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会武断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从未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感觉。”
接着我有些生气,因为他悲观的臆测使这个几乎完美的早晨蒙上一层阴影。
他闭上眼睛:“别这样。”
我迅速地估摸了一下,机械地伸展身体,伸缩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它们很僵硬,还很疼,这是事实,但是主要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骨骼像散了架似的,我全身差不多就像水母一样,但这种感觉并没有让人不愉快。
“别哪样?”
他挑起一边眉毛,双唇紧闭成一条缝。
“别装出因为我同意这么做就不是恶魔的模样。”
“伤?”我重复道。我的声音比平时的要大一些,因为这个词使我很意外。
“爱德华!”我轻声喊道,现在真的很难过了,他正在把我那愉快的记忆拖向黑暗,使它染上污渍,“别再那么说了。”
他眯缝着眼睛:“贝拉,你伤得有多厉害?告诉我真相——别不当回事。”
他没有睁开眼睛,仿佛他不想看我一样。
“你很难过,我不了解,是不是我……”我没法说完。
“看看你自己,贝拉,然后再告诉我,我不是恶魔。”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道。
我感觉很受伤,也很震惊,不假思索地遵循他的指示,接着惊呆了。
他的手指抚平了我因为担忧而皱起的眉头。
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搞不懂贴在我皮肤上的毛茸茸的雪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我摇摇头,雪白色的东西像瀑布似的从我的头发上飘下来。
我想不出哪些事使他这样——如此严肃,如此冷漠,我错过了什么?
我用手指捏住一片柔软的白色,是一片绒毛。
我的第一个本能,也是经历了一生的不安全的事情之后的产物,是好奇我做错了什么事儿。我理了理发生的一切,却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这种酸溜溜的语气。事情比我预期得要容易一些,我们就像相对应的碎片一样融合在一起,彼此适合。这使我暗自感到满意——我们在身体上是和谐相容的,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冰与火共存了,并没有毁掉彼此,还有更多的证据表明我属于他。
“为什么我被羽毛覆盖了?”我迷惑地问。
“你一定要问吗?”他的声音很生硬,带着怀疑的语气。
他不耐烦地吸气道:“我咬破了一个枕头,或许是两个,我也不想这样。”
“爱德华?”我问道,喉咙突然被一小块东西卡住,“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
“你……咬破了一个枕头?为什么?”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上方多孔的华盖,我端详他严肃的表情时,他没看我。他的表情使我感到震惊——我全身一阵颤抖。
“瞧,贝拉!”他几乎在咆哮,他拉起我的手——非常小心翼翼——然后伸展我的胳膊,“瞧瞧那里。”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喉咙那里的苍白,几乎是银色的皮肤,他下巴的拱形在我的脸庞上面,紧绷着。我用胳膊撑起自己,以便看清他的脸。
这一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等待着,但是他没有和我一起大声笑。透过悬在我头顶上的许多层幸福,我慢慢地下沉,意识到在我热情洋溢的幸福宇宙之外有种不同的气氛。
在飘洒的羽毛下面,大块的淤青开始在我白皙的胳膊上蔓延开来。我的眼睛跟随着它们形成的轨迹,上至肩膀,下到肋骨。我抽出手,轻轻抚弄我左前臂上一处变了色的地方,看着它在我抚摸的时候退色后又重新出现,有一点儿刺痛。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我的胃咕隆咕隆地叫了起来,接着我又大笑道:“终究还是无法长时间压抑作为一个人类的基本需求。”
他的动作如此之轻,几乎没有碰到我,爱德华把手放在我胳膊的淤青上,一次一处,用长长的手指一一触摸这些痕迹。
“什么那么有趣?”他咕哝道,仍然轻抚着我的背。他的声音,严肃而沙哑,带来昨夜缱绻缠绵的记忆,我感到自己的脸和脖子倏地涨红了。
