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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我感受得到对身体的控制逐渐恢复了,那些逐渐增强的感觉是我对时间流逝的最初印象。当我能够抽动脚指头,把手指弯曲成拳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没就此作出反应。

三件事情同时发生,彼此之间相互交错,我不知道哪一个在先:时间重新开始,吗啡的作用逐渐消失,而我变得更强壮了。

尽管火焰并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实际上,我开始培养出一种经历这种痛苦的新能力,特别是一种新的敏锐感,欣赏每一次吞噬我的血管的火舌发出的咝咝声——我发现我能思考此事了。

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天,几个星期,几年,但是最终,时间又有了意义。

我能想起为什么我不该尖叫了,我能记起,为什么我有义务承受这无法承受的折磨了。我能想起,可能有什么值得受这种折磨的东西,尽管此刻我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

永无止尽的烈火继续熊熊燃烧。

在重量离开我的身体的那一刻,我正好及时地坚持住。对于任何注视着我的人,不会有改变,但是对我而言,当我挣扎着使尖叫和辗转反侧锁在我体内,在那里它们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感觉我经历了从被绑在火刑柱上燃烧,到紧紧抓住那根柱子,使我停留在大火之中的全过程。

唯一的改变就是突然我的疼痛不可能地翻倍了。我身体的下半部分在吗啡之前就已经死掉了,突然也着火了。一些破裂的联系被愈合了——被烫伤一切的火舌连接在一起了。

当我被活活地烧焦的时候,我有足够的力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且,在一个永无止境的空间里,那就是存在的全部。只有凶猛的折磨,我无声地尖叫,恳求死神来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时间也没有。所以,那使一切变成了无限,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这一刻的痛苦无边无际。

我的听觉变得越来越清晰,我能数清楚每一次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的怦怦声,以此来计时。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我能数清楚,从我的齿缝中大口喘出来的浅浅的呼吸。

我所希望的就是死,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全部的存在也无法超过这种疼痛,不值得多承受一次心跳的时间。

我能数清楚,在靠近我身旁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低沉而平稳的呼吸声。这些呼吸非常缓慢,所以我的注意力能集中在这上面。它们意味着大多数时间流逝了,比钟摆还要多,那些呼吸使我穿过灼烧的每分每秒,走向结束。

如果我不能尖叫,我又怎能告诉他们杀死我呢?

我继续变得越来越强壮,我的思想越来越清楚。新的嘈杂声出现时,我能听见。

现在我的愿望正在实现,简直就像个可怕的玩笑。

有轻轻的脚步声,门打开时搅动空气发出的轻柔的飒飒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到胳膊内侧的压力。我无法感受到手指的冰冷感觉,火焰烧尽了对冰冷的每一个记忆。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卡莱尔在燃烧的时候,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以免被发现。我知道,据罗莎莉所说,尖叫没有好处,而且我曾经希望或许我能够像卡莱尔一样。希望我会相信罗莎莉的话,把嘴巴闭上。因为我知道从我的嘴巴中逃离出来的每一次尖叫,都会使爱德华备受折磨。

“还是没有改变?”

我没猜到吗啡会有这种效果——会使我动弹不得,堵住我的嘴巴,当我的身体在燃烧的时候却一直使我处于麻痹状态。

“没有。”

因为我的身体机能里以前曾有过吗啡和毒液共同存在的经历,我知道真相。我知道当毒液封锁我的血管时,药品的麻木效果完全不起作用,但过去我根本不可能会提及那个事实,没什么会使他更不愿意改变我的了。

我滚烫的皮肤上感觉到一阵极轻微的压力,还有呼吸。

我一直使自己的脸保持平静,点头,感谢我鲜有的幸运之星,爱德华不能读懂我的心思。

“没留下吗啡的味道。”

感觉就像我们曾经上百万次地讨论过死亡——爱德华、卡莱尔和我。爱德华和卡莱尔一直希望足够的止痛剂会有助于抵抗毒液带来的疼痛。卡莱尔在埃美特身上试过,但毒液在药效产生之前就燃烧起来,密封了他的血管,没有时间使药品扩散。

“我知道。”

吗啡。

“贝拉?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的意识清醒得让人无法忍受——被来势汹汹的痛苦磨砺得更加敏锐——我一能够想到这些问题,就差不多明白了答案。

我知道,毫无疑问,如果解开牙齿上的锁,我就会泄露出来——我就会尖叫,发出刺耳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翻来覆去,不断打滚。如果我睁开眼睛,哪怕弯一下手指头——任何改变都会结束我的自控力。

为什么我动弹不得?为什么我叫不出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贝拉?贝拉,亲爱的?你能睁开眼睛吗?你能捏捏我的手吗?”

