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犹豫不决地站在数英尺之外,他张开双臂,似乎是要拥抱我,或者是要拦住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满脸惊恐,他露出关切而谨慎的表情。
风向又变了,风夹着湿土的气息和飘落的雨点吹打着我的脸颊,也吹散了那股诱人的气息,将我从它炽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只有人类才能散发出如此美味的气息。
我意识到,我刚才差点儿攻击了他。我猛地一抖,直起防御时蹲伏的身子。我重新集中精神,屏住了呼吸,以防那股威力强大的气味从南边卷土重来。
野性的咆哮声如此出人意料,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立即止住怒吼。它令我心神不安,却也让我的头脑得到了片刻的清闲——饥渴感引发的欲望消退了,但疼痛仍在灼烧。
他发现我恢复了理智,放下手臂,朝我走了一步。
我听见跟踪者越来越近,自卫战胜了饥渴。我飞转身子,积蓄在胸中的怒气化为一声怒吼穿过喉咙喷涌而出。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用憋住的一口气急促地说道。
我突然警觉到,有人在跟踪我。无法抵挡的气味将我向前拉,转身自卫的冲动将我往后扯,两种本能激烈地交战。一股怒气在我胸中翻腾,我下意识地翘起双唇,露出锋利的牙齿。我放慢脚步,提防危险的本性同遏制饥渴的欲望不断抗争。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你可以离开吗?”
如今只有另一种本能有可能穿透我的注意力,这种本能更强烈,比熄灭饥渴之火的本能更原始——这便是自我保护、远离危险的本能,自卫本能。
我没有时间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拥有清醒思考的能力,但前提条件是我能让自己停止想念那个……
这气味彻底控制了我,我追踪它,心中别无杂念,只有饥渴和能够遏制饥渴的气味。饥渴感越来越强烈,令我痛苦不堪,似乎将我的其他思绪全部挤出脑外,这种感觉让我回想起毒汁在血管里燃烧的灼痛。
我又飞奔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朝正北方飞奔。现在,我的脑袋里只装着一件事,就是失去感官知觉后的不适感,这种感觉丧失也许是我的身体在缺氧情况下的唯一反应。我的目标是跑得越远越好,远到我完全不能闻到那股气味,远到即使我改变了主意,也没办法找到它……
正当我蓄势待发的时候,风力和风向发生了改变,从南边吹过来的风比之前刮得更猛。我没有多想,选择了一条与原计划的方向垂直的道路冲出树林。受惊的麋鹿躲进了树林里,我循着一个新出现的气息飞奔,这气息如此诱人,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完全出自本能。
我再一次感到有人跟踪我,但我不像上回那样冲动。我强抑住需要呼吸的本能——从空气中的味道就知道是爱德华跟在我身后。其实我没有必要挣扎那么久:尽管我比之前跑得更快,尽管我像彗星一样在林间最直的小道上飞驰,爱德华还是很快就追上了我。
我全神贯注,专注于雄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有他毛茸茸的脖子上最炙热的一处地方,那是温暖的脉搏跳动最为强烈的地方。我们之间只有三十码的距离——跳跃两三下就能到达,我绷紧身子,准备第一跳。
这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我确信这里很安全,但我还是屏住呼吸,以防万一。
我顺着气味移动身子,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像飘移的鬼魂一样走下斜坡,来到一片狭长的草地上,旁边有一条小溪流过。我在树林边缘的蕨蔓旁停下脚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呈蹲伏姿势。我看见小溪边有一只肥硕的雄鹿,他头上的鹿角分成二十多个枝丫,像一顶王冠。另外四只身上带有暗色的斑点,它们慢悠悠地走进东边的树林。
爱德华从我身旁闪过,被我戛然而止的举动惊呆了。他飞速转过身,一瞬间就来到我身边。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注视着我的双眼,他的脸上仍挂着讶异的表情。
“不要多想,”他建议道,然后从我脸上挪走双手,向后退了一步,“跟着本能走。”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问道。
我想了想,我闭着眼聆听刚才听到的声音,吸入一口刚才闻到的气息。一股强烈的饥渴感再次闯入我的意识中,那阵温暖、刺鼻的气味突然变得不那么令人反感了。至少在我干燥的嘴里,它会显得鲜热、湿润,我猛地睁开眼。
“你之前是故意让我赢你的,对吗?”我没有理睬他的提问,反问道,我刚才还以为自己有多棒呢!