“噢。”我喊道。
我本来可以永远幸福地躺在这里,不打扰这一刻的,但是我的身体还有其他的想法。听见自己的胃在不耐烦地抗议,我大笑起来。经历了昨晚那一切之后,感到饥饿似乎有些太平淡无奇了,好像从高处被带回地面一样。
我努力记起这个——想起疼痛——但是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哪一刻他把我抱得太紧了,他握住我的手太用力了。我只记得希望他把我抱得更紧些,他这么做的时候我感到很开心……
他没有说话,手指在我的背上来回移动,轻轻触摸我的皮肤,倒像是在我皮肤上画图。
“我……非常抱歉,贝拉,”我盯着淤青时,他喃喃低语道,“我很清楚后果。我本不应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厌恶的声音,“我的歉意比我能告诉你的还要深。”
他的手指轻轻地顺着我脊椎的轮廓往下滑,我明白他知道我醒了。我一直闭着眼睛,胳膊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使自己紧贴着他。
他用手臂蒙住自己的脸,变得纹丝不动。
我很舒服,即使是在烘烤般炙热的太阳下,他凉爽的皮肤是对抗热量的良药。躺在他如冬天般冰冷的胸脯上,他的胳膊环抱着我,感觉非常舒适、自然。我懒洋洋地惊叹于昨夜我如此恐慌的事情,现在我所有的恐惧似乎都很愚蠢。
许久,我都感到非常震惊,努力分担他的悲伤——既然我明白了这一点。这与我的感受如此大相径庭,我觉得难以理解。
我没有睁开眼睛,我太幸福了,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不管事情有多么小。唯一的声音是屋外的海浪声、我们的呼吸、我的心跳……
震惊逐渐消失,什么都没留下。一片虚空,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想不起该说什么。我怎样才能对他作出合适的解释呢?我怎样才能使他和我一样开心——或者说使他像我刚才那样开心呢?
太阳炙热地晒在我赤裸的后背上,灼热的感觉把我唤醒。上午晚些时候,或许是下午,我并不确定。不过,除了时间以外,一切都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那间里面有一张白色大床的明亮的屋子,灿烂的阳光穿透敞开的门洒落进来,云朵般的蚊帐使阳光柔和下来。
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没有反应。我用手指圈住他的手腕,用劲把他的胳膊从脸上掰开,但是我无法拉动这尊给我带来所有快乐的雕像。
“永远。”他认同道,接着温柔地把我们俩拖到深水之中。
“爱德华。”
他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我,一边是夏天,一边是冬天,感觉就像一端连接着我的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是充满生气的电线。
他没有动弹。
我话中的事实突然使我不知所措,这一刻如此完美,如此恰到好处,根本无法怀疑这一点。
“爱德华?”
“别害怕,”我低声说道,“我们注定在一起。”
没有反应,那么,这会成为独白。
我严肃地点点头,眼睛一直凝视着他。我在水波中又向他靠近一步,把头斜倚在他的胸膛上。
“我并不感到难过,爱德华,我……我甚至没法告诉你。我非常高兴,这还不足以表达我高兴的程度。别生气,不要,我真的很……”
“我答应过我们会尝试的,”他低语道,突然变得很紧张,“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如果我弄痛你了,你必须立即告诉我。”
“别说好这个字,”他冷漠的语气像冰一样,“如果你重视我的理智,就别说你很好。”
我略微笑了笑,接着举起那只空闲的手——现在它没有颤抖——把它放在他的胸口上。白色对白色,只有这一次,我们很般配。我温暖的抚摸使他有一点点颤抖,他的呼吸现在变得急促起来。
“但是我的确很好。”我低声说道。
“不过我不会用很美这个词语,”他继续说道,“当你站在这里,相比之下,不会。”
“贝拉,”他几乎是在呻吟,“不要。”
“很适宜。”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他缓缓地转过身直视我,小小的波浪随着他的动作荡漾开去,并在触碰到我的皮肤时分开了。在像冰一样剔透的脸庞的映衬下,他的眼睛看起来是银色的。他翻过手掌,这样我们的手指就能在水面下交错起来。水足够温暖,他凉爽的皮肤没有使我起鸡皮疙瘩。
