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怎么注意,因为他只是一心想着纳夫塔这个人——他既是现场的一个战士,又是所谓“高贵精神”的代表;或者可以说,他眼睛中那种前所未见的表情把他吸引住了。当他听到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最后几句话时,他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意大利人在催促他干什么事。他脸上的神色同以前塞塔姆布里尼庄严地要他在“东方和西方”之间作抉择时相仿佛:脸上既有严守缄默的神情,也有执拗的姿态。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两个人都各走极端;当人们争论不休时,也许非这样做不可。他们两人都提出了极端的选择方案,然而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似乎在各不相容的两个立场之间,在崇尚言词的人文主义和文盲的野蛮性之间的某个地方还必然存在着某种东西,人们可以折中地称之为“人性”或“人文”。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免得伤了两个人的感情,他只是保持缄默,听他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他们的话越扯越远,这都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在拉丁学者维吉尔身上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引起的。
这一下,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可气坏了!他提高嗓门说,他的对手怎么如此放肆,竟敢说出自己原来偏爱某些时代中出现的狂热的野蛮现象,同时还对文学形式的爱好加以嘲笑,而没有这种文学形式,人类的本性不但无从谈起,而且无法想象,过去不会有,今后也决不能存在!文盲的高贵性?只有憎恨人类的人,才会称不识字——粗野的和不吭声的实用主义——是一种高贵的东西。我们不如说,高贵是某种上等的奢侈品,也就是宽宏大量,这种宽宏大量表现为在形式上赋予一种人性的、与内容无关的绝对价值——对言词的崇拜其实是一种“为技巧而技巧”的东西,是希腊和罗马文明的遗产,这种遗产由人文主义者,uomini letterati[39]传给拉丁民族,至少是还给了拉丁民族;它是后世各种具有内涵的理想主义的源泉,也是政治的理想主义的源泉。“不错,阁下!言词和生活分离,您尽可以提出非难,不过它只是美的王冠中更高的统一,志向远大的青年人在争论中——选择文学还是野蛮——究竟站在哪一边,我是并不担心的。”
意大利人在言词上不肯让步,他施展自己的口才,满想获胜。他以文学天才的维护者自居,他欢呼人类文字记载的历史,说世界上最初出现人类的那个时刻起,人类就希望把自己的知识和感受永远流传下来,在石头上刻下文字符号。他谈起埃及的神祇多德[40],这个神同另一个名气比它大三倍的赫尔姆斯[41]是同一个神,后者作为文字的发明者、书库的守护神和一切精神活动的奖励者而受到尊崇。他在这个斗技场的守护神面前屈起膝盖说这样的话,它是人文的赫尔姆斯,角力学校的大师,人类由于它而获得了文学语言和斗技修辞学的巨大天赋,从而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发表起这样的议论来:这个出生于埃及的神以前显然也是一个政治家,他所起的作用有好多地方跟布鲁内托·拉蒂尼先生相同,后者开发了佛罗伦萨人的智慧,教他们辞令和艺术,还按照政治原则引导他们管理共和国。听了这些话,纳夫塔就接嘴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话有些言过其实,对多德和斗技场的守护神的说法不够全面。因为它实际上是猿猴、月亮和亡灵之神,是头上有一个新月的孔雀,是以赫尔姆斯命名的死亡之神和死者之神:是灵魂的诱惑者和灵魂的引导者,到古代后期成为大魔术师,在希腊哲学占统治地位的中世纪则成为神秘炼金术的祖师爷。
纳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自以为说了一句真正吓唬人的话,把果尔果[35]的脑袋捧了出来,深信任何人见了以后就会勃然变色。他,纳夫塔,不得不使他的争辩对手感到失望,为此他感到遗憾:人文主义者对文盲这一概念所抱的恐怖感只有使他哑然失笑。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家,才子,矫揉造作的文人[36],马里诺派的文体家[37]和崇尚书写的丑角,才对阅读和书写的规则如此重视,赋予它们以过分大的教育上的重要意义,居然认为缺少知识,精神上的黑夜就会来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是否记得,中世纪最大一位诗人沃尔弗拉姆·冯·埃申巴赫[38]原来是一个文盲?当时在德国有这样一种情况:谁送孩子到学校里去若不是为了能当上一名牧师,谁就会遭人唾骂。贵族和民众对文学艺术的这种轻蔑,一直是高贵人们的灵魂的一种特征——而文人呢,作为人文主义和市民主义之子,确实能读,能写,而贵族、士兵和民众则不能,或者只能勉强读,勉强写——然而文人在整个世界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只是满口拉丁语的饶舌者,他们只掌握言语,而生活上的种种事却留给规规矩矩的人去干。因此,文人经常认为政治是放空炮,也就是说它都是一些修辞学的字眼和漂亮的辞藻,在政治术语上,那就是激进主义和民主——诸如此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汉斯的头脑里,什么都显得一片混乱。那里是以人文主义修辞家自居的披着蓝色外衣的死神;当人们仔细看看这位从事教育的文学神和人类之友时,就会发现一张猿猴的脸,而且具有黑夜的标记,额头上还施过魔法……他用手把它甩掉,并且用手捂住眼睛。然而在他企图摆脱头脑里一片混沌的黑暗时,响起了塞塔姆布里尼的声音,他继续为文学大唱颂歌。他大声说,所有的伟人,不管是沉思型的还是活动型的,任何时代都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于是他列举了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还举出了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和其他英雄人物,甚至拉萨尔[42]和毛奇[43]。至于纳夫塔对中国人说的一番话,他并不加以攻击;在中国,对文字崇拜已达到空前绝后、滑稽可笑的程度,认得了四万个汉字就能当上元帅,这种标准肯定能称一个人文主义者的心。哎,纳夫塔清楚地知道,问题不在于文墨,而在于人类推动力的文学,在于文学的精神,可怜的嘲笑者!文学的精神就是精神本身,是分析和形式相结合的奇妙的东西。是它唤起了人间所有事物的理解力,削弱了愚昧的判断与信念,并使之消解,同时使人类的教化、提高和改善成为可能。在实现文学精神最高的道德和洗练性和敏感性的同时,养成了远非狂热的怀疑、正直和宽容精神。文学的净化与治疗效果,通过认识和言词来抑制热情,以文学作为理解、宽恕和爱的途径,言词的拯救能力,作为人类精神的最高贵的表现的文学精神,作为完善的人和圣人的文学家——这些都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为文学所作辩护的颂歌中光辉的基调。唉,他的对手听了这番议论后,嘴巴并不就此封住,他懂得用辛辣和漂亮的反对论调来非难他那英国风味的赞歌,同时声称自己是站在保守和生活的那一边,反对腐朽精神,它是隐藏在那些天使般的伪善后面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用震颤的声音发出的奇谈怪论,不外是欺瞒和诈骗,因为文学精神自诩为与探索和分类的原则相结合的形式,只是一种表观的、欺人的形式,而没有真正的、完全的、自然的形式,即生命的形式。那些所谓人类的改革家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净化和治疗,实际上所做的却是阉割生命,使生命失去血液。不错,他们的精神实质和令人激奋的理论是有损于生命的,谁想消灭情欲,谁就什么都不要——他要的只是纯粹的虚无,我说是“纯粹的”,因为“纯粹”实际上是唯一能用到“虚无”上的形容词。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这个文人正好在这个问题上暴露了自己的面目,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进步、自由主义和市民革命的人。因为进步是纯粹的虚无,而自由思想的市民则全是虚无和恶魔的人。不错,他否定上帝,这个保守的和积极的绝对精神,同时信奉恶魔的反绝对精神的东西,而且对没有活力的和平主义感到非常虔敬。他岂止是虔敬而已,而是生命的大罪人,应当难堪地送交生命的宗教法庭和严峻的秘密法庭去裁判一下,等等。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回答他说:纳夫塔在听众面前拉杂地谈了一通,其中既有革命,也有蒙昧主义的东西。不过,内中蒙昧主义的成分多得叫人反胃。看到纳夫塔对民众的启蒙问题表示关心,他很高兴;不过他害怕纳夫塔讲这番话的本意和指导思想似乎是为了使民众和世界陷入文盲遍野的黑暗中去,这不免使他的愉快情绪黯然失色,令人遗憾。
就这样,纳夫塔针对塞塔姆布里尼的观点攻击了一通,把他的歌颂硬说成是恶魔般的邪道,把自己却说成是捍卫爱的严峻的化身;因此,现在全然不可能区别真理究竟在哪一边——不知哪里是上帝,哪里是恶魔,哪里是死亡,哪里是生命。读者要相信我们的话,而他的对手并不肯从此罢休,而且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这样,谈话依然进行下去,一言一语又纳入了以前所定下的轨道。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不再倾听了,因为在他们谈话过程中,约阿希姆曾经说,他相信自己肯定因受凉而发了烧,此刻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感冒是“不受欢迎”的。这两个死对头对此并不在意,然而我们已经说过,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表哥十分关心,因而在论争的中途,他就拉着表哥一起告辞,看其他两名听众(他们由费尔格和韦泽尔组成)是否再有足够的兴趣提一些教育学上的问题让他们继续争辩。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一向以进步的使徒自居,现在矮小的纳夫塔竟称他为一个保守主义者,真是肆无忌惮。在场的人们都感到这点,受攻击的对象——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自然特别感到难堪。他激动地捋着翘起的小胡子,想找一些话来反击敌手,并留出一些时间让对方再来攻击古典的教育理想、欧洲学校和教育制度的“修辞学-文学”精神及其“文法的形式的”偏执性,它充其量不过是市民阶级制度感兴趣的附属物,而对人民群众来说很久以来则是一个笑柄。不错,人们没有想到,人民群众对我们的博士头衔和我们教育上的全部官僚制度加以嘲笑,对国家的公立学校也是如此,它是布尔乔亚阶级专政的一种工具,而且存在着这么一种妄想:民众教育只是学者教养程度较低的一种东西。民众在同腐朽的市民国家作斗争时所需要的教养及教育,他们早已知道除了从上级政府的强制性设施中去找寻,别无其他途径可循;有朝一日,普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种由中世纪的修道院附属学校发展起来的现行学校制度,会成为滑稽的遗物,是时代的错误;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把自己的教育归功于学校,而借助于演讲会、展览会和电影等种种开放性的教育,都远远优于任何学校教育。
在归途中,他和约阿希姆取得一致意见:在感冒和喉咙痛这类事情上,应当公事公办,也就是说先跟浴室师傅打招呼,然后再通知护士长,看看能不能减轻他的病痛。这样做很好。当天晚上正餐一用毕,护士长阿达丽亚蒂卡就来敲约阿希姆的门,恰巧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也在房间里。她用尖利刺耳的声音问这位年轻的军官,他有什么要求,哪儿不舒服。
关于刚才所谈的议事日程,纳夫塔尖刻地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似乎消息不灵通。提到议事日程上的却是这样的问题,这种问题确实应当认真对待,那就是:地中海沿岸的古典的人文的传统是否就是人类的传统,因而也就是人类的永久财富,或者是否只是市民自由主义时代的精神形式和附属物,并会同那个时代一起消灭。决定这一点则是历史的任务,他要奉劝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别太沉醉于自信中,自以为历史的决定将有利于他的拉丁保守主义。
“喉咙痛?声音沙哑?”她又说一遍。“小伙子,您到底怎么啦?”于是她试图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瞅起他来,不过两人的目光没有相遇,这可不是约阿希姆的错,而是这位护士长自己把目光避开了。她还想抬起眼睛盯住他看,但经验告诉她,这样的做法也是无济于事。于是她从腰袋里掏出一块鞋拔似的金属,前去察看病人的咽喉,汉斯·卡斯托尔普则站在一旁用台灯照着。她踮起脚尖细细查看约阿希姆的小舌头,问道:
“你们已经,”塞塔姆布里尼高声说,“你们已经研究过他们,研究得汗水涔涔,这些古代的诗人和哲学家;你们企图把他们那笔宝贵的财产据为己有,正像你们已用过那种古代建筑的材料来奠造你们的教堂!因为你们清楚地感到,你们那无产阶级的灵魂凭着自己的力量不可能产生任何新的艺术形式,同时你们希望用它本身的武器来击溃古代。这种情况会反复出现,历史永远会循着这样的轨道前进!你们那粗野的不开化的性格,应当在你们自己所轻蔑、并且劝别人也不屑一顾的力量那里进修一番,因为没有教养,在人类面前你们就无法忍受,而实际上教养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所称的市民的教养,而这种教养却是人文的!”塞塔姆布里尼继续说,几十年的问题?——人文教育原理的终了?只是出于礼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才不致无所顾忌地、嘲弄地发出笑声来。懂得保存自己不朽财富的欧洲,通过人们到处喜欢梦想的无产阶级启示录后,会变得平心静气,把古典理性重新放到议事日程上来。
“告诉我,好小伙子——您咽东西可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吗?”