他边笑边说道:“你想做什么?”
张嘴说话的时候,我尝到了空气中的气味——没有任何异味,丝毫没有诱人的气味来折磨我的饥渴感,我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
“我现在做什么?”
他耸了耸肩,摇摇头,不愿让我岔开话题:“贝拉,你是怎么办到的?”
“五只,还有两只在它们身后的树林里。”
“你是说逃走吗?我屏住了呼吸。”
“三只?”我猜道。
“但你怎么会停止捕食呢?”
他笑出声来:“我了解——过一段时间才会习惯。”
“你跟在我身后……对于这件事,我非常抱歉。”
他的气味——他那混合着蜜汁、丁香花和阳光味道的奇异香味,还有泥土中腐木和苔藓浓厚的气味、常青树的树脂味、躲在树根下的小型啮齿类动物散发出的温暖并带有坚果味道的香气。我又将嗅觉向外延伸,闻到了清水的味道,尽管我无比饥渴,这个味道竟然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越过溪水,找到了另一种气味,这气味一定与刚才听到的舔唇声和心跳声相关。这个温暖的气息浓郁而刺鼻,盖过了其他气味,但是,它就像溪水的气味一样没有引发我的任何兴趣,我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对我道歉?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我以为这么深的林子里不会有人类,我事先应该核实一下。真是个愚蠢的错误!你不需要道歉。”
“对。”他的语气中带着赞许,“现在……等着微风吹过……闻到了什么?”
“但是我冲你吼了!”我的身体竟然能够展现出如此凶猛的一面,我仍为此震惊不已。
“东北方向,小溪边?”我问道,我的双眼仍然紧闭。
“你当然会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但我不能理解你怎么可以逃走。”
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还能怎么做呢?”我问道,他的态度让我疑惑——他希望发生什么事情呢?“说不定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一切,我可以这样回答他,他动听的说话声,他的呼吸声,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的声音,鸟儿在枝头啄理羽毛的轻响,枫叶沙沙作响,邻近树皮上长长一列蚂蚁窸窸窣窣。但我知道,他指引我听的是一个特殊的声音。我让听觉向外延伸,搜寻别的声音,这声音一定不同于我周围生命发出的细微声响。在我们附近有一个宽敞的地方——平坦草地上的风声听上去不太一样——有一条小溪,溪水下面是坚硬的岩石。我听到了,就在潺潺溪流旁边,舌头舔嘴唇的啪啪声、心脏跳动的怦怦声、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突然仰头大笑,响亮的笑声在树林里回荡。
“仔细听,”爱德华指引道,“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笑话我?”
“闭上眼。”他轻声说道,我合上眼睛,他抬起手抚摸我的颧骨。我感觉自己呼吸加快,等着那股不可能涌出的暖流让我满面通红。
他立刻止住笑,看得出来,他又变得小心谨慎。
“静静地等一分钟。”他说道,双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急迫的饥渴感在他的轻抚下似乎暂时消退。
控制住情绪,我默默地对自己说道。我必须留意我的脾气,就好像我是个年轻的狼人而不是吸血鬼。
“在哪儿?”我问道,不耐烦地扫视着周围的树丛。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饥渴感上,它似乎在侵蚀我脑中的其他想法,浸染那些更愉快的思绪:奔跑、爱德华的双唇、热吻……灼身的饥渴,我无法摆脱它。
“我并不是笑话你,贝拉。我笑是因为我倍感震惊,而我震惊是因为这一切太难以置信了。”
但我不想与他争辩,我现在饥渴难忍。一想到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它便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愈演愈烈。我感到口干舌燥,这感觉就像是在六月份的下午四点钟置身于死谷 [2] 之中。
“为什么?”
“麋鹿,我想,第一次还是让你尝试点容易的……”我听到容易一词,不禁眯起眼睛,他的说话声也渐渐消失。
“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不应该如此……如此理智,你不应该冷静镇定地站在这儿和我讨论问题。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应该在闻到人血的气味后还能克制住捕食的欲望。连成熟的吸血鬼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我们总是非常小心地选择捕食地点,以防受到任何诱惑。贝拉,你的一举一动看上去仿佛是几十岁而不是几天大的吸血鬼。”
“这太好了。”我赞同道,其实我没太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我更专注于他说话时迷人的嘴唇。我灵敏而崭新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想要完全集中精神简直太难了。“我们捕食什么?”