“不,你别这样,爱德华。”
“很美。”我说道,也抬头仰望着月亮。
他挪开胳膊,金色的双眼警觉地注视着我。
我朝水边走去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不过我猜他听得见,爱德华没有转身。我任凭轻柔的海浪声断断续续在我的脚下逐渐增强,发现他对温度的判断是正确的——非常温暖,就像洗澡水一样。我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走过看不见的海底,但是我的顾虑完全没必要,绵延的沙粒非常光滑,轻轻地向爱德华倾斜下去。我吃力地蹚过失重的水流,直到来到他身边,接着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那平放在水面上的凉爽的手上。
“别毁掉这一切,”我告诉他,“我——很——开心。”
滚烫的感觉不再是在我的皮肤上闪耀的火焰——此刻它变得缓慢而深沉,它慢慢地烧尽我所有的笨拙和羞赧的不确定。我毫不犹豫地褪掉浴巾,把它和他的衣服一起留在树上,走进那片白光里,它也使我像雪白的沙粒一样苍白。
“我已经毁掉这一切了。”他轻声道。
他并不难找,他站立着,背对着我,仰望着椭圆形的月亮,午夜的水齐腰那么深。苍白的月光使他的皮肤洁白无瑕,像沙粒一样,像月亮本身一样,使他的头发黝黑得像海洋一样。他一动不动,双手掌心朝下放在水面上,微波在他周围荡漾开来,仿佛他是一块石头。我凝望着他的后背、肩膀、胳膊、颈项处光滑的曲线,他完美无瑕的体形……
“别说了。”我打断他。
我朝浅浅的水波望去,它们在黑暗中一片漆黑,我想找到他的身影。
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月光过滤掉了它们的颜色。我缓缓地穿过温暖的粉末,在他留下衣服的那棵弯曲的树旁停了下来。我用手撑在粗糙的树皮上,停下来确定呼吸是否均匀,或者足够均匀。
“啊!”我呻吟道,“为什么你还不能读懂我的心呢?心灵不相通真不方便。”
但是,在外面的那个人就是爱德华,所以我轻声说出“别像个胆小鬼”这样的话,挣扎着站起来。我拉紧腋下的浴巾,坚定地从浴室向前进。经过装满蕾丝的行李箱,看也没看一眼就经过了那张大床,然后从那扇敞开的玻璃门走出去,来到那片像粉末一样的细沙滩。
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尽管他的心情仍然不好,但注意力有些分散了。
人们怎样做这种事儿——忍住所有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将他们所有的不完美与恐惧托付给别人——他们托付给别人的并不亚于爱德华给予我的绝对承诺。倘若在外面的那个人不是爱德华,倘若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不知道他和我爱他一样爱我——没有条件,不可改变,老实说,还很不理智——我永远都无法从地板上站起来。
“那倒是新的借口。你喜欢我读不懂你的心思。”
这种感觉完全就像不得不走出去,面对坐满上千人的剧院,却不知道自己的台词是什么一样。
“今天例外。”
我并不是因为想到我们是在犯错而吓坏的,完全不是这样。我吓坏了,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做这件事情,而且我很害怕走出这个房间面对未知,特别是穿上法式贴身内衣。我知道,我还没作好这方面的准备。
他盯着我:“为什么?”
我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双手在颤抖——这些可不是淋浴的镇定效果能做到的。我开始感觉有些眩晕,很显然一阵牵动全身的恐慌就要来临。我裹在大浴巾里,在凉爽的地板砖上坐了下来,把头放在两膝之间,祈祷着在我完全振作之前他不会来找我。我想象得出,如果他看见我这样崩溃的话,会有何感想,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使他确信我们正在犯错。
我挫败地向上挥动手,感到肩膀有点疼,但我没理会。我的手掌啪的一声狠狠地撞在他的胸膛上,然后落了下来:“因为这种负疚感本来会完全没必要的,如果你看得出为什么我此刻的感觉很好!或者说是五分钟之前,我本来非常高兴的,完完全全地幸福至极。现在——好吧,实际上我有点儿恼火。”
接着我又遇到我之前没考虑到的左右为难的处境。我要穿什么呢?很显然不是泳衣。不过,重新穿上衣服似乎也很愚蠢,我甚至不愿意想一想爱丽丝为我收拾的那些东西。
“你应该生我的气。”
一切完毕之后,我从梳妆台上扯下一条白色的大浴巾,在腋下把自己裹了起来。
“好吧,我生你的气,这样会使你好受些吗?”
