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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故事

像西嘎阿婆这样的人绝不止一个。有一个藏历水狗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天刚亮,一个从山那边牧场上赶来的汉子在印经院门口,大声地喊着印经院负责人的名字。人们闻声都跑出门来,只见汉子拉着一匹光背马,身后还有两头正当年的奶牛。原来,汉子是从山那边专程赶来向印经院施舍的,牛和马就是他要送上的心愿。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转经的人实在太多。身强力壮的人走得飞快,谁都知道,转的次数越多就等于自己诵读的经文越多,年轻人走得快有年轻人的理由,西嘎老阿婆拄着拐杖慢慢地走。突然,西嘎看见了地上有一样东西,昂着头走的人当然看不见地面上的东西,西嘎的腰已经有好多年伸不直了,可在地上拾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她今天看到的是一个价值好几万的“九眼石”,那可是许多人梦里也在想要得到的宝贝。她站稳了,才巍巍颤颤地弯下腰去,把那宝贝捡了起来。什么杂念也没有,她甚至连自己家、那么样穷的一个家、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的情形也没想一下,也没有想去找失主。她自言自语道:唔,这是印经院的,是印经院里的。走到了印经院的大门口,西嘎阿婆费了好大的劲才跨进了门槛,她直接就去了底楼的经堂,没有对谁说一句话,她就把那价值不菲的“九眼石”丢进了那个“功德箱”。但是,还是有人看见那块宝贝,一个男人发出了一声女人才会发出的尖叫声,周围的人都惊奇起来,因为这是在经堂里。西嘎阿婆没有出声,驼着背,拄着拐杖,像没事的人一样,慢性走出了经堂,走出了印经院的大门。

向印经院施舍引起轰动的却是另一人,一个常在街头露宿的“疯子”。其实,他疯不疯真也还说不清,说他像个乞丐人们都还认可。人们都叫他“阿则则”,说不清他的年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是遍街乞讨,吃饱了,他就找个地方晒太阳,要不就同七、八岁的小孩一起玩耍,奇怪的是那些小孩都要同他一起玩耍,不怕他脏,也不怕他臭。好几次,阿则则病了,都是县民政局的人把他送到医院里去的,据医院里的医生说,阿则则的心脏不好,像他这样没家没室的,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去了也没人知道。

细拉姆只有九岁,她还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学着别人把钱放在经堂里心里才觉得安宁。可整天都围着印经院转的七十多岁的西嘎老阿婆却知自己在干什么。三十多岁那年,老伴去支差,却再也没有回来,快五十岁时,儿子过河时让河水带走了,女儿和自己相依为命,日子一直很苦。那是前世带来的,西嘎老阿婆就是这么想的。惟一可做的,就是不停地念诵经文,就是围着里面有数不清经书的楼房来转,有位喇嘛对她说过,转一次,就相当于自己把楼房里那些经书都念诵了一次,功德大着呢。

有那么一天,阿则则独自一人来到了印经院里,站在印经院的院落里大声乱吵吵,人们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是阿则则在说,他死了以后要印经院为他办后事,还说,他就把他所有的财产都捐给印经院。人们劝他离开,他就干脆躺在地上乱嚷,后来是几个校书稿的几个老扎巴出来,答应了愿在他过世之后为他办后事,他这才离开。

