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把短尾巴捉来交给外地人前,布尼没有梦见过短尾巴做的梦。现在他才知道,短尾巴也会做梦,而且,它的梦让自己在梦里梦见了。
布尼愣住了。就如当娜说的那样,他当然知道当娜的阿爸砍断过一条狗的尾巴的事。布尼记得自己所做的梦,有些想不清楚的是,怎么是自己做梦见了短尾巴的梦呢?但布尼坚信,短尾巴就是做了这样的梦,而自己做的梦是梦见了短尾巴做的梦。
那天从冰洞里把短尾巴提出来时,像其它狗一样,短尾巴的挣扎也不强烈,狭窄的冰洞把它夹昏了头。外地人把它从蛇皮袋里倒出来,丢进了一个用木板做成的格子笼子里时,它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沉凶恶的吼声。
喝茶时,布尼到底又向当娜说起短尾巴做的梦。忍无可忍的当娜叫喊出声:我看你真是疯了。把一条可能引来鬼的狗尾巴砍断,是我的阿爸做的事,好多年了。你把这件事说成那条狗做的梦,我看你真是疯了。
一辆被人们称为“拖板鞋”的小汽车上,十多个用木板做成的笼子分成两排,一个小笼子里放一条狗,如短尾巴那样吼叫的狗不多,大多都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望着外地人和布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只有当外地人把一张破旧的蓬布扯来盖上时,可能是看不到光亮了,它们才发出一阵又一阵叫声。
但它并没跑远,空着的房屋多,它找到了一处只有它找得到的角落里躲藏了起来。
它们不时地发出叫声,引起客栈老板其登老头的注意。其登老头开的这个小客栈,平时客人不多,突然来了个自己开着小货车的客人,登记完了,竟然预付了三夜的住宿费,其登老头觉得来了个有钱人,有生意上门当然欢迎。客人想带几条狗回去喂,这也没啥稀奇,喜欢喂狗的人多了。可这外地人不要小狗,除此外,什么样的狗都要。
好多天,它才发现在寺庙附近有自己的同类,它朝它们跑去,它们也朝它跑来。它们是跑过来撕咬它的,咬伤了它的脸和耳朵。它逃跑得快,没有让它们把自己撕成碎片。它又看到了那一排又一排的房屋边上有自己的同类,它慢慢地朝它们靠近,它们看到了它,一齐狂叫,一窝蜂地冲过来,它明白了它们吼叫的意思,为了活命,拖着满身伤口,它逃了。
蓬布下面不止有一两条狗的叫声,让其登老头起了疑心。
那是怎么样的痛啊,短尾巴狂奔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从草坡上窜入树林。它没有狂吼,没有嚎叫,它只是跑,一直跑到山这边。
可能是受不了其登老人的眼神和盘问,趁其登老头不在的时候,外地人当天夜里就开车把那十多条狗运走了。
有一天,主人终于下手了,只一刀,那半截白尾就被砍在草丛边。
第二天一早,其登就跑来对布尼说,那个外地人是要把那些狗弄去卖钱的。他们杀狗,用开水把狗毛烫下来,说是吃烫皮狗肉。烫皮狗肉是论斤卖的,一斤十多元钱呢。
短尾巴记得自己出生在山那边的牧场上,出生时它没有兄弟姊妹。牧场上的人们对于一窝只出生的一条狗,就把这条狗称之为“独狗”。牧场上的人们说,凡是“独狗”,长大后不是一般厉害,据说,连狼见了它也要避开。小小的时候,短尾巴的日子过得很开心。可越长越大成天竖着的尾巴它,却让它的主人开始忧心,因为那竖着的尾巴有半截是白色的。牧场有个传说,成天竖着的白尾巴的狗,有可能招来野鬼。而野鬼对主人一家可能有妨碍,破财事小,就怕对家里人不好。
布尼一听就浑身哆嗦,像是开水淋到了自己身上。
梦很长,记得的不多,又零碎。
其登说,他这也是从一位见多识广的乡上干部那里听说了,才去问那个外地人的,没想到他连夜就走了,还没有住满三个晚上。
还坐在床上的布尼又想起了自己梦见的短尾巴的梦。说出来,当娜肯定不会相信,但布尼知道,那些梦,真的是短尾巴的梦。
其登老头又说,有人在放生,有人在害命。放生的人总有他的好处,害命的人有一天总会有报应的。今天用开水烫狗的人,就不怕自己有一天会掉进油锅里去?
