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放空。也许她也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教室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完美的记忆力不是天赋,而是诅咒。那节课的每分每秒有必要记得这么清楚吗?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大,映出我可怕的面孔?她的气味彻底摧毁了我美好的一面?
“你一定以为我着了魔。”
“当你经过我身边,”我坦白道,“就在当时当地,我差一点儿毁掉卡莱尔为我们经营的一切。要不是这些年来……嗯,要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克制嗜血的欲望,我肯定无法阻止自己。”
她没有否认。
但是,我不能给她留下任何美好的幻想。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她的声音纤细,“为什么那么快就讨厌我……”
杀了你。 我垂下眼帘不看她,深感羞耻。
那时的她凭直觉感受到了真相。她的理解没错,我确实 讨厌她,几乎和我渴望她一样强烈。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没有在坐满人的教室里跳起来……”
“对我来说,你就像是恶魔,是从我自己的地狱中直接召唤出来毁掉我的。”我回想当时的情绪,回忆把她当作猎物 的时刻,这个过程实在痛苦,“你的皮肤散发着香味……第一天我真的觉得它会让我发疯。一小时的课上,我设想了一百种方法,就为了引诱你,让你和我一起离开教室,让你落单。但我想到了我的家人,想到我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最终打消了每一个念头。我不得不冲出教室,不得不立刻离开,否则我会开口叫你跟上来……你肯定会跟上来的。”
啊,残忍的事实。
知道了这些,她有什么感受呢?想杀她的人是我,喜欢她的人也是我,她要如何把两个对立面融合起来?我确定她会跟着我这个杀人犯走,她又如何看待我的这种自信?
“所以,如果我们是在……”她停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场所,“嗯,小黑巷这样的地方相遇……”
她的下巴抬起了一厘米。“毫无疑问。”她赞同道。
她仔细揣摩我的话,领会到我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我们的手指仍然小心翼翼地交缠在一起。除了血液流经时的脉动,她的手几乎和我的一样静止。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担心——担心我们不得不放开彼此的手,而她再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宽容重新牵起我的手。
杀了你。 我说不下去了。这几个字让我想到她的消逝,让我心如刀绞。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想把所有说不出口的话传达给她。“我们不一样,”我保证道,“埃美特……那些是他碰巧遇上的陌生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当时不像现在这么……有经验,这么小心。”
不看她的眼睛,坦白会稍微容易一点儿。
“不,不!”虽然我急着想让她听到我的话,但还是竭力克制,放慢到人类的语速,“当然有希望!我是说,我当然不会……”
“后来,”我接着说,“我做了无谓的尝试,我想通过改课表来避开你。你又出现了,在那个封闭又温暖的小房间里,你的气味让我疯狂。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动手了。那里只有另一个脆弱的人类,太容易解决了。”
我的脑海里迅速重现了我们的最后一段对话,意识到我误解了她的反应。我请求她原谅我过去的罪行,她以为我是在为将来的、近在咫尺的罪行开脱。我当然……
我感觉她的胳膊到双手掠过一阵颤抖。一次次尝试解释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用词越来越惊人。这些都是正确的、真实的词语,但也非常丑恶。
“我的意思是,”她突然解释道,语气不再生硬,“就没有希望了吗?”
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它们从我嘴里奔涌而出,解释之外,又掺杂了更多的坦白。她默不作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向她讲述了那次不成功的逃离,是自负带我回来,也是自负影响了我们之间的交流;她内心的沉默带给我挫败感,让我备受煎熬;她的气味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诱惑。我的家人穿梭在故事中,不知她是否发觉,他们时时刻刻影响着我的行为。我告诉她,从泰勒的车下救她一命,这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迫使我承认,她对我而言不只是危险品和刺激物。
在我内心纠结的时候,她的表情渐渐柔和。我要怎样说再见才能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而这份爱又不会让她感到恐惧呢?
“在医院的那天呢?”见我不说话了,她继续问道。她审视着我的脸,迫切想知道后续,目光中充满怜悯,不带任何偏见。她的仁慈已经不再令我震惊,但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奇迹。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告诉她,我们家族尽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有犯错的时候。难道她没听出我是在供认谋杀?怪不得她这么容易接纳一切,她以为我的意志总是坚强的,让我良心不安的只是一些险些发生的事。唉,这不是她的错。我从没有坦率地承认过,从没有告诉她我杀了多少人。
我解释了我的顾虑,不是因为救了她,而是因为暴露了自己,进而暴露了家人,这样她才能理解,那天在空荡的走廊里我为什么那么冷酷无情。那也自然而然引出了我的家人的不同反应,他们中的某些人想用最永久的方式让她闭嘴,不知她听了做何感想。这次她没有颤抖,也没有表现出恐惧。未知的黑暗和已知的光明相互交织,对她来说,了解整个故事的感觉一定非常奇特。
好了,这就是她的极限。我认为她非常友好和仁慈,准确来说是太宽容了,但事实上,她只是低估了我的罪恶。尽管我多次警告,她一定以为我只是受到诱惑而已,我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在天使港开车远离血腥一样。
我告诉她,在那之后,为了保护大家,我假装完全忽视她,而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
“你想要什么?我的许可吗?”她生硬的声音听起来像讽刺。
我私底下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天在学校的停车场,我没有做出那样本能的反应,如果——就像我刚才给她描述的怪诞画面一样——我袖手旁观,让她在车祸中丧生,然后在人类的注视下,以最兽性的方式暴露自己,如果那样,我现在会在哪里。我们一家人肯定会立刻逃离福克斯。我可以想象,对于事件的这个版本,他们的反应多半会……截然相反。罗莎莉和贾斯帕不会生气,他们也许会觉得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是会表示理解。卡莱尔会深感失望,但依然会很宽容。爱丽丝会哀悼这位从没有机会认识的朋友吗?只有埃斯梅和埃美特的反应几乎会和现实版本一致:埃斯梅会担心我的幸福,埃美特会耸耸肩。
她皱起眉头,往后缩了缩,离开我不到一英寸,感觉却有一码远,嘴角直往下撇。
我知道,我会隐约感觉到悲剧降临。尽管那时候还早,我们只说过几句话,我对她已经有些着迷了。但是,我能感觉到这场悲剧的严重程度吗?恐怕不能。当然,我会感到痛苦,然后继续过着活死人的空虚生活,永远不会意识到我失去了太多,永远不会懂得真正的幸福。
也许不能。
我知道,那时候失去她会好受一些。正如我永远无法感受到快乐一样,我也不会坠入痛苦的深渊,现在我才知道痛苦原来可以这么深重。
这一次也能被原谅吗?
我凝视她亲切而甜美的脸庞,这张脸对我来说太珍贵了,已经成了我的世界的中心,往后的时光我唯一想看的,就是她的脸。
“就算意志再坚强,也有破戒的时候,不是吗?”我心虚地问。
她也凝视着我,眼神仍然充满好奇。
她的表情变得忧伤。她对我如此宽容,却痛恨埃美特的所作所为?他的罪行远不止这两项,但总数比我的少。一想到她会看不起埃美特,我就心痛。这个罪行——两条活生生的生命——会让她退缩吗?