真是枉费心机,纳夫塔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把中世纪的单纯性捧了出来为自己辩护——胜利者既保持了它的创造力,又保持了征服的恶魔性质。此外,初期的天主教教会的传道士们总是孜孜不倦地警告人们,要警惕哲学家和诗人的谎言,特别叫他们提防不要为维吉尔的花言巧语所毒害。今天,当一个世纪已走向没落,无产阶级的黎明又一次在望时,我们实在应当有同样的感受,这是一个有利时机!为了回答一切问题,洛多维科应当确信:他,说话者,做一名市民的教师乃是自己小小的职责,刚才承洛多维科先生的一片好心提到了这件事;不过他从事这项工作是持批判态度的,而且对古典的修辞的教育制度不无讽刺,据乐观者的估测,这种制度的寿命说什么也不过只有几十年光景。
这怎样回答才好呢?在她检查喉咙的当儿,他不可能说什么话,可是检查完毕以后,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当然,在过去的生活经历中,他在吃喝时确实有几回咽起东西来不对头,但这类事任何人都能遇上,她的意思也许不是这个。他说,问这个干吗?上次什么时候咽东西不对头,他可记不起了。
纳夫塔对罗马的高度文明嗤之以鼻,而自己却以教授拉丁文为业,对于这个矛盾,纳夫塔自有一套手段和方法加以调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此是毫不怀疑的。不过他仍认为有必要向他指出这一严重的矛盾,就纳夫塔关于那个可爱的世纪所作的判断而论,当时维吉尔不但没有受人轻蔑,而且人们真诚地承认他的伟大,把他看成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魔术师。
哦,不要紧,她只是心血来潮,随便问问罢了。他不过是受了些凉,她说。表兄弟听了大惊失色,因为“受凉”这一词儿在这儿是禁忌的。必要时,得请顾问大夫用喉头镜来仔细检查一番。她走时留下了薄荷脑一类的药,还给了他一卷古塔橡胶,叫他在夜间湿贴。约阿希姆两种办法都用,用了后觉得有明显好转,因此他继续使用,但沙哑声依然如故,第二天甚至更厉害些,尽管喉咙痛有时几乎完全消失。
大家对他开的那么博学的玩笑都笑出声来,而且盯住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汉斯也笑了起来,举起那杯苦艾酒向“他的维吉尔”致意。下一个钟点,塞塔姆布里尼在无休止的理论斗争中会说出哪些即使十分花哨,但却无害的话来,谁也难以想象。纳夫塔在某种程度上既然受到了挑战,就立刻采取攻势,开始说起这位拉丁诗人[33]的坏话来。他知道塞塔姆布里尼一直对这位诗人奉若神明,甚至认为他超出了荷马。过去,纳夫塔曾不止一次地用极其激烈的措词贬低维吉尔和全部拉丁诗歌,现在他又抓住机会进行恶毒的攻击。他说,伟大的但丁由于其时代的局限性,竟好心地把这个平庸的诗人[34]看得十分崇高,居然在诗句中把他捧上了天,即使洛多维科先生对其赋予了带有偏激的共济会色彩的意义。更有甚者,这个出入宫廷的桂冠诗人和裘利亚斯王朝的帮闲诗人,这个世界城市诗人和辞藻华美的修辞学家,其实连一星儿创造性都没有,他的灵魂——如果有一个灵魂的话——说什么都是第二流的,根本谈不上是一个诗人,而是披着奥古斯都时代卷曲长假发的法国人!
他的感冒发热只是凭空想象而已。体温表的客观记录仍像平时一样——它同顾问大夫的检查结果结合起来,使可敬的约阿希姆不得不再逗留在这里疗养一番,以后才能赶回联队里去。十月的期限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谁也没有提起过一个字,不论顾问大夫,还是表兄弟之间。他们俩让它不吱一声地、垂头丧气地过去了。贝伦斯每月一次对约阿希姆的胸部进行检查,检查结果叫那位擅长精神分析的助理医师笔录。从检查情况及爱克司光照片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出,他上一回擅自下山只能说是铤而走险,这一回非严加管束不可。直到他的身体能耐受风霜雨雪之后,才能回到平原里去履行任务,在军旗面前信誓旦旦。
“我听到了什么呀,工程师?我的耳朵怎么听到了一些响声?您的贝亚特丽契又回来了吗?您的女向导可曾游遍天国的九界?哦,我希望您不致蔑视您的维吉尔那只引导的友好之手![30]我们的传道士在这儿会向您断言,如果方济各会的神秘主义对托马斯主义[31]的认识论并不持反对的立场,那么medio evo[32]的世界并非完美的。”
他们朝着这一目标前进,彼此已达成了默契。不过事实却似乎是这样:他们两个人谁也不敢肯定,对方内心深处对此抱有充分信心。如果说他们彼此不敢正视,那是因为相互之间存在着疑虑;倘使两人的目光以前没有相遇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在谈起文学上的问题时,往往会遇到这种情况。那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第一次在约阿希姆的眼睛深处看到一种新奇的闪光和一种“不祥的”的表情。尤其是,有一次在餐桌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声音沙哑的约阿希姆咽食物时突然给什么哽住了,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于是约阿希姆用餐巾掩住嘴巴直喘气,而坐在隔壁的马格努斯太太则按照以前的老办法来上一手,轻轻敲起他的背来。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和他的目光相接,看到表哥的眼神十分吓人,甚至比呛咳这件事本身更为可怕,而餐间呛咳其实每个人都免不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后来约阿希姆闭起眼睛,用餐巾掩口离开餐桌和膳厅,到外面去把嘴里的东西咳出来。
上面已经说过,人们高谈阔论是在疗养地的高级旅馆面前,时间是在下午喝过茶以后。疗养院里的四个宾客在那里碰上了塞塔姆布里尼,而且也偶然遇见了纳夫塔。他们众人围坐在一张金属小圆桌边,喝的是用苏打水冲淡的各种饮料,还有茴芹酒和苦艾酒。纳夫塔一向在这里吃点心,现在又要了葡萄酒和糕点;显然,他在追忆自己的学生时代。约阿希姆喝一杯鲜柠檬水来润润他那疼痛的喉咙,柠檬水又浓又酸,能收敛肌肉,缓解痛楚。塞塔姆布里尼则干脆享用砂糖水,用的是一根麦秆,他喝这种名贵的饮料时咂咂有声,态度优雅,而且显得津津有味。他打趣地说:
过了十分钟后,他又笑吟吟地回来了,尽管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嘴里说,刚才惊扰了大家,很对不起,接着便大吃特吃,事后人们甚至想不起在这件区区小事上说一些话。可是过了几天,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时间可不是在用正餐时,却是在第二次早膳时分,当时的膳食十分丰盛。那时人们的目光没有相接,至少这对表兄弟是这样的,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正埋头吃东西,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仍旧照吃不误。但用膳完毕以后,有人提起此事,约阿希姆就把那可恶的女人米伦东克骂了一通,说这个女人专用一些问题来纠缠他,在他耳边絮聒不休,把他搞得迷迷糊糊,真是活见鬼。不错。显然,这是一种感应作用,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尽管叫人不愉快,但可以断言,它挺有意思。约阿希姆把这件事数落了一通后,似乎觉得自己已卓有成效地抵御那个女人的巫术,吃饭时小心起来,不再常常哽住——最后,哽住的次数不比未受巫术的人为多。只有隔了九天或十天后才重新发作,对于这个,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至于这次谈话,这次争论——争论当然是在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之间进行的——则是一件独立自在的事,同几次有关共济会的个别谈话并无多大关系。除了这对表兄弟外,费尔格和韦泽尔均在场,尽管与会者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但大家的兴趣十分浓厚。例如,费尔格先生对此肯定一窍不通。所进行的争论仿佛是一场生死搏斗,但谈吐机智而风雅,又不像是生死搏斗,而只是一种高雅的斗智——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之间的争论就是这样进行的;聆听这样的争辩当然是一件趣事,即使对不大理解这场争论内容、不清楚这场争论意义的那些人来说,也是如此。甚至一些不相干的路人也坐着谛听他们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他们谈得这样热烈,这样精彩,听着连走也不想走了。
然而赖达曼托斯又把他破格地召去了。护士长事先对此作了安排,而这件事也做得不蠢,因为院方已备了一副咽喉镜,可以利用这个聪明地创制出来的工具来对付顽固性的声音嘶哑和好几小时发不出声音来的毛病。约阿希姆一不小心忘记服润喉药剂让自己的喉头保持舒适,就会失音,就会喉痛。不消说,约阿希姆现在所以能像常人一样不常哽住,乃是因为吃东西时非常小心,同时吃饭的速度也差不多通常比别人慢。
应当指出,学生同两个导师之间这类有关共济会的闲聊,在约阿希姆回山之前就已经分别进行了。下面的一次谈话,是在约阿希姆重返疗养院九星期以后进行的,时间是在十月份,当时他也在场。那次聚会,汉斯·卡斯托尔普记忆犹新:他们聚在“达沃斯村”的疗养地高级旅馆面前,沐浴着秋天的阳光,喝着清凉爽口的饮料。当时他为约阿希姆的身体暗暗担心——有些迹象使他不得不担心,这种迹象对常人来说却算不了什么,表哥只是有些喉咙痛,声音沙哑而已,因此只是一些小毛病;不过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却不知怎的有些异乎寻常,这种异乎寻常的光辉,在约阿希姆的所谓“眼睛深处”也可以看出。那双眼睛过去一直又大又温柔,可是今天,严格地说就是在今天,它们变得更大,更深沉,显得有些不可捉摸,而且充满沉思的、不吉的(我们不得不加上“不吉的”这个特殊的字眼)神情,同时还闪耀着上面说的那种沉静的光辉。如果说汉斯·卡斯托尔普不喜欢这种光辉,那也许是不真实的——恰恰相反,他甚至非常喜欢,只是替他担忧而已。总之,就这件事的性质而言,所得到的印象只能说是十分含糊的。
于是顾问大夫拿起咽喉镜一会儿照,一会儿反照,窥看约阿希姆的咽喉深处,结束后,这位病人就应汉斯·卡斯托尔普之邀立即来到他的凉廊里,向他汇报情况。检查时,他觉得相当难受,也有些痒——他说话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因为此刻正好是午休时分,周围静寂无哗。他说,贝伦斯最后胡扯一通说,他的喉咙发了炎,每天必须涂药,而且明天就得涂,他现在就得把药准备好。就是这样,喉咙正在发炎,需要涂药。汉斯·卡斯托尔普满脑子都是连绵不断的遐想,他想得很远,而且想到离他相当远的一些人,例如跛足的门房和那个整整一星期一直无事生非地护住耳朵的女人;他还想提出一些问题,但又忍住了,决心想跟顾问大夫私下谈一谈。他只对约阿希姆说,听了他的话感到很满意,那件烦恼事现在已得到处理,顾问大夫已着手承办这件事了。大夫在这方面是一位老手,一定有办法治好的。约阿希姆听了点点头,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然后掉转身子,回到自己的住所去了。
“好,让我们笑吧!”他说。“您会始终很容易看到我笑逐颜开的。一位古人说过,‘笑是灵魂的一缕阳光’。我们离题了;我们刚才谈的是,我承认,有关筹建共济会世界大联盟所遇到的困难问题,特别是信奉新教的欧洲所遇到的困难问题……”于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继续满怀热情说起这种世界大联盟的想法来,他说这一想法源于匈牙利,它所指望实现的目标,是使共济会能成为主宰世界的力量。他随手拿出外国共济会头面人物涉及上述内容的一些来信,其中一封是瑞士骑士团长的亲笔信,他是三十三位阶的“营帐员”,信中阐述了一个计划,想以人造语言世界语作为世界大联盟的通用语言。他非常热心,居然关心起高级政治范围内的事来,把目光投到那个方向,而且预计在他本国和西班牙及葡萄牙将会萌发革命共和国思想。他也想同葡萄牙王国共济会总会的首脑保持通信关系。在那个国家里,条件无疑已趋成熟,事态会有决定性的发展。汉斯·卡斯托尔普在想象,最近的将来会在那个国度里爆发什么事件。他指望会这样。
