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提到饥渴一词之前,我其实很好地控制着这种渴望。我的脑袋里空间充足,我开辟出一部分专门来监督喉咙里的灼热感,就像人脑管理呼吸和眨眼,完全是再自然不过的条件反射。
“哦,非常抱歉,贝拉,”卡莱尔立刻道歉,“吸血的饥渴一定让你难受至极,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这件事。”
卡莱尔的猜想让这股灼热感变得格外明显。突然间,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这干痛上,我越是想它,它越疼得厉害。我抬手捂住喉咙,仿佛要隔着皮肤将喉咙里的那团火掐灭。脖子上的皮肤摸上去有些奇怪,尽管像石头一样坚硬,但非常光滑,竟然叫人觉得柔软舒服。
“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告诉我所有你记得的事情。”卡莱尔兴奋地催促道,我忍不住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不想继续编织谎言,我很可能会露出马脚,我也不想再去回顾那灼烧的痛苦。那部分的记忆不同于人类回忆,它历历在目、清晰可见,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爱德华放下手臂,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拉了拉:“我们一起去捕食,贝拉。”
但是,我得找机会暗示卡莱尔。以后再说吧,说不定他以后还会创造另一个吸血鬼。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想到这里,我对自己撒谎的行为也不那么内疚了。
我瞪大了眼睛,饥渴带来的疼痛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
我的心里充满强烈的自责,我等着一股热流涌上脑袋,等着通红的面颊将我的谎言出卖。这时,我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脸红了,也许这样能对爱德华瞒住真相。
我?捕食?和爱德华一起?可是……怎么捕食呢?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令人惊叹。”卡莱尔说道,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他看出了我脸上的惊慌,冲我笑了笑,鼓励道:“捕食相当简单,亲爱的,完全发自本能。别担心,我会教你怎么做。”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狡黠地咧嘴一笑,翘起眉毛,“在我印象当中,你以前一直希望看我捕食。”
我全神贯注、面无表情,我从不善于说谎。“记得不太清楚。当时一片黑暗,然后……我睁开眼,我可以看清所有东西。”
我心领神会地笑出声来(我出神地听着自己银铃般的笑声),他的话让我回想起一段模糊的对话。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和爱德华共度的最初时光——那才是我生命真正的开端——我不断地回忆那些日子,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将它们遗忘。我没想到回忆往事会如此困难,就像在尽力看清一摊浑水里的东西。罗莎莉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能充分温习人类往事,我就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将它们淡忘。我不愿忘记和爱德华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是现在,我们都成了长生不死的吸血鬼,我也非常珍惜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要把那些人类往事永永远远地贮藏在密实可靠的吸血鬼脑袋里。
“蕾妮斯梅十分健康。”他向我保证道,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他在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带着一丝尊重和敬畏,就像虔诚的信徒谈起他们的神。“你还记得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走吧?”爱德华问道,他抬手握住我贴在脖子上的那只手,他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喉咙,“我不想让你这么难受。”他添了一句,他的声音低沉、轻柔,这是我以前无法听到的声音。
我看了看爱德华,记忆中的这一幕让我胆战心惊。
“我没事,”我习惯性地说道,“先等等。”
“之前的一切都……非常模糊。我记得,孩子没法呼吸……”
我还没有机会提出我的那些问题。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处理,比起这些事情来,我的这点疼痛太微不足道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爱德华的呼吸轻拂我的脸颊,令欲望的电流穿透我的皮肤,遍及全身。
卡莱尔问道:“怎么了?”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眼珠像宝石一样闪亮,他兴趣盎然地说道:“看来,我们这次使用吗啡是明智之举。告诉我,你还记得转变为吸血鬼的过程吗?”
