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熟悉一点,就有人会让他们直接到家门口去搬一些啤酒瓶子、学生用不着了的作业本。恨得那些收荒的人直咬牙,他们就想不明白,自己花钱去收,这些家庭主妇、主男们说给的钱太少,不卖。转身却白白送了这些只拾、不愿花钱的拾荒者。
时间长了,对经常来一个地方丢弃废物的那些人就有些面熟,他们就会多跑几步路,微笑着迎上去接过别人手里的垃圾包,忘不了说一声谢谢。这么一来,那些丢垃圾的人,有时会拿一些其实还可用的物什递上手来,还客气地问声:你看还能不能用?
他们顽强地生活着,守着那一个个不断散发出各种不好闻气味的铁桶,他们在那些铁桶里寻觅希望。自食其力有何不对?没有谁指责过他们,可有谁又肯定过他们?更不要说褒扬。
做拾荒这件事要起得早,迟了,虽说是各有各的地盘,但也不能排除别人路过时,顺手翻一翻“自己”的垃圾桶,有用的、能卖钱的东西会让捷足先登者拿去。更何况,运送垃圾的车辆一来,不问青红皂白全都弄去填埋,再上哪里去找有用处的东西?所以,必须要起早。
收荒
一个别人丢弃了的塑料瓶子,一个破了的纸盒,一捆废报纸,还有一些别人都不会再注意的东西,是他们终日在寻找的目标。这里面也是大有学问的,比如,分类,大类中还有小类,比如,把那些看上去显得极不好看的东西搞得平整,都有讲究,这一套学问,他们是在实践中研究出来的。因为,这套学问要讲“师承”,有可能是办不到的。
他们当然不同于拾荒者。连他们也说是自己在“做买卖”。也是的,对于废旧品,他们都是出钱买的,瓶子多少钱一个,报纸多少钱一斤,厚纸板自是另外一种价钱,他们心里镜子似的明白。
他们在别人眼里连模样也差不多,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就是自己,别人就是别人。各人有各人的地段,各人有各人的垃圾桶,进了别人地盘,拿了别人垃圾桶里的东西会引起争执,搞不好会打架。他们都懂规矩。他们很讨厌那些明明是在招呼自己,却只说:“喂,拿去!要不要?”这几个字的人们。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并不回答什么,默默地接在手里。待别人转身走远了,他们常常会轻声地说几句:“喂!什么叫做‘喂’?就是竹篾子编成的,也有个叫法叫做‘芭芭’,什么叫做‘喂’?”。他们的自尊,就在这一刻的自言自语中了。
一大早,他们就在楼下大声喊道:废书、废报旧瓶子,破铜烂铁……。他的喊声还没有停下,楼上就有人愤愤地吼道:“星期天,还要人睡不?到别处去……”。他们却一点不在意,反而嘻嘻地笑道:“大哥,有没有用不着的废书、废报?旧家具、旧的家用电器,我们也是收的”。
拾荒
他们中,有的人推着一辆破旧得让人心酸的自行车,车架后边有筐,筐里有称,有绳子,还有一条、两条麻布口袋。称,是用来称旧书报重量的,绳子,是用来捆杂物的,袋子,是用来装废旧品的。有的人却怪,空着手,也喊着要收废旧,尤其是强调,收旧电视机,收旧音响、收旧家具。他们好像任何东西都要收,他们似乎以为这些楼上的人户家里旧东西成了堆。
很多人的皮鞋都是他们擦干净的。人家的鞋子干净了本是件好事,可他们最盼望的却是,从街头上经过的人们,鞋子都又脏了。
他们也不仅是收废品,他们好像也愿意做一些别的事情。于是,就有人请他去擦拭那些离地面很高的玻璃窗;请他们去打扫那些堆放了许久的陈年垃圾;请他们来搬运一些因为车辆不能通行,而又非搬不可的东西。擦窗子也行,扫垃圾也罢,就是搬东西也好,他们总是能在这样的时候找到“做买卖”的机会,总能收到一大堆可以有点赚头的废旧品。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就背起木箱,干脆走到有人吃饭,有人喝茶的那些小店门前去。那些气派的酒店里,客人虽多,但别人是不让进去的,生意只能到小店门前去做。随身还带着一双拖鞋,有人要擦鞋,替人换上拖鞋,把要擦的鞋子,拿到稍远的地点去擦拭,擦干净了再拿过去。在别人吃饭、喝茶的座前,是不能蹲下就开始擦鞋的,人家嫌不卫生。