“哦。”但我明白这将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所以我之前才会那么警醒。我已经预感到重重困难。
“你是打算留在本国呢,”他打趣地问道,“还是计划一路飞奔直到下午抵达加拿大?”
他又捧起我的脸,眼里充满了好奇:“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看清楚此时此刻你心里的想法。”
但是,我叹了口气,飞速旋转身子。我们之间相隔数百码,我轻快地跳到他身边,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满脸笑容,挑起一边的眉毛。他是如此俊美,我舍不得把视线移开。
如此强烈的情感。我已准备好迎接饥渴感的挑战,却忽略了这种渴望。我还以为,他再次抚摸我的时候,我会有不同于之前的感觉。嗯,实际上,确实不同于之前。
我想叛变,扔下他一个人跑掉。
它变得更加强烈。
“贝拉。”他不露声色地叫道,声音平静、舒缓。我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他已经停了下来。
我伸出手,轻抚他脸上分明的轮廓,我的手指在他的双唇上徘徊。
我以为自己会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我始终能毫不费力地呼吸。我以为自己会肌肉酸疼,但是我的力量似乎在不断增强,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大步飞奔。我每一步跳跃的距离越来越长,过了不久,他开始竭尽全力跟上我。我听见他被我甩在身后,不禁兴奋地大笑起来。我的赤脚接触地面的频率越来越小,感觉我像在飞翔而不是奔跑。
“我以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不确定让这句话变成了一个问题,“但是,我依然想要你。”
树林里充满生机,比我想象中还要生气勃勃——我身旁的树丛里满是一些我不认识的小动物。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都变得十分安静,因为害怕而呼吸加速,动物们对吸血鬼气息的反应要比人类聪明得多。当然了,我是个反例。当我还是常人的时候,吸血鬼的气息对我具有无限的吸引力。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可能专注在这件事上?你不是饥渴难忍吗?”
风吹着我的头发和撕裂的裙子,将它们吹向我的身后。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这些感觉,但我仍感觉到风暖暖地轻拂着皮肤,赤脚之下高低不平、杂草丛生的地面像天鹅绒一样温软,擦身而过的枝条如羽毛般柔顺。
是啊,我现在确实饥渴难忍,他又提醒了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在飞跑的时候不会撞到树——这个问题在我心头一直是个谜。吸血鬼拥有特别的感觉,能平衡身体的速度与视觉的清晰度。我在茂密的绿林中穿梭奔跑、上下蹿跃,我的速度之快本应该让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模糊的绿影,但是,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所经过的每一棵不起眼的灌木,看到灌木上每一根细小的枝丫,看到枝丫上每一片微小的叶子。
我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像刚才一样凝神静气。我让我的感官向四周延伸,但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以防又碰到美味却禁忌的气息而引发惨剧。
他的速度比我快。无法想象他的双腿怎么能如此迅速地移动,我实在学不会,但是,我现在比他强壮,我每跨一步相当于他三步的距离。我同他一起穿过密密麻麻的树丛,我一直跑在他的身边,而不是跟在他的身后。我一边跑,一边止不住地轻笑,惊叹于自己奔跑的速度,笑声没有减缓我的速度,也没有分散我的注意力。
爱德华放下双手,他在我身边屏住呼吸。我的听觉延伸到越来越远的地方,进入到孕育着无数生命的绿林之中。我在各种各样的气味和声音中搜寻,搜寻着我的饥渴感不太排斥的某种东西。从东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与众不同的气味和声音……
“跟着我……如果你跟得上的话。”他咧嘴一笑,脸上突然流露出嘲弄的表情,他即刻飞跑起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转过身,安静地朝东面飞奔而去,我仍然全神贯注于我越来越敏感的感官。地形突然转变成向上的陡峭斜坡,我摆出捕食时的蹲伏姿势,几乎是贴着地面前行。我感觉到,而不是听到,爱德华跟着我,静静地在树林中穿行,让我在前面带路。
“哦,对了,”我点了点头,“捕食。”
随着地势逐渐变高,树木越来越少,树脂和松香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我追踪的那个气味越来越明显——这也是个温暖的气味,但比起麋鹿来更加刺鼻、更加诱人。几秒钟过后,我听到巨大的脚掌所发出的沉闷脚步声,比鹿蹄踩地的声音更加细微。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在树枝上,而不是在地面上。我不由自主地也跳上树枝,栖在一株高大银杉的半中腰位置,占据了战略高点。
“集中精神,贝拉,我们是出来捕食的。”
轻柔的脚掌声依旧悄然,而这次是从我的身下传来,浓郁的气味近在咫尺。我的眼睛搜寻着跟这个脚步声相匹配的身影,这时,我看见左下方有一只茶色的大猫在云杉宽厚的树丫上移动。它身形硕大,是我身体的四倍。它警惕地盯着树下的地面,巨猫也在捕食。我又闻到了另一种气息,是更小的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个小动物躲在树下的灌木丛里。同我猎物的气味相比,这股新出现的气息显得非常柔和。狮子的尾巴像痉挛一样骤然一抖,它准备出击了。
“能再来一次吗?”