再次刮一刮我的腿毛似乎也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他叹气道:“不会,我想现在没什么能让我感到好受些。”
我又深呼吸了几次,接着朝长长的梳妆台上的镜子走过去。我看起来就是那副在飞机上睡了一整天的模样。我找到自己的梳子,用力地梳着我后颈项上乱成一团的头发,直到它们都变得服服帖帖的,梳齿上满是头发。我一丝不苟地刷了牙,还刷了两遍。接着我洗了脸,用水拍打我的后颈项,那里有种热得发烧的感觉。水溅在上面的感觉真好,我又洗了洗胳膊,最后,我索性放弃这么做,径直冲了个澡。我知道在游泳之前淋浴很滑稽,但是我需要平静下来,洗个热水澡是唯一的办法。
“那,”我打断他道,“那就是我为什么生气的原因。你在糟蹋我的好心情,爱德华。”
一阵燥热再次从我的皮肤上扫过。
他转了转眼珠,摇摇头。
我放弃寻找,走进浴室,从长长的窗户偷偷地向外望去,它和落地玻璃门一样通向同一片沙滩。我看不见他,我猜他在那边的海水中,不想上来呼吸空气。在苍穹之下有一弯月亮,几乎是满月,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发出皎洁的光。一个轻微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沙滩边缘的一棵棕榈树的枝丫上挂着的是他脱下的衣物,在徐徐微风中飘舞。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对疼痛的感觉更强烈了,但是也没那么糟糕,有点儿像举了一天的重一样。蕾妮曾经几度痴迷于健身,我和她一起做过。两只手各握十磅,挺举六十五次,第二天我都不能走路了,现在的这种疼痛感还赶不上那次的一半呢。
我不知道如何或者何时,但是终有一天,爱丽丝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抑制住自己的烦躁,努力用安抚的语气说:“我们先前知道这样做会有些困难。我想在此之前我就已经猜测到这一点了。那么——好吧,这比我料想的简单多了,这真的没什么。”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胳膊,“我想,对于第一次而言,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我们已经做得很了不起了,只要多加练习……”
我提醒自己呼吸,接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巨大的行李箱,爱德华在一个化妆矮凳上把它打开了。那一定是我的,因为我熟悉的化妆包就在最上面,那里还有许多粉红色的东西,但是我没认出来里面有什么可以称之为衣服的东西。我笨拙地摆弄着整整齐齐折起来的一堆衣服,想要寻找某种熟悉而舒适的衣物,或许是一套旧运动衫,引起我注意的却是我手中一大堆的蕾丝和小而暴露的绸缎。女式贴身内衣,非常贴身的贴身内衣,上面还有法语吊牌。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凝重,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
我的皮肤燃烧起来了吗?我得低头检查一番。没有,没有什么在燃烧。至少,看得见的东西没有。
“猜测到了?你预料到这一点了,贝拉?你预料到我会让你受伤?你想过情况会更糟?你认为实验是成功的,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它吗?没有造成骨折——就等于胜利?”
他从我面前走过,来到那扇敞开着的直接通往沙滩的法式落地窗户。一路上,他抖落掉身上的衬衫,衬衫轻轻地飘落在地上,接着他悄悄地走过大门,走进月光之中,咸咸的湿热难耐的空气在他身后涌入房间。
我等着,让他把话全部说完。接着当他的呼吸恢复正常时,我又多等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平静下来时,我语气缓和,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会那么……那么美妙,那么完美。”我的声音倏地变成了耳语,我的视线从他的脸飘落到我的手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的感觉怎么样,但对我而言,就是像那样的感觉。”
他的嘴唇顺着我的脖子,吻到我的肩头:“我会在水里等你的。”
一根凉爽的手指把我的下巴向上一抬。
听见我的新名字,我吓了一跳。
“那就是你担心的事情?”他从牙缝中挤出来,“我自己不享受其中?”