那条短尾巴,不是在寺庙附近那群狗中的一条,也不属于从县城运来的狗。它是独自后来才到的。
自从听了其登老头一席话,布尼夜里的梦就多了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这些狗竟然划分出了各自的地盘。一直在寺庙附近安家的狗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而被人从县城运来的这些狗,就在新建的两条街道上找到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在梦里梦到短尾巴的梦却是在差一点被短尾巴咬到以后。
开始时,刚来的狗儿们本能地跑到寺庙附近去,那地方有食物的气味。可是,这从县城一带涌来的狗儿实在太多,吃食一下就抢尽,这让早就在这里安家的野狗们愤怒了。于是,打斗撕咬在这其实也算得是旷野的地方天天不断、惊心动魄。
陌生人把那些狗运走后几天后的一个中午,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看一看陌生人是不是又来了,布尼鬼使神差地走到两条公路的交叉处。
怎么处理?都杀死?不行的,那么多条命。于是,县上成立的“打狗队”里有人想到了把这些狗抓进笼子里,装上车,连夜拉到了地势开阔的“新村”这地方丢了。
他横穿公路走到公路的另一边去,在公路中央,刚让过了一辆飞驰过去的小汽车,一辆大货车轰鸣着从身边过去,让布尼一阵心惊。他几乎是跳着到了公路边,在呛人的灰尘中大声咒骂那辆大货车。
原来,距离这个“新村”两百里路外的县城被成群的野狗搅得不安宁,夜晚吵得让人无法入睡,白天时不时有人让狗追咬,更叫人不放心的是,这些狗有几回竟咬伤了外地来这里游玩的人。县上领导发话:这么多的野狗已经影响了我们这个地方的旅游事业发展了,有关方面想办法把这些狗处理一下。
却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兽吼。他慌忙转过身来,就看到从一堵破墙后,一条身上有黑白两种花色的狗正向他扑过来。它跳得好高,布尼急忙抬起胳膊一挥,皮袍的袖子破了,那条狗也被他打了回去。但是它在地上滚了一转,又要朝布尼扑来,布尼急速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正砸在它身上。他又抓起了一块石头,它早就掉转头,飞一般往远处跑了。布尼看得很清楚,它就是那条只有半截尾巴的狗,那条该死的短尾巴狗。
这些狗是让县上“打狗队”的弄来的。
是外地人放了它,还是它自己跑脱了,布尼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一排又一排的新房屋修起来,又在某几天过后,这地方的野狗突然成倍增加。
布尼的噩梦从此开始,只要他一出门,他的身后时不时都会传来短尾巴低沉凶恶的怒吼。有些时候,短尾巴竟然会在他的前面,在距离一步远近的地方一跃而过,忽左忽右,这让布尼心惊胆颤,这条狗真有可能会扑过来咬住他的喉咙。
其实,这个被称为“新村”的地方过去一直就有许多狗,原因也简单,那座老寺庙有僧人每天都会给那些来路不明的野狗喂吃的,有了吃的,那些狗就在寺庙附近安下家。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不知从哪天起,短尾巴身边又多了三、四条狗,但都不是布尼捉过的狗。每当短尾巴想扑过来的时候,那几条狗就一齐狂叫,叫声又引来更多的野狗齐声狂吠,那情形,那声响,总让布尼背上渗出一阵又一阵冷汗。