爱好荣誉的约阿希姆此刻怎样了?最近几天,他的眼睛游移不定,而且很害臊。不久以前,护士长米伦东克使劲盯住他看时,遇上了他那柔和的暗沉沉的目光,结果败下阵去。如果现在她再作一次尝试,结果如何也许很难说。不管怎么说,约阿希姆总想避开别人的目光;如果终究无法避开(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常常瞅着他),那说明汉斯不够明智。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郁郁不乐,他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去见大夫,同他谈谈这件事。然而他又耐住了,因为约阿希姆会听到他在起身,因此还是等一下的好,到傍晚再去找贝伦斯。
汉斯·卡斯托尔普笑了起来。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也微笑了,眼前他对自己巧舌如簧的一番话的效果感到满意。
可是他没有找到,真奇怪!他要找顾问大夫,可他连踪影也没有,那天晚上没有,以后两天也没有见到。当然,这件事要掩盖一下,别让约阿希姆看在眼里,可是这也不足以说明为什么无法与大夫会上一面,也无法解释为何赖达曼托斯不来值勤。汉斯·卡斯托尔普东找西寻,在整个疗养院里探问他的下落,人家叫他一会儿上这儿,一会儿上那儿,说那块地方一定找得到,但一到那边,大夫却已离开了。有一回用膳时,贝伦斯确实坐在席上,可是坐的地方离汉斯很远,坐在“下等俄国人”的餐桌一隅,在餐后的甜食没有端来之前,他已杳无踪影。有一两次,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心以为找到他了:他看到大夫站在楼梯上和过道里同克罗科夫斯基谈话,同护士长谈话,同一位病人谈话,于是留神守着他。不料他的眼睛向旁边一转,贝伦斯立刻不见了。
“您沉默了,”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感动地说。“您和贵国有时都严守缄默,别人怎么也摸不透你们的心底里究竟是什么名堂。你们不爱说话,不具备说话的能力,或者把说话看得太神圣了,对人抱着不友好的态度。爱说话的人们不知道、也不懂得拿你们怎么办才好。我的朋友啊,这是危险的。说话就是文明本身……言语,哪怕是最最自相矛盾的言语,也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而不吭一声却使人孤独。人们猜想,您将设法用行动来打破你们的孤独。您将叫贾科莫表哥(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为了方便起见,常常叫约阿希姆为‘贾科莫’[29])在您的沉默面前露出脸来,‘他用刀斩了两下,另一个逃之夭夭’……”
只有在第四天,他才达到了目的。他从自己的阳台上,看到他的追逐对象正在花园里向园丁发布什么指示,于是迅速掀开毛毯,急急忙忙冲到楼下。他看到顾问大夫圆鼓鼓的后脖子,大夫正大摇大摆地朝自己的住所走去。汉斯·卡斯托尔普跑起快步来,甚至擅自叫起他的名字来,可是对方置若罔闻。最后他气咻咻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把他要找的人拦住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拳头托住下巴,坐着。他凭复折屋顶的窗子往外眺望,从他那双单纯的蓝眼睛里可以看出某种倔强的神态。他默默无言。
“您找我干吗?”顾问大夫鼓起眼睛,盛气凌人地呵斥他。“难道要我给您制订一份院方作息制度的特别日程表吗?据我所知,现在是卧疗时间呐。您的体温曲线也好,爱克司光照片也好,都说明您毫无特殊权利做一位逍遥自在的绅士。我真恨不得在这里什么地方摆上一个威风凛凛的吓唬小偷的东西,用尖锐的措词来恐吓那些胆敢在下午二时到四时闯进花园里的人!您到底要什么?”
“Caro!”[27]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说。“Caro amico![28]应该作出决定——应当作出对欧洲的幸福和未来有无比重要意义的决定。贵国应当对此作出决定;贵国应当在灵魂里完成这样一种决定。在东方与西方之间,它必须作出抉择,它必须最终地、有意识地在各自争夺自己立足点的两个世界之间作出决定。您年纪正轻,您在这样的决定中间也有份,您有责任去施加影响。因此,让我们彼此为命运的安排而祝福,命运把您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从而使我有机会用我那训练有素的、并非全是陈词滥调的话来影响您这个性格尚未定型的小伙子,并使您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感——您和贵国在世界文明面前所负的责任……”
“顾问大夫先生,我一定要跟您谈一会儿!”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本来站在小窗边的人文主义的折叠式写字台旁,此刻来到放水瓶的圆桌边,向他的学生走近。汉斯·卡斯托尔普正坐在壁际没有靠背的沙发床里,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下巴用手托住。
“我注意到,您早已有这个打算了。您苦苦跟在我后面转,好像我是一个女人和您恋爱的对象。您对我有什么要求?”
“工程师,您信奉新教,我一点儿也不想引您到歧路上去,也不想使您难堪。我们刚才谈起了宽容……我对新教不但能大大容忍,而且认为它是良知受压抑的历史的反对者,对它怀有极深的敬意,这点用不着我强调了。印刷术的发明和宗教改革,过去是、将来也一直是中部欧洲对人类所作的两个重要的贡献。这是没有疑问的。不过听了您刚才说的话后,倘使我再向您指出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方面需要考虑,那么您也会理解我的话,这个我毫不怀疑。新教掩盖了某些要素……贵国那位宗教改革者本人在人品方面也有某些要素秘而不宣……我所想的要素是:静寂的极乐和催眠术的冥想,它不是欧洲的要素,而是同这块活动的土地的生活原则无缘的、甚至是敌对的要素。您瞧一瞧这个马丁·路德吧!请您看看他的肖像,他年轻时和晚年时的肖像吧!他有怎么一颗头颅,怎样一副颧骨,而眼窝又多么特别!我的朋友,这是亚细亚!如果里面没有汪达尔人、斯拉夫人和萨马特人[26]的血统混在里面,那才叫我奇怪哩,那才叫我啧啧称奇哩。因此,如果这个人的巨大形象——这点谁会否认呢——并不在贵国危险地保持平衡的两个要素中意味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优势,那才不可思议哩。重心可怕地偏向东方,而西方的要素不但直到今天还无法与之抗衡,而且还有烟消云散之虞……”
“我是为我表哥来的,顾问大夫先生,请原谅我!现在他在用药涂喉咙……我相信这样做是有好处的。这个没有害处吗——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提出问题?”
每逢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沉默片刻时,他总是在沉思默想,想把对方教诲一番,这是显而易见的。沉吟了一会儿后,他答道:
“您希望什么事都始终没有害处,卡斯托尔普,您就是这样的人。您总喜欢把没有害处的东西带进来,而您对待它的态度,就好像它本身并没有害处似的,同时还想取悦于上帝和别人。您是一个懦夫,又是一个伪君子,小伙子;如果您的表哥称您是一个文人,那么这样的称呼还是很委婉的。”
“没有什么值得一听,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我的喋喋不休不要特别放在心上!此刻,我只觉得无神论仿佛沾满了天主教的气味,仿佛把神删去以后,会成为更出色的天主教徒似的。”
“您说的也许都是事实,顾问大夫先生。当然,我个性方面的弱点是不在话下的。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弱点目下也许不成问题。我三天以来一直想找您向您请教的,只是……”
“您想说的是……”
“您要我送些美味可口既掺糖又掺水的酒给您喝吗?您想打扰我,叫我厌烦,使我支持您那可恶的伪君子作风,好让您心安理得地睡大觉,而别人却苏醒着,饱经风霜雨雪。”
“我觉得把神的名字删去,是多么富有天主教徒的气派啊!”
“不过,顾问大夫先生,您可对我太严格了。我要的却是……”
“您的意思是……”
“对,严格,这可不是您分内之事。您的表哥倒是另一号人,是另一种料子做成的。他懂事。他懂事,只是嘴里不说,懂得我的意思吗?他不会攀住别人衣裳的下摆,要他们帮助他装蒜,把什么都看成没有害处。他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冒的是什么险。他是一个男子汉,知道男子汉应当抱怎样的态度,应当怎样立身处世,可惜您不是这样一种可爱的两足动物。不过我对您说,卡斯托尔普,要是您吵闹不休,大喊大叫,把您那文人的脾气发泄一通,我就把您撵走。我们这里要的是男子汉,您要懂得我的意思。”
“真是天主教徒的气派!”
汉斯·卡斯托尔普不出一声。现在他的脸变色时,他会出现雀斑。他的脸已晒成古铜色,不会十分苍白。最后,他说话了,说时嘴唇抽搐起来:
“形而上学就是邪恶。它除了麻痹我们在建造社会殿堂方面奋发向上的力量以外,别的不能带来任何好处。三十年前,法国的‘大奥尔良’已为我们作出了榜样:在他全部的刊行物里,他把神的名字统统删掉。在这一点上,我们意大利人仿效他……”
“我很感谢您,顾问大夫先生。我现在也懂得其中道理了,我认为,如果约阿希姆的情况并不那么严重,您就不会——我怎么说才好呢——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话。我一点也不想吵吵闹闹,大喊大叫,您刚才对我说的话是不公平的。如果这件事需要审慎,那我可以担保,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难道您认为神就是邪恶吗?”
“您对您表哥怀有很深的感情,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吗?”顾问大夫一面说,一面突然抓住年轻人的手,用他那双鼓起的蓝眼睛从下面望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睫毛却是白的……
“宽容问题,您可不大有资格过问,工程师。您要始终记在心头:如果对邪恶讲宽容,那就无疑是犯罪行为。”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顾问大夫先生!他既是我的近亲,又是一个知心朋友和这儿山上的一位病友。”汉斯·卡斯托尔普快哭出声来,一只脚的脚尖踮起,脚后跟朝外。
“非这样不可吗?这似乎不够宽容。”
顾问大夫连忙把手松开。
“我有责任来回答您。您谈起了我们正在努力促其实现的统一问题,可惜今天这种统一还并未实现。共济会会员的世界大团结并没有实现。一旦如愿以偿——我重复一句:我们都默默地、孜孜不倦地为这一伟大的事业而工作——那么毫无疑问,我们的宗教信条就会是一致的,那就是:‘Écrasez I’infâme’[25]。”
“噢,以后的六星期到八星期里您要好好注意他,”他说。“就让您天生的那种‘什么都没有害处’的观点听其自然吧,这对他大有好处。我会上他那儿去的,把事情尽可能安排得雄赳赳、气昂昂,而且还叫他舒舒服服。”
“刚才我并不是想诱惑您。可是《圣经》里有一则故事,说有人想用一块罗马货币诱惑天主,结果天主的回答是:是王的东西应该给王,是神的东西应该给神。依我看,这种区别正是政治和非政治之间的区别。如果有神,那么也有这个区别。共济会会员相信神吗?”
“问题出在喉头里,是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说时向顾问大夫点点头。
“我等一会再回答您。不过您为什么要问?”
“喉结核,”贝伦斯同意他的说法。“发展得很快,破坏性很强。气管黏膜看去也不妙。也许是军务号令的叫喊声促使他locus minoris resistentiae[44]。对于这样的破坏活动,我们一定时刻做好准备。没有多大希望了,我的小伙子;实际上一点也没有希望。当然,各种办法都得试一试——各种好的办法和价格高昂的办法。”
“请原谅我。我要再提一个更加广泛性的、单纯的问题。您相信上帝吗?”