“总之——”我给漫长的坦白做总结,“比起在此时此地、在没有任何证人和阻拦的情况下伤害你,我宁愿在一开始就暴露我们一家人。”
她放弃了等待答案。“我想我知道了。”
她睁大了眼睛,不是因为恐惧或惊讶,而是因为着迷。
卡莱尔要求我们参加了他们的葬礼,不只是这两位,还有每一位因我们的错误和疏忽而受害的人。如果她知道了这些,对我们的印象会更好还是更坏?因为听过他们的至亲好友讲述他们戛然而止的人生,因为见证了痛苦的眼泪和哭泣,我们就没那么可恶了吗?我们匿名捐钱,想要减少死者身边的人不必要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援助愚蠢至极。多么微薄的补偿啊。
“为什么?”她问。
我要怎样向她描述两个无辜的受害者?他们都是人类,他们有希望,有恐惧,有爱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不完美,理应有机会去进步,去尝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今只有名字刻在简陋的墓碑上,留在幽僻的墓地里。
解释这个问题跟解释其他所有问题一样困难,有太多的话我不想说出口,但也有一些话我迫切地想说给她听。
就好像我只是在跟她分享故事书里的童话,就好像善良总能获胜——尽管一路上不乏黑暗的时刻——真正的邪恶和永恒的残忍是绝不存在的。
“伊莎贝拉……贝拉。”只是说出她的名字就让人愉快,感觉像在宣誓,我属于这个名字。
“埃美特做了什么?”她带着聊天的语气问道。
我小心地挪动一只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在阳光下变得温暖。简单的触摸带来了巨大的快乐,能这样自由地接近她令我欣喜若狂。我又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她沉默许久,似乎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真想知道她是怎么理解的。她脸上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果伤害了你,我永远不可能心安,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折磨。”她一脸怜悯,我虽然不忍心,但还是移开了视线。我不想看见同一张脸的另一副 模样,爱丽丝的幻象中的那个模样。“一想到你僵硬、惨白、冰冷……再也看不到你的脸颊泛起绯红,再也看不到你凭直觉看穿我的伪装时眼里闪烁的光……一切都难以忍受。”难以忍受。 这个表述完全无法表达我的想法背后的极度痛苦。最不堪的部分已经过去,可以说出我早就想告诉她的话了。我又看着她的眼睛,为接下来的坦白而欢喜。
这个问题简单,不需要猜测。“从没有过。”
“对我来说,你最重要,无论现在还是永远。”
我终于迎向她的目光。她稍稍眯着眼,神情十分专注。“那你呢?”她问。
就跟难以忍受 一样,这句话只不过是略微表达出了它试图描述的感受。但愿她能从我的眼中看出它有多么单薄。她总能读懂我的心思,比我读她心思的能力要强得多。
“所以……”我慢慢继续,“贾斯帕不确定有没有遇到过吸引他的人……就像你吸引我这样。我认为不可能有。埃美特‘戒酒’的时间更长一些,他能理解我的感受。他说他经历过两次,其中一次的诱惑力格外强。”
她迎向我热切的目光,只和我对视了一眼,视线又落到我们的手上,一抹微红浮上脸颊。美丽的肤色令我震颤,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美丽,别无其他。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许是奇迹吧,贝拉即使知道了我身上最阴暗的事,她也不会惊恐,不会因此憎恨我。我需要接受这个事实。既然她强大到什么都能听,我也必须强大到什么都能说。我又望向太阳,感受到缓缓下沉中的最后期限。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感觉,”她说,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我人在这里……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我宁愿死,也不愿离开你。”
她轻轻哼 了一声,有点苦恼。“我不介意 。请不要担心冒犯我、吓到我什么的。这是你的思考方式,我能理解,或者至少能试着理解。你就尽量解释吧。”
没想到我竟能同时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喜悦和懊恼。她想跟我在一起,这真是天大的幸福。她为我甘愿冒生命危险,这我无法接受。
“我和兄弟们聊过……对贾斯帕来说,你们每个人都差不多。他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家族的,连克制欲望都费劲,没时间去感知不同的气味、不同的口味……”我往后缩了一下,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对不起。”我连忙补了一句。
她皱起眉,一直低垂着眼。“我是个傻瓜。”
这个答案更可怕,我不忍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而是紧紧盯着太阳。太阳下沉,离树梢越来越近。时间的流逝前所未有地让我心痛——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一去不复返了。真希望我们不必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如此讨厌的事上。
听了她的结论,我笑起来。在某种意义上,她说得有道理。任何物种,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最致命的掠食者的怀抱,最后都活不长。还好她是个异类。
当其他人进行艰难的抵挡或者抵挡失败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但我无法知道那些诱惑力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大。不过,我可以根据他们的正常自控水平进行合理的猜测。虽不是完美的方法,但应该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你是个傻瓜。”我温柔地开玩笑。我会永远为此心存感激。
就连嗜血的欲望,我们一家人的感受也不尽相同。对我来说,这种欲望像火焰在灼烧。贾斯帕也觉得像灼烧,但不是火焰,对他来说更像酸性液体,像渗入身体的化学反应。罗莎莉认为是一种强烈的干渴,是体内的极度匮乏感,不是外力的作用。埃美特的描述跟她的一样,这是当然,在他的第二次生命中,罗莎莉对他的影响最早也最持久。
贝拉抬起眼,顽皮地咧着嘴,我们一起放声大笑。经过了沉重的坦白后,笑起来是如此放松,一开始是因为幽默,渐渐变成了纯粹的快乐。我相信她也有同样的感受。在这完美的时刻,我们完全同步了。
我尽管拥有独特的读心术,也很难进行精确的比较。我能听到别人想什么,却不能真正感受他们的情绪,只知道他们对这些情绪的想法。
尽管这一切似乎不可能发生,但我们此刻确实属于彼此。杀人凶手和受害者紧紧依偎,尽情享受彼此的存在,一切太平——这个画面哪里都不对劲。我们似乎上升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这样的不可能是可以成立的。
“这种情况常见吗?”她好奇地歪着脑袋问道。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幅画。
她又回到了学术调查模式。
每当我们到乡村考察、寻找合适的小镇定居时,卡莱尔常常会顺便潜入教区的老教堂。他似乎无法改变这个习惯。那是一些简陋的木质建筑,没有好的窗户,大多昏暗无光,地板和长椅靠背都被磨得光滑,散发着一层层人类触摸过的味道。那里有某种特质,带给他沉思的平静。关于父亲和童年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涌现,但暴力的结局从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他只记住了愉快的事情。
我供认了多么可怕的罪行啊,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解脱感。多亏了她,多亏了她的支持和理解。我感到脑子一阵眩晕,所有 这些她都能原谅,她是怎么办到的?
有一次,我们在费城以北约三十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老教堂。那是一座小房子,跟农舍差不多大,外表由石头建成,里面布置得非常简朴,地板上满是节疤,长椅都是直背的样式。如此朴素的地方,顶头墙面上竟然挂着一件装饰品,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卡莱尔也产生了兴趣,我们一起仔细看了看。
“没错,我对你上瘾了。”
那是一幅很小的画,最多十五平方英寸,我猜它比石头教堂还要老。画家显然没经过训练,画风不成熟,但是,简单粗糙的画面却蕴藏着某种东西,能够传递出一种情绪。画笔下的动物脆弱却温暖,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柔软。画家憧憬着这个更友善的天地,莫名地令我感动。
我有些惊讶地笑了笑,她做了我一直努力做的事——讲笑话,活跃气氛,缓解紧张的情绪——她比我做得成功。
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卡莱尔心里想。
她笑了,没有像之前那样咧开嘴,翘起的双唇调皮地歪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上瘾了?”
在这样的世界里,此时此刻的情景是可以存在的,我联想到眼前,又一次感受到那种令人心疼的柔软。
“也许这样打比方不准确,”我边想边说,“也许拒绝白兰地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但你……”
“狮子爱上绵羊……”我低声说。
我把刚才的话回顾了一遍,不确定这个比喻是否足够有力 。
有那么一秒钟,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特别清澈。她又红了脸,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顽皮的笑容又回来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尝试去听她内心的反应。我有种感觉,她也在尝试读懂我的想法。
“多么愚蠢的绵羊啊。”她揶揄道。
我是不是把自己描绘得太讨人喜欢了?讲的不是真正的反面人物,而是悲惨的受害者吧?
“多么病态又自虐的狮子啊。”我回应道。
我放慢语速,尽可能找到最合适的比喻,心里明白再怎么合适也是失败。“要知道,每个人闻起来不同,各有各的香味。假如把一个酒鬼关进房间,房间里装满变了味的啤酒,他是乐意喝的。但是,如果他想抵挡诱惑……如果他是正在戒酒的 酒鬼,他也能忍住不喝。现在把房间里的酒换成一杯百年白兰地,最珍贵、最上乘的干邑白兰地——让它温暖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你觉得酒鬼还能忍住吗?”
我不确定这么说对不对。从某个角度看,没错,我故意给自己制造了不必要的痛苦,而且还十分享受,教科书般诠释了什么是自虐。然而,痛苦只是必要的代价……回报远比痛苦多得多。真的,代价可以忽略不计,我愿意再付出十倍甚至更多。
她的手握紧了一些,催促我接着讲。
“为什么?”她犹豫不决地低语。
她咧嘴一笑,酒窝立刻冒了出来,笑容里是真实的开心和亲近。她的笑让我感觉到,同处这个荒唐的境地,我们不是对手,而是伙伴,我们正一起努力寻找一条出路。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期待的了——当然,除非发生不可能的事,除非我也成为人类。我也冲她咧嘴一笑,我知道,我的笑容没有她的那么真诚、那么无邪。
我朝她微笑,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想法。“什么?”
“抱歉用食物打比喻,”我表示歉意,“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方法。”
她额头上的皱纹又开始出现。“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跑开了?”