布尼后悔的是他捉了那条短尾巴花狗。如果晓得后来会出那些事,他就不会捉它。可当时没有想那么多,这条狗就是50元钱,小吃店生意最好的一天也就只有这么多钱。
白天还好,布尼可以发现短尾巴从哪里过来,只要发现了它,布尼就得把石块,要不就是把木棒抓到手里,随时防备。可是到了夜里,只能凭耳朵听,幸好短尾巴低沉凶狠的叫声与别的狗不一样,听到了它的声音,布尼赶紧站立不动,从怀里掏出一条皮绳子,绳子的一头拴了一截铁条,手挥拴着铁条的皮绳子,铁条在风中呼呼作响,那几条狗没有一条敢上前。看准了,布尼挥着拴着铁条的皮绳大步朝它们冲去,逃向荒野的群狗只能在浓浓的夜色中发出断断续续、不甘心的悲嚎。
此时,当娜埋怨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恨,布尼不情愿地坐起来,怎么说也该起床了。
就算是到了夜里不出门,可人总得睡觉。现在布尼怕的就是睡觉,刚闭上眼,有时他会看到已经没有了皮毛的短尾巴呲牙裂嘴地来咬自己,一条没有狗皮、狗毛的狗远比什么模样的狗都吓人,布尼刚闭上眼就会被惊得睁开双眼。
因为当娜总是把残汤剩水收来给那些狗吃,当娜是觉得那些狗饿得可怜。
有时也会睡着,他就觉得自己正在从很高的地方向下沉,而且分明会看到或感到自己的四周,有不像是狗却又像是狗的东西在追赶自己,追得他朝山崖下滚去。太疲倦时,布尼想睁开眼醒过来也办不到,他只能无助地在梦境里挣扎,好容易逃脱了被短尾巴的追赶,他又会在自己的梦里看到短尾巴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
就是同外地人谈好了“合作”的第二天,不知就里的当娜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小吃店里等人来吃面。仅一个下午,布尼给外地人送去了大小不一样的四条狗,得到了140元钱,这等于小吃店差不多三、四天的生意,布尼心里那个痛快,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只是,他没有把钱拿出来,也没有对当娜说起这事。
当娜过了好几天才明白,那些狗为什么都不来她屋后的塑料桶里找吃的了。本不爱说话的当娜,翻来覆去地念道,鬼迷心窍了,要遭报应啊,要遭报应啊!当娜心里的恐惧比阿尼要多、要大。是个人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当娜不仅是害怕,时不时,她心里还会一阵阵发痛,那些不敢到这里来找食物吃的狗上哪里去找吃的?
钱,来得如此容易。外地人说,再大点的,50,不会少你的。
当娜从没有想过,那些没有人管的可怜的狗会自己养活自己。
第一条让布尼捉到的狗是一条肥硕的黄狗,黄狗的鼻子尖刚能触到那段血肠,却张不开嘴把吃的东西叼出来,更让狗难堪的是,滑溜溜的冰洞让它一下就栽了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它的头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声,两条前脚卡在冰洞里动弹不得,更使不上劲,只剩两条后脚在空中乱蹬。布尼不慌不忙,先把它的两条后腿拴好拴牢,再提出来,趁狗还迷糊,手脚麻利地又把它前脚捆好,嘴筒当然也要捆好,让它能出气不能咬人就行了。然后,布尼把这条黄狗装进蛇皮袋,扛到小客栈找到外地人,伸手就得到40元钱!