“我想见她,蕾妮斯梅。”
我想起刚才不可遏止的欲望、不断分散的注意力,低语道:“我可没什么把握。”
说出她的名字竟然这么困难。我的女儿,我和她的关系更难想象,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离我远去。我试着回忆三天前我的感受,不由自主地松开爱德华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的自控能力非常强,”卡莱尔若有所思地说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甚至连精神上的准备都没有花多长时间。”
平坦坦,空荡荡。我揪起肚子上的浅色丝绸——一定是爱丽丝给我穿上了衣服,又感到一阵惶恐。
爱德华更紧地搂着我的腰。“我告诉过你。”他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的肚子里已经空无一物,我隐隐约约地记得从我肚子里移走孩子的血淋淋的场景。身体上的改变证实了我的回忆,但是,我一时间还无法理解这个改变。我只记得自己曾深深爱着身体里的那个小家伙,身体外的她似乎和我想象的样子差不多。一切都像是渐渐消失的梦境——半恐怖的梦境。
我猛地点了点头:“但是我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大概吧,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感觉。”
我迷茫地思索着,瞅见爱德华和卡莱尔警惕地对视了一眼。
“是的,的确会让人感到困惑烦扰。”
“什么事?”
“手足无措,这么多……”我听着自己银铃般的声音渐渐变小。
“贝拉,”爱德华安抚地说道,“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她是个半人半吸血鬼的孩子,亲爱的。她拥有心跳,她的血管里流淌着鲜血。除非你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饥渴感……你也不想让她身处险境,对吗?”
我思维飞转,快速地想了想。
我皱了皱眉头,我当然不想。
“你感觉怎么样,贝拉?”卡莱尔问道。
我真的失去控制了吗?我感到疑惑,这一点没错。我容易分心,这千真万确,但是危险?对她?我的女儿?
卡莱尔绕过埃美特,迅速地朝我走来。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提防我的意思,但贾斯帕紧跟在他身后。我以前也从未看过卡莱尔的脸,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看。我有一种莫名的想要眨眼的冲动,就好像我正盯着太阳。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不对她构成任何威胁。我只能耐心地等待,而这实在太难了。在我见到她之前,她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一个渐渐消失的梦境……一个陌生人……
我皱起眉头,琢磨着他的话,其他人也跟着爱德华笑了起来。
“她在哪儿?”我竖起耳朵,听到楼下一层传来的心跳声,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非常轻微,就好像他们也在静心聆听。我还听到一种不规则的跳动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大声笑了笑,如释重负的他光彩照人。一切都结束了,恐惧、疼痛、怀疑、等待,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往事。“那个时候,我必须对你有所保留,”他提醒我,“现在,轮到你对我有所保留了,不然的话,你恐怕会让我粉身碎骨。”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心跳声是那么潮润、那么诱人,我忍不住垂涎欲滴。
“原来你对我有所保留啊。”我指责他,声音如歌唱,我微微地眯起眼睛。
所以,在见到她之前,在见到我陌生的孩子之前,我一定要学会捕食,彻底满足我的饥渴感。
这个吻是多么的特别啊!我一边看着他的脸,一边将模糊的人类记忆同此刻清晰、强烈的感觉比较。他看上去……有点自鸣得意。
“罗莎莉和她在一起吗?”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的。”爱德华清楚地回答道,我看得出来,他想到了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我以为他和罗斯已经消除隔阂了。难道他们之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爱德华就握住我搁在肚子上的手,又轻轻地拉了拉。
爱德华咯咯地笑了,他也随着我移动,紧紧地搂着我的腰。他的脸神采奕奕,在他钻石般闪亮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一团白火在燃烧。
“等等,”我再次拒绝了他,尽力集中精神,“雅各布呢?还有查理?告诉我我所错过的一切事情。我这样……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了?”
