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怎么样?”我问。她的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周围的空气有轻微的震颤。
她咧嘴一笑。
“你说呢?”她反问道,“你肯定比我听得清楚。”
我把一只手放到她的手上,迎接她皮肤带来的灼烧,感受到一种解脱。“为什么不和我坐在一起呢?”
千真万确。我轻声笑起来,她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留意到她的嘴唇,感觉我们离得太远,于是朝她侧过身,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将她扶起来,让她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只有一英寸的距离。感觉好多了。
惬意的天气还没有落下帷幕。云朵散开,月亮的银光照到她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像天使一般。不知道她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她的眼里充满惊奇,我的眼里肯定也是一样。
我坐起来,动作谨慎而缓慢,像人类一样。她注视着我,视线被我的每一个动作吸引,嘴角渐渐浮现出笑容。
我们楼下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屋子里没有别的思绪,只有查理模糊不清的想法。我琢磨着他要去哪儿。不太远……金属嘎吱作响,接着是沉闷的哐当声,他的脑子里闪过电路图似的东西。
她点点头。“给我一分钟,让我重启心脏。”事实上,她的心脏因为刚才的惊吓正怦怦乱跳。
啊,她的卡车。不管他以为贝拉有什么小心思,这样费尽心机地阻拦她真让我有点意外。
“抱歉。”
我正想告诉她查理的奇怪举动,她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的目光滑向卧室门,又回到我身上。
又是老样子,好像我做的一切都不对劲。不过,至少这一次是好笑,不是可怕。
“我能当一下人类吗?”她问。
“哦。”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背靠着墙往下滑,像慢动作一样,最后坐在了木地板上。
“当然。”我被她的话逗乐了,立刻回答。
她猛地转过身,差点失去平衡,一只手抓住窗台稳住自己,另一只手摁住喉咙。
她突然对我皱起了眉头。“待在这儿。”她用严厉的语气命令道。
“什么事?”
这是别人向我提出的我最容易做到的要求。此时此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迫使我离开这个房间。
看来我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么显眼,本想光明正大一回却失败了,我轻轻笑出声,然后回答了她。
我也假装严肃来配合她的语气。“遵命,长官。”我挺直身板,夸张地锁住每一寸肌肉。她开心地笑了。
“爱德华?”她轻声呼唤。
她花了一分钟收拾东西,然后离开了房间,关门时故意很大声。另一扇门砰地开了,声音更大。是浴室。可能她是想让查理相信,她并没有动什么歪脑筋。他恐怕永远也想不到她真正要做什么。她的功夫白费了,查理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楼上淋浴的声响确实让他有些困惑,这是我的猜想。
贝拉一进房间,立刻不再拖着腿走路。她用力关上身后的门,踮起脚跑到窗边,看也不看就从我旁边过去了。她推开窗户,探出身,望向黑夜。
在等待贝拉的间隙,我终于有机会看看床边的音乐小收藏。问过那么多问题之后,剩下的惊喜不多了。她的藏书中只有一本精装书,因为太新,还没有推出平装本。这就是《牙与爪》,她喜欢的书籍中我从没读过的一本。我还没时间弥补这个缺口——整天忙着追随贝拉,像个疯狂的保镖。我打开小说,开始阅读。
我知道她的气味会将我吞没。洗涤剂的味道非常明显,她肯定刚洗过床单,不过再明显也掩盖不了她的香气。疼痛来势凶猛,但这是她存在的证据,被它如此猛烈地包裹着,疼痛也是快乐的。
读着读着,我发现贝拉花的时间比平时长。如影随形的焦虑又像从前一样显现了,担心她最终会在我身上看到点什么,然后迅速逃离。我尽量不去理会这个想法,贝拉拖延的原因可以有上百万种。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我能看出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它既离奇又吸引人。当然,任何跟爱情的胜利有关的故事都适合我今天的心情。
我躺到她的床上,这是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不可能让人觉得我想掩饰自己的存在。
浴室门开了,我把书放回原处,重新摆出刚才雕像一样的姿势。我记住了页码,第166页,以后可以接着读。令我失望的是,她没有回来,而是拖着脚下了楼,脚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我感觉不应该像平时那样坐进摇椅里,隐身在黑暗中。那个藏身处代表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代表着我不诚实。
“晚安,爸爸。”她叫道。
“明早见,爸爸。”她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疲惫,但一点儿也不成功。
查理的思绪有一点儿混乱,此外我听不出别的什么。
“晚安,亲爱的。”查理在她身后叫道。
“晚安,贝拉。”他含糊地回复。
“这主意不错。”贝拉立刻同意。她转过弯,开始上楼梯,脚步很慢——可能想再次证明她的困倦——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她先进入卧室,以防查理跟上来,贝拉肯定不想让他发现我在这里偷听。
她飞奔上楼,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显然非常匆忙。她推开门,然后紧紧关上身后的门,人还没进来,眼睛已经在寻找黑暗中的我。她看见我还是她期待中的样子,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
“嗯,反正他们都配不上你。”他说,“等到了大学再找吧。”
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打破了绝对静止的状态。
我不知道查理对这个回答是失望还是放心,也许两种都有。
她犹豫了一秒钟,迅速扫了一眼身上破旧的睡衣,带着歉意,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他只是朋友,爸爸。”
我大概理解她之前的拖延了,不是害怕怪兽,而是一种更普通的害怕——羞涩。不难想象,离开了阳光和草地的魔力,她可能心里没底了。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可是我没料到的。愤怒像锋利的刀刃在胸口刺绞。不是愤怒,我察觉出来了,是嫉妒。那个一无是处、微不足道的男孩太可恶了,我好像还从没如此讨厌过一个人。
我又回到老习惯,尝试用玩笑驱散她的不安全感。我微笑着打量她这身新行头,评价道:“不错。”
“我还以为那个迈克·牛顿……你说过他很友好。”
她皱起眉,肩膀放松下来。
“不,还没有哪个男孩吸引我。”贝拉的语气有点不屑。
“真的,”我坚持说,“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但是,草地上那种确信和注定的感觉涌向了我的全身。我们属于彼此。
这个形容也许太随意了。湿漉漉的头发像长长的海藻一样打着圈搭在肩头,脸蛋在月光下散发着光芒,她的样子岂止是好看。英语中需要增加一个词,来形容她这个女神和水泽仙女 [3] 的混合体。
他担心她没有正常的青春经历?担心她错过机会?有那么一秒钟,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感到深深刺痛。我是不是应该有同样的担心?我让她错过了什么?
“谢谢。”她轻声说,走过来坐到我旁边,跟之前一样靠近。这次她盘起腿坐着,膝盖碰到了我的腿,我感觉到一片滚烫。
查理抽了一下鼻子。“镇上的男孩都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我指了指房门,又指向楼下的房间,她父亲的思绪依然混乱不堪。
“没有,爸爸,我只想休息。”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疲惫。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我想我明白那些画面的意思了,那是他年轻时经历的星期六夜晚?也许吧。
她得意地微微一笑。“查理以为我想偷偷溜出去。”
他终于又开了口:“今晚没安排?”
“啊。”对于她父亲今晚的内心活动,不知道我和她的猜想有多少重合之处,“为什么?”