这个被叫做“新村”的地方出了怪事。
布尼捉狗的方法简单,自然不能让当娜知道,他悄悄地在屋后那处冰坡中间挖了一个洞。这个冰洞挖得有讲究,洞有两尺左右深浅,上大下小,是一个逐步变窄的笔直光滑、圆锥形冰洞。洞口最上面还有碗口大,到了最下面小得只有拇指大小,就在这最窄的地方,布尼放上一块用火烤出香味的血肠。
这地方,离公路、房屋不远的四周地方依旧还是当地牧人冬季里放牧牛羊的地方。先是有户牧人家里在夜里丢失了一只山羊,都以为是被贼娃子趁黑夜人睡熟时偷走了,那家人只是奇怪,怎么没有就听到自家的狗叫。后来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有几个小孩子看到了有四、五条狗把一只绵羊咬住、拖走了。大人们听说了就赶紧去找,却没有发现那几条狗把那只绵羊拖到哪里去了。
只要它们想找吃的,就有办法抓到它们。
那些胆小的,在人们居住地如幽灵一般游荡的野狗会来偷走牧人们放牧的羊儿?所有的人都不太相信,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户发现,自己家的绵羊、山羊就是让这些没有人管的狗杀死后,人们愤怒了。
自从开起了小吃店,当娜每天就把残汤剩水倒在一个塑料桶里,放在屋后一个角落里,一群野狗每天两回到那地方来,早早的来一次,天黑了再来一次。布尼发现,来到这里的这群狗不是寺庙周围的那群狗,每天到他屋后边来的这群狗不敢到寺庙附近去,寺庙周围的狗也很少到离寺庙稍远的地方去。但是为争夺吃食,这两群狗还是会经常打斗撕咬。
自古以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不让狼群接近自己放牧的牛羊,一代又一代的牧人们通常的作法是,让自家喂养的狗来站岗放哨,只要发现了有贼娃子来了、有狼逼近,担负责任的狗就会狂叫起来。听到狗叫,人们就会提刀拿棍,或者点起火来,要不就敲响盆罐、锅瓢,有枪时也会朝天上放上几响。
布尼清楚那天夜里自己并没有醉,他也记得自己那天夜里在想些什么。
而现在,牧人们自己喂养的那些狗,出事时怎么也不叫,细心的牧人们发现,他们喂养的那条狗通常会在山羊或绵羊丢失了半天后才会出现,丢失羊儿时,它们并不在它们的岗位上。原来,这些让主人以为它们都是忠心耿耿的看家狗们,在羊儿丢失前主已被一头母狗或公狗逗引,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了跑去同突然到来的异性伙伴嬉戏,强壮的看家狗早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忘记了。
当娜只说他醉了,也不再理他,睡一觉就好了,以往都是这样。
愤怒的又有些一筹莫展的牧人们跑去找过去叫做乡上,现在改称镇上的领导,说,应该向县上学习,也成立一个“打狗队”,把这里的狗也弄到远处去丢了,不然,他们真要没法在这里放牧了。领导也在为野狗越来越多犯愁,听了牧人们的建议,就回答考虑考虑再说。
那一夜,布尼的脸被酒精烧得发红,双眼迷离而又闪亮,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娜问他出了什么事,吱吱唔唔,布尼到底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布尼听到这个消息,暗自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那条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的短尾巴狗肯定是要被捉去丢了的,如果它要逞凶,在“打狗队”那里,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酒拿回来,还没等她开口,布尼就说,当娜,你先进屋去把屋里的钢炉烧燃,不然屋里冷得很,我再等一下,没有人来,我就关门。
这天,布尼正在没人来吃饭的小吃店里眯着眼睛盘算:干脆把小食店关门,趁手里还有卖掉牛羊的几个钱,跑到县城去弄一些大人小孩穿的衣服、鞋子来卖,不论怎么说,批发价总要低一点,卖出时加点价,可能也比小食店赚钱。正在此时,听到有人进门来了。
当娜把一碗面条端过来,两个男人同时转过脸来看她,不再说话。当娜在心里“哼”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外地人喊了一声阿姐,说,麻烦你去买一瓶白酒,二十元钱一瓶的那种。当娜一言不发地接过外地人递过来的百元钞票,隔壁就有一间有酒卖的小货铺。
睁开眼,却是布尼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那位陌生人。
做生意当然不是开玩笑,只是越快越好,要活的,越多越好。外地人说得很认真。
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还敢来?布尼觉得他这么问了陌生人,其实,他只是瞪大了眼看定陌生人,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布尼盯住那人的脸:你不是开玩笑?