我尴尬地快步退开,动作在转瞬间发生。
爱德华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说出“失去知觉”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他又同卡莱尔警惕地对视了一眼。
我忘记了我们周围还有其他人。这时我才发现,我同爱德华的亲密动作已经不宜众人观赏了。
“出了什么差错?”我轻声地问道。
有人清了清嗓子,是埃美特。我立刻认出了这个低沉的声音,其中带着些许戏谑和厌烦。
“没有任何差错,”卡莱尔对我说道,以一种奇怪的语气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实际上,一切都正常如初——你只昏迷了两天,转变的过程非常迅速。爱德华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提出了富有创意的想法——将毒汁直接注入你的心脏。”他停了下来,冲他的儿子自豪地笑了笑,接着,他叹了口气,“雅各布还在这里,查理仍相信你生病了,他以为你现在在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接受检查治疗。我们给了他一个空号,他肯定打过很多次,觉得心灰意冷了,他找埃斯梅聊过。”
尽管我已经不再需要氧气,但我的呼吸速度加快,同我当初被大火灼烧时的呼吸一样急促,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火。
“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我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一听到我自己的说话声,我就发现了新的难题。他不会认出这个声音,即使打了电话,也不能让他安心。就在这时,另一件惊人之事闯入我的脑海。“等等……雅各布还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显然,我违背了新生吸血鬼的条约,条约是不会允许我现在有这样的举动的。
他们俩又对视一眼。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从未吻过我——就好像这是我们俩的初吻。实际上,他以前的确没有像这样吻过我。
“贝拉,”爱德华立刻说道,“我们还有许多需要讨论的问题,但是,我们应该先照顾好你,你的疼痛……”
他捧起我的脸,慢慢朝我倾过来,他缓慢的动作提醒我不要冲动。他亲吻了我,刚开始的时候非常轻柔,突然间变得猛烈,充满激情。我竭尽全力温柔地回吻他,但是,在来势汹汹的感官刺激下,很难保持头脑清醒,很难集中精力思考一件事情。
听到他提出这两个字,我才记起喉咙里的灼热,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沫:“但是,雅各布……”
“我也爱你。”他对我说道。
“我们有的是时间向你解释,亲爱的。”他温柔地提醒我。
他冲我笑了笑,笑脸令我神魂颠倒,这是作为正常人时不曾有的感觉,我现在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笑容。
当然,我可以再等上一段时间,等到灼热的饥渴感所带来的疼痛不再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也许能更专心地倾听他的回答。“好吧。”我说。
“我爱你。”我说道,听上去像是在唱歌,我的声音如铃声清脆、响亮。
“等等,等等,等等。”爱丽丝在门口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她迅速地穿过房间,动作如梦幻般优雅。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她的脸,就像之前看到爱德华和卡莱尔的脸一样,我惊呆了,太迷人了。“你答应过我,我可以现场目睹她的第一次!万一你们俩捕食的时候,碰到了能反光的东西,怎么办?”她说。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第一次听到我自己的声音。
“爱丽丝……”爱德华抗议道。
我的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小心到连中间过程都明显可见。我从身后抽出右臂,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我故意不去欣赏我珍珠色的右手,不去感觉他丝绸般柔滑的皮肤,不去理会我指尖躁动不安的电流,它们都不可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用不了多长时间!”爱丽丝边说边冲出了房间。
我竭尽全力集中精力,我有话要说,最重要的一句话。
爱德华叹了口气。
我从没有体验过如此强烈的感官刺激。即使我的脑袋里空间富足,足以同时容下许多事情,敏锐的感觉还是让我无法专心于任何一件事,我无法抵抗每一个新鲜的感觉。我记得爱德华曾经说过——和我现在听到的清晰、悦耳的声音相比,记忆里他的声音是那么虚弱、模糊——他这类人,我们这类人,很容易分心,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她在说什么?”