呃,多么苍白无力的开场白,说出口时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贝拉点点头,看起来像是客气地表示赞同。她的表情非常平静,可能消化信息需要一点儿时间。
她的话向我击来,直中胸口。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想回看那么不愉快的时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口味,你知道吧?有人喜欢巧克力冰激凌,有人喜欢草莓口味的。”
“你知道为什么。”
没有退路可走了,我不得不描述肮脏的细节。绕开事实只会让她困惑,她需要知道这些。我深吸一口气。
她摇摇脑袋,眉头紧皱。“不,我的意思是,我到底 做错了什么?”她认真地说,表情变得严肃。“要知道,我必须提高警惕,最好开始了解哪些事不应该做。比如,这样,”她的指尖慢慢从我的手背滑到手腕,像火烧过,却一点儿也不痛,“好像没问题。”
她笑了,也看向我们的手,眼里充满痴迷。
她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太像她的风格了。
我叹了口气。“不可思议的温暖,真舒服。”
“你没做错什么,贝拉,都是我的错。”
她展开手指,朝我的手伸过来。我无法抗拒,轻轻将手放回她的手里。她热切地紧握我的手,让我的心绪得到了安抚。我知道我会向她吐露一切——我能感觉到真相在身体里翻腾,随时准备喷涌而出。但我不知道她会如何面对真相,尽管她向来对我宽容。我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接纳,明白它可能会突然消失不见。
她抬起下巴。如果不是眼神中充满恳求,她的样子会显得有些固执。
“怎么解释呢?”我低声说。她不理解我的意思实属正常。我还从没有特别具体地解释过我对她的气味的反应。当然没有。这是件丑陋的事,是我深感羞耻的事,更别提这个话题有多恐怖了。是啊,怎么解释呢?“我不想再吓到你……嗯。”
“可是我想尽力帮忙,不让你更难受。”
看见她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怒气来去匆匆。有这么多美好的情绪可以感受,何必浪费时间生气?
我的第一反应是坚持告诉她,这是我的问题,她不必担心。但是,我知道她只是想了解我,我身上有那么多陌生又可怕的怪癖,不如尽量清楚地回答她的问题,她会更高兴。
“我没有完全理解你的意思——特别是最后一部分。”她带着分析的口吻说。我回想到餐厅里的那次对话,她询问关于猎食的事。她听上去像是在为写报告收集数据——这份报告她非常感兴趣,纯粹是学术调查而已。
可是,要怎么解释嗜血呢?这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疑惑地看着我,眼睛里再没有一丝恐惧,脑袋稍稍歪向左边。
“嗯……问题在于你离我有多近。大部分人类会本能地躲开我们,对我们的怪异避而远之……我没料到你会靠得那么近,还有你喉咙的气味……”
“别这样!我渴望的不只是你的陪伴!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永远不要忘记,我对你的威胁远超过对其他任何人。”
我突然停住,希望没有让她感到恶心。
我心里直冒火,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小心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噘起嘴,似乎想忍住笑意。
“我很高兴。”她随口说了一句,好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好像喜欢上自私的怪兽是每个女孩都会庆幸的事,哪怕怪兽总是优先考虑自己而不是她。
“那好吧,喉咙不外露。”她故意收起下巴,抵着右边的锁骨。
“正因为这样,我才应该离开。”两个人在一起越久,就越难分离,“不过你也不必有压力,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我太渴望你的陪伴,都没法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她的用意很明显是为了缓解我的焦虑。效果很好,我被她的表情逗得大笑。
她希望我留在她身边。我拼命压制住喜悦,不让它把我拖向屈服的深渊。选择权在我手上吗?还是只能由她选择?她叫我离开,我才会离开?她的话在微风中回荡。我不想让你走。
“不是因为这个,真的,”我向她保证,“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
她仍然盯着我们的手,脸颊微热。“我不想让你走。”她喃喃道。
我又抬起手,手掌轻轻贴着她的脖子,感觉到无比柔软的皮肤和温暖的脉搏,大拇指轻抚她的下巴轮廓。我的身体里窜动着只有她才能唤醒的电流。
我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早就应该离开,现在也应该离开,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
“你看,”我轻声说,“完全没问题。”
哈迪斯和他的石榴,就连想想都觉得是一条危险之路。我已经让她服下了多少颗有毒的籽?多到能让爱丽丝看到我离开后的幻象,看到她苍白而悲痛的样子。而我自己感觉也像中了毒,着了迷,上了瘾,没有复原的希望。我无法想象一个完整的画面,离开她, 我将如何生存下去?爱丽丝让我看到了贝拉的痛苦,在这个版本的未来中,她预见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相信一定是个失魂落魄、一无是处、颓废而空虚的黑影。
她的脉搏开始加快,我的手掌能感觉到,我听见她的心脏飞速跳动。她的脸泛起红晕,从下巴红到了额头。她的反应我听到了,也看见了,却丝毫没被激起嗜血的欲望,反而使我产生了更像人类的反应。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切,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可能从未有过,甚至在我真正 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过。
她皱眉瞪着我的手,好像和我一样不赞同这个想法。
“你脸红的样子真可爱。”我喃喃道。
“是的。”想象中的所有痛苦依然清晰,但我内心并不想赞同她。我渴望着她的渴望。“想和我在一起……”想和自私的我在一起,“确实是值得害怕的事,对你真的没什么好处。”
我从她手里轻轻抽出左手,调整手的位置,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的瞳孔放大,心跳加速。
如果我迫使她兑现说过的话,如果我帮助她永远留下来,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都想象到了——她承受的每一次牺牲,她哀悼的每一次失去,每一次针刺般的悔恨、身体的刺痛,流不出泪的凝视。
我多么想亲吻她啊。她的双唇有柔软的曲线,微微张开,让我着迷,吸引我靠近。尽管这些新出现的人类情感来势汹汹,已经超越了一切,但我始终无法完全信任自己。我知道,我还需要一个考验。我已经穿透了爱丽丝所说的那团乱麻,但总感觉缺少些什么。现在我意识到还需要做什么了。
“我害怕,”她开口了,我满心感激,她终于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是因为……嗯,显而易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说到在一起 时,她又垂下了眼帘。只有这一次,我清清楚楚听懂了她的话。我明白,她说的在一起 ,不是指阳光下的这一刻,不是指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星期。她的意思也就是我想对她表达的意思。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我害怕自己太过渴望和你在一起,超过正常的界限。”
一件我一直回避的事,一件我不愿深思的事。
她这才抬起目光,探询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她眼神中的专注让我惊讶。我感觉她能读懂我的心思,比我读她的心思成功得多。
“千万不要动。”我提醒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叹了口气。“我太容易受挫了。”
我一边慢慢地靠过去,一边观察她的表情,看她有没有流露出反感的神色。一点儿也没有。
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在我手心里画起了图案。我跟随笔画的顺序,希望能看出一幅画,或者几个字也好,比如:爱德华请走开。但我没看出任何意义,又是一个谜题,又是一个她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我不配得到答案。
最后,我垂下脑袋,往旁边一偏,让脸颊贴到她的颈窝上。鲜血的温度随着脉搏穿过脆弱的皮肤,温暖着石头般冰冷的身体。那脉搏在我的触碰下剧烈地跳动着。我像机器一样控制住呼吸,节奏均匀地吸进、呼出。我等待着,判断身体里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也许不必等这么久,但这里太舒服了,让人舍不得离开。
“然后呢?”我问道。
等到确定没有任何意外情况时,我才继续。
没有下文了。
我小心地调整动作,缓慢而平稳,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我的双手从她的下巴滑到她的肩头,她浑身颤抖,我一时失去了对呼吸的控制。片刻之后,我恢复了,重新镇定下来,然后移动脑袋,让耳朵正贴着她的心脏。
她笑了笑,又低头看着我的手。“哦,对。”
心跳声原本就很响亮,此刻更像是环绕我的立体声。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松动了,跟随她心跳的节奏轻轻摇晃。
“我想,我们在讨论你为什么害怕,除了那个明显的原因之外。”说不定,那个明显的原因已经把别的想法统统赶出了她的脑海。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啊。”
可以理解。我吸进烈火一样的空气,然后呼出,企盼它能给我带来一点儿真正的伤害。
我多么希望能永远这样待着,沉浸在她的心跳声中,被她的皮肤温度所温暖。可是,是时候接受最后一个考验了,我想要解决掉它。
她眨了两下眼睛。“我真不记得了。”
我吸了一口灼烧的空气,第一次让自己想象她的气味。我没有将思绪拦截,没有将它们斩断埋葬,没有将它们赶出我的意识,相反,我允许它们无拘无束地驰骋。它们不愿意去往那里,至少现在还不愿意,但我强迫自己踏进那个一直回避的地带。
“在我粗暴失礼之前,我们说到哪儿了?”我记得我 在哪儿,离她微张的双唇只有几英寸,为她神秘的内心而着迷。
我想象着品尝她……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同样的接纳——我不配拥有的接纳。我不敢相信,我那些或主动或被动的恶劣行为可以瞬间被抛在脑后。她的宽恕冲走了所有黑暗。
如果我能彻底满足自己最原始的、野兽般的欲望,我的经验将会告诉我那是怎样的一种解脱感。比起我遇到的其他任何人类,她的血对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我只能推测,她的血带来的解脱和快乐也一样会强烈得多。
我不敢相信事情可以如此简单,慢慢抬起双臂,回应了家人的拥抱。