我意识到把我往下拉的不是黑暗,是我的身体,那么沉重。使我埋葬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火焰此刻从我的心脏开始不停地向外啃噬,将不可想象的痛苦传遍我的肩膀和胃部,向上蔓延烫伤我的喉咙,吞噬我的脸庞。

我手指上的压力。不回答这个声音更加困难,但是我仍然保持麻痹。我知道他声音里的痛苦,跟他可能经受的痛苦根本就不能相比,此刻他只害怕我在受苦。

火焰越烧越旺,我想尖叫,乞求现在有人来杀死我,在我在这种痛苦中多活一秒钟之前,但是我无法移动我的嘴唇。那份重量还在那里,压着我。

“或许……卡莱尔,或许我太迟了。”他的声音被掩盖了,在说“迟”这个字的时候变得哽咽起来。

那个婴儿踢断了我的肋骨,从我体内出来的时候一片片地将我撕碎。那根本不算什么,那就像漂浮在一池冷水之上一样。我会忍受一千次,心存感激地接受它。

我的决心动摇了片刻。

詹姆斯用他的脚碾断过我的腿,那根本不值一提。那简直太温柔了,仿佛躺在羽毛床上休息。我现在能够忍受那种感觉了,一百次都可以。被碾断一百次,我都会接受,而且还会满心感激的。

“听一听她的心脏,爱德华,它比埃美特那时的心跳还要强。我从没听见过如此有生命力的声音,她会完全恢复的。”

我感到火焰背后的脉搏此刻在我的胸腔内狂热地跳动,就在我认为我将安然离去,并且趁着我还有一息尚存拥抱黑暗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又找到自己的心跳了。我想要抬起我的胳膊,抓开我的胸膛,把热量从里面撕裂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够除掉这种折磨,但是我感受不到我的胳膊,无法移动消失了的手指。

是的,我保持安静是正确的。卡莱尔会安慰他。他不需要和我一起受罪。

灼烧的感觉在增强,在上升,达到高峰,继续上升,直到超过了我曾经感受过的一切。

“而她……她的脊椎?”

像一把抓错电卷发器的一头一样——我的自动反应就是扔掉我胳膊里炙热的东西,但是我的胳膊里什么也没有。我的胳膊没有蜷曲在我的胸口,我的胳膊毫无生气地躺在我身体两侧的什么地方,热量来自我的体内。

“她的伤不像埃斯梅的那么厉害,毒液会治愈她,就和治愈埃斯梅一样。”

现在感觉不舒服,太烫了,太、太、太烫了。

“但是她那么一动不动的,我肯定做错了什么。”

更烫了。

“或者做对了什么,爱德华。儿子,你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比那还要多。我不确定,我是否有那种毅力,那种挽救她的信念。别再苛责自己了,贝拉会没事的。”

我心脏旁边的温暖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滚烫。热量是如此真实,很难相信这是我的想象。

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她一定很痛苦。”

我幻肢感里的那个灼热的地方感觉如此真实,我把它抓得更紧一些,我的心脏应该正好在那里。紧紧地握住对我女儿的温暖记忆,我知道只要有需要,我就能够打败黑暗。

“我们不知道这一点,她体内有那么多的吗啡,我们不知道那对她会起什么样的作用。”

我已经做到了。尽管很困难,我在此之前已经足够强大到让蕾妮斯梅活了下来,紧紧地抓住她,直到她强壮到没有我也能生活。

我的胳膊肘里面传来模糊的按压,另一个声音低声道:“贝拉,我爱你。贝拉,对不起。”

我的孩子,推动我的那个小家伙。

我多么希望回答他,但是我不会使他更加痛苦,在我还有力量使自己一动不动的时候。

接着,突然我有一点点知觉了,尽管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有种幻肢感 [2] ,我想象着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了。在它们之中,有一种小而硬,非常非常温暖的东西。

在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使人备受煎熬的火焰一直在烧灼我,不过我的头脑中现在有那么多空间了,思考他们的谈话的空间、回忆所发生的事情的空间、展望未来的空间,还剩下在里面受磨难的无边无际的空间。

蕾妮斯梅。

也还有担忧的空间。

不!我得从中活下来,爱德华依靠我。雅各布,查理爱丽丝罗莎莉卡莱尔蕾妮埃斯梅……

我的孩子呢?为什么她不在这里?为什么他们没有讨论她?