我轻轻跳起,跃入空中,落到狮子所在的树丫上。它察觉到大树的抖动,迅速地转过身,发出惊讶而挑衅的尖叫。它慢慢地朝我爬过来,明亮的眼睛充满愤怒。饥渴感几乎令我疯狂,我无视眼前暴露无遗的尖牙和锋利的兽爪,朝它猛扑过去,我们一起落在树林的地上。
“非常好。”他赞许地笑道,不经意的语气同他眼神中的诧异毫不匹配。
这算不上是一场搏斗。
“我做得好吗?”我问道,激动地喘着粗气。
它的爪子就像轻抚而过的手指,没能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它的牙齿无法咬动我的肩膀和喉咙。它的硕大身形更不可能对我构成任何威胁。我的牙齿毫无偏差地刺进它的喉咙,它本能的反抗在我的强力之下显得微不足道,我轻松而精准地咬住那个热血集中的地方。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响亮如铃。我听见爱德华正朝我飞奔而来,我这一跳是他的两倍远。他来到我站立的这棵云杉边,瞪大了双眼。我敏捷地从树枝上跳到他身边,悄无声息地用脚掌落地。
这就同咬黄油一样容易,我的牙齿如片片钢刀,它们直入血管,就好像它身上的皮毛、脂肪和肌腱并不存在。
真是难以置信。
鲜血的味道并不那么可口,但是它炽热、湿润,立刻安抚了我狂野难耐的饥渴感,我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巨猫的反抗变得越来越无力,他的吼声也被血流的汩汩声切断。鲜血的温暖遍及我的全身,甚至连我的手指尖和脚趾都感到温热。
我原以为茂密的树林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没想到它们倒帮了我一个忙。我开始朝地面坠落,进入了树林中,我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根结实的枝条,这一连串动作也很简单。我轻轻摆荡了一下,然后稳稳地落在一棵西加云杉 [1] 的宽大树枝上,距离地面还有十五英尺。
狮子在我吸干它的血之前就死掉了,等它的尸体变得干涸,饥渴之火再次燃烧,我厌恶地从我身上推开它的尸体。消灭了这么一只庞然大物,我怎么还会感到饥渴呢?
整个过程奇异玄幻、激动人心,但也转瞬即逝。只用了整整一秒钟,我就到达了河对岸。
我迅速地站直身子,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又脏又乱。我用手臂揩去脸上的污垢,又整了整衣服。锋利的兽爪没能在我的皮肤上发挥作用,倒是在薄薄的绸缎上留下了成功的印记。
摆脱了裙子的束缚,我只需跳一大步就到了河边,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已经耗时够久了——我的双眼和思维迅速运转,一步足矣。我用右脚踏上扁平的石头,然后向石头施加足够的压力,将我的身体推到空中,这一连串动作很简单。我更关注的是目的地而不是力量,于是在使出适当的力量这一问题上犯了个错误,但至少我没有错到让自己掉进河里,跳越五十码的宽度对我来说太轻松了……
“嗯。”爱德华说道。我抬眼看见他随意地靠在一棵树干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当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而且我不想再给埃美特理由来变本加厉地嘲弄我的学习过程,这是身体上的动作,应该完全出自本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河面飞奔过去。
“我想,我应该表现得更好些。”我满身泥土,头发蓬乱,裙子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爱德华每次捕食后回到家中可不是这副模样。
“贝拉?”爱德华在树林中呼唤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你还想再看一遍吗?”