她的血会祛除喉咙的疼痛,熄灭燃烧数月的火焰。那感觉就像我从未为她燃烧过一样,疼痛会完全消失。
回来就好。 卡莱尔也盯着我的脸,脑海中只有快乐。他一定知道我眼珠的颜色代表什么,但除了快乐,他没有别的想法。不需要道歉。
舌头品尝到的香甜滋味比较难以想象。我知道,我从未体验过和我的欲望如此完美匹配的血液,我相信它会满足我有过的一切渴望。
我抬头望向卡莱尔的脸,睁大眼睛,没有丝毫隐藏。
这七十多年来,我将第一次彻底得到满足——我从没遇到过这样让我疯狂渴望的血液。我的身体会感到强壮而完整。我会好几个星期都感觉不到干渴。
“嘘,别说话。”埃斯梅轻声说,把头埋进我的脖子里,闻着我的气味。我的孩子。
我把一连串事件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令我惊讶的是,尽管我放纵这些禁忌的想象,它们却对我没有什么诱惑。就算摒除了必然的结局——没有她的世界空空荡荡,嗜血的欲望再次回归——我也丝毫不想做出想象中的事情。
“卡莱尔……埃斯梅……太对不起了,太……”
这一刻我还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什么单独的野兽,从来没有。是我太想把思想和欲望割裂开,有意给我最可恨的那一部分找了个替身——这是我惯用的方法——让它远离另一部分我所认可的我 。就好像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斗争的对象,创造了鹰身女妖 [2] 一样。这是一种应对机制,不怎么好的应对机制。更好的方法是把自己看成一个有好也有坏的整体,接受和面对这个现实。
谢谢。 他想道,心里充满了热切的真情,谢谢你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呼吸保持均匀。我抓着她,身体上的各种感觉向我袭来,还好有她的气味带来的痛感,中和了其他感觉。
仅仅一秒钟后,卡莱尔的双臂抱住了我们。
之前的激烈反应让我们俩都受到了惊吓,对于当时的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想我又多了一点儿了解。我一直怀疑自己可能 承受不了和贝拉独处,当我真的 承受不了的时候,一切就像是自我验证的预言。我焦虑不安,沉浸在痛苦的幻象中,再加上数月的自我怀疑动摇了最初的自信,所有这些结合起来削弱了我的决心。现在我明白了,决心只跟一件事有关,那就是保护贝拉。
她来到我身边,双臂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嘴唇在我脸颊上亲了又亲。求你别再走了。
突然间,爱丽丝预见的噩梦般的幻象不再那么鲜明,色彩渐渐褪去,它带给我的震撼也慢慢消减,原因显而易见,她看到的未来完全不可能 。我和贝拉会手牵手离开这个地方,我的人生终于要开始了。
“爱德华!”埃斯梅叫道,声音中明显带有喜悦。
我们穿过了那团乱麻。
他的思绪中除了急切的盼望,什么也没有,没有评判。暂时还没有而已。
我相信爱丽丝也看到了,她正在为此高兴。
父亲大步追了上来,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虽然现在这种姿势特别舒服,但我还是渴望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爱德华?真的是他?
我直起身,双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来,回到身体两侧。再次看见她的脸庞,我心里充满了简单的快乐。
这不是我料想中的心理活动。不过,她还没有看清我的眼睛。
她好奇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脑海中的风起云涌。
爱德华!他回家了!
“再也不会这么难了。”我保证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她也许并不懂我的意思。
不到一秒钟,她的身影就从边门飞奔而出。我看见她穿过山脊周围的巨石,身后扬起层层雪花,像厚云一般。
“这样子对你来说很难吗?”她问,眼神流露出怜悯。
“爱德华!”我们相隔一英里远,但我听到了她的叫声。
她的担忧让我暖到心底。
埃斯梅最先发现了我。
“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你呢?”
荒凉的高山上只有他们住的一座房子,我从山下靠近,窗户在冬日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不清屋里有没有人。我没有走树林中的近路,而是选择了空旷的田野。田野被白雪覆盖,很容易就能看见我——尽管为了遮挡太阳的强光我包裹得很严实。我缓慢地移动脚步,不想奔跑惊动他们。
她表示怀疑地瞥了我一眼。“不,不难……对我来说不难。”
找到他们并不难。我离开后,他们搬到了离原来的住处不远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让我更容易回家?
被一个吸血鬼拥抱,她却看起来如此轻松,这需要的勇气肯定比她表现出来的大得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忧心忡忡,眼睛的证据如此明显,不知道我将面临怎样残酷的重逢。他会不会直接把我赶走?会不会不拿正眼瞧我,不想看见我令人失望的样子?会不会要求我赎罪?不管他要求什么,我都照办。他会不会被我想要改变的决心感动,还是会只看见我的失败?
她咧开嘴,露出了不对称的酒窝,笑容灿烂而温暖。很明显,就算确实 需要努力才能承受我的靠近,她也绝不会承认。
我那时也没准备好,打算再等一段时间,希望在卡莱尔看到我之前,眼睛能重新变回金色。但它们始终是一种奇怪的橘色,一种偏红的琥珀色。我很难适应以前的素食习惯,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困难。我害怕没有卡莱尔的帮助,我无法坚持下去,最后又堕落成老样子。
飘飘欲仙。我只能想到这一个词来形容此刻极度兴奋的感觉。我很少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到一起。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都想从我的双唇间涌出,我也想听到她的每一个念头。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变了。
解脱、快乐和愧疚相互交融,让我瞬间想起回家的那天,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只是因为我想感受它和我皮肤的接触,事先并没有反复思量。这是我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跟着感觉走。这些冲动是全新的,跟以前的毫无关系。
我也用微笑回应。直到现在,我才有心情欣赏这里的美景。阳光、鲜花、空气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色,突然间,一切好像都是为我而存在,充满欢乐和仁爱。我感受到她 天性中的宽容,石头般的心里满溢着感激之情。
“这里,”我把她的手掌贴到我的脸上,“能感觉到温暖吗?”
她盯着我们的手,抬眼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帘。她开始用指尖勾勒我掌心的纹路,就像在我爆发之前那样。她的视线再次与我的相遇,笑容在脸上慢慢绽放,露出了小酒窝。这张笑脸中没有评判,没有后悔。
对于我这出自本能的动作,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指在我的颧骨上颤抖,眼睛越睁越圆,笑容消失了,呼吸和心跳急剧加速。
“你还好吗?”
我正要后悔自己的冒失,她靠了过来,低语道:“别动。”
我把一只手轻轻放回她的手中,感觉太对 了。我不该有这种感觉,但事实就是如此。
一阵兴奋的战栗传遍了我的身体。
她笑出了声,声音有点颤抖,有点急促,却是发自内心的笑,是真实的快乐和轻松。她的眼神变得温暖,肩膀松弛下来,双手再次张开。
她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我把自己维持在人类无法达到的绝对静止状态。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应该不是为了适应我没有血液流动这个事实——但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我闭上眼,不确定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她在我的凝视下感到拘束,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时候分心。
我居然还冲她眨了眨眼,别人看了肯定会以为我只有十三岁,而不是一百零四岁。
她的手开始非常缓慢地移动,先是抚摸我的脸颊,指尖滑过我闭着的眼睑,然后在下方画了个半圆。我们皮肤相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刺热感。她的手滑过我的鼻梁,接着是我的嘴唇,手指的颤抖变得越发明显。
“请原谅我,”我恳求道,“我能控制住自己。刚才有些猝不及防,现在我会拿出最佳表现。”多么可悲的道歉啊。还好,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我像个傻子,又开始展示幼稚的幽默感。“我今天不饿,真的。”
我僵硬的身体融化了,嘴唇微微张开,在呼吸中感受她的接近。
她的心跳平稳了,眼皮也放松到原来的位置,仿佛我的靠近让她镇静下来。
她又用一根手指轻抚我的下嘴唇,然后放下手,往后退了一点儿,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空气冷却下来。
我慢慢向她靠近,避免速度过快吓到她,然后像慢镜头一般不慌不忙地坐下,就这样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我稍稍弯腰,我们的脸正好相对。
我睁开眼,迎向她的目光。她满脸通红,心脏依然飞速跳动。我有一种幻觉,自己身体里也跳动着同样的节奏,尽管没有血液来推动它。
“别害怕,”我轻声请求,“我保证……”不,这个词太随意了,“我发誓不会伤害你。别害怕。”
我想要的 ……太多了。遇见她以前,漫长的永生时光里,我从未觉得需要这些东西。而且我确定,在永生以前也从未想要这些东西。如今我感觉,有些我一直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是非常可能的。
她的痛苦是我最大的软肋——正如爱丽丝预见的那样。我不愿看到她害怕,一想到她的恐惧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心都碎了,但相比这些烦扰,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痛苦,它让我丧失了做出正确决定的能力。
单从嗜血的欲望来看,我现在已经能够自控,待在她身边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不过,我的力量还是一样强大,比她强大得多,四肢像钢铁一样坚硬。我必须时刻考虑到她的脆弱,要花些时间才能学会在她身边自如地活动。
她的眼里仍有恐惧。当然会有。似乎还有一丝恳求,难道是想让我现在回到她身边?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回去吗?