贝拉似乎不知道怎么回应。我也不确定他想表达什么。
她装出无辜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明显,我看上去有点兴奋过头。”
查理还在想着月光。“今天是星期六。”他随意地说。
我配合她的玩笑,用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对着月光轻轻抬起她的脸,好像要仔细检查一番。可是我的手一碰到她的脸,玩笑的想法全都抛在了脑后。
“是吗?”贝拉装出无辜的样子,问道。水流进水槽,我听见刷子摩擦餐具的声音。
“其实,你看上去非常温暖。”我轻轻地说。我没有考虑任何可能的后果,朝她靠过去,用我的脸贴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你看上去有点紧张。”查理接着说,看来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毫无察觉。要不是他的想法太难看透,我也不会错过这些。我尝试弄懂它们的意思。贝拉的目光迅速扫过走廊,脸颊突然泛起红晕,他好像只留意到这么多。紧接着是混乱不堪的画面,模模糊糊,没有来龙去脉。一辆一九七一年的芥末黄雪佛兰黑斑羚。福克斯高中体育馆,装饰着彩色皱纹纸。门廊秋千,一个女孩,浅色头发上别着亮绿色发卡。俗气的餐厅,闪亮的镀铬吧台,两个红色的塑料座椅。一个女孩,又黑又长的卷发,沿着月光下的海滩漫步。
我吸进她的气味,皮肤接触的地方像熊熊烈火在燃烧。
贝拉大声地吞咽。“对,我累了,想早点睡。”她的脚步移到水槽边,水哗哗地流出来。
她声音沙哑地说:“好像……”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对你来说,靠近我变得容易多了。”
“你赶时间?”查理问。
“你是这么觉得的?”
又是椅子移动的声响。
我一边思量着她的话,一边用鼻子擦过她的下巴。喉咙里的剧痛丝毫没有缓解,但靠近她的快乐也丝毫没有减少。我的一部分心思沉浸在眼前的奇迹中,另一部分则从未放松,调整每一寸肌肉的运动,监控身体的每一个反应。这一切确实消耗了大量脑力,但永生的大脑拥有超大的容量,不会破坏这一刻的美好。
“确实是好天气。”他赞同道,似乎没有察觉出她声音里的紧张。
我拨开她帘子一样的湿发,双唇轻轻贴到她的耳后,那里的皮肤无比柔软。
“没有。外面天气太好了,待在室内有点可惜。”她回答得很随意,但不像他那样放松。她不擅长对父亲隐瞒事情。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容易太多了。”
“不错,鱼很容易上钩……你呢?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嗯。”这是我唯一的回应。我正痴迷于探索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脖子。
贝拉打破了融洽的沉默。“今天过得怎么样?”她的声音变了调,听起来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我笑了。
“所以我想知道……”她刚开口,我的手指正好滑过她锁骨的纤美线条,她陷入了沉默,又颤抖着吸了口气。
“谢谢。”查理说。两人默默咀嚼了很长时间。
“什么?”我问道,指尖嵌入锁骨上的小窝。
厨房里的声音很容易辨认。贝拉来回走动,查理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他的思绪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看透。咀嚼声——贝拉终于吃东西了。冰箱门打开又关上。微波炉嗡嗡运转。液体倒入玻璃杯——比水要稠,我猜是牛奶。盘子轻轻放到木桌上。贝拉坐下时,椅子腿和地板发出摩擦声。
她的声音变尖了,有些发颤地问道:“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能给我也来一点儿吗?”查理问,“我太累了。”
我轻轻笑出声。“意念战胜困难。”
“在这儿。”贝拉朝父亲喊道。他锁上门,我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回应,沉重的靴子声朝厨房移动。
她往后退了一些,我僵住了,立刻警惕起来。是我越界了吗?有什么不妥吗?她盯着我,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等着她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注视着我,眼神像大海一样深邃。她的心一直飞快地跳动,听起来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她或许是太害怕了。
说实话,我这样几乎赤身 的衣着,也不方便和她父亲正式见面。我应该感谢她的迟疑。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问。
我心里的一小块地方有一点点……失落。我问她是否想让父亲知道我在这儿,知道我们在一起,我期待的是一个不同的答案。当然了,在向他介绍我之前,她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考虑。或许她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爱上了她。这些都合情合理,再公平不过。
“不……恰恰相反,”她噘着嘴笑起来,“你让我疯狂。”
我意识到,贝拉也还没有吃饭。她父亲打断我们的交谈是件好事,不然我会让她继续饿肚子的。
我有点怔住了,只问出一句:“真的?”
“贝拉?”他推开门,叫道。他留意到微波炉里食物的气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的心还在剧烈跳动……不是恐惧,是渴望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身体里的电流开始极速涌动。
她父亲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前门,每只靴子在门垫上蹭了两下。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门把手跟着钥匙一起转动,锁是开着的,他闷哼了一声。
我回应的笑脸也许太夸张了。
我故意笑出声,让她知道我就在近旁。
她也咧开嘴和我保持一致。“想要来点掌声吗?”
“爱德华!”她在厨房里轻声叫道。
她以为我这么自信?难道她看不出这一切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擅长许多事,大多是因为我拥有超越人类的能力。我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自信,而现在绝不是那种时候。
我飞快地离开房间,冲上楼梯,躲进卧室之间阴暗的小走廊里。之前为贝拉找毛毯时我来过这里一次。
“我只是……又惊又喜。过去一百多年里,”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有点沾沾自喜的反应,我差点笑出声——她喜欢我的诚实,“我从没想象过这样的事情。”绝对没有。“我不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人,我想和她待在一起,却不是以兄弟姐妹的方式。”也许在真正陷入爱河之前,人人都觉得爱情是有点愚蠢的东西。“尽管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却发现自己很擅长和你在一起……”
“那就下次吧……”
我很少有词穷的时候,但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我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我用嘴唇迅速轻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松开了她。
“你什么都很擅长。”她说,语气中暗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完全不需要她挑明。
她迟疑片刻。“我不确定……”
我耸耸肩,假装认可,然后和她一起轻轻笑了起来,多半是因为喜悦和惊奇。
“能让你父亲知道我在这儿吗?”
她渐渐收起笑容,双眉间隐约露出担忧时的褶皱。“可是,现在为什么会这么容易?今天下午……”
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状态,用脸贴着贝拉的头发,等她也听见父亲的车响。她的身体僵住了。
虽然我们现在越来越同步了,但我必须记住,草地上的下午对我和她来说是完全不同的经历。我们在阳光下共度了几个小时,我经历了种种改变,她怎么可能一下子理解?就算我和她建立了之前从没有过的亲密感,我也永远无法向她解释我到底是怎么到达这一步的,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想象过怎样的场景。
我听见她的心脏在我怀里跳动,除了心跳声,我还察觉到另一个声响。有辆车正朝这边开来,司机的思绪非常平静。一整天下来,他感觉很疲惫,看见窗户透出温暖的亮光,期待着食物和抚慰。但我并不十分确定这就是他的所思所想。
我叹了口气,仔细选择用词,让她尽可能地理解我可以分享给她的内容。“并不容易 。”从来都不容易,疼痛一直都在,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让一切成为可能 。“今天下午,我还有些……犹豫。”这个词能恰当地描述我突然间的爆发吗?我想不出别的词。“对此我很抱歉,我的行为不可饶恕。”
这是真的吗?我不会因为无礼的行为而受到任何惩罚?感觉更像是一种奖赏。我知道自己欠她一个深深的忏悔。
她的笑容充满善意。“并非不可饶恕。”
她放松身体,发出一声快乐的感叹,像轻轻的哼唱,又像小猫咕噜叫。
“谢谢。”我轻声说,然后继续解释,“是这样……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强大……”我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贴到我的脸上,这是冰与火的对峙。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我意外地发现,它让我说起话来更自在了。“我还是有可能,”我靠近她手腕上的脉搏,这是最香甜的地方,我深深吸入她的气味,在燃烧中痛并快乐着,“被欲望征服……有可能招架不住。后来我相信自己确实 足够强大了,我绝不会……绝不可能……”
我曾经多么渴望梦见她啊!渴望是那么强烈。而眼下的现实比梦境更美妙,无论怎样的幻想都无法替代,我一秒钟也不想错过。
我终于迎向她的目光,话说到一半渐渐没了声音。我用双手握住她的双手。
我在她耳边低语道:“别害羞。如果我能做梦,梦里一定全是你,而我不会因此感到不好意思。”
“这么说来,现在也绝不可能。”我不知道她是在陈述事实,还是提出问题。如果是提问,她似乎对答案非常有把握。她的答案正确 ,我真想欢歌一曲。
难道她觉得,听见她嘴里说出我的名字,我一点儿也不高兴?那是我最喜欢听到的声音呀,我也喜欢她的呼吸声、心跳声……
“意念战胜困难。”我又说了一遍。
我伸出手,双臂小心地揽住她的肩膀。她靠着我的胸膛,依然隐藏着自己的脸。
“哇,太容易了。”她又笑起来。
她的目光落到地板上。“哦,不!”