他又轻抚我的脸颊,欲望再次侵蚀我静止不动的身体,我几乎要将刚才发生的“惨剧”抛于脑后。
爱德华还没来得及解释,爱丽丝就回来了,她从罗莎莉的房间搬来了一块硕大的金框镜子。镜子的长度几乎是她身高的两倍,宽度是她身形的无数倍。
我皱起眉头,虽然这一点我也早就知道,但我仍觉得,在变成吸血鬼后的一段超现实经历中,这似乎是最最超现实的一件事。我比爱德华还要强壮,我竟然让爱德华叫了一声哎哟。
贾斯帕一直纹丝不动,默不作声,自从他跟着卡莱尔向我走来后,我就没有注意到他。这时,他又移动了身子,在爱丽丝身旁打转,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我是这房间唯一的危险。
“别紧张,亲爱的,”他说道,我惊恐地张大嘴巴,他伸手轻抚我的嘴唇,“你暂时会比我强壮那么一点点。”
我知道,他一定也在探察我的情绪。我第一次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审视他的脸,我不禁不寒而栗,他一定察觉到我的惊奇。
他冲我笑了笑。如果我的心脏还能跳动的话,他的这张笑脸一定会令我心跳停止。
他的脸上有几道伤疤。他曾在南方的新生吸血鬼军团里待过一段时间,伤疤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人类的肉眼根本看不清这些伤疤,除非是有强烈的光线照着它们,它们微微突起的轮廓才清晰可见,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糟糕。”我说道。
而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我发现贾斯帕最显著的面部特征就是这些伤疤。他那伤痕累累的脖子和下巴吸引了我的视线——吸血鬼在经历了这么多致命的撕咬之后,还能存活下来,真是难以置信。
我的力气太大了。
我本能地绷紧身子保护自己,任何一个看到贾斯帕的吸血鬼都会有我这样的反应。这些伤疤就好像发光的警告牌,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危险。有多少吸血鬼想要置贾斯帕于死地?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恐怕他们都被贾斯帕置于死地了。
我立刻收回双手,将它们交叉放到背后,我明白了。
贾斯帕看到了也感到了我的猜度和警戒,他冷淡地笑了笑。
“嗯……小心点,贝拉,哎哟。”
“就因为没让你在婚礼前照照镜子,爱德华可没给我好脸色看,”爱丽丝说道,将我的注意力从她可怕的伴侣身上移开,“我不想再挨他的训斥了。”
他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试着躲开我的拥抱。我抬头盯着他的脸,他的拒绝让我疑惑而害怕。
“训斥?”爱德华怀疑地问道,挑起一边的眉毛。
温暖——至少我感觉到的是温暖。我闻到甜蜜、芳香的气味,这是人类迟钝的感官永远无法察觉的气味。这就是百分之百的爱德华,我的脸紧紧地贴着他平滑的胸膛。
“也许我说得有些夸张。”她心不在焉地低语道,将镜子转到我面前。
似乎又省略掉了中间过程。刚才我还直挺挺地站立着,像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已经抱住了他。
“也许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他反驳道。
我抱住了他。
爱丽丝冲他眨了眨眼。
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对他们俩的谈话并没太在意,因为我正专注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爱德华的手微微弯曲,完全和我的脸形吻合,感觉上就像裹着绸缎的硬钢。一股强烈的欲望漫布我干涸的血管,从头到脚贯穿我的身体。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假思索地开心。镜子里的陌生女子拥有无可厚非的美丽,同爱丽丝和埃斯梅的美丽如出一辙。尽管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却看得出她似流水般轻盈的体态。她完美无瑕的脸蛋像皎月一样亮白,浓密的黑发围着她的脸。她的四肢平滑而强壮,皮肤像珍珠一样闪着微光。
我是个新生吸血鬼,喉咙里干燥、灼烧的疼痛证明了这一点,我知道新生吸血鬼必须承担的代价。迟些时候,我也许会恢复人类的某些情感和渴望,但是,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我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只有吸血的饥渴。这就是条件,这就是代价,我在变成吸血鬼之前就已经知晓并接受了。
我的第二反应是恐惧。
等等,我默想道,这种颤抖渐渐发展成兴奋和渴望。我应该失去了这种感觉,不是吗?放弃这种感觉是变为吸血鬼的条件之一,不是吗?