她盯着我,等待着,想知道我如何看待她的 触摸。
那是去天使港的前一夜,也是我发现她已经了解真相的前一夜。我要是知道雅各布·布莱克对她说了什么,绝不会认为她有可能梦见我,除非是噩梦。不过,真相对她来说完全无所谓。
“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复杂和困惑,”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样你就能理解了。”
她先动了,只稍微动了一下。我从她身边逃开后,她的双手一直无力地搭在大腿上,这时,其中一只颤抖着张开,手指朝我的方向微微伸展。也许是个无意识的举动,却跟她睡梦中的动作莫名相似,她在梦中恳求“回来”,好像伸手去够什么 。我当时希望她梦到的是我。
她的一缕头发被微风吹散,在阳光下舞动,微微泛着红光。我伸手触摸她散开的头发,在指间感受它的质地。因为靠得太近,我忍不住抚摸了她的脸颊,感觉就像抚摸着阳光晒过的天鹅绒。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下,此刻仍愣着神,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们注视着对方,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在生自己的气,但怒火已经烧不起来了。这一切毫无意义,我就是我。
她把头歪靠在我的手上,眼睛始终专注地盯着我的脸。
语气里的苦涩消失了。我小小的爆发没有花费力气,却浇灭了我的怒火。
“跟我说说。”她低声说。
“就好像你能打败我似的。”
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我说不清楚。一方面,我这个卑劣的家伙,对你产生了饥饿的感觉和嗜血的欲望,”我抱歉地冲她挤出一点儿微笑,“这个我告诉过你,我想你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也许你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是……”
我迈了两大步,站到她面前,相隔只有一臂的距离。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朝她的双唇伸过去。我轻抚她的双唇。我终于做到了。它们比我想象中的更柔软、更温暖。
这些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用了全部力量的极小一部分,就已经如此暴力,如此具有杀伤力。
“另外还有一种渴求,”我接着说,“一种我无法理解、完全陌生的渴求。”
我把树枝朝铁杉砸过去,瞄准离地三十英尺左右的树疤。我的“炮弹”射中了目标正中心,树枝最粗的那头撞上去,发出嘎吱 一声巨响,分裂成无数木头碎片,雨点般淅淅沥沥落在下面的蕨丛中。树疤中心裂开了一道口,像蛇一样上下蜿蜒几英尺。铁杉颤抖了一下,震动一直蔓延到树根,渗透进土壤。我不确定有没有杀死它——几个月后才能知道。希望它能康复,因为草地原本的样子非常完美。
她又带着一点儿怀疑看着我。“这个 我能理解,也许比你以为的更能理解。”
旁边有一棵古老的云杉,我伸手正好能够到最矮的树枝。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主枝从树干上扯下来,云杉尖叫抗议,树皮和木屑从受伤的地方迸射出来。我在手里掂了掂粗树枝的分量,大约八百六十三磅 [1] ,可能没办法直接撞断右边远处的那棵铁杉,但制造一点儿伤害还是可以的。
“我不习惯这么像人类的感觉,”我承认道,“总是会这样吗?”电流疯狂地在身体里穿梭,磁力把我使劲地往前拉,我产生了一种即使靠得再近也不够近的感觉。
追逐结束,接下来是捕捉。
“我吗?”她停下来想了想,“不,从没有过,以前从没有过。”
“就好像你能跑得过我似的。”荒唐而可笑的一幕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放声大笑,刺耳的回音在树林间跳跃。
我握住她的双手。
我在刚才站过的地方猛地停住。所以我不需要动听的声音——我是一头野兽。
“我不知道怎样接近你,”我提醒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接近你。”
我站起来,像她的心跳一样加速,紧贴着草地的边缘转了两圈,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这么做的意图。
我该怎样自我设限才能保证她的安全?怎样防止我自私的欲望愚蠢地挑战限制?
我又感觉失控了,但和之前不一样。我的爱情、渴求和希望都碎成粉末,面前是延绵千百万年的痛苦,我不想再假装了 。如果因为是野兽而得不到幸福,就让我当那头野兽吧。
她朝我靠近了一些,侧脸贴在我的胸膛上,我一动不动,不敢大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爱丽丝为我的衣橱做出的贡献,让我得以选出这件最合适的衣服。
“我是世上最厉害的猎手,不是吗?”我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苦涩,“我的一切都是用来吸引你的诱饵——我的声音,我的脸,甚至我的气味 。”真是多此一举 。要这些魅力和诱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不能动弹的捕蝇器,非得等着猎物送到嘴里。为什么我的外表就不能像内在一样令人恶心?“就好像我没有这些不行似的!”
她闭上眼,满意地舒了口气。“这样就够了。”
只是因为她多靠近了一英寸而已。靠近是为了能闻到我的气味,她觉得那气味迷人,正如我的脸、我身上的所有陷阱一样无法抗拒。我的一切都吸引她靠近,就好像是命中注定。
这个举动让我无法抗拒。我确信自己不会出差错,小心翼翼地用双臂轻轻抱住她,第一次真正地把她拥入怀里。我吸进她温暖的气味,嘴唇抵着她的头顶,第一次吻了她——一个偷偷的、没有回应的吻。
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我想笑,也想哭,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轻笑了一声。“你可比自己承认的做得好啊。”
这正是我一直等待的,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她转身离开,挽救自己的生命,留下我独自燃烧。
“我有人类的本能,”我对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也许被埋藏得很深,但终究还是存在。”
空气中充满恐惧的味道,浓烈,有一股金属味。
我拥抱着她,嘴唇贴着她的头发,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她的心跳变得轻柔,我的皮肤能感觉到她缓慢而平稳的呼吸。树影落到我们身上,我才注意到周围的变化。没有我皮肤的反光,草地突然暗了下来,不像下午,更像傍晚。
直到现在。
贝拉深深叹了口气,这次不是满意,而是遗憾。
我曾在她的脸上看到过恐惧,但总是很快就打消了疑虑。我不值得她冒这么大风险,每一次我残存着希望,想要她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她眼里的恐惧从不是因为我。
“你得回去了。”我猜想。
她愣了一秒钟,点点头——只点了一下。我用干涩的笑话缓解气氛,她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这个尝试反而让她的表情更加难受。她的样子很痛苦,而且,终于流露出了害怕。
“我以为你读不懂我的心思。”
“我只是个凡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咧嘴一笑,偷偷在她头顶留下最后一吻。“你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
我又采用了老办法,努力让一切变得轻松。我马上就发现这并不是个好办法,但我一心想消除她脸上的震惊。
我们在这里待了很久,尽管感觉好像只过了几秒钟。她还有人类的需求,只不过被她忽略了。我想到来草地前缓慢的长途跋涉,有了一个主意。
贝拉眨了眨眼,然后又瞪大眼睛,心脏怦怦跳得极快,表情僵住了。这句话似乎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完全不能理解。
我不情愿地推开她——不管接下来做什么,我都舍不得结束我们的拥抱——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我试图把所有的感受都放进言语中。“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我能向你展示一下吗?”我问。
我慢慢往回走,不知道该不该和她保持距离,但隔着草地冲她大喊,这种道歉方式似乎也不太妥当。我不敢再像之前那样靠近她,于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坐到地上,这个距离正好可以和她交谈。
“展示什么?”她问,声音透着怀疑。我意识到我的语气非常兴奋。
我的感觉……和平常一样,至少是这几个月里的平常感觉。我的自控力恢复了,跟之前完全一样,而那时我的过度自信差点要了她的命。
“向你展示我 如何在树林里穿行。”我解释道。
贝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她的心跳速度是平时的两倍。太快了,这不正常。我想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切都好,她没事,很安全,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这些都是多么明显的谎话啊。
她疑惑地噘起嘴,眉宇间的褶皱出现了,比之前更深,甚至比我差点攻击她的时候还要深。我有点意外,因为她平常是那么好奇而无畏。
但你确实停下来了, 她会这么说。她不知道仅仅停下来是完全不够的 。
“别担心,”我安慰她,“你会非常安全,我们会以快得多的速度回到卡车那儿。”
我可以想象爱丽丝会怎样安慰我:我确实 保护了贝拉,确实 什么也没发生。爱丽丝看到的时候,一切还是将来时,不是过去时,虽然她能看到这么多,但她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失去自我控制,屈服于最糟糕的冲动,无法停止。
我鼓励地冲她龇牙一笑。
我又深吸一口气。从这里也能尝到她的味道,给一直燃烧的烈火添了把柴,此外没有别的反应。我的感觉……就是平常待在她身边的感觉。我的思维和身体没有任何暗示,没有觉察到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有突然爆发的迹象。这种状态让我想要尖叫,想要把身边的树连根拔起。如果感觉不到确保她安全的行为边界和引起我冲动的诱因,我要怎样保护她,怎样让她免受我的伤害?
她考虑了一分钟,轻声说:“你 会变成蝙蝠吗?”