我也笑了,不知不觉间我就被她的欢乐情绪所感染。
“到底多频繁才算‘经常’?”
“对你 来说容易!”我逗趣道,松开一只手,用食指摸了摸她的鼻尖。
她吸了口气,然后长叹一声。“经常说吗?”
突然间,欢乐不见了,消失得有些突然。所有的焦虑像旋涡一样在我脑子里打转。幽默没有了,我听见自己痛苦地说出了另一个警告。
“你确实说过我的名字。”我承认道。
“我正在练习。万一控制不住,我确信自己能毫不犹豫地离开。”
“还有呢?”她追问道,抬起一边眉毛。她半侧着脸,视线往下移,突然又朝上瞥了一眼。看她这个样子,我立刻明白了她担忧的是什么。
她皱起眉头,带着一丝我没料到的怒意。
我轻轻笑了笑,想引她发笑。她一定能发现完全没必要感到难堪。
我的警告还没有结束。“明天会变得更难。脑子里一整天都装着你的气味,我已经不那么敏感了。一旦离开一段时间,我又得重新开始,尽管可能不是再次从零开始。”
“你想念母亲,担心她。”我轻声说,“下雨的时候,雨声让你不安。你以前经常提到家里的事,不过现在少多了。有一次你说‘太绿了’。”
她靠向我的胸膛,然后又退了回去,仿佛想拦住自己。这让我想起她之前收起下巴的举动。喉咙不外露。
“别生气!”我恳求道。她低垂着眼,我俯下身,我们的脸正好相对,我等着她抬眼看我。
“那就别离开。”
我大大舒了口气,她没有怀疑我的监视是出于更邪恶的目的。我听到的内容才更让她尴尬,她就因为这个而担忧?好吧,这个我倒是能安慰她。她 没有什么可感到羞耻的。我跳了起来,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触碰她变得如此轻松,我内心不禁一阵欣喜。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平静中燃烧——强迫自己停止恐慌。她的话是一种邀请,说出了我心底最深的渴望,她是否明白这一点?
贝拉不高兴地咕哝道:“看你听到了什么!”
我冲她笑了笑,她那么轻松就能在脸上流露出善意,真希望我也能办到。
“看什么情况?”我追问道。
“正合我意。上镣铐吧,我是你的囚徒。”
时间一秒秒过去,微波炉发出响声,宣告它的工作完成。贝拉仍然一声不吭。
我边说边用双手围住她纤细的手腕,头脑中的画面引得我发笑。别人可以用铁、用钢、用任何新发现的更坚硬的合金将我捆绑,但它们的效力远不如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女孩。
如果我向她解释与她分离的痛苦,她会相信吗?我觉得她不安全,想象出了各种灾难,有人会信吗?那些想象是多么离谱啊。可是我知道,如果现在让我和她分开,同样离谱的关于灾难的想象会再次占据我的头脑。
“你好像比平时更乐观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她说道。
看情况?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减轻我的罪行。还有什么能让情况变得更好或更糟?她暂时保留判决,直到弄清楚我的潜入到底有多出格再说。我想到这里,感到厌恶至极。她是不是认为我和那些偷窥狂一样堕落?认为我站在阴暗处色眯眯地看着她?倘若我的胃还能正常运作,现在一定会反胃、想呕吐。
乐观……非常敏锐的观察。好像我过去那副悲观的模样完全是另一个人。
“看情况!”她喘着粗气脱口而出。
我向她靠过去,双手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腕。“难道不应该这样吗?初恋的欣喜之类的,在书里读过,在画上见过,但亲身经历时感受却如此不同,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你特别生我的气吧?”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非常不同,比我想象的更……强烈 。”
“不!”她倒抽一口气。血液涌上她的脸颊,没有停留在那里,而是一直涌上了额头。涨红的脸温暖了周围的空气,房间的温度提高了一点点。她靠着身后的柜台,紧紧抓住台面,指关节都变白了。我能从她脸上看到的唯一情绪是震惊,不过我确定其他的情绪很快会随之而来。
我回想起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直接和间接体验的不同时的场景。“比方说——嫉妒,”我说,“我在书里读过千万次,也看过演员在无数的戏剧和电影里的演绎,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结果还是被震惊到了……记得迈克邀请你参加舞会的那天吗?
“你睡着的时候很有趣。你说梦话。”
“也是你重新开始和我说话的那天。”她说道,好像要纠正什么,好像我抓错了这段回忆的重点。
实话实说。
我满脑子全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她飞快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感到极度的怨恨,甚至是狂怒,”我回忆道,“我自己也觉得意外,但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让我愤怒的是,我无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拒绝他。只是朋友的缘故?还是另有中意的人选?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关心这些事,我努力不去关心……”随着故事的展开,我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我轻笑 了一声,“后来有人开始排队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
不出所料,她的脸沉下来,我看了只想笑。
哦,好吧,是时候鼓起勇气了,不管结果如何,该坦白了。经过这么一天,我相当肯定她最终会原谅我。希望如此吧。
“我万分焦急地等待着,想听到你对他们说什么,想看见你的表情。看到你脸上的气恼,说真的,我轻松多了。但我还不能确定……就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她还是没有转身。“多久来一次这里?”
她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身体靠得更近了,不是尴尬,而是热切。气氛又一次起了变化,这应该是我今天的第一百次坦白了吧。我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
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未来的美好画面中,一时没有跟上她的问题。“嗯?”