“你表现得相当好,”爱德华确定地告诉我,“只是……让我在一旁观战实在不是件易事,比想象还要难。”
我没有转身朝他看去,以防我的情绪摇摆不定。让一种情感长时间地控制我的心绪并不是件好事,迟早会爆发出来。贾斯帕所担心的事情也是我的心头之患,我必须在处理其他事情之前完成捕食。于是,我竭尽全力忘掉周围的一切,这样我才能集中注意力。
我疑惑地抬起眉毛。
这么说,雅各布也在看?我无法想象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我曾幻想在遥远的未来——如果他肯原谅我——我们能重修旧好。到那时,我会变得更稳重可靠,而且,时间已经治愈了我给他心里造成的创伤。
“让你同狮子相互厮杀,”他解释道,“实在有违我的意愿,我担心得连恐惧症都发作了。”
我听到房子里传来的闷笑声,甚至还听到某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笑声来自楼上,也来自楼下,我很容易就辨认出一楼那个与众不同、粗犷嘶哑的笑声。
“笨蛋。”
舒服多了。
“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不过,我喜欢这件改装后的礼服。”
嗯,爱丽丝对待衣服的一贯原则似乎是:随意性使用、一次性使用,她应该不会在意我弄破这件礼服。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抓起右腿边的绸缎,完好无损的线缝正好在我的两手之间,我尽量使出最小的力气,将礼服一直撕裂到大腿根。接着,我又将另一边的绸缎也撕到相同的高度。
换成以前,我肯定又面红耳赤了,我换了个话题:“我为什么仍感到饥渴?”
真希望对岸的森林里没有埃斯梅特别中意的树木。我朝前迈出第一步,却不得不停了下来,紧贴大腿的绸缎裂开了六英寸长的口子。爱丽丝!
“因为你是新生吸血鬼。”
一股力量正慢慢地形成,我现在就能感觉到它——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注入我的四肢。一时间,我十分确信,如果我想在河底下挖条隧道,连抓带刨地开辟出一条道来穿过河床,我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大功告成。我周围的事物——树林、灌木丛、岩石……房子——看上去都弱不禁风。
我叹了口气:“我想,这附近再也找不到美洲狮了。”
突然间,我又感到非常担心,并不是担心摔倒或者受伤——我更担心树林受伤。
“但是,有许多鹿。”
我向后退了五步,以防万一,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扮了个鬼脸:“它们不如狮子味美。”
“炫耀。”我咕哝道。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但没看见他。
“因为它们是食草动物,食肉动物更接近人的气味。”他解释道。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很快地向后退了两大步,然后朝前快速飞跑,踏上一块牢牢地嵌入河岸的扁平石头,将自己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他在河面上跳成一个弧形,我仔细地观察着他闪电般迅速的动作。当他快要到达河对岸时,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远不及人类的味美。”我反对道,努力不去回想人类的气味。
“男士优先。”我说道。
“我们可以折回去找到刚才那个人,”他严肃地说道,但是他的眼神中却带有一丝逗弄的意味,“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他是个男人,他绝对不会介意死在你的手上。”他又将我破烂不堪的裙子打量了一番,“事实上,他一看到你,就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进了天堂。”
我撅起嘴,寻思着,这里的河面大概有五十码宽。
我转了转眼珠,哼了一声:“我们去捕食那些臭烘烘的食草动物吧。”
“毁掉你漂亮的礼服?不,我们跳过去。”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大群长耳鹿。既然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捕食技巧,他决定陪同我一起出击。我捕获了一只硕大的雄鹿,就像之前对付狮子一样,我又把自己弄得满身狼藉。等我吸完第一只战利品,他已经消灭掉两只,他的头上没有一根翘起的乱发,白衬衣上没有一点血迹。我们追逐着受到惊吓而散开的兽群,这一回,我没有捕食,而是在一旁仔细地观察他,看他怎么能够如此优雅地捕食。
“我们要游过去吗?”我们在河边停下脚步时,我问道。
当我还是常人的时候,我总不希望爱德华抛下我独自去捕食,但说实话,他不带我去捕食,我反而感到一些慰藉。因为我确信那种场面一定充满血腥暴力,惊心动魄。看着他捕食会让我真实地感觉到他是个吸血鬼。