她往后挪了几英寸,眼睛里依然大部分是眼白。
我实在忍不住了,放声大笑。其实我也不想忍,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这样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了。当然,这话也不完全真实,我和家人相处的时候总是自由开放的。但是,和家人在一起从没有这种感觉——欣喜若狂,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像通电一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活了过来。和贝拉在一起时,所有的感知都被放大了。
我把音量控制在她刚好能听见的范围,尽量让语气温柔。“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又能正常说话了,打趣道:“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
她咧嘴笑道:“是啊,想必你经常听人这么说。”
当然是这样。
我瞬间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她犹豫不决地盯着它。
“对不起……爱德华。”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来吧,胆小鬼,”我鼓动道,“爬到我背上来。”
她的下嘴唇颤抖了一下,嘴巴张开了。我浑身紧绷,等待着指责,等待她冲我吼叫,叫我永远不要再接近她。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我不确定她是对我的提议有所警惕,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我。这种身体上的接近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些羞涩。
她的目光呆滞,深色眼珠四周被眼白包围。我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眼神重新聚焦,牢牢盯向我的新位置。我们彼此注视了许久。
断定是第二个原因后,我替她解决了难题。
我是不是没有通过考验?难道没有希望了吗?
我抬起她,放到我的背后,轻轻让她的四肢缠绕着我。她的脉搏跳动加速,呼吸也有些跟不上。一调整好姿势,她立刻用双臂和双腿紧紧围住我。我感觉自己被她温暖的身体包裹着。
如果我能变得更好更强大,而不是成为通向死亡路上的野兽,刚才那一瞬间就会是我们的初吻时刻。
“我比你平时用的背包重一点儿。”她的话听上去很担心——担心我背不动她?
解脱过后是厌恶、憎恨、嫌弃,是我担心今天会从她眼中看到的所有情绪。它们全部加起来,再乘以一百年的分量,我清楚地知道,我应该承受的还远不止这些。我是野兽、噩梦、生命终结者、梦想粉碎机——粉碎她的梦,也粉碎我自己的梦。
“哼。”我表示不屑。
我从她身边逃开。双腿还没有失控,带着我一直退到了草地最远的边缘。我移动得太快,来不及轻轻松手,而是使劲从她手中抽离了出来。我蹲在树荫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双手。看见它们安然无恙地连在她的手腕上,我顿时有一种解脱感。
我没想到一切竟如此容易,当然不是指她微不足道的体重,而是她实实在在地将我包裹。嗜血的欲望完全被幸福感掩盖,我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就在她探身过来的时候,我的嘴里毒液翻涌,空出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向她抓去,嘴巴猛地张开。
她的手紧紧缠着我的脖子,我抓起她的一只手,将掌心贴近我的鼻子,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没错,疼痛还在那里,仍然真实,却毫不起眼。和这样灿烂的快乐相比,这点疼痛的火苗算得了什么?
反应来了。
“越来越容易了。”我轻声说。
我意识到我们的脸挨得有多近。她不再笑了,双唇微张,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她用鼻子吸气,半闭着眼睛,又靠过来一些,似乎想要吸入我更多的气味。她的下巴仰起了半英寸,脖子往前探,颈静脉完全暴露了出来。
我开始轻松地大步慢跑,选择最平坦的路线返回起点。绕远路会让我多花几秒钟,但我们回到卡车那儿只需要几分钟,而不是几小时。这总比让她上上下下受颠簸强得多。
“那你害怕什么?”
又是一种全新的、愉快的体验。我向来喜欢奔跑——差不多一百年了,奔跑是我身体感受过的最纯粹的快乐。但是现在,我们一起分享,我们的身体之间、心灵之间没有距离,我才意识到简单的奔跑能带来的快乐远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兴奋。
她怎么开起了玩笑?她是什么意思?我半坐起来,太急于知道答案,不想再假装冷静。
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我一看到她似乎想回家,就急着带她离开,可是……这么重要的一幕,当然应该以一个合适的结局来收尾,就好像给新协议签章一样,对吧?相当于赐福祈祷。我太匆忙了,等我意识到缺少了什么,我们已经在奔跑中了。
她咧嘴一笑,透着几分顽皮,让我十分意外。“啊,我说的害怕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了,你说的这个害怕也值得好好考虑。”
还不算太晚。我想着缺失的东西,身体又像通了电流:一个真正的吻。我曾经以为不可能实现,这个我以为的“不可能”伤害了她,也伤害了我,我曾经为此忧伤。现在我确信,这件事不仅可能,而且……就在眼前。电流在我的肚子里来回振荡,难怪人类把这种疯狂的感觉称为蝴蝶 [3] 。
“我不想让你害怕。”这是道歉,也是哀叹。
我减速,平稳地停下来,离她停车的地方只剩几步远了。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我错了,她确实被我吓到了。她当然会被吓到。
“挺刺激,不是吗?”我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反应。
她的声音非常小,人类的耳朵恐怕很难听清。“还希望自己能相信你是真实存在的,希望自己别害怕。”
她没有回答,四肢仍旧紧紧地缠着我的腰和脖子。几秒钟安静地过去了,没有回答。怎么回事?
她显然还没说完。“还有呢?”
“贝拉?”
她慢慢答道:“我希望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喘了一口粗气,我才发现她一直憋着气。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
“那样活着真难啊。”我想开个玩笑,但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好笑,“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觉得需要躺下。”她虚弱地说。
我们其他人 ——除我之外的庞大的人类家族。
“哦。”我急需练习如何与人类相处,我完全没想到晕动病 [4] 这回事。“抱歉。”
她的嘴巴微微噘起,左边的眉毛扬起了一点儿。“要知道,我们其他人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我等着她松开四肢,但她始终紧绷着肌肉。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对我来说,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温柔地说。她听得出来我是在请求吗?
“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轻声说。
她把我的手抬到她的脸旁,温暖的气息灼烧着我的掌心。我跟随她手指压力的方向,帮她不断调整手的角度。我睁开眼,看见了她专注的眼神。阳光在我的皮肤上来回穿梭,折射出的彩虹般的光芒在她的脸上跳动。她眉间的小沟又出现了。有什么问题困扰着她?
我的动作缓慢而轻柔,先解开她的腿,然后是胳膊,最后把她转到我面前。我搂着她,她靠着我的胸膛。
她想抬起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手指的压力,就顺着她的动作移动自己的手。我知道,没有我帮忙,哪怕只是抬起一只手,她也要费很大气力。我比看上去稍微重一点儿。
她的脸色起初让我紧张了一下,但我以前见过这种灰绿色——那天我也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但现在是全然不同的状况。
“抱歉。”我低声说。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我能看出我的失误并没有造成真正的伤害。她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脸上的笑意从未离开。“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容易做回真实的自己。”我解释道,然后再次闭上眼,这样才能集中注意力。
我跪下来,把她放到一片柔软的蕨丛上。
我抬眼望过去,顿时发觉了自己的失误——我的动作像吸血鬼,不像人类。
“感觉怎么样?”