陌生人笑笑,坐在布尼对面,说:阿姐不在?我要一碗牛肉面。
布尼脑壳里飞快地算账:这地方少说也有50、60条没有主人的狗,一条30元,50元,十条就是300元,500元,何止十条?几千元钱,每天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怎么这些跑来跑去的野狗会就是钱?
布尼站起身来,问他:那条短尾巴是你放了的?还是它自己跑脱了?
外地人说的是:你去逮狗来,一条我给你30元钱,大的,50元。
听到问话,陌生人有点恼怒地先“嘿”了一声,说:那是条成了精的狗,说起它我心里就有气!
外地人放低了声音,还把嘴附在布尼的耳朵边,当娜在灶一侧看着煮面的水就要烧开了,没有听到那人说了什么,却看到布尼“啊”了一声,抬起了头,嘴巴张得好大。
那天夜里,由于怕其登老头回来东问西问,陌生人没给小旅馆打招呼就走了。走到天色大亮时,听到车厢里响动越来越大,他停下车,掀起车篷布,没想到,短尾巴从篷布下纵身而起。陌生人惊得一下坐到公路上,紧接着,车上所有的狗一条接一条跳了下来,就像一阵风,那些狗飞快地窜入了路边的草丛里、灌木林里,转眼连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布尼其实没有听懂外地人说的是什么,却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
它们怎么就跑脱了?布尼听得眼光都定了。
外地人看见了那条狗,这时对着已经不见狗的踪影的门口,似笑非笑地说,钱?那不就是钱么?
它们身上的绳子都断了,所有的木板箱子都咬开了。关着那条短尾巴的木格笼子几乎成为了一堆木头渣子,你看吓人不?不晓得为什么它们没有咬篷布,可能是篷布不像木头板子那么硬,要不就是篷布总是在它们头顶上,离它们的嘴巴远了点?陌生人连说话的声调都显得有些迷惑。
正在此时,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从屋外走进来,迅速而悄无声息地在三张桌子下搜寻了一转,好像是失望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人,如幽灵一样,消失在门外。
正说着,布尼站了起来,他听到了短尾巴特有的低沉而凶恶的吼声,那声音虽是从短尾巴的腹腔里发出来的,却更像是从地面以下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听到,就有些疹人。
布尼突然觉得这个外地人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大钱?哪里有大钱?
陌生人也听到了那条狗愤怒的吼声,两个人互望一眼,一齐起身跑出门去,除了那渐渐远去的吼声在回荡,门外什么也没有。
外地人递给布尼一根香烟,说,卖面是找不到大钱的。
回屋来坐下,布尼问:你,又来买狗?
你才是老板!吃不吃,牛肉面。布尼没有笑。
不是,这回是你们这里的领导让我来运狗的,我挣运费。陌生人突然喜笑颜开。
陌生的外地人听出了话中的恶意,却笑了,兄弟是老板?
运费?布尼在内心深处是真佩服这个陌生人,他总能找到挣钱的机会。
当娜惊得发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坐在灶边的布尼有点想睡,猛听到来人要狗肉,心里有气,就睁开眼回应了一句:有啊,你没看到到处都是狗?逮一条来啃就是了。
你不晓得,我这回用的是铁条焊成的笼子,只要装进去,不开锁,它们就跑不脱。
牛肉?有没有狗肉?
当娜一进门就看到两个男人面前放着的两瓶白酒,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回屋,关门的声响让两个男人都浑身一震。
当娜说,牛肉面,牛肉好得很。
以往喝酒,喝着、喝着,布尼就会高兴起来,在心里盘算怎么挣钱,嘴里就会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可这会儿同陌生人喝酒,老是觉得不踏实,耳朵总是听到短尾巴的叫声,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可能是喝得还不到位,他喝得更大口,喝得更快,直到人都迷糊了,还是高光不起来。到了后来,除了喝酒,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
面条?只有面条?