“我看着你熟睡,一整夜都在矛盾中挣扎,一边是正确的事,是伦理道德,另一边是我的渴望。我知道,如果我做了该做的事,继续无视你,或者离开几年,等你走了再回来,总有一天,你将会对迈克或者其他什么人说愿意。这个想法让我愤怒。”
“多久一次?”贝拉问道,没有看向我。
既愤怒又痛苦,好像生命的色彩和意义全部流失掉了。
突然间,我感到现在这个场景不是只有一次,而是一个开始,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我们会拥有许多这样的夜晚。我和她在一起,享受彼此的陪伴,时时刻刻……我身体里的光在延伸,在生长,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快要爆裂。
她摇摇头,看上去像是无意识地否定了这样的未来。
也许我可以学习烹饪。虽然我不能像人类一样品尝味道绝对是一大障碍,但烹饪的整个过程似乎包含着许多数学知识,而且我确信能自学如何正确辨别味道。
“就在熟睡的时候,你说出了我的名字。”
她只花了一分钟就找到了合适的晚餐。她准备了一份砂锅菜,放进微波炉加热。我闻到了牛至 [2] 、洋葱、大蒜和番茄汁的味道,应该是意大利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转动的菜盘。
回看当时,那短短的几秒钟仿佛是转折点,是分界线。虽然之前无数次自我怀疑,可是一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不再有别的选择。
她盯着我,表情难以读懂,我猜她是有点疑惑,又有点惊叹,好像不确定我是不是真实的存在。我笑了,对着她指了指冰箱。她咧嘴一笑,迅速朝冰箱转过身。但愿她有一些比较方便的食物。也许我应该带她出去吃饭?但是,让我们暴露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似乎又不太对劲。我们之间新建立的默契还非常独特,非常原始,无法容忍任何强迫我们保持沉默的障碍。我只想她属于我一个人。
“你说得那么清楚,”我继续说,声音轻得像呼吸,“一开始我还以为你醒了。你不安地翻身,又一次轻唤我的名字,叹了口气。那时候,紧张又震惊的感觉贯穿了我的全身,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无视你。”
她微微摇头,示意我进屋。我从她身边走过,穿过门厅,顺手打开灯,这样她才不会在黑暗中摔倒。我在小巧的餐桌边坐下,环顾四周,仔细观察那些从窗外看不到的角落。屋里整洁而温暖,耀眼的黄漆试图模仿阳光,虽然不是很成功,但也显得可爱,让房间格外明亮。一切闻起来都像贝拉的气味,本来应该非常痛苦,我却莫名地享受这种感觉。真够自虐的。
她的心跳变快了。
这是个错误的选择,懦弱的选择。她只听到了笑话,没听出这是承认。我又不安地意识到,尽管潜在的最可怕的噩梦已经消除,需要担忧的问题却一点儿也没减少。当然了,这个问题完全是我自己的错,都怪我自己的行为极度恶劣。
“可是嫉妒……是个奇怪的东西,比我料想的强烈得多,毫无理智可言!就在刚才,查理问到那个可恶的迈克·牛顿……”
这时候应该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但我配合她的语气开起了玩笑。“夜里还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往下说,我提醒自己,不应当彻底表露出对那个倒霉孩子的深恶痛绝。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她听上去像要笑出声来。
“我早该知道你在听。”她喃喃地说。
“你监视我?”
离得那么近,真的不可能不 听到点什么。“当然。”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我坦白道。
“这就让你嫉妒了,真的吗?”她的语气从不满变成了不信。
我把钥匙放回原处,她上前打开了门厅的灯,转过身,黄色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朝我抬起眉毛,看得出来,她想表现得严肃,但嘴角不由得往上翘,似乎正强忍笑意。
“我头一次明白嫉妒的感觉,”我提醒她,“你让我人类的一面复活了,一切都是新鲜的,所以感受更为强烈。”
“不,我用屋檐下的钥匙打开的。”
出乎意料的是,她骄傲地噘起嘴,露出一丝笑意。“坦白地说,如果这都能困扰你,那我还听说罗莎莉——不管有没有埃美特——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呢。那可是罗莎莉,纯美的化身,罗莎莉。 我怎么能比得上她?”
“门没锁吗?”她问。
她说话的样子好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好像嫉妒是个理性的东西,可以测量出第三方的魅力指数,指数越高,引起的嫉妒越强。
我们一起以人类的速度穿过黑暗、安静的院子,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她时不时瞟我一眼,偷偷闷笑。走到藏钥匙的地方,我举起手,取出钥匙,为她开了门。她犹豫了一下,望向漆黑的门厅。
“你们俩没有可比性。”我向她保证。
“人性又回归了。”
我紧握她的手腕,轻轻地、慢慢地拉着她靠近我。她的头倚在我的下巴下,脸颊贴着我的皮肤,一阵灼烧。
“非常像人类的表现。”她称赞道。
“我知道 没有可比性,问题就在这儿。”她咕哝道。
我一边想,一边跳下车,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当然了,罗莎莉确实 有她美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否认罗莎莉的精致,但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矫饰,有时候不是让人着迷,而是让人困扰。“不过,就算她不是我的妹妹,就算埃美特不和她在一起,对我来说,她的吸引力也永远赶不上你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差不多九十年了,我穿行于我的同类和你的同类之间……一直以为自己是完整的,没有意识到我在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直到你出现。”
也许她是觉得我需要一个明确的邀请才能进去。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起来。一阵罪恶感突然袭来,我皱起眉头。必须向她再一次坦白。可是,这么羞耻的事要如何承认?
我的皮肤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她轻声回应:“太不公平了,我根本不用等,为什么让我这么顺利?”
“想,如果方便的话。”
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同情一个恶魔。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这么小看自己的牺牲。
她眨了眨眼,显然被这个提议惊到了。“你想进去吗?”
“你说得对,确实应该多给你一点儿磨难。”我用左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腾出右手,顺着她潮湿的头发轻轻抚摸。发质如此光滑,和我之前想象的海藻差不多。我挑出一缕缠绕在指间,开始列举她可能会经历的磨难。“和我在一起的每一秒钟,你只需要冒一点儿生命危险,这当然算不了什么。你只需要背弃天性、背弃人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能进去吗?”我轻声问。
“不值一提。”她的气息触碰我的皮肤,“我并不觉得被剥夺了什么。”
在一起 这个词的分量似乎又比平时更重了一些。
罗莎莉的脸闪现在我眼前,这不奇怪,过去七十年,就是她让我回想起人性值得怀念的上千种理由。
“我想和你在一起。”她回答时的表情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她脆弱的一面。
“还没到时候。”
“我从没和需要吃东西的人待过太久,”我表示歉意,“我忘了。”真是个拙劣的借口。
我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触动了她,她想挣脱我的手,推开我的胸膛,看看我的脸。我正准备松开她,突然感到有人侵入。
“我没事,真的。”她回答得太快了。
疑惑、尴尬、担忧,思绪并不比平时清晰,没有多少时间供我猜想。
“抱歉,耽误你吃饭了。”
“怎么?”她话音未落,我已经开始行动,飞速冲到夜里经常待的黑暗角落,她在床垫上稳住自己。
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整天,她什么也没吃。唉,我真应该多多关注她的人类需求!
“躺下。”我压低嗓门,刚好能让她听到我声音里的紧急。她竟然没察觉到查理上楼的脚步声。不过说实话,听起来他是想偷偷上来。
贝拉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我相信这对她来说很难理解,毕竟我们一家人也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不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
她立刻照办,钻到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查理的手已经在转动门把。门开了一道缝,贝拉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整个动作十分夸张,有点像演戏。
“她不知道是谁改变了她,”我告诉贝拉,“她独自醒来,创造她的人已经走了,我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怎么样改变了她。如果爱丽丝没有特异功能,没有看见贾斯帕和卡莱尔,也不知道自己终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那她很可能沦落为十足的野蛮人。”
嗯。 这是我能从查理脑子里读到的唯一反应。贝拉开始表演下一次睡眠呼吸,查理轻轻地关上门。等到他把卧室的门关上,听见床垫弹簧嘎吱作响,我才回到贝拉身边。
这个幻象让她知道了自己是谁,或者说,让她成为未来的自己。这是唯一的线索。
她一定在等待警报解除,身体仍旧僵硬地缩成一团,缓慢而平稳的呼吸依然夸张。查理如果多看她几秒钟,说不定就会发现她是装的。贝拉不怎么擅长欺骗。
她意识到,这是她的名字。
我跟随陌生而新鲜的本能——它们还没有把我引向迷途——俯身在她旁边躺下,钻进她的被窝,用胳膊抱住她。
爱丽丝。
“你的演技太差了,”我随意地说,好像这样和她躺在一起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我看你跟演艺事业无缘了。”
一个男人的脸,凶猛却颓废,伤痕累累却英俊迷人,深红的眼睛,金黄色的长发。伴随这张脸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接着,她看见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的心又怦怦直跳,但她的声音和我的一样随意。“真不幸。”
我看见过那个最初的记忆。明媚的晨光,空气中飘着薄雾,四周杂草丛生,她醒来的那片凹地荫蔽在粗壮的橡树下。除了这些,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漫无目的。她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皮肤,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这时候,她的第一个幻象出现了。
她依偎进我的怀里,比之前更靠近,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满意地舒了口气。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在我的怀抱中睡着,似乎不大可能,她的心跳太快了。她没有再说话。
“不,这确实 是个谜题。爱丽丝一点儿也不记得她还是人类时的生活。”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响起那首属于她的曲子,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哼起来。曲子的灵感来自这个地方,它属于这里。贝拉没有说话,紧绷着身体,好像正在仔细聆听。
“爱丽丝也像贾斯帕一样,来自另一个家族?”她问。
我停下来问道:“要我唱歌伴你入睡吗?”