他们身边当然有钱。可他们的钱差不多都是零碎的钞票,十元的,算是大钞了,最多的就是些角票,还有分票。而这些钞票最大的特点是脏,是破旧,好像满世界的小钞、脏钱、破钱都在他们的手上。他们一开始总是把收价压到最低,然后极有耐心地一分钱、一分钱地向上涨,直到把那些自以为精明的家庭主妇、主男们磨得失去了自信。到后来就糊里糊涂地一手收钱,一手交货,一大堆旧书报换回来两个豆腐的钱,如此而已。
有管理人员来了,说这个地段很拥挤,要擦鞋子,得挪到别处去。心里在诅咒,可在脸上却没有显出什么来,顺从地站起来,做出一付马上就要搬走的样子。当管理人员一转身,就立刻放好椅子,放下木凳,有些得意地冲着同伴丢了一个眼色。同伴也正朝自己微笑,这时,说不定又有一双皮鞋停了下来,照例是轻声一句询问:擦鞋子?就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们把那些废旧物品送到哪里去了一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废旧物品,他们总是在收,好像根本无法收尽。于是,他们总是在楼下唱歌似的喊着:废书废报旧瓶子,破铜烂铁,旧家具,旧电器……
旁边的同伴已经送走了两位客人,自己却还没有开张。就站起来,把椅子拍一拍,垫子很旧了,怎么看也显得有些不干净。在心里叹口气,又坐在小木凳上,巴望着有客人来到。
烧烤
客人一落座,他们的双手立即忙碌起来。客人们不开口问他们什么,他们一般都不会主动说点什么。只管低了头,匆匆地,把那双溅满泥浆的鞋子捧在手里,擦拭着,直到放出光亮来。
那种飘荡在街头的气味,就是他们做生意的最明显的标志。在这个城镇里,白天,几乎没有这种气味。入夜,尤其是到了深夜,这气味就不再是飘荡,而是在一段段的街头上弥漫。
他们坐在路边的目光很奇特。有人远远地过来了,他们就会关心这人会不会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猛然抬起了头,然而也只是匆匆的一眼,他们就收回了目光,通过对脚步是匆忙还是悠闲的判断,他们一般都能吃准这人会不会擦鞋。不再抬头,收回来的目光一般都是盯住眼前的路面,路上,不时有各式各样的鞋子在晃动,有一双鞋子在自己面前停下了,他们就会迅速抬起头来,轻声的询问道:擦鞋子?
因为不需要很大投入来启动,也不需要特别的技术,所需的是能吃苦,能接受即使那样吃苦也只有薄利这样一个现实,卖烧烤真还是一条能养活一家人的门路。从事的人多了,这一族的规模在不经意间迅速壮大起来。
把一把将坐垫刻意垫得很厚的简陋椅子放在路边,等待客人前来,自己坐在小木凳上,脚边放个小木箱,里面是鞋油、鞋刷、一些布条,每一个擦鞋者,差不多都带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工作的全部工具,就凭这些,他们就会有微薄的收入来维持他们的最低生活。
一个特制的铁炉,一排特制的铁架,铁架下有木炭火,肉也好,鱼也好,素菜也好,洒上盐,涂上好多种佐料,就放在火上烤。有点烟雾已算不得什么,把那些肉、菜,烤得冒浓烟了才香,好多有了“夜食”习惯的人,才会兴高采烈地开始吃,一边就着啤酒,就着清茶,还有深夜里的谈兴,没有尽兴不罢休。卖烧烤的人还不敢称自己是老板,这些时候就小心翼翼地守在火炉边,不断地制造深夜里的浓烟,根据客人的选择定下的,把烤熟了东西送到吃客的桌上。深夜,是他们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候,他们有些珍惜,他们已经习惯,习惯是养成的,不为别的,就是只有在这深夜才有钱可赚。
擦鞋
天快亮时,吃客陆续散去,赶紧把东西收拾完。丈夫或者妻子就劝对方先睡,天一亮,总有一个人还得去市场买些东西回来,买回来还得洗、切、穿在竹签上,很费时光的,何况,白天总还有些其它的事要做。为了应付在夜色降临时有更好一点的生意,白天,也不是可以放心大胆睡觉的时候。