“母亲……”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Perchè!”[24]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不必急急忙忙。您得小心谨慎,讲究策略,将来她会慢慢明白的。现在您回到老地方去吧。他会发觉的。一旦知道人家在背后说他的话,他一定会难受的。”
“妙得很,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统治术,统治者的位阶,这些都使我喜欢。可是现在我倒要听您说说,您是基督教徒吗?你们会里的人都是吗?”
约阿希姆每天去做涂布疗法。那个时间是晴好的秋天。他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和蓝色外套,在做好治疗以后,总是姗姗来迟地赶到餐厅里,衣冠整洁,英姿飒爽。他亲切大方而简洁干脆地向大家致意,为自己的迟到请求原谅,于是坐下来用膳。现在他吃的是特殊的伙食,因为有哽住的危险,他不能再吃普通的食物,他用的是汤、碎肉和粥。同桌的餐友很快就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非常有礼貌地、十分热情地回答了他的问候,同时还称他“少尉先生”。当他不在时,他们就问汉斯·卡斯托尔普,其他餐桌上的人也走过来问长问短。斯特尔夫人来时绞着她的双手,没有教养地长吁短叹。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只是用单音词做了回答,承认表哥的情况相当严重,但在一定程度上避重就轻,说话时很有分寸,为的是保全面子,同时也不希望过早地把约阿希姆的真实情况泄露出去。
“光友会派的共济会有统治者的位阶……”
他们一起外出散步,每天作三次的例行游逛。顾问大夫对约阿希姆的活动作了极其严格的限制,免得他不必要地消耗过多的精力。汉斯·卡斯托尔普走在他表哥左边。他们平时散步,汉斯有时在左,有时在右,要看机遇而定,但现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直在左面。他们谈话不多,所说的都是山庄疗养院的日常琐事,别的没有什么。至于他们之间的事,他们没有说些什么;在一向沉默寡言、只有万不得已时才喊对方名字的人们中间,尤其是这样。然而在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位文人的胸怀里,有时跃跃欲动,很想把心里话倾吐出来。但他做不到。他终于把心里痛苦地翻腾着的、即将出口的话压了下去,保持缄默。
“统治……”
约阿希姆低着头,走在他的身边。他俯视地面,仿佛他在观察泥土。它显得十分奇特,他走到这里来,衣冠楚楚,落落大方;他以他的骑士风度向过路人打招呼,神态像往常一模一样,而且显得彬彬有礼——他是属于土地的。不错,我们大家都早晚属于这块土地。可是年纪这么轻,怀着多么善意和热切的心情去服役——这么年轻就归属这片土地,却是令人痛苦的。这件事对于走在约阿希姆身边、洞悉内幕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来说,比行将就木的约阿希姆本人更加痛苦,更加难以理解,约阿希姆即使知道些什么而不说出口来,就其性质来说实际上也是“学究式”的,谈不上什么实际根据,因而基本上说,对这个问题还不及表弟那么关注。实际上,我们的去世与其说是死者自身的事,还不如说是继续活下去的生者之事。不管我们是否引用得恰当,下面这句富有机智的格言在精神方面好歹是非常适用的:只要吾人在,死神不再来;一旦死神来,吾人不复在。因此,在死神和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实际的关系,死神对我们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世界和自然或多或少同它有些关系。因此,所有生物都以十分镇静、冷漠、不负责任和自私的天真无邪来看待死神。在最近几星期里,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约阿希姆身上看到了许多这种天真无邪和不负责任的东西,同时还懂得,约阿希姆知道对这件事的真相保持合适的沉默并不怎么困难,因为他对它内在关系并不怎么亲密,而且是理论性的。从实际角度考虑,它为一种健全的“合适感”所调节,所决定,使他不大想谈论这方面的事,正像他不愿去谈论生命所熟知的其他许多不体面的生活机能一样,生命是受这些不体面的生活机能所制约的,这些生活机能并不妨碍生命去保持礼节。
“您很难想象啊,工程师。您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而是善于接受外来思想,以后再进行消化——我这样说是为了您个人的利益,同时也为了贵国和欧洲的利益——现在我准备灌输给您第二点意见。那第二点就是:共济会的思想从来不是非政治性的,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如果不相信这一点,那就把它的性质看错了。我们是怎么样的人?一个建筑物的建筑师和建筑工人。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人间最高的幸福,团结的原则。什么是这种最高幸福,这种建筑?精巧的社会结构,使人类趋于完美,新的耶路撒冷。政治和非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社会问题,我们共同生存的问题本身就是政治,彻头彻尾的政治,除政治外什么也不是。谁致力于这一问题——倘若不致力于这一问题,就不配是人——谁就从事于政治,不论对内或对外;他懂得,共济会之术就是统治术……”
他们就这样走着,对自然界那种生命不得体的情况闭口不言。约阿希姆本来对自己不能出席操练和无法参加平原上的军事训练十分激动,而且愤愤不平地口出怨言,现在他不出一声了。尽管他天真无邪,为什么他那温柔的眼睛里又出现忧伤而羞怯的表情呢?那种游移不定的目光——如果护士长盯住不放,也许会获得胜利的吧?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变大,两颊也凹陷了?——这几星期来,他看去确是这样,比回到平原上老家那段时期要憔悴得多,他那黑黝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黄,黄得像皮革那样。这样一个环境,对阿尔宾先生来说仿佛是一种耻辱,他尽情享受其中无比的好处,而对约阿希姆来说,则是忧伤和自我轻蔑的根源。那么,在什么面前,在谁的面前,他以前如此坦率开朗的眼光显得躲躲闪闪?一个生命溜到一个角落去死,这是何等荒唐的事,又是生命多大的耻辱啊!他确信,他不能指望外面的自然界会对他的苦难和死亡寄予关切和同情;他认为这样的确信是满有理由的。瞧!一群愉快地振翅飞翔的鸟儿对病弱的同伴们不会不尊敬,而且还用它们的喙愤怒而轻蔑地去啄。不过这是下等动物的天性。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胸怀里,涌起了一股非常富有人性的爱怜心,当他在可怜的约阿希姆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黑沉沉的本能的耻辱感的时候。他走在约阿希姆左边,他是故意这样做的;约阿希姆的脚步不大稳,因此要爬到草地高处时,汉斯得扶他一阵子。汉斯还需要克服传统的羞怯,挽住他的胳膊,等上坡后,胳膊还搭在约阿希姆的肩膀上,忘了移开,最后约阿希姆稍稍有些动气,挣开他说:
“这个我可以想象得到。”
“瞧你的,这成什么体统。我们这么走路,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
“我知道有些人认为共济会的思想上原来是没有政治性的,并对此津津乐道。可是这些人在做文字游戏,而且定下了条条框框,好久以来,人们都认识到这些条条框框都是空想的、没有意义的东西。首先我要指出,至少是西班牙的共济会一开始就带有政治色彩……”
可是另一个时刻,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约阿希姆的忧郁的眼神里看到另一种闪光。这是在十一月初约阿希姆奉大夫之命不得不卧床休息的时候,当时积雪已很深了。那时,他吃东西已经十分困难,连碎肉和粥也难以下咽。每咽一口,总觉得喉咙不对头。大夫建议把膳食改为流质,同时贝伦斯命令他经常卧床休息,以积聚精力。在他需要经常卧床休息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还能走动的最后一个晚上,汉斯看到他在同玛鲁莎谈话。就是这个笑起来没个完的玛鲁莎,手帕散发着橙子香味和胸脯看去很美的玛鲁莎。那时正餐已经用毕,人们在客厅里像往日的晚上一样聚在一块儿。汉斯·卡斯托尔普原来逗留在音乐室里,这时走了出来,想找约阿希姆聊聊。这时他忽然看到约阿希姆在瓷砖壁炉面前,靠近玛鲁莎的椅子旁——玛鲁莎坐的是一把摇椅,约阿希姆的左手搁在摇椅的靠背处,使摇椅往后仰,这样玛鲁莎就能以横躺着的姿态用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直视着他的脸。他向她俯下身子,悄悄地、断断续续地谈些什么,而她有时笑眯眯的,激动而轻蔑地耸耸肩膀。
“您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吗?”
汉斯·卡斯托尔普急忙退到一旁。他也不是不知道,当时还有别的病友们在场,像过去习以为常的那样津津有味地在看这幕话剧,只是约阿希姆没有发现,或者没有注意到罢了。这样一个场面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内心引起的震动,比他近几星期来看到可怜的表哥出现体力不济的种种征兆时还要大些——约阿希姆好长时间来虽和玛鲁莎同桌而餐,但彼此一直没有交换过一言半语,过去一看到玛鲁莎,他总是规规矩矩地、恭恭敬敬地垂下眼睛,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尽管人家提到她时他会脸色发白,面部出现雀斑。可现在,他却肆无忌惮地同这个乳房高起的玛鲁莎在密谈!“不错,他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想,于是在音乐室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坐着,让约阿希姆有充分时间在那边客厅里享受他最后一个夜晚。
“您的狡黠是多余的,工程师!”他说。“我们承认政治,毫无顾忌地、公然地承认它。在有些傻瓜的眼里,一涉及政治这个字眼和名称,就感到厌恶,我们对此毫不介意。这是贵国的特产,工程师,其他国家几乎没有这种现象。人类之友全然不承认政治和非政治之间的区别。非政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政治。”
从那时起,约阿希姆一直卧在床上。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写信给路易丝·齐姆森,在他那舒适透顶的卧椅上写。在他的早几封信里,他又加了这么一些话:约阿希姆现在躺在床上,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希望母亲在身边,而顾问大夫贝伦斯对这个没有说出口的要求也明确表示同意。他写得委婉而清楚。因此,齐姆森太太尽快赶上车子来看儿子,可一点儿也不奇怪。在发出这封充满人情味的告急信后的第四天,她到来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就驾乘了一部雪橇冒着暴风雪到“达沃斯”火车站去接她。在小火车开到之前,他站在月台上,努力使自己面不变色,免得做母亲的一下车就吃了一惊,同时也不让她在看上第一眼时就抱有虚妄的、比较乐观的幻想。
塞塔姆布里尼微笑了。他甚至用手里的那本意大利文共济会杂志扇起风来。难道汉斯想给他设下一个圈套吗?他问。难道汉斯想诱使他对共济会的政治倾向和它的政治本质作一番不审慎的表白吗?