我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下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抓住。

“不,我留在这里,”爱德华低声说道,回答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他们会弄清楚的。”

我甚至无法把爱德华的脸拉进我的视线。雅各布、爱丽丝、罗莎莉、查理、蕾妮、卡莱尔、埃斯梅,他们的脸我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我感到恐惧万分,我不知道是不是太迟了。

“很有趣的情况,”卡莱尔答道,“而且我还以为我已经预见到了一切呢。”

不过,只有那种决心还不够。时间无情地继续向前推移,黑暗夺去了我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的阵地,我需要更多的东西从中获得力量。

“我稍后再来处理,我们稍后再来处理。”有东西轻轻地压在我滚烫的手掌上。

我一寸寸地迫使那片淹没一切的黑暗不向我靠近。

“我确定,在我们五个人当中,我们能阻止事情演变成屠杀。”

我知道爱德华会做他能做的一切,他不会放弃,我也不会。

爱德华叹气道:“我不知道该选择哪一边,我想要鞭打他们两个。好吧,稍后再说。”

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足够了;到了今天,应该足够了。直到援助到来,我会忍受这一切的。

“我不知道贝拉会作何感想——她会选择哪一边。”卡莱尔打趣道。

这差不多是我生命的模式——我从来都没有强大到足以应付我控制范围之外的事情,抗击敌人,或者是超过它们,避免痛苦。一直显示出人的本性,也很懦弱,一直以来我能够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坚持住,忍受,活下去。

一个低沉、克制的声音轻笑道:“我确定她会令我惊讶的,她总是让我感到惊讶。”

我一直在推开黑暗,但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并没有努力扒开它,我只是在抵抗,不让它完全将我吞没。我不是阿特拉斯 [1] ,黑暗像整个星球一样沉重;我无法承受它,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不要被彻底摧毁。

卡莱尔的脚步声又渐渐地消失了,我很沮丧他们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们如此神秘地讨论只是为了惹怒我吗?

但是这里那么黑,他们俩的脸我一个也看不见。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这使我不放弃变得很困难。

我继续数着爱德华的呼吸声,以此来计时。

雅各布——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再见,但是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总是会回到我身边。雅各布,我伤害了他那么多次,这简直是犯罪。我会再次伤害他吗,最严重的那种?他为了我不顾一切地留下来,现在他所要求的不过是让我为他留下来。

又过了10943次呼吸的时间,不同的脚步声一起飒飒地走进屋子。更轻一些,更加……有节奏感。

爱德华,爱德华,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被拧成一缕线。切断一根,你就会切断另一根。如果他走了,我也将无法忍受独自活下去。如果我走了,他也无法独自活下去,而且没有爱德华的世界似乎完全毫无意义。爱德华必须存在。

很奇怪,我现在能够分辨出脚步声之间的细微差别,而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如果我现在做了简单的事情,让黑暗的空洞感将我抹杀掉,我就会伤害他们。

“还要多久?”爱德华问道。

但是这不仅仅和我有关。

“不会太久了,”爱丽丝告诉他,“瞧,她变得多么清醒了!我看得出她好了那么多。”她叹气道。

如果这仅仅只是为我自己的话,我不可能会挣扎很久。我只是个人,还没有人类的力量大。许久以来,我一直努力跟随超自然的步伐,太久了,就像雅各布所说的。

“还是感觉有些难以接受吗?”

黑暗比之前更加稳定地冲向我的眼睛,就像一层蒙眼睛的厚布一样,既坚固又迅速。遮蔽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还有我自己,那种重量足以压倒一切,推开它令人精疲力竭,我知道屈服会容易得多。让黑暗把我往下,再往下推,推到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疲倦、没有担忧、没有恐惧的地方。

“是的,多谢你提起来,”她抱怨道,“你也会感到羞耻的,如果你意识到被自己的本性上了手铐的话。我非常了解吸血鬼,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也很了解人类,因为我曾经也是,但是我根本不了解那些混血儿,因为他们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呸!”