他的嘴唇在我的喉咙边摩挲,就在我的耳朵下面。他轻声笑了一下,凉爽的呼吸在我过于滚烫的皮肤上缓缓地流淌:“别太久,卡伦太太。”
我的眼睛一直朝下看着:“我知道这不一样,你不是人类。我只是想解释那一点,对人类而言,嗯,我无法想象还有比那更好的生活。”
我木讷地点点头,我几乎没觉得自己是人类,或许独处几分钟会有好处。
他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我终于不得不抬头看他了。他的脸色现在缓和一些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肯定你需要一两分钟的人类时光……赶了很远的路。”
“似乎我还有更多需要为之道歉的地方了,”他皱着眉头说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这么揣测我昨天晚上对你所做的事情,不是……哦,我有生以来所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但是我不想这么想这件事情,当你……”
“听起来不错。”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嘴角在两侧稍稍上扬,形成一条曲线。“真的吗?有生以来最美好的吗?”我小声地问道。
“我在想,”爱德华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首先……或许你愿意深夜和我一起游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更加自在一些了,“水会非常温暖,这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沙滩。”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仍然在反省自己:“我和你达成协议后,我问过卡莱尔,希望他能帮助我。当然,他警告我这对你会非常危险。”一丝阴郁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不过,他对我有信心——我不配得到的信心。”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没有。
我正准备反驳,他却在我发表评论之前用两根指头按住我的嘴唇:“我也问过他我该期望些什么,我不知道这对我会是什么样的……我是个吸血鬼,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勉强地笑了笑,“卡莱尔告诉我,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事情,和其他一切都不一样。他告诉我,身体上的爱是我不应该轻率地对待的事情。我们的性情鲜有改变,但是强烈的情感会永远改变我们,但是他说,我不需要担心那一点——你已经使我完全改变了。”这一次,他的微笑更加真诚了。
我大声地吸了一口气,仍然不敢面对他。在此之前,是否有过这样的蜜月呢?
“我也跟我的兄弟们说起过。他们告诉我,这会令人非常愉快,仅次于喝人血,”他皱了皱眉,“但是我曾尝过你的血,不可能有比那更有威力的血……实际上,我认为他们说得没错,只是这对我们而言不同罢了,有种更强烈的感觉。”
“我努力考虑了能使这……更舒适的一切事情。”他承认道。
“是更强烈,是一切。”
“考虑周到。”我低声轻语道,他轻轻地笑了笑。那是紧张的声音,对爱德华来说非常罕见。
“这并没有改变这一事实——这件事是错误的,即使有可能你的确那么觉得。”
“这里有些热,”他满含歉意地说道,“我以为……那样是最好的。”
“那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装出来的?为什么?”
我没有听见爱德华回来的声音,突然,他那如冬天般寒冷的手指爱抚着我的颈项,擦干那滴汗珠。
“为了减轻我的负疚感,我无法对那些证据熟视无睹,贝拉。或者是因为,当我犯错的时候,你有一贯让我脱离困境的历史。”
房间太温暖了,比屋外的热带夜晚要闷热一些。我的颈项上冒出了一滴汗珠。我慢慢地走向前,直到我可以伸出手,触摸到泡沫般的蚊帐。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需要确认一下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抓住他的下巴,身体向前倾,我们的脸只有咫尺之隔:“你听我说,爱德华·卡伦。我没有为了你的缘故假装什么,好吗?我甚至不知道还有理由让你感觉好受一些,直到你开始非常难过。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未像现在这么开心过——这种开心,不同于当你确定你要杀死我的欲望赶不上你对我的爱那么强烈,也不同于当我醒来发现你在等我的第一个早晨……不同于当我在芭蕾工作室听见你的声音,”回忆起与追捕我的吸血鬼在一起时我最后的呼唤,他畏惧了,但我没有停顿,“也不同于当你说‘我愿意’,由此我意识到我会永远拥有你时的快乐。那些是我最美好的回忆,而这一次比那一切都更美好,所以,你得面对这一点。”
“我去……去取行李。”
他摸了摸我紧蹙在一起的眉毛形成的纹路:“现在我让你不开心了,我不想那么做。”
爱德华把我放下来。
“那么你就别不开心,那才是此刻唯一错误的事情。”