在这个月台上,人们相遇不知有多少回!当旅客下车时,前往迎接者东找西寻,眼睛里流露出紧张和恐慌的神色,他们不知有好多回就这样急匆匆地走到一块儿了!齐姆森太太给汉斯的印象,似乎她是从汉堡步行到这里的。她涨红了脸,拉住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手,让它搁在自己的胸口上。她怯生生地环顾四周,提出一些匆忙的、仿佛是见不得人的问题,汉斯一面感谢她这么快就来,一面对她的提问避而不答,只说她来真是好极了,约阿希姆一定很高兴。唉,可惜目前他躺在床上,这是因为喝流质的缘故,这当然影响到他的体力。必要时也可以想一些别的办法,例如人工营养。反正她可以亲自照料。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表示敬佩,但并不惊讶。他说,学生会的情况也是这样。学生会毕生团结一致,懂得如何让自己的会员各就其位,谁不是学生会的一员,谁就难以得到僧侣的品位。因此,认为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以参加有这么多名流的共济会而沾沾自喜,也许不合情理,相反,人们却可以作出这样一个假设:共济会会员中有许多人都身居要职,恰恰证明该会的力量,而这些人插手世界政治事务则是确凿无疑之事,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她看到了,她身旁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也看到了。在此时此刻之前,他对约阿希姆近几星期以来身上发生的变化并不怎么在意——年轻人对这类事是不很注意的。然而现在,当他站在来自外界的母亲的身旁时,他却仿佛用那位母亲的眼光来看约阿希姆,好像他已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于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做母亲的也看得一清二楚。这三个人,连约阿希姆自己在内,都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他把齐姆森太太的手放到自己手里,这只手又黄又瘦,像他的脸孔一样。在他健康时稍稍叫他操心的两只耳朵,由于消瘦而令人惋惜地变了样,显得更加像招风耳了。不过除了这个缺点之外,尽管病痛在他脸上打下了印记,尽管他的表情是严肃的,冷峻的,甚至是傲慢的,他看去却更俊美了——虽然他黑胡子下的两片嘴唇同他阴沉沉的深陷的双颊相比,显得过于丰满。在他额角的黄苍苍的皮肤上,在两只眼睛中间,出现了两道皱纹;他的眼睛虽然深陷,却比过去更大,更美,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这样的眼睛本来是应当高兴的。自从约阿希姆卧床以来,他眼睛中所有烦恼、忧伤和不安定的色彩都消失了,在它们平静的、黑暗的深处,只能见到以前出现过的那种闪光——当然也是某种“不祥的”闪光。他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地向她问好和表示欢迎时,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当母亲进来时,他也没有微笑过一下;他脸上毫无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也可以厚着脸皮向塞塔姆布里尼问起其他有关情况。塞塔姆布里尼并不责怪纳夫塔先生对此事信口开河,他本人对自己是那个和谐团体里的一名成员之事也不想特别保守秘密。《意大利共济会评论》公然放在他的桌子上,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从未注意到。他在纳夫塔的启迪下,把话题引到“王者之术”上,仿佛塞塔姆布里尼同它的关系是一件毋庸置疑之事,而对方谈起来也没有什么保留。对于某些问题,这位学者却不吱一声,话题一接触到它们,他就卖关子似地紧闭嘴唇,这显然是受到纳夫塔所说的那些恐怖誓言的约束:这是行会的一种秘密,那个不可思议的组织要求会员严格遵守,而他本人的地位也要求自己不能泄密。但在其他方面,他谈起来就口若悬河,对好奇的汉斯描述他那集团遍布世界各地的一幅壮丽的图画。他说共济会在全世界一起有二万个左右支会,一百五十个左右分会,它的势力甚至扩展到像海地和利比里亚黑人共和国那样文明不发达的地方。他还能说出一大批过去和现在赞助共济会的大人物的名字,例如伏尔泰、辣斐德[23]、拿破仑、弗兰克林和华盛顿、马志尼和加里波第;在活人中间,有英国国王,此外还有一大群手中掌握着欧洲国家大权的人——政府和国会的成员。
路易丝·齐姆森是一个刚毅的女人。她看到她那亲爱的儿子,并不显出悲恸欲绝的样子。她的头发用几乎看不见的网纱罩住,显得十分整洁,由此看出她的态度镇定自若。她冷静而精力充沛地担负起约阿希姆的护理工作,她家乡里的其他人干起活来都是这样。看到儿子那副憔悴的模样,做母亲的不得不急于尽最大的努力去办理一些需办的事,同时怀着这样的信心:如果有什么能拯救她儿子的话,也许只有她孜孜不倦的努力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才能奏效。过了几天以后,她同意请一位护士来照料身罹重病的儿子,这次不是为了贪图安逸,而只是摆摆场面而已。这位护士就是贝尔塔,也就是阿尔弗蕾达·席尔特克内希特;她带着黑黑的手提箱,来到约阿希姆病床面前。然而不论白天或夜晚,齐姆森太太总是自己抢着干,因而贝尔塔护士有许多时间空出来,可以站在走廊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她那条夹鼻眼镜的带子总是在耳朵后面拖着。
“谢谢,纳夫塔教授。衷心感谢您的指示和警告。我倒有一个想法:我往上再走一级——如果房屋里有一部楼梯的话——摸一摸蒙面的共济会会员的老虎屁股。徒弟必须有强烈的求知欲和大无畏精神……当然也得小心谨慎……同密使打交道,自然要小心谨慎。”
这位路德会女护士为人冷漠。有一回,她在病房里跟汉斯·卡斯托尔普和另一位睁开眼靠在床上,但并未睡着的病人单独在一起时,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什么样的密使啊?”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于是他说出声来:
“你们两个人中间我先护理谁,送谁的终,我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哩!”
“确是这样。他是竭力劝诱他人改变信仰的家伙,是灵魂的诱惑者。”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伸出拳头,拉长了脸,可是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对约阿希姆连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认为他是不值得怜悯的;同时还有一种过分实际的想法:不论谁,哪怕是近亲,对约阿希姆的病情和后果可能存在某种错觉。“瞧瞧这个,”她在一块手绢上倒了一些科隆香水,放到约阿希姆的鼻子下面,“您可以再舒服一会儿,少尉先生!”那时候,实际情况确实也是如此,对善良的约阿希姆再抱自欺欺人的想法可不是挺理智的了。齐姆森太太用有力的、激动的语调谈起他儿子的康复,无非是为他充当一剂强身的补药罢了。因为有两件事是清晰无误,确凿无疑的:一是约阿希姆本人也清楚地意识到命在旦夕,二是他的心情十分平静,视死如归。只是在上星期——当时是十一月初——他明显地出现了心力衰竭的症状:他一连几小时昏昏沉沉,对自己的情况不甚了了,还喃喃地谈起自己不久要回联队,参加军事大演习——他还以为演习还在进行中哩。这时顾问大夫贝伦斯对他的病人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说几小时内生命即将结束。
“密使?”
这样的现象既如此令人伤感,又颇合乎规律。这种易忘而轻信的自我诳骗,在濒临死亡前、生命进行崩溃的过程中也会侵袭着意志坚强的男子汉。它合乎规律,并非个人的现象,而且超越了一切个人的意识,像一个冻僵了的人或兜圈子时迷失了方向的人那样,有什么东西诱使他昏昏欲睡。尽管汉斯·卡斯托尔普愁肠寸断,心如刀割,这样的现象他依旧冷静客观地看在眼里,而且在向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谈起表哥的身体情况时也未能避免地用笨拙而尖锐的措词加以叙述。他说目前流行一种见解,这种哲学信仰的实质是: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是一种健康的标志,而悲观和厌世却是疾病的标志。他认为这样的见解显然是谬误。说到这里时,他竟被塞塔姆布里尼训斥一番。如果真是这样,令人失去一切希望的生命最后阶段就不会产生一种乐观情绪,它那反常的玫瑰色彩,同先前的沉郁状态相比显示出一种粗犷而健康的生机。要感谢上帝的是,他同时可以告诉关心约阿希姆的友人们:虽然赖达曼托斯已对约阿希姆不抱任何希望,他却预言病人临终时平平稳稳,不会有多大的痛苦,尽管病人年方青春。
“然而,”纳夫塔顿了一下后接着说,“我倒要奉劝您,您对这个人和他从事的工作不能掉以轻心。既然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上来,我就要请您对他多加防范。枯燥无味并不等于清白无辜。浅薄的东西并不一定没有危险。这些人在他们原来很强烈的酒里加了许多水,但集团的观念至今依旧十分强烈,足以承受多量的水。它保留肥沃的神秘性的残余;没有多大疑问,共济会在世界的政治活动中插上一手,我们在这位可爱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身上看到的东西,比他这个单纯的人还要多些,而他背后有一些势力在控制着他,而他与这些势力血缘相连,又是它们的密使……”
“心脏就像一支牧歌那样停止了,我尊敬的夫人哟!”贝伦斯说时把路易丝·齐姆森的手捏住,把它放在自己两只硬大的手里,并且抬起他那充血的、泪汪汪的、鼓起的蓝眼睛瞅着她。“现在他经历了这个称心如意的过程,不必遇上声门水肿之类折腾人的花样经,这叫我满意,十二分满意!这样,他不会吃上许多苦头了。他的心很快就衰竭,这对他是运气,对我们也是运气。我们可以尽到我们的责任,给他注射樟脑一类东西,不过要使他苟延残喘,已没有多大希望了。最后他会好长时间睡去,做起愉快的梦来,这点我可以向您担保。最后如果他没有睡熟,那么过渡时期也一定很短,短得难以觉察,这对他来说也差不多,请相信我说的这番话。情况基本上总是这样。我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他的老伙计,人们把它估计得过高了,请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有时,死前也许会使你叫苦连天,不过把它记在死的账上是不公正的,这是生命在跃动的现象,以后可能起死回生,恢复健康。可是对于死,从那面回来的人谁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我们从黑暗中来,又回到黑暗中去,两者中间就是人生;而开头和结束,也就是生和死,我们都无法体验。它们都不是什么主观上的东西,而完全属于客观范畴。事实就是这样。”
“确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笑了,“我们对这个问题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顾问大夫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的。我们希望这些话能给富有理智的齐姆森太太带来少许宽慰。确实,他那番头头是道的话大部分是说到点子上的。最近几天,虚弱的约阿希姆一睡就是好几小时,也许在做他心目中的美梦,我们可以假定,他梦里不外乎自己如何在平原上过军人生活。当人醒来时,人家问他感觉如何,他就老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很舒服,很快乐,虽然他已几乎没有任何脉搏,而接受注射时也不再感到针头的刺痛。他的身体已无任何感觉,你尽管烧他,拧他,而约阿希姆这个好小伙子已对这些无动于衷了。
“尊贵的角尺骑士!”纳夫塔嘲笑起来。“您得仔细想想,他踏进人类圣殿的大门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他不名一文。我敢说,那边不但需要有较高的教养,人文方面的教养,而且一定要是资产阶级的一员,这样才负担得起为数不小的入会费和每年的会费。教养与资金——布尔乔亚就是这样!自由主义的世界共和国的基石就是这样!”