但是虚弱得无以复加,我的胳膊有一会儿像橡胶水管一样空洞无力,接着它们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感觉不到它们,我感觉不到我自己。

“注意,爱丽丝。”

不!我想要大声喊,把她还给我!

“对,贝拉现在差不多非常容易就能明白了。”

接着她就不见了,我那有着天使般脸孔的孩子不知去哪里了。我看不见她,也感觉不到她。

然后是很长的一段沉默,接着爱德华叹气了。这是新的声音,更加开心一些。

接着又是疼痛——只是一个温暖的齿痕,我大口喘着气。

“她真的会没事的。”他小声说道。

她低下头,靠在我的胸脯上,搜寻温暖。她的皮肤温暖,如丝般光滑,但是给人的感觉不像我的那样。

“当然她会没事的。”

那张不可思议的脸孔突然笑了——那是从容不迫的开怀大笑,贝壳般的粉红色嘴唇下面是两排完美齐整,像雪一样的奶白色牙齿。

“你两天前还没有那么乐观。”

“蕾妮斯梅,”我轻声念道,“这么……美。”

“两天前我看不见,但是现在她已经从所有的盲点中解脱出来,就易如反掌了。”

她的小脸蛋绝对完美至极,这使我感到惊叹不已。她甚至比她父亲更加美丽,简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你能为我集中一下精力吗?看着钟,帮我预测一下。”

蕾妮斯梅没有哭,但是她急促而惊讶地喘着气。她的眼睛睁开了,表情如此惊诧,差不多很滑稽。那个完美的小圆脑袋被一层厚厚的像垫子似的、血淋淋的卷曲物体包裹着。她的瞳孔是熟悉又令人震惊的巧克力色。在血的下面,她的皮肤看起来很苍白,是奶油般的象牙白,除了她红扑扑的脸颊之外。

安静的呼吸声。

我调整焦点想要看清楚,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绝对清晰明了了。

“谢谢你,爱丽丝。”他的声音更加开朗了。

光线旋转起来,搅乱了爱德华的水晶般的手。闪烁的光亮与红色,与覆盖着他的皮肤的血混杂在一起,他手上的血更多。有个小小的正在挣扎的东西也在滴血。他用这个温暖的躯体碰了碰我虚弱的胳膊,几乎就像我抱着她一样。她湿润的皮肤滚烫——和雅各布的一样烫。

还要多久?难道他们甚至不能为我大声讲出来吗?那是不是要求太多了?我还要燃烧多少秒?一万?二十?还是一天——八万六千四百秒?比那还要多?

“让我……把她给我。”

“她会眼花缭乱的。”

我希望我的嘴唇动一动,希望气泡变成我喉咙里的呢喃,我用力伸出麻木的手。

爱德华轻轻地低吼道:“她一直就那样。”

蕾妮斯梅。

爱丽丝哼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看看她。”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苍白完美的儿子?我感到一阵震惊,紧接着是一阵暖流。

爱德华没有回答,但是爱丽丝的话给了我希望,或许我不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像木炭块。仿佛到此刻为止,我肯定只不过是一堆木炭块了,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被烧成了灰烬。

蕾妮斯梅?

我听见爱丽丝像风一般地走出房间,我听见她身上的衣服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我听见吊顶上悬挂的灯发出轻轻的嗡嗡声。我听见轻轻掠过屋外依稀可辨的风声,我能听见一切声响。

我的眼睛挣扎着调整适应的时候,爱德华轻声低语道:“蕾妮斯梅。”

就在楼下,有人在看棒球赛,水手队 [3] 赢了两局。

我试图感受我的心脏,想要找到它,但是我深深地迷失在自己的身体内。我无法感受到我应该感受到的一切,感觉什么都不在正确的地方。我眨了眨眼睛,找到我的眼睛,我能看见光线。尽管不是我正在寻找的东西,但是还是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些。

“轮到我了。”我听见罗莎莉突然打断某人,接着传来对此作出反应的低吼声。

当然,我想告诉他。当然我会使我的心脏保持跳动,难道我不是答应过他们两个吗?