她究竟是谁?一眼看上去,我在这柔和、完美的容貌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脸。
他似乎不是在抚摸我的脸颊,而是透过皮肤轻抚着脸上的骨头。我感觉浑身酥麻,就像被电流击中——这股电流穿过我的骨头,直入我的脊柱,震颤我的肚子。
还有她的眼睛!尽管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睛还是吓得我浑身颤抖。
在我寻思着应该先提哪个问题的时候,爱德华试探地伸过手来,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他的皮肤如丝绸般光滑、如羽毛般柔软,他的体温和我皮肤的温度刚好合适。
在我仔细观察,作出反应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脸始终保持着平静,就像一尊女神雕像,丝毫没有显露内心的混乱与骚动。就在这时,她的嘴唇动了动。
还有查理,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在我忍受焚身之苦的时候,他一定打来过电话。他们对他说了些什么呢?他会认为我发生了什么状况呢?
“眼睛?”我轻声说道,不愿意说我的眼睛,“会持续多久?”
卡伦一家安全吗?我转变成吸血鬼这件事有没有点燃他们同狼群之间的战火?爱德华对我的承诺能兑现吗?或者,他只是想安抚我而已?
“几个月后,它们的颜色就会变深,”爱德华的语气温柔,抚慰人心,“动物的血液比人血更容易冲淡眼睛的颜色。它们先变成琥珀色,然后变成金色。”
雅各布呢?他好吗?我这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好朋友现在是不是对我恨之入骨?他回到山姆的族群里了吗?塞思和里尔呢?
我的眼睛会像邪恶的红色火焰一样燃烧几个月?
他说一切都很好,也包括蕾妮斯梅吗?她在哪里?和罗莎莉在一起?我尽力回想她的脸蛋——我知道她非常美丽——但是,模糊的人类回忆实在叫人心烦意乱。她的脸蛋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点微光……
“几个月?”我紧张地提高嗓门。镜子里的她将信将疑地扬起漂亮的眉毛,眉毛下鲜红的眼睛闪闪发亮——比我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闪亮。
一切?我的思维飞速旋转,转回到我度过的最后一小时人类时光。那段记忆已经变得昏暗不清,我的眼前就好像隔着一层又厚又黑的面纱——那时的我简直处在半盲状态。一切都是如此模糊。
贾斯帕朝前走了一步,我突然爆发的强烈的焦虑情绪令他提高了警惕。他太了解年轻的吸血鬼了,难道我的这种情绪意味着我将犯错?
“贝拉,亲爱的?抱歉,我知道你现在还很难适应,但是,你没事了,一切都很好。”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我朝爱德华和爱丽丝看去,他们俩的眼神都显得有些游离——这是对贾斯帕的不安作出的反应。爱德华在倾听贾斯帕不安的缘由,爱丽丝在预测不久的将来发生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他,完全沉溺在他天鹅绒般轻柔的声音里。这是世间最悦耳的交响乐,只由一个乐器演奏,这个乐器比人类创造制作的任何乐器都要深奥神秘……
我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尽管没有呼吸的必要。
“贝拉?”他问道,语调低沉而平静。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担忧,给我的名字覆上了一层紧张色彩。
“没事,我很好,”我向他们保证道,我很快地瞅了一眼镜中的陌生人,然后又看向他们,“只是……一时间需要接受的事情太多了。”
我新生的双眼入神地望着他行进的优美姿态。
贾斯帕眉头紧锁,左眼上的两道伤疤显得格外扎眼。
爱德华缓缓地绕过台子——他的每一步大概用了半秒钟的时间,优雅曲折的步子就像光滑的石面上蜿蜒流淌的河水——他依旧朝我伸着手。
“我不知道。”爱德华轻声说道。
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爱德华的脸。
镜子里的女人疑惑地皱起眉头:“谁问了什么问题吗?”
我一下子被自己身体的移动方式吸引住了。我的脑子里刚有站立起来的念头,身体就已经直挺挺地立着了。思考和行动之间没有空闲时间,改变在瞬间发生,就好像省略掉了中间过程。
爱德华咧嘴一笑:“贾斯帕问你是如何办到的。”
这时,自我保护的本能确定地告诉我,这个房间里没有危险,最大的危险是我自己。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展开来,我在台子上足足待了一秒钟。
“办到什么?”