房间很大、很白,远处的墙差不多都是由玻璃构成的——这是我的吸血鬼们的标准装饰格调。屋外,月亮在白色的沙滩上空散发着光芒,在离房子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海浪波光粼粼的,但是我几乎没注意到这些。我所有的注意力基本上都集中在房间中央那张绝对称得上巨大的白色大床上,蚊帐像翻腾的云朵一样垂落下来。
他眯起眼睛,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你是对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了。没必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的情绪变糟糕,这毫无意义,现在我要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来使你开心。”
接着爱德华停了下来,打开最后一盏灯。
我怀疑地端详着他的脸,他还给我一个宁静的微笑。
他把我抱进房子,我们俩都没说话,他进门的时候轻轻地打开灯。我对房子的模糊印象是,这座房子对这么小的岛屿而言显得非常大,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已经习惯了卡伦家族对灰色调的偏爱,这种感觉像家一样。不过,我没法注意细节,我双耳后面狂乱跳动着的脉搏使一切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无论什么让我开心都可以?”
爱德华低头看着我,在跨越门槛之前一直等着我与他对视。
我问的同时肚子又唱起了空城计。
他把行李箱放在幽深的门廊下,打开门——它们没有上锁。
“你饿了。”他飞快地说道。他敏捷地跳下床,扬起一阵羽毛,这提醒了我。
他没有问我在想什么,这不像他的风格。我猜那意味着他只是很紧张,和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样。
“那么,你究竟为何要毁掉埃斯梅的枕头?”我问道,坐了起来,从我的头发上抖落更多羽毛。
我的心在肋下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依稀可辨,我的呼吸似乎卡在喉咙那里。我感到爱德华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但是我不愿直视他的眼神。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已经穿上了一条宽松的咔叽布裤子,站在门边,弄乱头发,抖落几片羽毛。
有一小会儿,丛林一样的植被一片漆黑,接着我看见前方透出温暖的灯光。就在我意识到灯光是从一座房子透出的那一刻——我发现两个明亮、完美的正方形原来是构成正门的宽敞窗户——怯场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强烈,比我以为我们要赶往宾馆的那一刻感觉更糟糕。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是否决定过做任何事,”他咕哝道,“只不过我们很幸运,是枕头而不是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摆摆头,仿佛要抖落忧虑的想法。一个看起来非常真诚的微笑在他的脸庞上绽放开来,但是我猜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装出来这样的表情。
他一只手抓住汽艇上两个大行李箱的把手,用另一只胳膊搂住我,把我抱上岸,走上一条两侧都是黑色植被的灰色沙滩过道。
我小心翼翼地从高高的床沿上滑下来,又伸展了一下四肢,现在我对疼痛和淤青的感觉更强了,我听见他大口喘气的声音。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是白色的。
“难道你不该等到了门口才这样吗?”我问道,他轻松地跳下船的时候,我屏住呼吸。
“我看起来那么可怕吗?”我问道,努力保持轻松的语调。他屏住呼吸,但是没有转过身,很可能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走进浴室检查自己的情况。
他把行李搁在码头上,接着转过身,向我伸出手来,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他没有牵我的手,而是径直把我拥入怀中。
我在门后的那扇落地穿衣镜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裸体。
一份礼物。谁会馈赠岛屿?我皱了皱眉,我没意识到爱德华的极度慷慨是一种学来的行为。
我的状况更糟糕了,我一边的颧骨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阴影,我的嘴唇有些肿,不过除此之外,我的脸还安然无恙,我身上其他的地方全都青一块紫一块了。我盯着最难隐藏的淤青——我的胳膊和肩膀,其实没那么糟糕,皮外伤很容易就会复原的。我的皮肤很容易就起印子,以前淤青出现时,我往往搞不清楚它们是怎么来的。当然,这次只是深一些而已。难堪的是明天我看起来会更糟糕。
“卡莱尔的礼物——埃斯梅主动借给我们的。”
我看着自己的头发,接着痛苦地哼了起来。
“埃斯梅岛?”我压低声音,不过当它打破夜的寂静时仍然显得过于响亮。