“嘿,别这样。”埃美特警告道。

雅各布?雅各布还在这里,还在努力救我。

有人发出嘘嘘声。

“贝拉,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你听见了吗?坚持住!你不要离开我,让你的心脏保持跳动!”

我还想听更多,但是除了球赛什么都没有。棒球不够有趣,无法使我的注意力从疼痛中转移开去,所以我又听着爱德华的呼吸声,数着流逝的一分一秒。

过了多久?几秒钟,还是几分钟?痛苦消失了。麻木,我感觉不到。我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我的肺里又有空气了,苦涩的泡泡来回地刮着我的喉咙。

两万一千九百一十七,又过了半秒钟,疼痛改变了。

痛苦又慢慢地消失了,尽管现在我紧紧抓住这种感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死了……

事情美好的一面是,疼痛从我的手指尖和脚趾开始逐渐消失了。慢慢地消失,至少现在有了新变化。这本该如此,痛苦正在消退……

黑色的点点遮蔽了房间里的光线,一阵新的痛苦的冰点冷冰冰地刺进我的肚子。感觉不对头——我机械地挣扎着保护我的子宫、我的孩子、我的小爱德华·雅各布,但是我很虚弱。我的肺疼痛难忍,氧气燃烧掉了。

接着是坏消息,喉咙中的火焰跟以前的不一样。我不仅着火了,而且我现在也极其口渴。口渴极了,如此饥渴。熊熊燃烧的火,熊熊燃烧的饥渴……

“不!现在……”我说不出话来,无法把话说完。

还有别的坏消息:我心脏里的火焰变得更热了。

我们的孩子就要死了,而他却想等一等,给我止痛剂!!

那怎么可能呢?

“吗啡……”

我的心跳已经太快了,现在跟了上来,火焰使它的节奏变成一种崭新的疯狂节拍。

“把他拿出来!”我对爱德华尖叫道,为什么还不做?“他不能呼吸!现在就做!”

“卡莱尔。”爱德华叫道,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很清晰。我知道卡莱尔听得见,如果他在房子里面或附近的话。

某个比刀子还要尖锐的东西割破了我的身体——尽管还有其他的折磨,这些话还是有意义的。切断胎盘——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的孩子正在我体内奄奄一息。

火焰从我的手掌引退,使它们幸福地不再感到痛苦,而且很凉爽,但是火焰撤退到心脏,而那里正像太阳一样炙热,跳动的速度更加猛烈了。

“必须切断胎盘!”

卡莱尔走进房间,爱丽丝在他的身旁。他们的脚步声如此不一样,我甚至能分别出卡莱尔在右侧,在爱丽丝前面一步。

这一次,当痛苦再次来袭时,许多声音在呐喊。

“听。”爱德华告诉他们。

更多的漆黑。

房间里最响亮的声音就是我疯狂的心跳声,怦怦地跳动着,和着火焰的节拍。

我的身体破裂了,噼啪作响,被一片片撕裂……

“啊,”卡莱尔说道,“差不多结束了。”

紧接着是漆黑一片,然后被一阵痛苦的波浪冲刷走了。我无法呼吸——我以前溺水过一次,而这一次不同,我的喉咙很烫。

听见他的话让我感到解脱,但我心脏里使人备受折磨的痛苦随即使之蒙上了阴影。

撕裂声,破碎声,疼痛难忍。

我的手腕自由了,接着是脚腕。火焰在这里完全消失了。

在我体内,有一种东西把我往相反的方向拉扯。

“就快了,”爱丽丝迫不及待地同意道,“我去叫其他人,我该不该让罗莎莉……”

我注视着杯子歪倒,黑色的血液洒落下来,弄脏了洁白的一切,因为这个小事故我条件反射地斜倒下去。我也看见其他的手臂以更快的速度伸过来,但是我的身体继续往前探、继续伸展……

“是的,别让孩子靠近。”

接着,一件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事情出了问题。

什么?不。不!他是什么意思,别让我的孩子靠近?他在想什么?