说“的哥”们是忙碌的一族,包括“的哥”在内的人们大都认可,说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一族,就很有一些“的哥”都不认帐,因为他们焦虑的事也不少,竞争激烈,生意不好做,车况不好,还要面临入不敷出的危险。可不管怎么说,这个在汽车上流动着的“部落”,用他们的车辆和他们自身的生活,在街头向人们展现出了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线。想要知道这风景的内涵,却要置身于这道风景线内,进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缤纷多彩,什么叫做精彩无奈。坐在“的哥”的车内,车外的景物变幻很快,爱发感慨“的哥”说,这就是生活,好像没有动,好像在重复,事实上是走几步就不同,转个弯,更不一样。
卖烧烤的这一族中,也有喜欢发感慨的人,尤其是想好好睡上一觉、却没法睡觉的时候,有点牢骚也是自然的。他们就说卖的是“鬼食”,鬼才在夜色里兴奋。可那些喜欢这种“夜生活”的人听了这话没生气,还笑,说,你这烧烤老板的观念好陈旧,夜里不睡是时尚,你看人家香港、你看人家国外,都是晚睡晚起的,白天下午才去做事。
好像是顺带,好些时候,他们的话题一下子就从车到路会评论起交警来。有埋怨牢骚,也有赞扬,听的人还没听明原因,话锋一转,忽地又提起收费,紧接着说起了过日子。“的哥”们说话时思路宽,话题多,很是无拘无束,只是很难有个主题、有个完整的头尾。
一想到,这烧烤生意倒还真是夜里才有钱可挣,就认命吧。睡觉,黑夜里睡觉,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缘的,何必强求!或许是这一族人都这样想过,认了命,于是,这一族,就不情愿地成了与黑夜同步的人。
车在他们心里,已经不是机器,而是他们的有着思维、有着情感的伴侣。他们说,车身上什么地方发出了异响,他能感受到车正在经受痛苦。路况好,车行得顺当,他就知道他的车也很高兴。“可惜的是能跑得很顺当的时候太少、太少,一年四季,走到哪里都在修路。一天到晚,都在颠簸。人苦一点,累一点倒没关系,可车,车就可怜了”。
有一批昨晚吃了烧烤、却没有睡足的人,今晚,再香的烧烤也不想吃了。可却有另一批昨晚睡得很足,今晚不想睡的人想吃烧烤,循着那烟雾,来了,来吃烧烤来了。
也许是他们老是开着车行走在道路上的原因,他们中好些人是真能“道听途说”。社会新闻,小道消息在他们那里是真不算少,而离他们仿佛很远的“高层”有什么动态,一些头面人物有些什么不轨的行为,他们好像也很有了解,谈论起来,好像是在说他的邻居家里的事。甚至于“谁谁谁升了”、“谁谁谁栽了”,也能说出一二三来。他们的语言幽默诙谐而形象生动,再加上毫无掩饰的憎恨或喜欢的真情,他们的“龙门阵”一般都有很强的感染力。虽说真假参半,一聊起来,却也是天花乱坠,让听的人目瞪口呆。但更多的“的哥”,最爱说的还是他们的车,以及同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路。
他们是有福份的,因为现在有了这么一族、卖烧烤的一族,白天做好了准备,夜里他们也没有打算睡觉,铁炉里的火已经又燃烧起来。
他们是忙碌的一族。小汽车让人们叫了“的士”,人们也从称呼他们是“师傅”,而慢慢地改口称呼他们是“的哥”了。车轮滚滚,风驰电掣,他们总是在路上。他们成天都在接人、送人,虽然在人流如潮、车流如潮的繁华街面上来来去去,“而我们却时常感到很寂寞”,有健谈的“的哥”告诉乘车的人作如是说。“所以,我们的车里总是放着音乐,要不就是开着收音机”。
菜贩
“的哥”
这是一个显得非常有生机的“部落”。他们人多势众,影响也大。议论起他们来却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他们有着自己较为固定的“阵地”,即他们的摊位。至今,还有好多人还称他们是“二道贩子”,因为他们摊位上的蔬菜多半是从农民手里买过来再卖的。农民们一没摊位,二无时间,三是不太清楚行情,好像把菜卖给他们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就压价,虽然不久前,他们中好多人也是从农民中出来的,可压价的时候,没有半点怜悯之心,此时,再好的菜,从他们嘴里说出也是值不了几分钱的。
真让人诧异,小小的年纪,却也有了这么苍老的感慨!