传说的背后其实有一个确切的起源,但这不是我想深入探讨的内容。沃尔图里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专注于监管吸血鬼世界的任务。为了保护永生者的隐私,他们编造了传说,除此之外,他们绝不会影响到贝拉的生活。
没想到她竟轻轻笑起来。“好像你在这儿我能睡着似的。”
“也许吧。”
“你一直都睡得挺好。”
“这就是那些传说的起源。”她自顾自地点点头,说道。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可那是因为我不知道 你在这儿。”
我咧嘴一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你今天下午没睁眼吗?我在阳光下过马路,你觉得不会引起交通事故?我们选择奥林匹克半岛是有原因的,这是世界上日晒最少的地方之一。能在白天出门是件幸福的事。八十多年了,你无法想象你会多么厌倦夜晚。”
她还在因为我的越界而生气,我很欣慰。我理应受到惩罚,她也应该追究我的过错。但她没有从我身旁挪开,而是允许我继续抱着她。我无法想象这种情况下的惩罚能有多大分量。
“为什么?”
“如果你不想睡……”我说道。睡眠和食物是一样重要的吧?我是不是太自私,让她失去了生命的必需品?可是她想让我留下,我又怎么可能离开?
“基本上都是流浪者,”我回答,“我们都以流浪的方式生活过。像所有的事情一样,日子久了会产生倦怠感。还好我们时常碰到同类,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喜欢北方。”
“如果我不想睡……”她重复道。
我们到了她家。屋子里没人,窗户都没有亮光。我在她平时停车的地方把车停下,熄火。黑暗中,突然到来的宁静让人感觉非常亲切。
“你想做什么?”要是感觉累了,她是会直接告诉我呢,还是假装没事?
“其他的呢?”
她思考了半天,最后说道:“我不确定。”我不禁好奇她都考虑了哪些选项。像这样和她躺在一起非常冒失,但我却莫名地觉得很自然。她也有同感吗?还是只觉得冒失?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到了下一步?因此她才考虑了这么长时间吗?
“不……不多,”我向她保证,“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只有像我们这样放弃猎食你们人类的,”我朝她抬起一边眉毛,捏了捏她的手,“才能长久地和人类共同生活。我们只在阿拉斯加的一座小村子里发现了一个跟我们同样的家族。我们一起住了一阵子,可是我们的数量太多,太引人注目了。”还有坦尼娅,那个家族的领袖,锲而不舍地追求我,几乎到了骚扰的地步,“我们这些……另类,往往结伴而居。”
“决定以后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建议什么,主动权在她手里。
“你们的同类……多吗?”贝拉问,听上去有点吃惊。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她沉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我的脸滑过她的下颌线,呼吸间是她的气味和温暖。燃烧的火焰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这让我更容易留意到别的东西。我总是把她的气味当作恐惧和欲望的对象,其实它的美有许许多多层面,我以前都没好好欣赏过。
“她对非人类的存在最为敏感。比方说,如果有我们的同类靠近,她总是能看见他们带来的某种威胁。”爱丽丝因此成为家族守卫者。
“我觉得你已经麻木了。”她轻声说。
有关爱丽丝的故事太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似是而非的谜团,数都数不过来。就算让我一直讲到这周结束,也只能告诉贝拉一个粗略的版本。所以,我给她讲了一些简单又单调的细节。
我沿用之前的比喻来解释。“我不喝酒并不代表我不能闻酒香。你有一种花香味,像薰衣草……或者鸢尾花,”我笑了一声,“叫人直流口水。”
“埃美特,这是爱丽丝。”我告诉他,胳膊还搂着这个新来的妹妹,埃美特的反应从充满敌意变成了感到困惑,“她是我们的家人。这位是贾斯帕,你会喜欢他的。”
她大声咽了口唾沫,装作无所谓地说道:“是啊,如果没人告诉我,我闻起来有多好吃,那我真是伤心死了。”
接着,她的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腰,我的胳膊犹犹豫豫地揽住她的肩膀,她飞快地回望一生,从最初的记忆一直到当时那一刻,然后预见了往后几年我们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那时候我意识到我也了解了她,那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
我又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我对她气味的反应将永远是我的遗憾,但不再像从前那么沉重了。和玫瑰的美丽相比,一根小小的刺算不了什么。
哦,爱德华!终于见面了!我的哥哥!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我决定要做什么了。”她宣布道。
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攻击,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满脑子全是对我的信任,对我的爱,我甚至以为自己经历了重生以来的第一次失忆。这个娇小的永生者了解我的一切,比我过去和现在的家人还要了解我。她是谁?
我急切地等待着。
几天后,我和埃美特回到家,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已经成了家里的成员。我们都很震惊,埃美特看见贾斯帕的瞬间,立刻进入到战斗模式。爱丽丝没等我们开口说话就跑过来抱住了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
初次介绍时我不在场,爱丽丝和贾斯帕面对的是高度警惕的卡莱尔、受到惊吓的埃斯梅和充满敌意的罗莎莉。是贾斯帕战士一样的外表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疑惧,但爱丽丝完全清楚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他们的紧张。她当然完全清楚,因为她预见了这次重要见面的所有可能的版本,然后选择了最好的那个。我和埃美特不在场并非偶然。她倾向于更舒缓的场面,最好是家族的主力守卫们不在家的时候。
好吧,对我来说不够有趣,但她想要什么都可以。“随便问。”
“她看见了贾斯帕,知道他在等她,那时候连贾斯帕自己都还不知道。”他们的相遇是件奇妙的事,无论贾斯帕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全家人都会沉浸在梦幻般的轻松惬意中,他分享情感的能力实在太强大了。“爱丽丝看见了卡莱尔和我们一家人,她和贾斯帕一起来找我们。”
“为什么这么做?”她的声音很轻,比之前还要轻,“我始终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抵抗……本性 。请别误会,你们这么做我当然开心。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费这个心思。”
我回复的都是安全的答案,都是验证过的预言。
我很高兴她提出这个问题,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我想用最好的方式解释,但难免有词不达意的地方。“问得好,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其他同类也惊讶于我们的生存方式,他们大多数都对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要知道,我们只是……抓了一手烂牌……并不代表不能打得精彩,我们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努力想跨越命运的边界,尽可能保留住最本质的人性。”
“她能看见什么样的事?”贝拉想知道。
我说得够清楚吗?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瞥了一眼她奶油一样的皮肤,确定她还是原本该有的样子。她看了过来,我立刻移开了视线。我永远无法知道她从我眼中读懂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没错,爱丽丝的特异功能不一样,她能看见 一些事——可能发生的事,即将到来的事。”还有一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最坏的那部分已经过去,不过……让我烦恼的是,那个我可以接受的新的幻象太模糊了。另一个幻象却清晰得多,那个幻象里爱丽丝和贝拉一样苍白,一样冰凉。没关系,不会发生的。我已经打败了一个不可能的未来,肯定也能战胜这一个。“但她非常主观,”我接着说,声音有些生硬,“未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事情总会有变化。”
“你睡着了?”我的声音非常小,就算她真的睡着了,我也不可能吵醒她。
这句话让贝拉感到惊讶,她的样子不再平静。“真的?可你说过,只有你能听到别人的想法。”
“没有。”她立刻回答,没有再多说一句。
“爱丽丝和贾斯帕是两个稀有物种。他们没有通过外人引导就自动生成了我们所说的良知。贾斯帕属于另一个……家族。”我避开了更准确的那个词,想起他最初的经历,不由得浑身颤抖,“一个非常 不同的家族。他那时很抑郁,独自流浪。爱丽丝发现了他。跟我一样,爱丽丝有一些超越同类的特异功能。”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真是让人又无奈又好笑。她沉默的内心永远能把我折磨得发狂。
“爱丽丝和贾斯帕呢?”贝拉问。
“你好奇的事就这些?”我试探道。
罗莎莉对婚礼情有独钟。她对永生状态唯一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能够一遍又一遍地结婚。
“当然不止。”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笑。
“是的,她从那个男人脸上看到了足以让她支撑下去的某种东西。”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感觉对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凑成了完美的一对,就像一个整体的两部分。是命运,还是天大的好运?我永远也无法确定。“从那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有时候他们作为夫妻一起生活,离开我们独自居住。”唉,我是多么期待那种时候啊。我爱埃美特,也爱罗莎莉,但是埃美特和罗莎莉单独在一起,对于我无所不听的读心术来说,简直是痛苦的煎熬。“我们伪装的年纪越小,在一个地方能住的时间就越长。福克斯是个好地方,所以我们都扮成了高中生。”我笑了起来,“我看再过几年,我们又得参加他们的婚礼。”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但她做到了。”短暂的沉默过后,贝拉说道,急着催我往下讲。
“为什么你会读心术,为什么只有你会?”她问道,“还有爱丽丝,能预见未来……是怎么办到的?”