她的手指又往上滑到了我的手肘内侧,勾勒着那里的纹路。她移动身体的重心,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感觉她在轻轻拉拽,意识到她想把我的手掌翻过来。我立刻照办,就在这时,她轻抽一口气,双手僵住了。
“我想……是眩晕。”
“不。”我果断地回答。我想让她对我的感受有一点点了解,接着我说:“你无法想象这种感觉。”在此之前,我也无法想象这种感觉,它超越了我所体验过的任何快乐。
“把脑袋放到膝盖中间。”我建议道。
“你介意吗?”她停下手,问道。
她毫不犹豫地照办,好像是一种熟练的反应。
她靠得更近了,整只手搭在我的前臂上,缓缓朝手腕移动。她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像发烧一样烫。她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但没有一点儿恐惧。我又迅速闭上眼睛,努力控制住反应,电流像地震一样震撼着全身的肌肉。
我坐到她身旁。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我发现自己的担忧有点过头了。我知道她没有什么严重问题,只是有点恶心反胃,但是……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不舒服的样子,我的担忧超过了理智。
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回答:“跟平时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她尝试着抬起头。她的脸色还是很白,但不像之前那样发绿,额头上的汗珠闪着微光。
“我没吓着你吧?”我没有把她吓跑,她想留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
“看来这主意烂透了。”我小声说,感觉自己像个笨蛋。
我睁开眼,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的表情,猜测她的想法。我没有失望。她的眼睛里又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嘴角上扬。她迎向我的目光,笑容越来越灿烂。我也回应了一个笑容。
她勉强地笑了笑。“不,非常有意思。”她没说实话。
温暖、柔软的指尖慢慢滑过我的手背。只是非常温柔的触碰,却让我的皮肤有触电般的反应。那是一种灼烧感,但不同于喉咙里的感觉,而且更容易让人分神。什么计算啊,音乐的回忆啊,统统偃旗息鼓。她占据了我的全部注意力,而她的心脏就在离我耳朵一英尺的地方温润地跳动。
“唉,”我沮丧地叹了口气,“你像幽灵一样白——不,像我一样白。”
她的呼吸发生了变化,无意中泄露了思绪的新方向,我不担心,反而有些好奇。我等着她问我,却听见她周围的青草沙沙作响。她朝我靠过来,手上的脉搏越来越快。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我应该事先闭上眼睛的。”她边说边闭上了眼睛。
我能察觉到沉默接近了尾声,但并未因此而害怕。我几乎适应了目前的状态,感到自己强大而克制。也许我真的穿透了那团乱麻,也许我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另一边,爱丽丝看到的充满希望的幻象全都快要成真了。
“下次你就记住了。”她的气色好多了,脸颊渐渐泛起红晕,我的紧张也跟着缓解了许多。
“只是……自己唱唱歌。”我实话实说,不知道怎样才能更清楚地解释我在做什么。好在她没有追问下去。
“下次?”她夸张地抗议。
“你在说话吗?”她轻声问。
见她假装生气地沉下脸,我大笑起来。
她的血液还在涌动,体温依旧温暖,我仍然在烈火中煎熬。但我能坚持住,没有动摇,一切控制得刚刚好。
“炫耀狂。”她嘟囔道。她的下嘴唇噘了起来,圆润饱满,看上去非常柔软。我想象着它的触感,不由得向她越靠越近。
与此同时,我想起了我这一个世纪以来最难得听到的歌曲——不是那些偶尔经过酒吧敞开的大门时从里面传出的听过太多次的普通歌曲。夜晚,孩子们躺在摇篮里,口齿含糊地哼着独特的摇篮曲,我正好路过听见。大学时,音乐系的学生为戏剧课题作曲,尝试一段又一段旋律,他们的楼房就在我的教室旁边。我只张嘴不出声,快速把那几段旋律过了一遍,注意到每一段的致命瑕疵。
我翻身面对她跪着,感觉到紧张、焦躁、急切和疑虑。想要靠近她的渴望让我想起曾经掌控我的嗜血欲望。这种渴望也一样强烈,一样无法忽略。
分门别类的时候,我加入了计算。这一片草地的面积大概是11035平方英尺,现有昆虫4913只,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总面积是1400平方英里,约有多少只昆虫?如果海拔高度每上升10英尺,昆虫数量减少1%,答案又是多少?我在脑海中描绘出公园的地形图,开始计算数字。
我的脸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我又靠近了一些。
首先,我开始收集信息。凡是能听见叫声的鸟儿,我都用三角测量法确定它们的准确位置,然后根据叫声确定它们的属种。我分析溪流中不规则的水花(那是生命的迹象),通过溅起的水量来判断鱼的大小,推断出最有可能的种类。我给附近的昆虫分类——昆虫有别于更高级的物种,它们把我当作石头一样忽略——依据是翅膀的运动速度和飞行高度,或虫子用腿在泥土中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睁开眼,贝拉。”
我决定试着三心二意,一边专注于她的血液涌动,一边想别的事情。我要看看分散注意力的风险有多大。
她慢慢照做,透过浓密的睫毛抬眼看着我。片刻之后,她抬起下巴,我们正好脸对着脸。
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占据了。沉默的等待必然会结束,她一定有许多问题——想来是更加尖锐的问题。我欠她千百种不同的解释,我能一下子应付得过来吗?
“刚才奔跑的时候,我在想……”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开场白。
我让自己迷失在她身体发出的韵律中,让她的声音、温度和气味相互交杂。幽灵般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尽管如此,我发现自己仍能控制住野蛮的欲望。
她眯起眼。“希望是在想别撞到树上。”
我等着看她是不是有话要说,但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依旧安静地坐着,独自和一头怪兽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怪兽浑身像无数的棱镜一样反射着阳光。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再猜想她会感到厌恶。她的视线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我重新感受到那股电流,那股和她一起待在黑暗中时感受过的电流,仿佛是生命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因为我知道她的眼里都是欣赏,不管怎样,她都觉得我是美的。
她强忍住不笑,我轻轻笑了一声。“笨蛋贝拉,奔跑是我的第二天性,根本不需要特意去想。”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炫耀狂。”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加强了语气。
我改变了姿势,仰面躺在草地上,一只手随意地枕在脑后。用动作伪装情感是我的习惯。也许只要我表现得轻松,她就会相信。
跑题了。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竟然还会跑题,真稀奇。我笑了笑,重新回到正题。
还有,怎么打破因我而起的漫长沉默?我开始觉得尴尬,而她可能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不,我在想,有件事我想试试。”
在她的心脏跳过两千三百六十四下之后,我感觉自己的自控力达到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顶点。爱丽丝预言过,直面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我准备好了吗?怎么才能确定?怎么可能确定?
我用手轻轻捧着她的脸,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如果她觉得反感,可以随时移开。
时间似乎随着她的脉搏慢了下来,远处树林间的鸟鸣声渐渐冷清,小溪的流动好像也变得慢慢悠悠。我的身体彻底放松,甚至连嘴里的毒液也不再泛滥。
她有些喘不上气,脑袋不自觉地朝我这边倾斜。
贝拉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浸在她的隐秘心思中,简直和我差不多僵硬。她能想象到我脑中的翻江倒海吗?她怎样理解眼下这种奇怪而沉默的僵局?不管她在想什么,她的身体一直非常平静。
我用了八分之一秒的时间重新校准,测试身体的每一部分,确保百分之百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嗜血的欲望掌控得很好,被压制在身体所有欲望的最底层。我调整双手和胳膊的力量,调整身体向她弯曲的弧度,让我的触碰比微风吹过她的皮肤还要轻。我屏住呼吸,尽管这个预防措施完全没有必要。不过,这种时候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这就是爱丽丝所说的一团乱麻吗?感觉……不止这些。
她闭上眼。
我把自己囚禁起来,自我审视。我脑海中的一小部分能够保持冷静,能够把这场侵袭想清楚。我利用这一点点理智细致地检查自己的每一个反应,计算控制住每一个反应所需要的力量,拿我拥有的力量和计算结果进行对比。这只是粗略计算,但我相信我的意志力要强过兽性,至少稍微强过那么一点儿吧。
我消除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儿距离,我的唇轻柔地压在她的唇上。
我以前总是很谨慎,不去 细想她的血液——我无法回避气味,但液体、流动、脉搏、温热,都是我不该细想的。而现在,我任由它占据我的脑海,入侵我的身体,攻击我的自控力。它流淌、奔涌、跳动,冲过最粗的动脉,钻过最细的静脉。它散发着热量,尽管我们之间有一段距离,我的皮肤仍能感受到阵阵热浪的冲击。它的味道灼烧着我的舌头和喉咙。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我错了,我远没有准备好迎接这样的燃烧。
当身体对刺激产生了下意识的反应,我就提醒自己,这是贝拉的 心脏,贝拉的生命。
嘴唇触碰的力量竟然远远超越了手指的触碰,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魔力?不过是皮肤特定部位的简单接触,竟然比我经历过的一切都强烈得多,简直不合逻辑。这种感觉就像一轮新的太阳在我们嘴唇相遇的地方喷薄而出,我的整个身体塞满了灿烂的阳光,几乎快要爆裂了。
我专注于她的气味,专注于血液涌过她心房的声响,全身上下只有肺可以动,其他部分都禁锢在僵硬状态。
我和这个吻的力量抗衡了不到一秒钟,它的魔力就影响了贝拉。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懦弱,或者说,不只是 懦弱。我确实需要集中注意力。
她喘息着,微张的双唇贴着我的唇,滚烫的呼吸灼烧我的皮肤,胳膊绕着我的脖子,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她借力把我们的嘴唇压得更紧。新鲜的血液流过她的双唇,它们比以前更加温暖,越张越大,向我发出邀请……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疑惑和担忧。我不想解释,闭上了眼。
一个对我来说不安全的邀请。
我点点头。“就让我……集中注意力。”
我小心翼翼,用尽可能小的力气慢慢推开她的脸,我的指尖留在原处,挨着她的皮肤,让她保持这个距离。除了这个小小的动作,我一动不动,就算不能忽略诱惑,至少可以尝试着从诱惑中抽离出来。我郁闷地发现,一些猎食的反应又回来了——嘴里满是毒液,肌肉开始紧绷——还好这些只是表面的反应而已。现在说理性完全控制了局面也许还为时尚早,但至少猎食 的激情并未占据上风。另一种更美好的激情征服了我,它的本质要求我必须掌握好分寸。
“这样可以吗?”她不确定地问。
贝拉的表情显得既不知所措,又有些歉意。
我缓慢而慎重地迈开步子,绕过她走到草地中央,在一片矮草上坐下,像以前一样把肌肉锁定。她跟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听到她犹豫不决的脚步声,闻到她的香味,小心翼翼地一呼一吸。
“糟糕。”她说。
“好的。”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
我忍不住想,换作几个小时前,她无辜的举动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
“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我解释道。
“这个表达比较含蓄。”我赞同道。
我小心地呼气,然后又小心地吸了口气。她的气味带来的痛苦并不比平时强烈——我有点担心自己会突然间无法抵挡她的气味,然而并没有。
她并不清楚我今天取得的进步。一直以来,她都相信我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尽管有时候这不是事实。我感觉轻松了许多,我终于配得上她的这份信任了。
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对……不起?”她轻声说,语调上扬,把这几个字变成了问句。她不知道为了什么道歉。
她想往后退,但我的双手紧紧捧着她的脸。“我是不是应该……”
我屏住呼吸,后退了一大步,又抬起手向她警告。
“不用,”我向她保证,“这个可以忍受。拜托再等一下。”
来得真快啊!我们踏入这个幻象中的场景才几秒钟而已。
我要慎之又慎,不能有一点点的疏忽。肌肉已经放松,毒液已经消退。相比之下,更难抗拒的是拥抱的冲动,是亲吻的魔力。数十年磨炼出来的自控力帮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的身体出现了本能的反应——毒液涌动,肌肉紧绷,思绪散乱。
“好了。”我说道,我已经彻底冷静了。
贝拉又往前走了半步。她靠得如此之近,身体散发的温暖变得更加明显,胜过了太阳的暖意。她朝我仰起脸,阳光给她的脖子镀上了金色,下颌角后有阴影闪动,那是血液流过动脉的痕迹。
她又忍住笑,问道:“可以忍受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从她温暖的指尖下挪开,藏到背后。她对人类的评价太轻率了。她还没有意识到失去做人的资格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笑出了声。“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万万没想到,我能像现在这样控制住自己,的确是进步神速。“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她笑得更灿烂了。“我觉得人类的样貌才是被高估了。”
“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对不起。”
“你应该反感。”
“毕竟你只是个普通人。”
虽说我对她的答案已经有相当的把握,但听到时还是吃了一惊。
拙劣的笑话引得她翻了个白眼。“非常感谢。”
“完全不觉得。”她微微一笑。
亲吻时注入身体的阳光还没有消散。我感受到了这么多的快乐,一时不知该如何承载。幸福和困惑汹涌而来,令我担心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应该送她回家了。想到要走出下午的理想世界,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我们会一起离开。
“我这么不像人类,你不觉得反感吗?”