自从母亲来到以后,他身上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修面对他已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他已有八九天没有修了,因此胡子长得很多。漆黑的连鬓胡子,衬托着他那苍白的脸和温柔的眼睛。这是士兵在战场上有时留着的“战士胡子”,大家都觉得挺漂亮,挺有男子气概。不错,约阿希姆长着这样的胡子,已从青年一跃而成为一个成熟的男子汉,当然也不仅仅由于这样的胡子。他的生命消逝得很快,像滴滴答答行走的钟表机构一样;他像奔马似地跨过了年龄的各个阶段,时间不容许他在每一阶段上驻足。最后二十四小时内,他骤然变成一个老人了。心脏衰弱使他的脸部浮肿,使人感到病人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而汉斯·卡斯托尔普获得了这样的印象:从最低限度说,死亡必定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尽管由于他的许多感官失灵以及医学上采用的镇痛措施,约阿希姆本人似乎感觉不到这些。肿得最厉害的部位要算嘴唇了,嘴巴内部干燥而没有感觉,这样一来,显然使约阿希姆说起话来像老人那样含糊不清。这一障碍使他十分恼火;一旦他迸出什么话儿,总是那么嘟嘟囔囔的。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言语障碍却是一件该死的麻烦事。
“真可惜!蔷薇祭典应当惋惜。我倒要问问塞塔姆布里尼,他对这类事是否一点也不明白。”
当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时,意义是不那么明确的。他说话时显然呈现出暧昧不明的倾向,他不止一次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似乎懂得什么,实际上却又不怎么懂。有一次,一阵毁灭感袭上心头,他显然浑身战栗;他摇摇脑袋,有某种自怨自艾的神色:他说自己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那您未免对他太不公道了!其实,塞塔姆布里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已对您说过,在他那一类人的手里,共济会里一些较高的生活要素又得到了清除。谢天谢地,共济会已经变得近乎人情,变得现代化了。它已走出了歧途,变得实用,崇尚理智和进步,而且同王侯和僧侣作斗争;一句话,它回到为社会谋福利的道路上来。共济会里的会员们又谈起自然、道德、节制和祖国。依我看,还谈到了商业。一言以蔽之,是以俱乐部形态出现的可怜的布尔乔亚主义……”
不一会,他变得严肃起来,抗拒一切而不服管束,甚至十分粗鲁。他不愿再听编造出来的话和甜言蜜语,也不回答问题,只是呆愣愣地瞅着前方。路易丝·齐姆森请来了一位年轻的牧师,他衣服上不用硬领,只有胸饰,这使汉斯·卡斯托尔普深感遗憾。牧师与约阿希姆一起作祈祷后,约阿希姆的态度变本加厉,他官腔十足,提要求时用的只是发号施令的短语。
“哦,哦,情况原来是这样,纳夫塔教授。共济会就是这副样儿吗?听到这一切,我们这位头脑清楚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在我的心中的形象应当是……”
晚上六时左右,他开始做起一项奇怪的动作来:他反复摆动右手(右手的手腕上戴着金锁片手镯),先摸摸臀部,然后摸摸床单,伸回来时又把那只手稍稍抬起,再用“刮”和“耙”的动作伸向床单,仿佛采集什么东西似的。
“不过就共济会的场合而论,我却想起了对墓穴和棺材的顶礼膜拜;关于这个,我在上面已经提醒您注意了。教会也好,共济会也好,都涉及一种关于‘最后’和‘终极’的象征物;是热烈的原始宗教的要素,又是一种放纵的、在黑夜作出的献祭,旨在对死灭和生成、死亡、变化和复活表示尊敬……您该记得,伊西斯[21]和埃洛伊西斯[22]的秘祭是在夜间举行的,而且是在阴暗的洞窟里举行的。在共济会里,曾有许多埃及的遗风,这些遗风至今依然存在,而在一些秘密集会中,有的称为埃洛伊西斯集会。有些共济会的祭典,就是埃洛伊西斯秘祭和性激素秘密的祭典,在这样的祭典中,最后把女人的因素也掺到里面去——即蔷薇祭典,这里指的是共济会会员衣裙上的三朵蓝蔷薇,其结果看来往往是狂饮烂醉……”
七点钟时,他去世了。当时阿尔弗蕾达·席尔特克内希特正好在走廊上,只有母亲和表弟在场。那时他倒在床上,用命令式口气叫人把枕头垫得高些。当齐姆森太太动手前去扶他时,他急匆匆地说起话来,他说他一定要申请延长假期,并且把申请书呈上——刚说了这句话,顾问大夫的所谓“短暂的过渡”开始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红灯罩台灯放射出的光线下,以虔敬的心情清楚地看到了表哥的动静。约阿希姆的眼神黯淡了,他脸上那种无意识的紧张状态松弛起来,嘴唇的肿胀也显然消退,青春之美又一次呈现在他沉静的脸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等一下,让我插一句。在我表哥所从事的极端严格的军事生活里,也有所谓友好聚餐。他给我的信中常谈起这件事。当然,除了稍稍有些喝醉外,这种晚餐是十分严肃的,并不像学生会里的宴会那样热气腾腾……”
这时路易丝·齐姆森掉过头去啜泣起来。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站在已经停止呼吸的、一动不动的表哥身边,用无名指指尖合上他的眼皮,并且小心翼翼把他在床单上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接着他也哭了,让泪珠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像以前泪流满面的英国海军军官一样——这是一些透明的液体,在世界各地每时每刻都在如此大量地、如此痛苦地流淌,因而有人富有诗意地称之为“泪谷”。这是一种碱性而含有盐分的腺分泌物,当神经受到冲击,生理上或心理上受到剧烈的痛苦时,泪水就会从我们的身体上绞出。汉斯知道,泪水里含有黏液素和蛋白质。
“且慢,全部事实还不止这些哩。我以前已经指出,共济会组织系从那些可尊敬的手工业石匠行会发展而来,只是一种历史上的表面现象。‘严守会规’至少赋予它远为深刻的人道基础。共济会的神秘,如同我们教会的某些秘祭,同太古人类祭典的秘事和献祭上过分的地方有十分明显的关联……就教会而言,我这里所指的是晚餐和友好聚宴,即享用肉和血的圣餐,而在共济会里……”
顾问大夫接到护士贝尔塔的通知后赶来了。半小时前他刚离开,给病人注射了一支樟脑,他只耽误了“短暂的过渡”那么短的时间。“啊,他毕业了,”他把听筒放在约阿希姆静止不动的胸脯上,简短地说。他同死者的两位近亲握握手,向他们点点头。接着他同他们两人一起再在床边站一会儿,细细看着约阿希姆纹丝不动的、蓄着战士胡须的脸。“了不起的青年人,了不起的小伙子,”他向长眠不醒的死者点头拨脑,越过肩头对两人说。“他是逼上梁山的啊,你们知道哇。他在山下的勤务都是强制执行的。他干起军人这一行来头脑发热,而且不达目的,誓不休止。你们要懂得,这是光荣的战场。这个冒险家啊,他逃出了光荣的战场,离开了我们。他死得可光荣,而死亡——你们对死亡随便怎么看都行——他毕竟说了‘我有这份光荣’那样的话。了不起的家伙,了不起的小伙子!”说罢他走了,身体看去颀长而佝偻,后颈骨高高突起。
“啊,原来如此!”
他们决定把约阿希姆的遗体运回家乡。山庄疗养院当局为此做了一切必要的安排,同时也注意到如何合乎仪礼,如何显得颇有气派。母亲和表弟几乎不用亲自动手。第二天,约阿希姆躺着时穿一件硬袖口的绸衬衫,被子上撒满鲜花,在一片洁白中显得比临死前更加俊美了。他脸上紧张的表情全部消失,连一丝痕迹也没有,它已经平静下来,模样儿看去极其恬静、安谧。黑而短的鬈发披在他那静止不动的、黄苍苍的额头上,额头似乎是用介乎蜡和大理石之间的贵重材料制成的;嘴唇丰满而傲慢,上面的两撇胡子也是卷曲的。前来向他告别的许多宾客都异口同声地说,如果给他戴上一顶钢盔,对他的头部可能还要合适些。
“一点也没有害处,因为这个是通向‘终极目的’之事,它导致超感觉的绝对的认识,因而符合我们的目的。在以后几个世纪内,共济会炼金术的戒律促使好多高尚的、孜孜不倦进行探索的精灵为这一目的而努力——名称方面恕我不必一一列举,因为有一件事逃不出您的眼睛,即苏格兰式位阶的等级只是僧职制度的代用物,共济会大头目的炼金术学问是在变化的神秘中实现的,而共济会为其弟子所授予的那种神秘的指导,也可以从天主教的恩宠手段中清楚地看出其渊源,正如共济会仪式上那些象征的玩意儿,可以从我们神圣天主教会的礼拜上和建筑上的象征物中找到彼此的共同之处。”
斯特尔夫人看到昔日的约阿希姆的形象,激动得放声痛哭。“真是一位英雄,一位英雄!”她好几次高声嚷嚷,并且要求在他墓前一定要演奏贝多芬的“Erotika”[45]。
“十分感谢,纳夫塔教授。说得妙极了。这也是炼金术的教育学嘛。从您那儿能听到这些情况,倒没有什么害处。”
“别作声!”她身边的塞塔姆布里尼发出嘘声。他是和纳夫塔一起与她同时走进房间的,对约阿希姆的死非常激动。他挥起双手,要在场的人们走到约阿希姆面前去哀悼他。“Un giovanotto tanto simpatico,tanto stimabile!”[46]他几次三番地说。
“只要您愿意就得了。按照我们谈话主题的风格来说,徒弟必须有强烈的求知欲和大无畏精神。墓穴或坟墓,一直是入会时的主要象征。徒弟,也就是说渴望入会的新人,必须在墓穴的恐怖面前保持无所畏惧的勇气。会里要求把新人带到墓穴里进行试炼,并且必须在那里逗留一会,然后再通过另一位陌生的弟兄之手把他带出这个恐怖的境地。因此有所谓迷宫般的长廊和黑暗的拱门,新入会的人们务须在那边踱步;还有‘严守规律’的厅堂里悬挂的黑布;此外还有对棺材的顶礼膜拜,这在举行入会和集会仪式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通往神秘和净化的道路上,到处都有危险,途中既有死亡的恐怖,又有尸体腐烂的王国,徒弟,也就是新入会的人,是一种对生命的神奇如饥似渴、要求有魔鬼般的生活经验的年轻人,他由某些蒙面的会员来引导,其实他们只是神秘的阴影罢了。”
纳夫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态度依旧十分拘谨。他禁不住轻声而尖刻地向他说:
“‘炼金术’[18]这个词用得妙,纳夫塔先生。‘密封的’[19],我一直喜欢这个字眼。这是一个很有魔力的词儿,使我浮想联翩。请原谅我,这里我不得不联想起我们汉堡老家的管家婆夏雷恩食料储存室架子上一排排地摆着的贮藏玻璃罐来,我们干脆叫她夏雷恩,不加什么太太或小姐的头衔。这些玻璃罐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里面放些果品、肉类和别的什物。这些罐子日日夜夜放在那里,一旦有需要时打开一只,里面的食物依旧十分新鲜,岁月丝毫没有使它变质,人们可以像新鲜的食品那样加以享用。这肯定不是什么炼金术和提纯,而仅仅是一种保藏,‘罐头食物’[20]一词即由此而来。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实是:它不受时间的影响,它所起的密封作用不受时间的干涉,时间从它身边流过,这里谈不上什么时间,它们超然于时间之外而兀立在架子上。哦,玻璃罐的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我这个问题谈不出什么名堂来。请原谅我,我看,您还想教导我一番哪。”
“您除了致力于自由和进步的事业之外,对这类严肃的事居然也安上一片心。我看到这个,十分高兴。”
“不错,尸体腐朽的场所。它是所有炼金术的神髓,同时不外乎是物质被迫最后变形和提纯的容器,是保存得很好的水晶蒸馏器。”
塞塔姆布里尼只好忍一下。也许他意识到在目前的形势下,纳夫塔的地位比他占更多的优势;也许由于他刚才用活泼的方式来悼念死者,已使他暂时占了对方的优势,因而现在还是默不作声为妙。但莱奥·纳夫塔还进一步利用他那不稳定的优势,刻薄地说出警句式的话来:
“坟墓?”
“文人的错误在于他们抱着这样一种信仰:只有精神才能导致高尚行为。其实,倒过来说才是正确的。没有精神的地方,才会产生高尚行为。”
“炼金术变形的象征,”纳夫塔接着说,“主要是墓穴。”
“好啊,”汉斯·卡斯托尔普暗想:“这句话多么隐晦曲折!这样的话一出口,谁都得闭起嘴唇来。听了这话一时会吓破了胆……”
汉斯·卡斯托尔普沉默不语。他向上斜睨了一眼,还眨巴着眼睛。
下午,金属棺材送来了,由一个运棺材来的人员单独办理遗体处理事宜,准备把约阿希姆放到这个庄严的、饰有金环和狮子头的容器里。他是殡仪馆的一名雇员,身穿一件短短的外套,粗俗的手上戴着一只结婚戒指,这只黄黄的戒指可以说几乎陷在肉里。人们不禁感觉到他那件短褂会散发出尸体的气息,不过这只是一种偏见而已。然而受过专职训练的人却告诉大家,他是关起门来办这件事的,死者的亲友们只须穿起合适的丧服来就可以了。这就引起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怀疑,觉得这样很不是滋味。他主张叫齐姆森太太退一下,别露面,用委婉的语气请对方让自己留下来帮上一手。他把遗体抬起来,帮助对方把它从床上抬到棺材里。于是约阿希姆的躯体高高地、庄严地躺在饰有流苏的亚麻布垫被上,中间则放着山庄疗养院当局的烛台。
“对,通俗地说就是这样。说得文雅些,那就是提纯,使物质变形,将物质精炼,使化体[14],因而达到更高的境界——lapis philosophorum[15],硫磺和水银的两性产物,res bina[16],两性的prima materia[17]恰恰是在外部影响的作用下向上精炼的原理,而不是其他。这是幻术的教育学,随您怎么说都行。”
但过了两天出现了一个情况,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决定同遗体暗暗告别,让那个料理后事的专职人员来收场。原来约阿希姆的神情一直庄严肃穆,现在却在军人的胡须间露出了笑容。汉斯·卡斯托尔普并不隐瞒自己,这样的笑容是尸体行将分解的标志,于是他心里着急起来。现在,看上帝分上,理应是闭上棺木、钉上棺盖的时候了,不日就应下葬。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反传统习俗,用嘴唇温柔地吻起约阿希姆亡骸的冰冷的额头,以示告别。尽管他仍对背地里干活的那个殡仪馆职员满肚子不信任,但只好顺从地跟着路易丝·齐姆森走出了房间。
“我得努力开动脑筋想一想,炼金术大体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炼金术,那就是把什么变成黄金,智慧之石,Aurum potabile[13]……”
我们让最末第二幕的幕布落下。不过当幕布沙沙地落下时,让我们在心灵上同滞留在高山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一起,跟着他一起神游下方平原上一个潮湿的墓地,窥看那里时起时落的刀光剑影,倾听墓地里发出的命令。这时响起了三声礼炮,犹如三个热情的敬礼,礼炮声在约阿希姆·齐姆森土壤里生了根的、战士的坟茔上回响。
“这个,我可以对您说一说。‘严守规律’的意思无疑是把教团的传统加以深化和扩大,其历史根源可以追溯到神秘世界,即所谓中世纪的黑暗。共济会中身居高位的人都是physica mystica[12]的行家,通晓魔幻之术,他们大多是炼金术术士……”
[1] 走了音的意大利文,意为“原来如此!是这样!”