“贝拉?”我一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就出现在我身后。
船突然减速,不偏不倚地停泊在一片由木板建成的码头上,木板在月色中变得洁白。引擎熄火了,接下来的沉默意味深长。四周一片寂静,除了海浪拍打船身发出的哗哗声和微风中棕榈树叶摩挲的沙沙声。空气温暖、湿润,充满芬芳——就像冲完热水澡之后的水蒸气一样。
“我绝不可能把这些东西从头发上弄下去的!”我指着自己看起来乱得像鸡窝一样的脑袋,然后开始把羽毛一根根择下来。
“这是埃斯梅岛。”
“你要当心自己的头发。”他低声说道,但是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速度更快地帮我拉下头发上的羽毛。
虽然引擎轰鸣,他还是听见了我的问题,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在月色中微微发光。
“看见我这种模样,你怎么能忍住不放声大笑呢?我看起来滑稽至极。”
“我们在哪里?”我惊诧地低声问道,他改变了航线,绕向小岛的北端。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择。不过我知道答案——现在他这种心情,没什么让他觉得更有趣。
接着我的眼睛重新聚焦,把所有部分组合在一起:一座小岛从海水中漂浮起来,呈现在我们面前,棕榈树的叶子向我们挥手致意,一片沙滩在月光中显得苍白。
“这没用,”过了一会儿我叹气道,“头发全干了,我看我不得不尝试一下用水把它们冲掉了。”我转过身,用胳膊抱住他凉爽的腰,“你想帮我一把吗?”
我起初只看见一片漆黑,白色的月光扫过水面,但是,我沿着他指向的方位搜索,终于发现一个低洼的黑影隔断了海浪上粼粼的月光。我眯起眼睛望向黑影,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了。它的形状逐渐变矮变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一条边比另一条边拖得更长,直到与海浪融为一体。我们靠得更近了,我能看出整个轮廓像羽毛一般,在轻柔的微风中摇曳。
“我最好帮你找一些吃的。”他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轻轻地推开我的胳膊。他消失在我眼前时,我叹了口气,他的动作太快了。
“贝拉,看那里!”他指着正前方。
看起来我的蜜月宣告结束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哽咽。
二十分钟后,他在引擎的咆哮声中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头上的羽毛差不多全择下来之后,我穿了一条不熟悉的白色棉质长裙,它能把我身上最糟糕的淤青都掩饰起来,我啪嗒啪嗒地赤脚向鸡蛋、培根和切达干酪 [2] 香味传来的地方走去。
哦,好极了,我心想,毕竟他是吸血鬼,或许我们要去亚特兰蒂斯岛 [1] 。
爱德华站在不锈钢炉子前面,把一个煎蛋卷轻松地抛到灶台上的淡蓝色盘子上,食物的味道彻底征服了我。我感觉自己饥肠辘辘,仿佛能把盘子吃下去,还有煎锅。
“大约还要半小时。”他的眼睛看着我的双手,紧紧盯在座位上,接着他露齿一笑。
“给。”他说道。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微笑,然后把盘子放在一张小花砖砌成的桌子上。
忘记我是人类,并不像他一贯的作风,但是我想知道他是否打算让我们在这艘小艇上过一段时间。
桌子前面有两把金属椅,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滚烫的鸡蛋。它们烫到了我的喉咙,但我毫不在意。
“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我问道。
他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我为你做饭的时候不多。”他说。
我一直压抑了那么久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我。
我吞了下去,接着提醒他:“我那时在睡觉。顺便说一下,味道真不错。对不吃东西的某个人来说,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爱德华飞速地向前开,里约热内卢的灯光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我们身后。他脸上洋溢着一种熟悉的、兴奋不已的笑容,那是一种因为任何形式的速度感所产生的笑容。船在海浪中猛烈向前冲,我的身上溅满海水。
“食谱网。”他说道,我最喜欢的嘴角歪向一边的调皮微笑从他脸上闪过。
我们朝正东方向径直驶往宽阔的海洋,我在脑海中重温了基本的地理知识。在我能记起来的内容中,知道来到非洲……不太可能是巴西东部。
我很开心见到他的笑容,很开心他似乎更像平常的自己。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做开船的准备工作,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看起来多么娴熟,多么惬意,他以前从未提及过对驾船有兴趣。我转念一想,他只不过对什么都很在行罢了。
“鸡蛋从哪里来的?”