身体上的一切动作似乎都非常容易。
当然了,如今站在吸血鬼的角度看这个问题,答案完全不同。不过,即使我当初真的看到爱德华捕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欣赏到其中的美丽。
爱德华牵着我的手——我忍不住惊叹于他光滑平坦、温度舒服的皮肤——飞奔穿过后院,来到了河边,我毫不费力地跟在他的身边。
观赏爱德华捕食是一场惊人的感官体验,他流畅迂回的一连串跳跃就像蜿蜒前行的蛇;他的双手牢固有力,手到擒来;他的双唇厚实完美,微微张开,露出闪亮的白牙齿,他真是光彩照人啊。强烈的自豪感和欲望突然向我袭来,他是我的。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能让他与我分离;而我力量强大,没有什么能把我从他的身边割裂开。
爱丽丝嘟囔道:“她对时尚的品位并没有随着她的平衡力同步增长。”
他的速度非常快,他朝我转过身,好奇地盯着我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脱下银色的缎面高跟鞋,将两只鞋一起掷向敞开的窗户。也许我用力过猛,它们险些砸坏窗户的镶板,还好有人在意外发生之前抓住了两只鞋。
“不饿了吗?”他问道。
“谢谢你。”我对他说道。
我耸了耸肩:“你让我分神了,你的捕食本领比我强多了。”
我想了想他的话,然后喜笑颜开。如果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埃美特一定会狂笑不已。但是,没有人觉得他的话很好笑,所以,他说的一定是真心话。在我整个生命过程中……或者说,嗯,整个生存过程中,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优雅”一词形容我。
“我可是经历了数百年的操练。”他笑了笑,他的眼睛变成了美丽的蜜黄色,特别吸引人。
“你刚才的动作特别优雅——即便是对吸血鬼而言。”
“只有一百年而已。”我纠正道。
“什么事?”
他大声笑起来:“今天的捕食到此为止呢,还是继续下去?”
他也朝我笑了笑:“贝拉?”
“到此为止吧。”我觉得很饱了,甚至觉得有点撑了。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还能容下多少液体,但是,喉咙里的灼热已经减弱了。我再次意识到,饥渴感已经成为我今后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没错,很容易。”
但这非常值得。
我用脚掌承受住巨大的冲击力,不想把细细的鞋跟折断。我落地似乎同爱德华一样安静,我冲他咧嘴一笑。
我感觉到了自控能力,也许我的安全感出了差错,但是我今天没有杀害任何人,这确实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连完全陌生的人类都不会伤害,难道会去伤害狼人和我深爱的半吸血鬼孩子吗?
哈!地面似乎正在缓慢地向我靠近,速度如此缓慢,足以让我不费吹灰之力把双脚——爱丽丝给我穿的什么鞋子?细高跟皮鞋?她一定是疯了——把不合时宜的鞋子摆放到正确的位置,这样,从高处降落到地面就跟在平地上往前迈了一步没什么两样。
“我想见蕾妮斯梅。”我说道。既然我的饥渴感已经减弱(即便没有消除),早些时候的担忧重又绕上心头,我想在我陌生的女儿和三天前我深爱的那个小生命之间画上等号。她已经不在我的身体里面,这种感觉既奇特又不正常。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空虚和不安。
我咬紧牙关,集中精神,模仿他跨进半空中的轻松步子。
他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它,他的皮肤比之前更加温暖。他的脸颊上隐约带有红晕,眼睛下的黑眼圈也消失不见了。
这动作看上去并不难。
我忍不住又轻抚一遍他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我仔细地看着,观察他膝盖弯曲的角度,分析如何更好地减小冲击力。他落地的声音低沉,是那种闷闷的撞击声,像大门轻轻关紧,也像厚书轻轻落在桌上。
我注视着他闪闪发亮的金色眼睛,几乎忘记了我在等待他的答复。
“看着我。”爱德华说道,然后,他十分轻松地跨过敞开的长窗,跳了下去。
我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搂住了他,轻轻地搂住了他。这简直同远离人血的气味一样困难,但我的脑海中牢牢地印刻着小心谨慎的原则。
还有,这件衣服——一定是在我被大火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爱丽丝给我穿上的——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身行头跳窗或者捕食。紧身冰蓝色丝绸?她让我穿上这个能派上什么用场?难道迟些时候会有一个鸡尾酒会?