细拉姆来的这天,正好有几个外地来的生意人往钱堆里丢钱,都是百元的钞票,一张接一张,几个人都在那样办。细拉姆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两枚硬币,一枚是二分的,另一枚是一分的。她本来想把那两枚硬币也放到那钱堆里去,但是当她悄悄地看了好一会儿以后,在那些人面前却失去了勇气:往那钱堆里去的钞票最小的也是一元的票面。人,年纪再小也有自尊。细拉姆没有了前去捐款的胆量,她只能惴惴不安地朝经堂的深处躲避,一直走到了几乎没有了光亮的一处墙角里。神像更加高大了,墙壁上那些年代久远的壁画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细拉姆的手在墙壁脚下轻轻地抚摸过去,墙面已经高低不平,好像还有点潮湿。突然,她的手触到了一处“平台”,她的手也一下就停顿了下来,因为那“平台”上好像有东西!她抓住了那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纸,转过身来,把那张纸对着有光亮的地方一看:是一张黄色的面值一分的纸币。细拉姆欣慰地出了一口长气,她把手里的两枚硬币压在那张纸币上,小心地但却是那么轻快地放在了那块“平台”上。她站立起身,抬头环视烟雾缭绕的经堂,不知为什么,她笑了,笑容可掬地走出了经堂的大门。

人们就笑,阿则则所有的财产就是他那一身破衣裳,又脏又臭。说他是疯子,他又知道安排自己的后事,说他不是疯子,正常的人那个好意思把那么破烂的衣裳拿去捐献?阿则则当然没有去听别人的笑谈,照样到处讨吃讨喝,照样同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一起玩耍,逍遥自在。

在经堂的显眼的地方,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在汉族地区常见的“功德箱”,不知那箱里有没有实际内容。到经堂里来的人喜欢把表达自己心意的钱票放在那些神像的脚下边。从一百元的大钞到一元的钞票都有,没有人知道经堂的管理人员什么时候来收一次,但不论什么时候去,那里总是有一大堆的钞票,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在增添。

在一个很冷的冬天的早上,阿则则真的死了。印经院那几个老扎巴如约赶来,他们想先把他的身体洗干净,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请来喇嘛念经之后就送去水葬。当他们把他身上那破旧的衣裳剥下来后,人们惊讶的发现,阿则则的腰上捆着一条皮子缝成的小口袋。皮口袋好像同他的身体生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把那东西拿下,那小小的皮口袋很有份量,由于浸透了人汗,已看不出皮子原来的颜色了。

经堂里弥漫着一种庄重,一种肃穆,没有人高声说话,细拉姆却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在心里同神佛说话。她还知道,来这里的很多人说的不是那种“只要了了自己的心愿就要为神另塑金身”的那一类语言,他们总是在心里默诵经文,经文对于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熟悉的,他们在用心念唱经文的时候心境也是平和的,来到这里的人没有想过要向神佛要求什么,能同神佛对话就要真正的心止如水。

用小刀把皮口袋划开,“哗啦啦”一声,两百三十个银元滚了一地,都是人们所说的“袁大头”。围观的人们唏嘘一片,据说是一个银元能卖人民币四十多块啦!

细拉姆只有九岁,有那么一天,她来到了印经院底楼那座经堂里,是随着人流进来的。经堂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环列座上的那些神像对于细拉姆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一些。她看不真那些神像的面目,她也还不知道那些神的名号,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来到了这些神的面前。

把阿则则的身体洗净后,人们改变了主意,没有为他举行水葬,而是把他火葬了,骨灰埋在了一座小塔子里。

这里说的德格是指的德格那座小县城,不是指德格这块有着一万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地方。德格的好多故事总是同小城里的“印经院”有关。这座“印经院”名气实在太大,不止是中国人中有许多人都知道,外国人也知道。一个很流行的说法是把“印经院”称之为“雪山下的文化宝库”。德格当地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并不把“印经院”看成是一个纯文化的场所,在他们中许多人的眼里,“印经院”更多的只是一个可以寄托自己精神的所在。那是阿爷的转经筒默默地告诉自己的,那是阿妈喃喃诵经声年复一年告诉自己的。一个人长大了就有了一个人的故事,故事里不是有寺庙就是有那座印经院。有人说这是一种精神的追求,有人说其实那应该说是信仰,对宗教的信仰。

德格的故事很多。这些事不是很好听、很刺激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总是发生过,能够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事,无论如有它的理由,无论如何总是有点意思。不然,这些故事居然会老是让人去想点什么,却又让人老也想不明白,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