有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本应该如此的样子。被我所爱的人包围着,个个面带微笑。不知为何,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仿佛我马上就要得到一直以来我所争取的一切了。

我的手指头抽搐了一下——烦躁不安突破了我完美的掩饰。房间里变得鸦雀无声,除了我的心脏像气锤一样怦怦的跳动声,他们的反应都是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一会儿呼吸。

现实来得那么快。

一只手掐了一下我任性的手指:“贝拉?贝拉,亲爱的?”

现实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比所有这一切痛苦的折磨要重要得多,而现实却无法让我记起那是什么。

我不尖叫就能回答他吗?我想了一会儿,接着火焰仍然穿透我的胸膛,从我的胳膊肘燃烧到膝盖,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现实的感觉是:当我因为疼痛可能根本无法移动时,我的身体扭曲变形,猛地移动了一下。

“我去把他们叫上来。”爱丽丝说道,她的语气很紧张,我听见她疾步跑开的时候飒飒的风声。

现实是红色的,感觉就像我被锯子分成了两半,被公交车给撞了,被拳击手给揍了,被公牛给践踏了,湮没在一片酸楚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时刻发生。

就在那时,哦!

非现实是黑色的,而且它并没有那么疼痛。

我的心脏急速跳动,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在转动,这个声音几乎就是单个持续的节拍,感觉就像它会碾过我的肋骨一样。火焰在我的胸腔中央升腾起来,吸噬了我身体其他部位中最后残留的火焰,为最滚烫的火焰添加燃料。疼痛足以让我感到惊叹,冲破我铁打不动紧紧握着的火刑柱。我的后背弓了起来,我弯着腰仿佛火焰抓住我的心脏把我往上拽一般。

我试图把它们区分开来。

当我的躯体软绵绵地躺回到手术台上的时候,我让身体的其他部位打乱队形。

我的身体努力排斥痛苦,而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吞噬进一片漆黑之中,有整整几秒钟,也许是整整几分钟的痛苦,这使我跟上现实变得困难多了。

这变成了我体内的一场战斗——我急速跳动的心脏与袭击我的火焰在赛跑,双方都要输掉了。火焰是注定要失败的,已经消耗了一切可以消耗的东西,我的心脏向最后一次心跳飞奔。

的确如此——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无法理解,无法弄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

火焰收缩了,随着无法忍受的最后一刻的奔腾涌动,聚集在剩下的唯一的人类器官之中。回应奔腾涌动的是砰的一声,深沉而空荡荡的。我的心脏颠簸了两次,接着又发出砰的一声。

疼痛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甚至也没有我。

心如火焚

有一刻,没有疼痛是我所能理解的全部。

就在那时,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整个场景全部变样了。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沃尔图里家族仍然昂首阔步地向我们走来,摆好猎杀的姿势。真正发生改变的,只不过是这一幕在我眼中是什么模样。突然,我渴望着这一切,我希望他们进攻。当我向前蹲伏时,恐慌变成了杀戮的欲望,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一阵咆哮从我裸露在外的齿缝中传出来。

接着我睁开眼睛,惊叹地凝视着我身体上方的一切。

他们像鬼魅一般越来越近,黑色的长袍随其动作轻微地摆动。我看见他们的手弯曲起来,变成白骨色的爪子。他们分散了,从四面八方斜着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寡不敌众,一切都结束了。

[1] 阿特拉斯(Atlas),是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是提坦(Titans)巨神的一族。他因参与反叛宙斯(Zeus)而被罚以双肩支撑苍天。

我们会死,我惊慌失措地想道。我极其渴望我所保卫的心爱的那个,但是哪怕想一想都是我无法承受的走神。

[2] 幻肢感(Phantom arms),指某些失去四肢的人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们感觉失去的四肢仍旧依附在躯干上,并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移动。

不再只是梦魇,黑色的线条穿过被他们的脚步搅乱的冰冷的雾霭,朝我们逐渐逼近。

[3] 水手队(Mariners),即西雅图水手队(Seattle Mariners),是美国职业棒球队,总部在华盛顿州的西雅图。水手队于1977年被授予自治权,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Major League Baseball)的美国联盟西部赛区的成员。自从1999年7月以来,沙费可棒球场(Safeco Field)就成为水手队的主棒球场。从1977年组队到1999年6月,该俱乐部的主场球场是国王巨蛋棒球场(Kingd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