吸血鬼的眼睛摆脱了人类肉眼的模糊阴影和有限视野。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到这张脸,不禁大吃一惊。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各种词汇,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我需要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他的脸庞。
“控制你的情绪,贝拉,”贾斯帕回答道,“我从没见过新生吸血鬼能办到这件事——中止某种情绪。你刚才情绪焦躁,但是,当你看到我们很担心后,你抑制了这种情绪,重又控制住自己,恢复镇静。我本打算帮你,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现在看来,以前的我跟瞎子没什么区别。
“我这样做有错吗?”我问道。我等待着他的判决,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我曾多少次凝视爱德华,惊叹他的俊美?我曾用生命中的多少小时、多少天、多少星期来想念这张我认为完美无瑕的脸庞?我曾以为,我熟悉他的脸庞,甚至胜过我自己的脸庞。我曾以为,在我的整个世界里,我只对一个事物有实实在在的把握:爱德华至善至美的脸庞。
“没有。”他说道,但他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不确定。
而在这一秒钟之前,我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这张脸。
爱德华轻抚我的手臂,似乎在鼓励我放松僵硬的身子:“做得非常好,贝拉,但是我们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
这些都是次要的,我的感官和思绪仍旧集中在爱德华的脸庞上。
我想了一会儿,我随时有可能爆发?变成一个怪物?
爱丽丝的笑脸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缓过神来,渐渐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如我猜想到的,贾斯帕和埃美特站在最前排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而我之前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房间里的危险其实是我。
我觉察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况将会发生……也许异样的情况是不可能被预测到的。
爱丽丝从贾斯帕的身后探出脑袋,她冲着我咧嘴一笑,她的牙齿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我又看到一道八色彩虹。
“你觉得如何?”爱丽丝有点不耐烦地问道,她指了指镜子。
我的吸血鬼家人们远远地站在门边的墙壁旁,埃美特和贾斯帕站在最前面,他们小心谨慎地等待着,就好像这房间里确实有危险存在。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寻找威胁,但是什么异味也没有闻到。那个隐隐约约的香味——夹杂着刺鼻的化学药品味道——又一次挑逗着我的喉咙,令它疼痛而灼热。
“我不确定。”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不想承认我有多么的惶恐。
爱德华的脸庞占据了我的大部分视野,但是,我用眼睛的余光不断扫视周围的一切事物,以防万一。体内自我保护的本能被彻底激发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搜寻着任何潜在的危险。
我盯着那个双眼吓人的漂亮女人,想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痕迹。她的嘴唇确实有些不对头——先不管她倾国倾城的美貌,她的两片嘴唇稍微有些比例失调,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实许多。找到了这点熟悉的缺陷,我感觉好多了,也许我的其他特点也隐藏在这张面孔之中。
爱德华倾身越过手术台,这曾是我的火葬之地。他朝我伸出手,脸上写满了焦虑。
我尝试着抬起一只手,镜子里的女人也做了相同的动作,然后又像我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脸,她鲜红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保持着姿势,慢慢适应眼前的景象。
爱德华叹了口气。
哦,当然了,我不可能感觉出爱德华冰冷的身体,因为我们俩现在拥有相同的体温。
我扭头看着他,扬起一边的眉毛。
我背靠着墙壁蜷缩起身子,摆出自我防御的架势——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这时我才发现让我备受惊吓的人是谁,显然,我的反应过头了。
“有些失望吗?”我问道,清脆的声音镇定平静。
一股咝咝作响的气流穿过我的喉咙,从紧咬的牙缝中喷射而出,发出低沉而凶恶的声响,听上去就像一大群飞动的蜜蜂。在这个声响消失之前,我绷紧全身的肌肉,拼命想要摆脱那只陌生的手。我飞快地侧转身子,速度之快可以令头脑眩晕、令视线模糊——但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的眼睛在跟随身体侧动的一瞬间里,看到了每一粒细小的尘埃,看到了木墙板上每一道裂纹,看到了每一束精微的光线。
他笑了笑。“是啊。”他承认道。
最初的一阵惊奇过后,我的身体对这陌生的接触有了反应,而这种反应让我更为震惊。
震惊迎面袭来,打破了挂在我脸上的沉着面具,伤痛随之降临。
有人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被人握着。我的身子一下子不能动弹,就像当初遭受剧痛时的反应一样,而这一回是因为惊奇。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接触,对方的皮肤极度光滑,只是体温有些失常,但不是冰冷。
爱丽丝怒吼了一声,贾斯帕又朝前倾着身子,等待我的爆发。
等意识到完全有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难道我能听到远处公路上的声音?