“为什么?我倒想听听其中详细的原因。”
[2] 拉丁文:我知道我说什么。
“不错,他不愿意回想起以前曾有那么一个时期,当时它那个集团招致了各方面的反感:自由思想家,无神论者,以及面向教会、天主教会、僧侣、中世纪的百科全书研究工作者。您可曾听说,人家给共济会会员扣上蒙昧主义的帽子……”
[3] 指克罗科夫斯基大夫。
“是啊,教授,难怪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愿意回忆起它那教团的黄金时代,那是不难理解的。”
[4] 埃斯科里亚尔,原是西班牙王宫,公元1130年后成为西班牙各帝王的墓地。菲力浦二世(1527—1598)于1563年至1584年把它建成为一个城市,在今西班牙马德里州。
“哦,在‘严守规律’的圣堂骑士高层,还有许多类似的显要头衔,例如大法师、东方骑士和十司祭长,居于第三十一位阶的甚至被命名为‘皇家神秘大公’。您可以看出,这些称号同东方的神秘主义有关。圣堂骑士的重新出现,仅仅意味着某些概念得到了体现,即意味着非理性酵素渗入了旨在以理性和功利角度改善社会的意象世界里。凭借这一点,共济会获得了新的魅力与光辉,这就是当时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原因。它把那个世纪中对偏重理性、对人道的开化主义和宁静淡泊的处世哲学感到厌倦而渴求更高目标的人们全部吸引过去。共济会的成就达到如此程度:世俗的人们都怨声载道,说它剥夺了人们的家庭乐趣,并使妇女的尊严受到损害。”
[5] 拉丁文:肉体在反抗;肉体在作对。
“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十分新奇,纳夫塔先生。我看穿我们这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把戏了……‘耶路撒冷大公’倒挺不错呐。以后有机会,您倒可以用这个头衔称呼他,开一下玩笑。他新近送给您一个外号,叫‘天国博士’。您要报仇。”
[6] 意大利文:上尉。
“对,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当时,浅薄的自由思想家都是这么想的。在那个时代,我们的长老企图在共济会里大力灌输天主教的僧侣主义精神,那时在法兰西的克莱蒙地方,确实有一个耶稣会的共济会繁荣地存在。另外,当时还有一个蔷薇十字团[11]渗入到共济会,那是一个出名的团体,您会看出,它的目的是从纯理性角度改进政治和社会现状,并将东方的、印度的和阿拉伯的智慧和魔幻的自然认识奇妙地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神秘的宗教观念。当时,许多共济会组织的改革和修正是在‘严格服从’的意义上执行的——它是全然不合理的,神秘莫测的,并像炼金术般地充满魔幻色彩,它的存在应归因于苏格兰共济会的等级观念。除了教团骑士阶层外,还加上生徒、伙伴与师长旧的军事等级制度,骑士团长的职位具有僧侣的色彩,并且充满了蔷薇十字团神秘的宗教气息。它又回复到中世纪存在的某些僧侣骑士团那种组织形式,特别是圣堂骑士;您知道,圣堂骑士要在耶路撒冷的长老面前发誓,决心做到清贫、纯洁与服从。直到今天,共济会的等级制度里还有一个高级的品位,名为‘耶路撒冷大公’。”
[7] 是一种秘密组织的名称。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团体,源于中世纪行会,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其纲领是强调道德、慈善及遵守当地法律,会员多为新教徒。
“这些就是谴责的理由吗?”
[8] 意大利文:烧炭党员。
“亚当·魏斯豪普特[10]创立这个秘密的人道团体,是完全以耶稣会为楷模的。他本人是共济会会员,而当时最有威望的共济会会员都是光友会会员。我讲的是十八世纪下半叶,对于那个时代,塞塔姆布里尼会毫不犹豫地看成是他那组织腐败的时代。而实际上却是这种组织的全盛时代,在那个时代,所有秘密团体都欣欣向荣,共济会也享有旺盛的生命力,只是后来被他这类博爱主义的吹鼓手‘清除’了。如果他活在那个时代,肯定是口口声声谴责共济会不该具有耶稣会和蒙昧主义倾向的那号人。”
[9] 光友会于1776年由亚当·魏斯豪普特创立,主张宗教的启蒙主义,尊重理性。最初该会会员仅限于耶稣会会士。
“不知道。我当然不熟悉。”
[10] 亚当·魏斯豪普特(1748—1830),原为大学教授,后为光友会的创始人。
“您的看法完全正确,”纳夫塔回答。“您的探矿杖在摆动,在敲击。集团的观念与绝对观念不可分割,而且彼此息息相关。因此,集团的观念是恐怖主义的,换句话说,它是反自由主义的。它解脱了个人的良心,以绝对目的的名义将所采取的种种手段奉为神圣,即使它们是血腥的、犯罪的手段。人们也有种种论据,认为以前在共济会里会友也是歃血为盟的。一个集团并不是什么可供玩赏的地方,就其性质来说必须是能体现绝对精神的组织者。您知道不知道,光友会[9]过去有一段时间差不多同共济会合而为一,而它的创始人过去却是耶稣会的一个成员?”
[11] 蔷薇十字团,一称玫瑰十字团,是17世纪欧洲的一种秘密团体,从事神秘的炼金术活动,并宣扬宗教的神秘教义。
“也讲唯命是从。听着,教授,现在我觉得,他似乎一点没有理由指责我表哥职业上的狂热性和恐怖主义。严守缄默和唯命是从!我压根儿也想不到,像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这样崇奉自由思想的人居然会在西班牙式的条件和誓言下面俯首帖耳。我在共济会里简直看到了军队般的和耶稣会的作风不相上下的东西……”
[12] 拉丁文:神秘自然认识学;神秘物理学。
“当然啦。严守缄默和唯命是从。”
[13] 拉丁文:内服用黄金。
“发过誓?严守缄默?他们也有这套规矩吗?”
[14] 化体,原是宗教术语,意为使圣餐面包和酒变成耶稣的肉和血。
“对于这种幼稚的把戏,”纳夫塔说,“咱们这位好心的‘三点派’会员干起来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共济会为了顺应时代的崇尚简朴的市民主义精神,在仪式方面已经简化多了。他们也许把以前的那种仪式看成是不文明的胡闹,因而引以为耻。我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要在无神论的共和主义上面披上神秘主义的外衣,归根结蒂其实是荒谬绝伦的。我不知道他们用哪些恐怖手段来试炼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坚定性——他们是否蒙住他的眼睛让他走过各条长廊,并且叫他在黑暗的拱门里等待,一直到那个组织的会议厅所充满的反射光使他的眼睛张开为止。也许他们严肃地用教义问答来考察他,并且在一个骷髅头和三支蜡烛面前用宝剑来威胁他裸露的胸膛。您可以亲自问问他,可是我怕您听不到他会说些什么,因为尽管仪式方面没有那么严格烦琐,他们一定叫他发过誓,要严守缄默。”
[15] 拉丁文:智慧之石。
“谢谢,纳夫塔先生,每个人都对他真诚地表示同情,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这点是明明白白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也非常惋惜他,尽管他对约阿希姆职业中某种过激的恐怖主义气味理所当然地不能赞同。现在我听说他原来是共济会会员,这简直难以想象!我得说,这件事促使我沉思默想。它叫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他的人品,并且让我明白许多事情。他有时走起路来两只脚不是成一个直角,而且握手的姿势也很特别?我从来不曾注意到……”
[16] 拉丁文:两性物质。
“你们可知道,他的祖父是一个Carbonaro[8],也就是说是一个烧炭党人。他从祖父那里获得了烧炭党人的信仰,即崇尚理性、自由、人类进步和全部陈腐不堪的古典的布尔乔亚道德意识……你们瞧,使世界陷入混乱的,乃是精神的敏捷性同物质的无比笨拙、缓慢、怠惰、固执之间的不均衡。我们必须承认,这种不均衡足以为精神上对现实全然不感兴趣开脱罪责,因为常规往往是:引起现实革命的酵素对精神来说早已感到厌倦了。事实上,对活着的人们来说,死气沉沉的精神比玄武岩之类的物质更叫人厌恶:玄武岩至少没有自诩为精神和生命。这种玄武岩是精神遗留下的过去现实的残骸,它已远隔这么久,以致根本不再同现实的概念结合起来,它自己懒洋洋地生存下去,靠厚着脸皮、死气沉沉地继续存在下去而可憎地防止自己陈腐。我是泛指普遍性的问题,你们可以把我的话应用到人文主义的自由思想上去,这种自由思想家自以为仍经常具有一副英雄气概同统治和权威作斗争。咳,灾难啊,自由思想家以为凭借灾难,就能显示其生命力,而且还有所谓姗姗来迟的、十分壮观的胜利,这种人正在为这种胜利作准备,而且梦想有朝一日能欢庆!光想到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精神就会厌倦得要死。难道信奉这种精神的人不知道,在这种灾难过去以后,实际上只有他能成为胜利者和受益者——他把古老的东西和未来的东西融而为一,促成了真正的革命……汉斯·卡斯托尔普,您表哥的身体可好?您知道,我对他非常同情。”
[17] 拉丁文:最高物质。
他们又去看望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并且同这两个冤家对头一起散步。如果A. K. 费尔格和费尔迪南特·韦泽尔也参加——他们也常常去——那么总共有六个人。这两个思想上持敌对态度的人不停地唇枪舌剑。关于他们对阵的详情,我们不想在此赘述,免得陷入无限混乱与绝望之中。他们就这样每天在一大堆人面前无休止地、声嘶力竭地混战,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愿以自己可怜的灵魂看作是他们用辩证法争论的主要对象。他从纳夫塔那儿得知,塞塔姆布里尼是共济会[7]会员,这在他心里的印象与以前他从意大利人处得悉纳夫塔原来是耶稣会会士(他还获得该会资助)一样深。汉斯听到如今还确实有共济会会员存在,吃惊非凡,于是煞费苦心地向这个恐怖主义者问长问短,想把这个奇怪团体的起源和性质摸个清楚,再过几年,这一团体即将欢庆二百周年了。塞塔姆布里尼在纳夫塔背后常以感伤的警告语调谈起他的精神倾向,并且斥之为恶魔一类的东西,而纳夫塔在塞塔姆布里尼背后则对那位意大利人所代表的世界用轻松的口气加以嘲笑,让人们领悟到他所追求的无非是一些十分古旧的和落后的东西,是昨日的市民启蒙主义和一种自由思想,充其量不过是可怜的亡灵,不过这是一种滑稽可笑的自我欺骗,其中还经常注满革命的生机。他说:
[18] 原文Hermetik有两个意义,既可解作“炼金术”,也可解作“密封”。
就这样,这对年轻人又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了。正好这时麦克唐纳尔德太太手里拿着孩子的照片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住的病室(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房间毗连)就让给了约阿希姆,当然事前用福尔马林彻底消毒。于是,一切都更加逼真地回复了原来面目。说得真切些和形象些,现在是约阿希姆住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隔壁,而不像原来那样正好颠倒过来;汉斯成了“老土地”,表哥只是短时间与他同在,或者只有去做客时才在一起。约阿希姆努力以十月份作为争取出院的最后期限,尽管他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方面不愿维持人文主义的常态,而且妨碍了皮肤的调整性的体温发散。