天空中最后一点儿红光渐渐变成了深紫色。
我也希望自己有更好的答案,但只能耸耸肩,承认道:“我们其实不太清楚。卡莱尔有个推测,他认为,我们都把自己身上最鲜明的人类特征带进了第二次生命,比如我们的思想和感知,它们在第二次生命中得到了强化。他觉得,我早在之前就对周围人的想法十分敏感,而爱丽丝的预感肯定很强——不管那时候她在哪里。”
“我现在才意识到那段路对她来说有多难。”我总结道。我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我抬起我们的手,用我的手背轻抚她的脸颊。
“卡莱尔把什么带进了第二次生命?其他人呢?”
我回忆起对妹妹的感情,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贝拉还等着故事的下文。我想到刚才停下的地方:罗莎莉身上滴着血,扭过脸,尽可能远离埃美特。画面中的这个姿势让我联想到最近的事:我抱着晕倒的贝拉,艰难地朝医务室走去。真是有趣的类比。
这个问题不难,我以前考虑过很多次。“卡莱尔有同情心,埃斯梅有强大的爱的能力,埃美特有力量,罗莎莉……”嗯,罗斯有美貌。鉴于我们之前的谈话内容,这个答案似乎不太妥当。就算和我相比,贝拉只感受到了一点点嫉妒的痛苦,我也不想让她再次体验这种感觉。“有……坚韧,或者可以称之为牛脾气。”这么说当然也无可厚非。我想象她还是人类女孩时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贾斯帕非常有意思,在第一次生命中有很强的人格魅力,能影响周围人的看法,让他们站到他的一边。现在他能控制周围人的情绪——比如,让一屋子愤怒的人平静下来,或者反过来,让无精打采的人群兴奋起来。这是个非常微妙的特异功能。”
那几个小时改变了我们俩。当卡莱尔终于来叫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彼此接纳,成为兄妹。
她又不作声了。我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么多信息确实需要时间消化。
我们不能马上回家,虽然罗莎莉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安慰她,万一出了差错,卡莱尔肯定会来找我们,现在只能安心等待,等到安全了再说。
“这一切的起点在哪里?”她终于问道,“我的意思是,卡莱尔改变了你,肯定有谁改变了他,如此追溯下去……”
我并不期待新的家庭成员加入,也从没有特别关心罗莎莉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突然间只希望她获得幸福。这是我们第一次站在同一边。
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只能是推测。“这个嘛……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进化?造物?我们就不能像其他物种一样进化吗?像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一样进化?或者……”卡莱尔有坚定不移的信仰,虽然我不是很赞同,但他的解释和其他任何猜测一样有可能。有时候,也许因为信仰特别坚定,他的解释听起来就像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不可能由自身进化而来——我自己是很难接受这个观点的——那么,同一个造物主既然能创造出鲨鱼和纤美的天使鱼、虎鲸和小海豹,又为何不可能创造出我的同类和你的同类呢?”
她没有怎么说话,只是向我展示脑海中的画面。她发现那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快要死了,他脸上有某种东西让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办到的——怎样在一路痛苦中忍住没有杀掉他。我看见她奔跑数英里,比任何时候的速度都快,嗜血的欲望让她饱受折磨。重新回忆起这一切,她的思绪毫不设防,变得脆弱不堪。她跟我一样困惑,也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让我问清楚,”她想保持严肃,但我听出了玩笑的意味,“我是小海豹,对吧?”
罗莎莉躺在河边清凉的淤泥里,冲洗掉衣服和皮肤上的鲜血。就在那儿,我们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谈。
“对。”我表示同意,笑了出来。我闭上眼,嘴唇轻压她的头顶。
我拽着罗莎莉沾满血的手臂,朝大门奔去,她没有抗拒。我们俩离开房子,一路不停地跑到了附近的田纳西河,一头扎进河水中。
她颤抖了一下,稍稍挪动身子。是不舒服吗?我正准备松开她,她又不动了,紧紧贴着我的胸膛。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深了一点儿,心跳已经放松到平稳的节奏。
他跪到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身旁,挥手示意我们离开。“你们留下不安全。”他边说,脸边朝男人的喉咙靠近。
“准备睡了吗?”我轻声说,“还是有更多的问题?”
哦! 卡莱尔想。看得出来他没有片刻迟疑,他觉得自己对罗莎莉亏欠太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也就还有一两百万个问题吧。”
我们没有等太久,卡莱尔做出了决定。
“我们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刚才在厨房里,我有个强烈的想法,我想到了和她共度的无数个夜晚。此刻一起躺在黑暗中,这个想法越发强烈。只要她愿意,我们没必要分开,共度的时间会比分开的时间多得多。她是否也感到无比欢欣?
罗莎莉飞快地看向我,脸上流露出强烈的感激之情。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容有这样的变化,一瞬间想起她曾经是多么美丽。
“你保证早上不会消失?不管怎么说,你是神秘的存在。”她的提问不带一丝幽默,听上去像是非常严肃的担忧。
“她不是让你治他,”我立刻解释道,“而是让你救他。”
“我不会离开你。”我承诺道。这是一个誓言,一个约定,但愿她能听出这层意味。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我明白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那今晚我再问一个问题……”
“罗莎莉,我……”卡莱尔无助地摊开满是鲜血的双手。
我等着她提问,但她没有往下说。让我不解的是,她的心跳又开始紊乱,血液的涌动让我周围的空气变得温暖。
那个魁梧的男人闭上眼,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比我大不了多少。“还在等什么?”罗莎莉尖叫道。他快死了!他快死了!
“什么问题?”
太晚了。 卡莱尔一边检查那个男人,一边想。他不愿让罗莎莉失望。对于他赋予她的第二次生命,她显然是不乐意的,但她很少向他要求什么,更别说像这样痛苦地哀求。他一定是她的家人, 卡莱尔想,我怎么忍心再伤害她一次?