爱德华没有理会他们,他用双臂紧紧地裹住我再次变得僵直的身体,深情地亲吻了我的脸颊。“你和我的思维应该比从前更加接近,所以我一直希望我能听到你的想法,”他轻声说道,“可是,还是老样子,我一无所获地站在这里,拼命地琢磨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还听到微弱的鼓点打着节奏,一个愤怒的声音和着节奏大声叫喊。说唱歌曲?我有些迷惑,就在这时,这声音渐渐消失,似乎是一辆开着车窗、放着音乐的小轿车飞驰而过。
我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
楼下的电视声变小了,我听见一楼有人移动身子——罗莎莉?
“哦,原来如此,”我轻松地说道,我的思绪依旧属于我自己,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我猜,我的脑袋永远不会正常运转,至少我现在是个美女了。”
我听到其他人发出的声响,又习惯性地吸了口气。他们的气息同这种蜜汁、丁香花和阳光般的香气混合,产生了新的味道。肉桂、风信子、梨、海水、发酵面包、松木、香草、皮革、苹果、苔藓、熏衣草、巧克力……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想用它们的味道定义这些沁人心脾的气息,但没有一个能够精准匹配。这气味那么甜美令人愉悦。
我不断地调整自己,一切都变得更加容易,我可以同他开玩笑,可以毫无顾虑地思考,还可以做我自己。
我不需要空气,但我喜爱它。在空气中,我能品尝到房间里的味道——品尝可爱的尘埃,房间里静止的空气混合了门外吹进来的微凉的空气。品尝丝绸的香气,品尝某个东西隐约散发出来的温暖而惬意的香气。这像是个湿润的东西,但不是……尽管这个气味里带有一股刺鼻的氯和铵的味道,但它还是令我的喉咙火烧火燎,让我回想起毒汁灼烧的感觉。最最重要的是,我还能品尝到一种类似蜜汁、丁香花和阳光味道的香气,它离我最近,气味最浓郁。
爱德华在耳边低吼道:“贝拉,你从来都不只是美女这么简单。”
我入迷地看着美丽的尘埃,惊讶地吸了口气;空气顺着我的喉咙嗖嗖而下,脸前的尘埃飞快地旋转,感觉有些不对头。我想了想,这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失去意义。我再也不需要空气,我的肺再也不需要空气,它们对吸入的空气已经毫无反应。
接着,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他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吊灯上面是黑木天花板,我能辨认出木头里细密的纹理。灯光下,无数粒尘埃在空气中飞舞,我甚至能看出尘粒的哪一面受光哪一面背光,界限特别清楚分明。尘粒就像旋转的小星球,在天际间自由舞蹈。
“怎么了?”我问道。
头顶上的灯光还是那么耀眼。除了光,我还能清楚地看到灯丝散射的一束束光柱,白光里的七彩光带分明可辨。在七彩光谱的最边缘,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第八种颜色。
“你让贾斯帕越来越焦躁不安了。如果你出去捕食的话,他也许能轻松一会儿。”
清透,明晰。
我看了看贾斯帕焦虑的神情,点点头。如果我真的要爆发,我不希望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最好是在森林里,我的周围是树木而不是深爱的家人。
眼前的一切无比清晰。
“好吧,我们去捕食。”我赞同道,紧张和期待令我兴奋不已,胃里一阵痉挛。我松开爱德华的双臂,握住他的手,转身离开了镜子里那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