他一刻也没有迟疑,他的双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将我的身体拉近他的身体。他的双唇压在我的双唇之上,猛烈但却感觉非常柔软。我的双唇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碰到他的唇就变了形,它们现在也有了自己固定的形状。
我很清楚,家人们都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大部分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埃美特已经按捺不住笑了一声。如果我犯一个错误,他一定会笑得在地上打滚,然后,关于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笨拙吸血鬼的笑话将四处流传……
像以前一样,他的皮肤、他的双唇、他的双手触摸着我的身体,就好像穿透了我光滑而坚硬的皮肤,直接触摸到我新生的骨头,触摸到我身体的最深处。我从没料到,我对他的爱会比从前更加强烈。
“有一点,我不知道怎么……”
换成从前,我脆弱的心不能负担这么厚重的爱,我迟钝的脑不够承载这么丰富的爱。
“望而却步了?”他使激将法。
也许,在我的新生命中,我对爱德华的爱正是被强化了的一部分,就像卡莱尔的同情心、埃斯梅的奉献精神。也许,我永远不会像爱德华、爱丽丝和贾斯帕那样拥有一些有趣或特别的技能。也许,世界历史中没有人能像我爱爱德华一样爱另一个人。
“当然了。”我嘟囔道,又朝楼下的地面瞅了瞅。
这一点我还能接受。
爱德华的双唇奇怪地紧绷着:“相信我,她非常安全,我对雅各布的想法了如指掌。”
我记得这些动作——将我的手指伸入他的头发中,抚摸他的胸膛——但是其他动作都是那么新鲜。他也和从前大不相同,爱德华如此毫无顾忌、如此强烈有力地亲吻我,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从前的经历。我回应着他的热吻,突然间,我们俩摔倒在地。
“蕾妮斯梅……和雅各布在一起……好吗?”我轻声说道。我现在才意识到,楼下传来的那个不规则的跳动声一定是雅各布的心跳。我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这回只听到一个稳定的脉搏声。“他不怎么喜欢她。”
“糟糕,”我说道,他被我压在身下,笑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要推倒你的,你还好吧?”
对啊,我现在是个怪物。我必须远离那些有可能激发我野蛮一面的气味,特别要远离那些我深爱的人,甚至还有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轻抚我的脸颊:“比还好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这时,他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想见蕾妮斯梅吗?”他不确定地问道,想要弄清楚我此刻最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在同一时刻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哦。”
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反对我们迟些时候再回家,而且,他的皮肤接触着我的身体,我很难考虑其他事情——我身上的裙子几乎遮不住身体。但是,我对蕾妮斯梅出生前和出生后的回忆变得越来越像一场梦境,越来越不可信。我对她的所有回忆都是人类记忆,摆脱不掉人造的虚幻。我从没有亲眼见过她,从没有亲手抚摸她,一切似乎都不真实。
他微微皱了皱眉:“蕾妮斯梅和雅各布在楼下……”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小小陌生人的真实性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淡化。
“我们拥有永生永世的无限时光,你却舍不得花时间从这里走到后门?”
“我想见蕾妮斯梅。”我肯定地回答道,心中有些悔恨。我拉着他,迅速地站起身来。
爱德华笑了笑:“这是最方便的出口了。如果你害怕,我可以带你一程。”
[1] 西加云杉,英文名为Sitka spruce,主要生长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到阿拉斯加的沿海线上,木质密度大,木纹笔直,具有很高的强度。
我倒不是害怕高度本身,而是我现在能够清晰地看到所有细节,这令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并不那么诱人,楼下有棱有角的岩石比我想象中还要锋利。
[2] 死谷,英文名为Death Valley,位于美国西南部,是世界最干最热的地区之一。
“从窗户出去?”我问道,朝楼下两层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