“啊,算了,”她立刻说,“我改主意了。”
我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幕,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憋住气。我应该离开屋子。我能听见埃斯梅的思绪,她已经快速躲开了。一闻到人血的味道,她就知道应该回避,尽管她和我一样疑惑。
“贝拉,你什么都可以问。”
卡莱尔了解她的痛苦,迅速从她怀里接过那个男人,轻轻放到客厅的小地毯上。那人早就失去了意识,连一声呻吟都没有。
她不说话。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敢问的。她的心跳继续加速,我大声叹了口气。“听不见你的想法让我感到挫败,我一直以为这种挫败感会越来越小,没想到却越来越严重了。”
我看到了吼叫的代价。她必须呼吸换气,新鲜血液离嘴巴太近,那股强大的力量逼得她直往后缩。她把那个男人往外挪了挪,转过脸去。
“我很庆幸你听不见我的想法。”她马上反驳道,“让你偷听到我的梦话已经够糟糕了。”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她在脑海中恳求。
真奇怪,这是她唯一一次对我的潜入表示抗议。不过,我现在没心思纠结这个,我太想知道她说不出口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她心跳加速。
“救救他!”罗莎莉简直是在冲卡莱尔吼叫,“求你了!”
“求你了。”我恳求道。
我冲出房间,没等叫声停止就看见她在前厅。卡莱尔已经在那儿了。罗莎莉的头发特别乱,最喜欢的连衣裙上染满鲜血,连裙边都被染成了深红色。她怀里抱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那人神志不清,两只眼珠不协调地扫视房间,皮肤被一道道间隔均匀的伤口撕裂,有些骨头显然断了。
她摇摇头,头发在我的胸口来回摩挲。
她惊慌地呼叫,寻求卡莱尔的帮助,我的猜测被彻底推翻。在她痛苦的惊叫声下,我捕捉到一个非常微弱的心跳声。
“你不告诉我,我只能做最坏的猜想。”我等待着,但诈唬没有奏效。事实上,我没有任何猜想,不管是平常的还是阴暗的。我又尝试着恳求。“求你了。”
所以,当人血的味道像海啸一样涌入房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又找到了一个害死她的同谋。虽然我对她的整体印象不好,但我坚信她不会失控犯错。
“好吧……”她犹豫不定,但至少开口说话了。又或许没有,沉默再次降临。
我想她把他们全部干掉了。她的思绪早就变得平静,不再沉溺于撕扯、报复的欲望中。
“什么?”我催促道。
罗莎莉重生的第一年,在她展开复仇行动之前,她的思绪清楚而彻底地出卖了她。得知她的计划后,我告诉了卡莱尔。第一次,他温和地劝她放下过去的人生,放下才能忘记,忘记才能减轻痛苦,复仇不能挽回她失去的一切。他的忠言只换来她无法平息的怒火,在这种情况下,他向她提供了怎样谨慎发动攻击的建议。我们都不能否认,她有复仇的权利。我们也都相信,没有了那些害死她的强奸犯和杀人凶手,世界会成为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
“你说……罗莎莉和埃美特不久会结婚……”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又让我对她的思路产生了困惑。她想受邀参加婚礼?
在诺克斯维尔的那个夏天,罗莎莉的脚步声比平时更快、更沉重,打破了黎明前的平静,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被一阵浓郁的人血味道掩盖,她的思绪杂乱无章,而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她失控犯了错。
“这种……婚姻……和人类的婚姻一样吗?”
罗莎莉喜欢独自猎食,虽然我确实应该看住她,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强烈拒绝她这么做,因为这对我们俩都是一种解脱。她知道如何掌握分寸。我们都很擅长控制感官,直到没有人类的地方才会放松。我不太愿意表扬这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但就连我也必须承认,她在自控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在我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的固执和想要超越我的好胜心。
我脑子虽然转得快,也花了一秒钟才领悟过来。我应该更早明白的。我必须牢牢记住,至少根据我和她相处的经验来看,无论什么时候她心跳加速,十有八九都跟恐惧毫无关系,通常是因为被我吸引。像我们现在这样,她的这个想法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我们住在诺克斯维尔城外,从天气的角度看,那儿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住处,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室内。不过,那只是短期的安排——卡莱尔要在田纳西大学医学院做一些病理学研究。几个星期、几个月……日子并不难熬,有一些图书馆可以去,对我们这样行动速度极快的物种来说,新奥尔良的夜生活离得也不算远。罗莎莉刚度过新生阶段,还不适应近距离接触人类。她拒绝参加娱乐活动,整天闷闷不乐,抱怨不停,对任何消遣或学习的建议都挑三拣四。不过说句公道话,她大声抱怨的时候并不多,埃斯梅就没有像我一样恼火。
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好笑。“这就是你想问的?”
“但罗莎莉对我来说只是个妹妹。”这也许是最善意的总结,“只过了两年,她就发现了埃美特。我们当时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她猎食的时候,发现埃美特快被一只熊咬死了。她背着他走了一百多英里,回家找卡莱尔。她担心……自己办不到。”
我的提问听起来轻松,但我忍不住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反应。电流在身体里乱窜,我竭力抑制冲动,不让自己乱动。我不能这么做,这不是正确的解答方式,不可能是。在她的第一个问题之后显然还有第二个问题。
我还记得后来他在无意中暗示时,我有多么反感。罗莎莉一开始并不是个受欢迎的新成员,事实上,她的加入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复杂了。卡莱尔为我和她构想了更亲密的关系,我对此深感震惊。我对他所构想的关系的厌恶之深,说出来不太礼貌,也不够绅士。
“对,我想差不多是一样的,”我回答,“我告诉过你,在我们身上,大部分人的欲望都还在,只不过被更强大的欲望掩盖住了。”
“接着,卡莱尔把罗莎莉带进了家族。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希望罗莎莉和我在一起,就像埃斯梅和他一样——他在我身边时很谨慎,没有透露这个想法。”
“哦。”
我朝她笑了笑。她可能察觉到了我的回避,为了不让我难受,主动不再追问。
她没有继续问。也许是我想错了。
“埃美特和罗莎莉呢?”
“你好奇的背后有什么原因吗?”
我又把视线转移到路面。我不该说最后那句话。我离她想要的回答越来越近了,我怀疑在我的心中,有一部分自己想让她知道真相,想让她找到和我在一起的方法。我必须更好地管住嘴巴,控制住自私的那一部分自己。
她叹了口气。“嗯,我确实在想……我和你……有一天……”
“不,这只是卡莱尔的做法。只要那个人还有别的选择,他绝不会这么做。他说,在血流微弱的情况下更容易实现。”
不,我没有想错。突然而至的悲伤像巨石压向我的胸口。多么希望我能给她一个不同的答案啊。
她没有分心,还在思索这个过程。我赶紧调整话题的方向。
“我觉得……那个 ……”我没把这个问题直白地说出来,因为她也回避了,“那个对我们来说不可能。”
“这么说,必须濒临死亡,才能变成……”
“因为对你来说太难了?”她轻声说,“如果我靠得那么……近?”