我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这次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我拉她站起来,她摇摇晃晃,看样子有些站不稳。
“是奇异。”她纠正道。
“还在因为奔跑发晕?”我问,“要不然是因为我的吻技?”我大声笑起来。
“但也非常诡异。”我说。她肯定能明白,这正是恐怖的原因之一。
她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来稳住自己。“不能确定,”她说笑道,“我还有点晕乎乎的。可能两个原因都有吧。”她的身体摇晃着向我靠近,似乎是故意的,不像是因为眩晕。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想去握住她的手,但我强迫自己放下来,不去触碰她。
“也许应该让我来开车。”
我的“疾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闪光的皮肤。在阳光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像人类,而她却认为我……美。
她挺直了身子,失衡状态瞬间消失不见。“你疯了吗?”
我惊愕地瞪着她。
如果她开车,我必须让她的双手一直握着方向盘,而且不能做任何让她分心的事。如果我开车,自由的空间就大多了。
她轻轻摇头,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我……”她抬眼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从没想到会有这么美的东西存在。”
“我比你开得好,比你开得最好的时候还要好。你的应激能力差得多。”我露出笑容,让她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虽然还有一些真心话的成分。
“你在想什么?”我轻声问。这一刻,一直以来的谜题又叫人痛苦不堪。
她没有否认事实。“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我的神经和我的卡车都接受不了。”
她看着我的脸,朝我伸出手,动作非常缓慢,我想可能是在等我喊停,但我没有。温暖的手指擦过我的手腕背面,阳光在我们的皮肤之间跳动,她不由得出了神。
她曾经怪我迷倒了她,我决定再迷倒她一次,虽然我还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办到的。“给点信任吧,求你了,贝拉。”
我盯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想探听她的内心——又是一次徒劳的尝试。
没有效果,也许是因为她低垂着眼。她拍了拍牛仔裤的口袋,掏出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她抬起眼,摇摇头。
“不。”她回答,就好像我的问题完全出乎意料,令她震惊。
“不行,”她对我说,“想都别想。”
“你现在害怕了?”我轻轻地问。
她绕过我朝大路走去。不知她是真的仍在发晕,还是动作太笨拙,刚走到第二步就打了个趔趄,眼看快要摔倒,被我一把抓住,拉进怀里。
“爱德华。”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惊叹。
“贝拉。”我轻轻说。她靠着我的胸膛,朝我仰起脸,眼神里的调皮消失了。立刻亲吻她的想法既美妙又可怕。我强迫自己谨慎行事。
她向我走近,在离我只有十英寸的地方停下。她抬起手,蜷曲的手指紧贴着胸口,似乎想伸手摸我,却又不敢。阳光落在我的胳膊上裂成碎片,明晃晃地照着她的脸庞。
“到现在为止,为了让你活着,我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用玩笑的口吻提醒她,“在你连直线都走不了的时候,我是不会让你坐到汽车驾驶位的。再说了,朋友不会让朋友酒后驾车。”我引用广告委员会 [5] 的口号做总结。这句引语对她来说过时了,运动发起的时候她才三岁。
她怎么能笑呢?
“酒后?”她抗议道。
她出现在右边,绕完一圈,又回到我的对面,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冲她咧嘴一笑。“我让你心醉。”
她靠过来,表情不断变化,脑袋歪向一边,眼睛一开始眯着,然后越睁越大。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还是能看见我的皮肤折射出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就像棱镜一样闪耀。她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一步步地围着我慢慢绕圈。我纹丝不动,当她走出我的视野时,我能感觉她的目光扫过我的皮肤。她的呼吸和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
她叹了口气,接受败局。“这我没法反驳。”她举起拳头,松手让钥匙落到我手里。
她还想离我更近一些。
“小心点,”她提醒道,“我的卡车可是老人家。”
她又走近一步,这次非常小心。我放下了手。
“有道理。”
“不疼。”我轻声回答。
她噘起的嘴直往下撇。“我呢?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你?”
没错,我猜中了。哪怕在这种时候,她担心的仍不是自己。
影响?我从头到脚都已经被她彻底改变,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疼不疼?”她轻声问。
一百年来,我第一次为我是谁而心怀感激 。吸血鬼的方方面面——除了对她危险的一面——突然间都可以接受了。正因为是吸血鬼,我才能一直活到现在,才能遇到贝拉。
她朝我走近了一步,见我退了半步,又犹豫不动了。
如果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如果知道我的世界正奔向超越想象的美好,漫漫数十载就不会那么难熬了。那些年我并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消磨时光,而是不断地进化。完善自己,准备好、控制好自己,所以现在我才能拥有这些 。
她在担心。不是因为 看到野兽感到害怕,而是为野兽感到害怕。
我对这个全新的自己还不太有把握,充满每个细胞的狂热似乎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尽管如此,我再也不想变回原来的那个我了。现在看来,那个爱德华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就好像缺失了一半。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眼里映出的我浑身像是在燃烧。虽然我否认过那些荒诞的传说——吸血鬼在阳光下会燃烧,但她在潜意识里一定还是相信的。
那个爱德华永远不可能这么做——我俯下身,嘴唇贴着她的下颌,就在跳动的脉搏上方。我的嘴唇沿着她的下颌线轻抚到下巴,然后又吻回到她的耳朵,感受到在轻压之下,她温暖的皮肤如天鹅绒般柔软。我又慢慢回到她的下巴,离她的嘴唇那么近。她在我怀里颤抖,我突然意识到,对我来说前所未有的温暖,对她来说却是寒冬一样的冰冷。我松开了手。
她停住了,站在原地不停地晃动,显得焦虑万分。
“不管怎么说,”我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应激能力更好。”
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不能让她撞过来。我需要和她保持距离。我又抬起手,掌心朝前。
[1] 1磅约合0.45公斤。——编者注
但她却朝我直奔过来,恨不得要和我撞到一起。她不安地张大嘴巴,双手朝我伸出了一半。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高高的草丛。她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急切。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2] 鹰身女妖(Harpy),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的一种怪物,半人半鸟,是暴风雨的化身。
我猛地睁开眼,满以为会看见她逃离的样子——逃离我所显露出来的面目。
[3] 英语惯用语butterflies in one’s stomach,字面意思是“肚子里的蝴蝶”,用来形容紧张不安的感觉。
“爱德华!”
[4] 通常指乘坐交通工具时由于摇摆、颠簸、旋转、加速运动等各种因素导致的出冷汗、恶心、呕吐、头晕等症候群。
我感觉到阳光暖暖地照在皮肤上,还好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还不想看自己。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漫长的半秒钟,一切归于寂静。就在这时,贝拉叫出声来。
[5] 美国的广告委员会(Ad Council)联合交通运输部发起反酒驾运动,最经典的宣传语为“朋友不会让朋友酒后驾车”(Friends don’t let friends drive dru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