布尼不知道陌生人醉没醉,也不知道陌生人什么时候走的。他只知道,他看见短尾巴在屋顶上追赶自己,他只好从房屋顶上跳下来,短尾巴却早在地面上等他了,他害怕又愤怒得发狂,举起木棒乱打。
当娜说,有,有面条。
没有看见人,但布尼分明知道当娜却抓住了他的手,而且她还在大声地叫嚷不停。
那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天气真的冷,走进门来的外地人不停地搓着手,一面在小屋里四处看,一边问:有什么吃的?
顾不了那么多,布尼把拴有铁条的皮绳挥出了呼呼的风声,实在是太生气了,实在是压抑得太久了,布尼疯了似的朝短尾巴冲去,短尾巴跑了,跟在短尾巴身后的一大群狗也吓跑了。布尼怀着满腔怒火,看着落荒而逃的野狗群,布尼又满腔欣喜,他勇猛地朝它们冲去。不知为什么,手里的皮绳变成了木棒。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手里有东西,心里就不虚,得胜了的布尼吼叫着冲向那群野狗。
招惹它?都怪那个外地人。布尼还不想起床,眯着眼想事情,不想开口说话。
他却老是追不上短尾巴它们,他坐下歇口气,困倦得不行,布尼又想睡,他睡了,却又在自己的梦中梦见了短尾巴做的梦。
你就不该招惹它,好了吧,现在,人竟然梦见狗做的梦!当娜的声音有点远。
这回,是短尾巴梦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同伴们好高兴。它们又捉到了一户牧人家的一头大绵羊。把绵羊撕碎,有条大黑狗叼着绵羊的头跑远了,有两条个头小的狗争抢羊肠子,各自叼着一头,像拉着一条绳子,在草地上疯跑。短尾巴没跑,它自己先吃饱了,坐在一片高地上看着那一群争抢吃食的同类,它看着它们凶像毕露,它看着它们为了抢吃的种种丑态,短尾巴在自己的梦里开心大笑。
布尼没有说话,他知道当娜打死也不会相信,他刚才,也许是刚才的刚才,他真的梦到了那条短尾巴做的梦。
布尼气得浑身颤抖,他梦见了短尾巴在它的梦里竟是如此得意忘形!
心情也不好的当娜起得早,她把一盆脏水从窗口上泼了出去,窗口下,因为太阳照不到,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坡,那地方很冷。把就要破了的塑料盆“砰”地一声扔到墙角,走到屋中间,揭开钢炉盖子,往里面倒进一大捧干牛粪,屋里腾起一阵呛人的烟雾,烟雾中传来当娜恨恨的回答:鬼附了身啦,你是一个人,怎么会做一个狗的梦,谁见过狗做梦?
布尼睁开眼睛时,已是喝酒的第二天下午。当娜的几句话,让他的酒彻底醒了过来。当娜说,乡上的干部带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孩组织的“打狗队”,昨晚去捉狗,却一条狗也不见了,那么多的狗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哪有那样短尾巴的狗呢,它可能就是一条断了尾巴的狗,它的尾巴怎么就断了呢?睡梦中的布尼想不明白,这天早晨,睁开眼又想了一回,还是想不明白。
这怎么可能?布尼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当娜。
那是条个头不大也不算太小的狗,身上长着黑白两种花色。布尼总觉得那条狗的样子有些古怪,细想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问题可能就是它的尾巴,它只有半截尾巴,不论什么时候它的半截尾巴总是向上竖着,它不是那种夹尾狗。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们捉狗,是把用绳索胡乱结的网提在手里,看准了猛然朝狗扔过去套住,然后用木头做成的叉子把狗嘴固定、捆起来,再绑好四条脚,那些狗挣扎不动,叫不出声,只好让那些浑小子拖着走、抬着走,动静大了去了。可能就是这原故,那些狗闻风而逃,可它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每天的梦里总有它,就是那条短尾巴的狗。
布尼突然想起短尾巴的梦。他就对当娜说:它们到草地上去了,它们到牧人们放牧的地方去了,它们在那里杀了绵羊,吃饱了就在草地上跑、玩耍。
有了烦心事,布尼夜夜睡不踏实,到了最近怪梦又多了。
当娜说:喝酒、喝酒!喝死你。醉了两天,闭着眼睛打胡乱说了两天,睁开眼睛了,还在打胡乱说,喝酒吧,喝死你!
