,好奇地等待着。
查理走后,轮到我出去了,尽管我不愿离开安宁的房间。不管怎样,她安睡的样子能让我心绪平静。我最后深吸一口气,让火焰般的空气驻留在胸膛里,并紧紧拥抱这份疼痛,直到胸膛再次被填满。
我深吸一口森林里的空气,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有意地去感受她的灼热气息。
查理从楼梯下的壁橱取出钓具,制造了不小的噪声。贝拉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
尽管我对爱丽丝看到的幻象深信不疑,但也不确定事情至此将会如何发展下去。现在就可以大结局了,不是吗?贝拉将会看见我的样子,表现出从一开始就该有的反应:恐惧、厌恶、震惊、恶心……离我而去。
她的父亲朝卧室瞄了一眼,她没醒。时间还早,太阳还没升起。我待在原地不动,确信角落的阴影可以让我隐身。她父亲的思绪朦胧,夹杂着后悔和愧疚。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我想,只不过是再一次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犹豫了片刻,但他的责任感——计划、钓友、开车接人的承诺——又让他下定决心出门。这些是我做出的最合理的猜想。
我感觉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艰难的事情了。我强迫自己迈开腿,身体的重心朝前移动。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她还不明白。尽管我无数次地警告,她仍不相信真相。她太信任我了,她不该这样。
我要直面这一切。
贝拉继续沉睡,四肢松弛,眉头舒展,嘴角微微往上翘,气息轻柔地吸进呼出,像节拍器一样均匀。我陪伴她的这些夜晚,她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我无法忍受她脸上的第一反应,就算她表现得友善,也不可能掩饰最初那一瞬间的惊讶和反感。我会给她一点儿时间镇定下来。
从我第一次闻到她的气味到现在,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每一天的每一分钟,我的心情都从一个极端疯狂地奔向另一个极端,而我对此无能为力。今晚比平时更糟糕——即将到来的危险压在心头,将我推向焦虑的巅峰,超越了我这一百年来的所有体验。
我闭上眼,走进阳光中。
贝拉一整夜睡得太沉了,让人有些不安。
[1] 罐头笑声是情景喜剧中的背景笑声,事先录制好,在后期制作中插入,一成不变的模式像罐头食品一样,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