爱德华领着我沿着一长排白色游艇一直往前走,它们停泊在暮色中黑黢黢的水中。他停在一艘比其他船只稍小、打磨得更光洁的游艇前面,很显然这艘游艇是为速度而非空间所设计。不过,它仍然很豪华,比其他的游艇更优雅。虽然背着沉重的背包,他仍然轻松地跳上船。他把行囊放在上船的地方,接着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爬上船。
“我让清洁工为厨房储存了粮食,第一次,在这个地方。我还得请他们处理羽毛……”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凝视着我头顶上的空间。我没有回答,尽力避免说一些会让他再难过的事情。
我们在码头上停下来。
我全吃光了,尽管他做的足够两个人吃。
我们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在机场停留下来,接着赶另一个航班。相反,我们在漆黑、拥挤、充满生气的里约热内卢大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爱德华用葡萄牙语告诉司机我们要去的地方,由于听不懂一言半语,我猜测我们会在赶下一站之前找个宾馆住下来。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一紧,那种感觉与怯场非常接近。出租车继续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直开到人烟逐渐稀少的地方,我们似乎就要到达城市的最西边,向大海奔驰而去。
“谢谢你。”我告诉他,我探过桌子吻了吻他。他自然而然地回吻了我,接着突然变得僵硬起来,身体退了回去。
飞往南美的航程漫长却很舒适,因为头等舱的座位很宽敞,爱德华的胳膊搂着我,我睡着了。当飞机绕着机场盘旋的时候,我苏醒过来,格外警觉,落日的余晖斜洒进舷窗。
我咬紧牙齿,我想问的问题脱口而出时,听起来像是责备一样:“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你不打算再碰我一下了,是不是?”
“另一站。”他告诉我。
他犹豫了,接着假装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温柔地在我的皮肤上摩挲,我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他的掌心里。
“里约热内卢?”我问道,心中泛起些许恐惧。
“你知道我不是存心的。”
他叫醒我的时候,感觉我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航站楼的时候,我有些头昏眼花,努力想记起每眨完一次眼睛后,该如何睁开。过了好几分钟,我才领会到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来到国际航班的柜台办理登机手续,赶乘另一个航班。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说:“我知道,你是对的。”他停顿下来,下巴稍稍上扬,接着他语气笃定地又开口说道,“在你改变之前我不会和你做爱了,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只是一路上的中转站而已。”爱德华露齿一笑宽慰我。
[1] 亚特兰蒂斯岛(Atlantis),传说中大西洋中的一座美丽富饶的神秘岛屿,最先由柏拉图(Plato)提及,臆断位于直布罗陀海峡(the Strait of Gibraltar)以西,据说最后陆沉海底。在梵蒂冈 (Vatican)保存的古代墨西哥著作抄本(即《梵蒂冈城国古抄本》)和存留至今的墨西哥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of Mexico)的印第安文明的作品中,也有过类似的叙述。现代科学发现,在大洪灾之前,地球上或许真的存在过一片大陆,这片大陆上已有高度的文明,在一次全球性的灾难中,这片大陆沉没在大西洋中。而近一个世纪以来,考古学家在大西洋底找到的史前文明的遗迹,似乎在印证着这个假说。在民间的说法中,人们把这片陆地叫做“大西洲”,把孕育着史前文明的那个国度叫做“大西国”。
“休斯顿?”当我们抵达西雅图的大门时,我挑起眉毛问道。
[2] 切达干酪(Cheddar cheese),世界上购买与消费最多的一种奶酪。最初产于英国,但是现在已经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