原来以为开个小吃店就能找到钱,找到好多好多的钱。盼望中的钱却一直没有来,小吃店开得艰难。如果不开了,难道说又去放牛,可现在牛羊也没有了。
布尼说:哪里是打胡乱说?我刚才都梦见短尾巴做的梦了,它们真的杀了头大绵羊,短尾巴在它的梦里笑得好高兴、好得意的。
从热天到冬天,又从冬天到热天,又到了冷得这么难过的冬天。
当娜更加生气:一个人梦见一条狗做的梦!你真是疯了,你是病了,病得不轻!
布尼本来在县城里长大,那年倒腾牛羊买卖亏了本,才去当娜家里成为上门女婿,在当娜的阿爸、阿妈过世后,他没费什么事就说通了当娜,把牛羊都卖给别人,怀里揣上一把钞票,带着当娜来到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有两条街道的小镇上,住进了公家分给他们的那间新房子,他还是想当“街上人”。两口子在新房屋前又修了一间简陋的平房,学着别人,开了间小食店,早上有酥油茶,下午卖面条。
不是,当娜,你听我说,那些狗已经变成狼了,它们不再是狗了。
好多放牧的人们还是舍不得漏风漏雨的帐篷,夏天把牛羊赶到远远的山上去,冬天实在冷得不行了把牛羊赶到山沟里,离这里近的,才会住进房屋。好多房屋都没有人住,就那么空着。门也没有上锁,谁都能进去。
我看,你才变成狼了!哪有狗会变狼?
过去,寺庙四周只有几排只供寺庙僧人居住的“扎空”,不是寺庙僧人的住家户不上十户。现在不一样了,公家出钱在这里修了好多房屋,房屋里电灯也亮了。乡上的干部们对放牛、放羊的人们说,国家为你们修起的这个定居点,是看到你们一年四季风里雪里太辛苦,帐篷漏风漏雨,还是住进房屋好。乡上的干部们还说,这里以后就是一处新建的小集镇了。
当娜无休止的数落,变成了布尼浑身充满邪性勇气的动力,布尼心里的怒火突然猛烈燃起,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他一边走,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这就去找它们,我肯定能找到它们,信不信由你,它们就躲藏在距离牧人们帐篷不远的地方,它们在等待时机,杀羊、杀牛,它们已变成狼了,信不信由你!
这地方又是一条旧公路和一条新公路的交叉处,来往车辆川流不息。以前,这里的老地名叫做“更尼”,意思是“老寺庙”。老寺庙还在,比起前些年来,这座寺庙还风光得多了,绛红色的高大围墙在沉寂中自有威严,辉煌的金顶在阳光下灿烂夺目。一天到晚,有从远处来的人,或者是就住在附近的人,不断在寺庙里进进出出。
布尼一定是病了,当娜心里涌出的怕意,让她一阵哆嗦,只有鬼才知道布尼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怎么办呢?当娜想起了在寺庙的那个远亲长辈,她得到他那里去问一问,长辈是在庙里呆了大半辈子的喇嘛,也许,他有办法治好布尼的病。就算不能,当娜也要到庙里去一趟,碰到这样的事情,只有跪在慈祥的佛像脚下,在心里默默地向佛倾述,除了这,当娜一时真想不出别的好主意。
雪峰在远处的天边。近处,是平缓、无穷无尽起伏绵延的山峦,这些山坡其实是上好的冬季牧场。在四面山峦的拱卫之中,开阔的平坝中有一条小河蜿蜒如一条懒蛇,慢慢地朝南边流去。这是处叫做“新村”的地方,新的房屋,新的路,居民也没有老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