“他救我是因为孤独。他选择救人大多是这个原因。我是卡莱尔的第一个家人,很快他又发现了埃斯梅。埃斯梅摔下了悬崖,别人直接把她送到了医院停尸房,其实那时她的心脏还在跳动。”
她的话真是叫人很难不去想象……我只好重新集中注意力。
她还在消化我的回答,噘着嘴,眯缝起眼睛,陷入沉思。我想知道她的想法,又怕一旦问她,会引来更加尖锐的问题。我继续讲述自己的历史,希望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当然是个问题,”我慢慢地说,“但不是我的顾虑所在。因为你太柔软、太脆弱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这样才不会伤害你。我杀死你太容易了,贝拉,而且纯属意外。”我小心地抬起手,轻轻放到她的脸蛋上,“如果我一不留神……哪怕只有一秒钟不够注意,我很可能想伸手摸你的脸,却捏碎了你的脑壳。你没意识到你是多么的易碎 。和你在一起,我绝对不能失去一点儿控制。”
其他可能带来痛苦的回忆——特别是母亲的离世——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对于这种 痛苦的回忆却格外清晰。我不禁往后缩了缩。假如贝拉充分认识到和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有一天真的 提出要求,我只需要想想这个回忆,就会断然拒绝她。我根本不敢想象让她面对和我一样的痛苦。
承认这个困难,并没有坦白嗜血的欲望那么可耻,毕竟力量只是我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好吧,嗜血的欲望也是,但在她身边我的欲望特别强烈,这是不正常的。我的这一面不光彩,也不可原谅,就算它现在得到了控制,我还是会因为它的存在而感到羞耻。
我的回答围绕着她的问题兜圈子。“这件事很难,我们当中没几个能办到,因为没有足够的自控力。卡莱尔一直是我们中间最仁慈、最有同情心的一个……我想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找不到能和他匹敌的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停了一下,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足以赞美他。然后,我继续讲述那些让她知道也无妨的细节。“对我来说,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极度的痛苦。”
她用了很长时间思考我的回答。也许我的措辞比预想的更恐怖,可如果把真相改编得太多,她又怎么能理解呢?
没法再回避难题了。我琢磨着哪些细节是最不该向她透露的。
“害怕了?”我问。
“他是怎么……救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已经感染流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些话不难说出口。我的这一部分历史感觉更像是听来的故事,不像是真实的回忆。“这就是卡莱尔选择我的原因。在大流感的混乱中,没有人会发现我不见了。”
“不,”她慢慢地说,“我没事。”
“你的父母呢?”她怯生生地问。我放松下来,庆幸她没有接着我刚才的话问下去。
我们都不说话,陷入了沉思。沉默之间,我的思绪不出意料地飘向了另一个地方。尽管她给我讲过许多过去的经历,不太可能……尽管她在谈到这个话题时非常羞怯……我还是忍不住猜想。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无视这份唐突的好奇心,它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清楚地记得卡莱尔……救 我时的感觉,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能轻易忘记的事。”
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轮到我好奇了……你 以前有没有……”
我刚在心里承诺过,要做到毫无保留的诚实,但现在发现必须有所保留。有些事情她应该知道……也有些细节不适合分享。也许爱丽丝是对的。如果贝拉的感受像我的一样强烈,她可能会迫切地想要延续这种感受,就像在草地时说的那样,和我在一起 。而我知道,无论贝拉要求什么,对我来说都难以拒绝。所以,我必须谨慎措辞。
“当然没有。”她立刻回答,语气中不是愤怒,而是难以置信,“我告诉过你的,我从没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根本没有过。”
她看上去不是很安心,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等待下文。
她是不是觉得我不太上心?
“我记不清了,”我安慰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人类的记忆会衰退。”
“我记得,”我向她保证,“只不过我知道别人的想法,爱情和欲望并不总是连在一起。”
听到这里,她控制不住了,惊愕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圆瞪。
“对我来说,它们是相连的。反正现在它们同时存在。”
“一九一八年夏天,卡莱尔在一家医院里发现了我。”我继续说,“我十七岁,得了流感 [1] ,快要死了。”
她用了“它们”,这是一种承认。我知道她爱我。我们也有对彼此的欲望 ,而这个事实无疑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一九〇一年出生在芝加哥。”我坦白道,转过脸看着前方的道路,不让她在心算时感觉到审视的目光。我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看她,她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我意识到她是在小心控制自己的反应。她不想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就像我不想让她害怕一样。我们越了解彼此,越能在自己身上映照出对方的感受。多么和谐。
趁她还没有问出下一个问题,我决定先给出回答。“很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从眼底深处寻找出路。我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事,不是应该更勇敢吗?可我还是这么害怕吓到她。当然,除了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没有别的出路。
她叹了口气,听起来是满意的叹气。
“你可以试试。”她提议道。
“你的人类本能……”她慢慢地问,“嗯,你觉得我有那 方面的吸引力吗?”
她有怎样的猜想?数千年的存在?哥特式城堡?特兰西瓦尼亚口音?好吧,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卡莱尔就认识这些类型的吸血鬼。
我大声笑了起来。她还有哪方面是不 吸引我的呢?思想、灵魂和身体,身体的吸引力并不比前两个的小。我捋了捋她脖子上的头发。
她对我非人类的一面并不反感,但对我们之间的时间隔阂会不会有不同态度?从事实角度看,我依旧是十七岁。可她会这么看吗?
“我不是人类,但我是男人。”
这下轮到我发愁了。“我担心你听了会不高兴。”
她打了个哈欠,我忍住没笑出声。“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你该睡觉了。”
我轻松的反应似乎让她松了口气。“不重要,可我还是想知道……未解之谜最让人彻夜难眠。”
“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啊,她是担心让我苦恼。我坦然地对她笑了笑。“这很重要吗?”
“想要我离开吗?”我提议道,尽管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
她紧闭嘴唇,眯着眼睛,好像有什么事困扰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你不打算告诉我你多大?”
“不!”她不满地抗议,声音比我们整夜的轻言细语大了许多。没关系,查理的鼾声一直在响。
“五十年代的音乐很经典,比六七十年代的好太多了,呃!”当然六七十年代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歌手,但那个时期最常播放的电台音乐都不是我的最爱,我一向对迪斯科音乐不感兴趣,“八十年代的还可以。”
我又笑出声来,朝她贴近了一些,嘴唇对着她的耳朵。我又开始轻哼属于她的曲子,声音轻得像呼吸一般。
“你喜欢五十年代的音乐?”歌曲结束,她问道。
她渐渐进入了梦乡,我能感觉出来。她身上的紧张全都消失了,肌肉变得松弛,呼吸缓慢,双手蜷曲在胸前,仿佛在祷告。
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脸,我现在能准确领会她笑容中的惊叹。
我不想动,永远也不想动。我知道,她终归要翻身,我只有让开位置才不会弄醒她。但此时此刻,这样是最完美的。我还不习惯这种快乐,感觉它不像是可以 习惯的东西。只要有可能,我会尽情拥抱这种快乐。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拥有了这样天堂般的一天,今后的任何痛苦都是值得的。
我跟着唱了起来,虽然有点刻意,但我很高兴有机会对她说出这些话。永远,永远,我只爱你一人。
“爱德华,”贝拉在睡梦中低语,“爱德华……我爱你。”
我好奇地打开她的收音机,发现没有连接到电台,只有静电噪声。我有些惊讶,但考虑到发动机的音量,想必她也不需要音乐的陪伴。我扭动旋钮,找到了一个音色还算清楚的电台,正在播约翰尼·埃斯的歌。我笑了,《我的爱情宣言》,多么应景啊。
[1] 1918年1月至1920年12月间爆发了不寻常的致命的流感,造成当时世界人口约四分之一(5亿人)感染,2000万—5000万人死亡,使其成为人类历史上致死人数最多的流行病之一。
太阳下沉,云朵变化,偶尔有一束暗淡的红色阳光照到我脸上。就在昨天,这样的暴露还会让我万分惊恐,而现在,我想笑,我感觉到漫溢的笑意,好像身体里的光需要以这种方式脱身。
[2] 牛至(Origanum Vulgare),亦称“小叶薄荷”,唇形科。全草可提取芳香油,亦入药,有消暑解表、利水消肿的功效。
如果她需要把人类的感官都集中在路况上,很多事情自然是办不到的——牵手,对视,快乐的流露。不仅如此,那种被阳光塞满到几乎快要爆裂的感觉一点儿也没减弱。我深知那是怎样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不确定它会对人类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还是让我这个非人类的身体控制汽车更安全。
[3] 水泽仙女(Naiad),希腊神话中生活在江、河、湖、泉中并掌管这些水泽的仙女。
坚持由我来开车是非常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