老实巴交的农民们认了,顺从地把蔬菜交到他们手里,匆匆离开城镇喧嚣的街头,回他们的地里去了。
于是,在小城镇的酒楼里,在人们不经意间,竟然出现了一个与餐饮行当有密切联系的“市场”。这些歌者,就是这市场里的弄潮儿,是他们开拓了这个市场,又在这里引领着潮流。说,这歌者的行业真好,每天都是欢歌不断,而且,还听说他们的收入不菲。有年青的歌者却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哪里有不苦的生活?只是,点歌的人们谁会高兴看到我们的泪水?人家出钱,图的也是欢喜。不相信,天天唱歌的人也流泪?
而当他们要把菜推销出去的时,再不好的菜,从他们嘴里出来都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价,自然是高出了好多好多,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一压一提之间的缝隙里过得充满了喜怒哀乐。
凭心而论,他们中有的人歌喉的确不错,由此猜测,他们出来干这一行当,多半是出于对自己嗓门的自信。他们又极能迎合听歌者的口味,他们会唱很多歌,尤其是还会唱当地人喜欢的那些歌。在青年人相聚的酒桌边,很多时候,他们能带动一桌的人同声高歌,在年龄较长者的桌边,他们也能唱出这种年龄的人们想听的歌来。
他们也是辛勤的人群,背着、提着、扛着,在人流中忙得风风火火,一边走,他们一边为自己喝道,汗流满面地把菜运过来,又送到别人指定的地方去。就算是守在自己的摊位前,也没有什么空闲。称称,讲价,太阳大了,要防菜蔫了,天气冷,又怕菜冻坏。他们总有做不完的事。
喝茶的人们,多半是推开他们递过来的“歌曲目录”,挥挥手要他们离开,他们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歉、离去。而喝酒的人们就大不一样,正值酒酣耳热之际,有歌助兴何乐而不为?酒壮英雄胆,豪气冲天地喊道:把歌曲目录拿来!于是,你点上一首,我也点上一首。酒楼里一派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他们也是一群极能吃苦的人群,起得早,睡得晚。风里雨里,酷热严寒,他们全然不顾,为了生计,他们好像一切苦都能吃。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也得守住摊位,常常看见他们手捧一碗饭,碗里的菜大多是卖不出去的那些菜,舍不得丢,自己吃。
他们这一族,衣着随意。有一点像落魄了的艺术家才有的那种漫不经心,却又不太像,他们的漫不经心其实是他们的一种刻意追求,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表现自己同别人不太一样。于是,在他们的随便中也可以发现他们不那么自然、不那么自若的若干痕迹。
买菜的人买菜时也要同他们争执、讲价,但在心里也知道,不是他们就不会有这菜市场,城镇里面还真不能少了他们这一群人。尽管他们有时会大声挖苦嫌菜贵的人说:没有钱就不要讲了!他们也会突然放低嗓门说:都是老买主了,今天,我就让你一角钱!你看,这么好的东西。
他们频繁地出入于酒肆茶楼,是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此时是人们用餐的时间,是三朋四友相聚的时刻。从他们的口音得知,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或南腔北调,或操着依然带着他们家乡土话韵味的普通话,笑容可掬地请“大哥点支歌吧”!他们有的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有的则是夫妇二人,形影相随。他们的“装备”也很简单,一把电吉它、一本歌曲目录,还有一个小小的“音响设备”,一个或两个“麦克风”。
女人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男性在这里都显得有点萎靡。讲价要高嗓门,吵架也要高嗓门,甚至连交谈也习惯了要用高嗓门。久而久之,一切都成为 了理所当然,如果在买菜的时候,谁在那里细声细语地讨价还价,反倒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定不为人理解。
歌者
他们其实也有很多埋怨和牢骚,对卖菜的农民讲,没有意义,向买菜的主顾说,也没意思。也许就是这个原故,他们就对自己讲,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声地吵嚷、述说。生活不能只有一种方式,这个街头“部落”以他们的生活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