[19] Hermetisch是Hermetik的形容词,此处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语双关。
约阿希姆在平原生活了一段时期,时间观念毕竟大大刷新,因而对四星期的光阴不禁害怕起来。周围的人都多方帮助他,使他感到时间过得快些;大伙儿对他纯洁正直的性格都怀有好感,远远近近的人都来看望他。塞塔姆布里尼走来了,他对他满怀同情,态度十分亲切;过去他一直称约阿希姆“少尉”,现在却叫起“Capitano”[6]来了。纳夫塔也来看过他。疗养院里的老相识利用卧疗以后一刻钟空余时间,逐一前来访问,他们坐在约阿希姆床边,重复说些关于病后调理的话,还请他谈谈自己的遭遇。来人中,女人有斯特尔夫人、莱费、伊尔蒂斯、克莱费尔特;男人中有费尔格、韦泽尔等人。有的人甚至送花来。四星期过去后,他不再终日卧床了,热度也低了许多,因而可以自由活动。他开始在餐厅里同表弟同桌用膳,坐在表弟和酿酒商马格努斯太太之间,马格努斯先生正好坐在对面的边座里,那里原先是吉姆斯舅舅坐的,而齐姆森太太也曾在那里坐过几天。
[20] 原文Konserve,本来的意义是“长期贮存”。
“Rebellio carnis,”[5]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你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问题上,最勇敢的军官也无能为力,连圣安东尼也有这方面不愉快的经历。老天爷,演习每天都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的时间有多快!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在外面待的时间并不长,亡羊补牢并不难哪。弹指间,你的调理阶段就结束了。”
[21] 伊西斯,古代埃及女神,据说她施行的魔法能治病。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安慰约阿希姆,尤其是因为表哥住在山上,无法参加八月份开始的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对于这次军事演习,他一直耿耿于怀,在最后的时刻身体竟然该死地垮了下来,他对自己简直一点儿也瞧不起。
[22] 埃洛伊西斯,古希腊城市名,在雅典西北,曾征服雅典成为独立国家。所谓“埃洛伊西斯秘祭”,系指以德米特、佩塞斯封和狄奥尼索斯三神为中心的神秘教。
“你要开开心心,等到秋天就可以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坐在二十八号病室表哥的床边,对表哥说。“老头儿多多少少已经讲定了,你就拿他的话做根据,指望在那时离院。十月——这是规定好的时间。那时有好些人去西班牙,你也回到你的联队里,出类拔萃……”
[23] 辣斐德(1757—1834),法国将军兼政治家。系法国大革命初期的领导人之一。
就这样,可怜的约阿希姆遵从大夫的劝告,开始在疗养院里重新作一次小小的“病后调理”。“病后调理”显然是山下人们的用语,但这里山上也同样适用,就连顾问大夫贝伦斯也用这个字眼,虽然他有一回向约阿希姆大声告诫,要他单独卧床四星期,这对弥补身上的严重创伤、适应新的环境以及调节目前的体温状况都是必不可少的。他努力避免确定“病后调理”的期限。齐姆森太太有头脑,有见识,她不在约阿希姆的床边时,个性就一点也不爽朗活泼。她建议出院日期是秋天,或者十月左右,贝伦斯原则上同意,说只要那时病人的身体比现在好转,他就放他走。贝伦斯倒很能讨齐姆森太太的欢心。他颇有骑士风度,口口声声称她为“最尊贵的夫人”,一面抬起充血的水漉漉的眼睛谦恭地看着她。他说话时常用学生会前辈们的切口,这位夫人尽管郁郁不乐,听后也不禁笑出声来。“我对他非常放心,”她说。八天后,她就动身回汉堡,病人必需的照料根本不成问题,何况约阿希姆的身边又有一位亲戚。
[24] 意大利文:怎么会呢!
他既没有脸红,也不显得脸无血色,然而肖夏太太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消息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这在言谈中也表现出来——齐姆森太太自然回答不出什么,只能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约阿希姆却没有像母亲那样受到震动,他很早就了解,表弟在这儿山上一向是十分机敏的。可是齐姆森太太的眼睛中流露出极其惊愕的神情,她的言谈举止只能表明这么一点:汉斯·卡斯托尔普似乎已说了非常不礼貌的话,于是在难堪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用别的话机智巧妙地把不愉快的场面掩盖过去,大家就散场了。在他们分手之前,汉斯·卡斯托尔普传达了顾问大夫的命令:约阿希姆一定要睡到明天早晨大夫来查病房为止。以后的事将来自有分晓。不一会,三个亲属各自回房,房门敞开着,迎来夏夜高山上的清新空气。他们各有各的心事,而汉斯·卡斯托尔普所主要关心的,则是肖夏太太在半年时期内就要回到山上来。
[25] 法文:粉碎寡廉鲜耻的人。
“这是东方人的特点,还有病,”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人们不能用人文主义文明的尺度来衡量她,这是错误的。他此刻回想起来,肖夏太太以前确曾打算去西班牙。哼,西班牙。那个国家离人文主义的中庸之道甚远——不讲宽容敦厚,而崇尚刻板严峻。它不是一个不拘形式的国家,而是一个偏重形式的国家,在死亡方面也追求形式,认为死亡不是肉体的分解,而是一件严肃的事,黑服,高贵的和血腥的,宗教法庭,浆硬的轮状皱领,罗耀拉,埃斯科里亚尔[4]……有趣的是,肖夏太太对西班牙的观感不知如何。她在那边也许不再砰砰地撞门了,也许两种非人文主义阵营的极端势力获得平衡以后,会把她带到人文主义立场上来,不过,如果东方人到西班牙去,会产生十分可恶的、骇人的后果……
[26] 是乌克兰高原上从事游牧的伊朗人。
那女人说了比利牛斯山的一个地名。“标致的女人,至少很有魅力。嗓音悦耳动听,举止很讨人喜欢。可是有些不拘小节,随随便便,”齐姆森太太说。“她一见如故地跟我们聊天,问起别人的事,又谈起自己的事。不过我从谈话中听出,约阿希姆实际上对她并不熟识。这事可真有些古怪。”
[27] 意大利文:亲爱的!
“是她?瞧,她又从高加索后面露脸了。她要去西班牙吗?”
[28] 意大利文:亲爱的朋友!
汉斯·卡斯托尔普已不是毛孩子了,他已能牢牢控制自己的脉管神经,不让脸色发白或满面通红。他说:
[29] 贾科莫,意大利人名,相当于德文中之约阿希姆。
“肖夏太太,”约阿希姆轻声说。他说她当时在阿尔格奥斯的疗养院里休养,秋天打算去西班牙。冬天也许仍回到这里来。她向汉斯致以亲切的问候。
[30] 这一段的出典,可参见但丁的《神曲》。这里,塞塔姆布里尼把汉斯的心上人肖夏太太比作但丁的心上人贝亚特丽契,把自己比作古罗马诗人维吉尔。
约阿希姆一句话也不说,而齐姆森太太则由此想起一件事:她曾遇见一个人,那个人还问候了他们,趁此机会快些说一说,免得忘记——她在慕尼黑的一家饭店里遇见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女人,她没有人做伴,两条眉毛齐齐整整,当时他们在旅途上过了两夜,正好在慕尼黑待上一天。那女人走到她和约阿希姆的餐桌旁,向约阿希姆问好。是以前院里的女病人。约阿希姆也许能对她有所帮助……
[31] 托马斯主义是西欧中世纪的神学学说,经院哲学的基础。
这可确实不是齐姆森太太的本意。她主要是出于礼仪上的考虑,希望儿子的一举一动能够稍稍节制些,严肃些,不知道中庸之道和循规蹈矩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只能在两种极端之间作出抉择。她看到儿子一下子垮下来,自己也几乎潸然泪下;幸而外甥作出种种努力,让忧心忡忡的儿子重新振作起来,对此她十分感谢。他说,就疗养院的病员而论,约阿希姆确实会发现在组成部分方面已有所改变,有所更新;另一方面,有些离院病人在他不在时又重新上山,情况像过去一样。例如,姨婆由人陪伴早已回院了。那些女人仍像以前那样坐在斯特尔夫人那张餐桌上。玛鲁莎经常大笑,而且笑得十分爽朗。
[32] 意大利文:中世纪。
路依丝·齐姆森有一双像约阿希姆那样美丽、温柔的黑眼睛。她的头发也是黑的,不过已夹杂了相当多的白发,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纱网罩紧,这和她的仪态十分适合。她审慎、端庄、亲切而娴静,在朴质无华中带几分令人愉快的尊严。这是很明显的。对于约阿希姆兴致勃勃的模样,对于他快速的呼吸和过分急促的谈吐,她感到不理解,同时还抱几分反感,这些现象与他家中和旅途上的表现也许大相径庭,也不符合他身体的实际情况。汉斯对齐姆森太太的心理状态看在眼里,心里毫不奇怪。她觉得回院来是一件伤心事,她认为在举止方面该与此相应才是。她无法体察约阿希姆的思想感情,重返故地的那种乱糟糟的思想感情;目前,这种感情压倒了其他与之对立的感情,而在重新呼吸了这儿山上的空气,亦即无可比拟地轻盈、空灵、有刺激性的空气之后,他这种感情又燃烧得更旺。“我可怜的孩子,”她想,同时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正和他的表弟一起纵情欢乐,相互忆起了无数往事以自娱,彼此还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回答时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她说:“别再闹了,孩子们!”最后,她说出一些令人惊异和有轻微责备意味的话,说出后心头倒松快些:“约阿希姆啊,也许我好久没有见到你这样开心了。看来我们早该到这儿来,让你能像晋升为少尉之日那样高兴。”这话一出口,约阿希姆的兴致自然收起来了。他的情绪给毁了,变得沉思起来,不出一声,正餐后的甜点心什么也不吃,虽然这是加上掼奶油的巧克力蛋奶酥,模样儿极其美味可口(汉斯·卡斯托尔普代他吃了些,虽然他一小时以前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不再抬起头来,显然是因为眼睛里噙着泪水。
[33] 此处指维吉尔。
他们来时,晚间的卧疗刚刚开始。他们是乘汉斯·卡斯托尔普几年前上山同一辆火车到这里的。这些年头不短也不长,而是数不清的时间,非常值得体验,但同时又像他刚到山上的时候那样,觉得时间虚无缥缈。而他回来的季节和日期也甚至一模一样:八月初的某一天。刚才说过,约阿希姆喜气洋洋地进来了——不错,他眼下无疑是兴高采烈的,说他进来,倒不如说走出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房间,快步来到阳台上,嘻嘻哈哈招呼他,呼吸急促,声音低沉,而且语无伦次。他作了一次长途旅行,经过许多国家的土地,越过海洋般的湖泊,然后绕过险峻的小道来到高山上——依然回到原来的高山上。现在他站在那儿,仿佛从未离开过似的。在卧疗中的表弟看到他愣住了,半仰起身子,向他亲切地问好。约阿希姆显得容光焕发,这也许是因为他常过户外生活,或者系旅途兴奋所致。他先不进自己的病室,直接快步地走到三十四号房间,同他旧日的伙伴叙旧(现在,过去的日子又卷土重来),而他的母亲此时则忙着梳洗。他们得在十分钟内前去用晚餐,地点当然是在餐厅里。汉斯·卡斯托尔普还能多吃一些,或者喝上一口酒。然后约阿希姆拉他到二十八号病房,他们在那边的情景,同以前汉斯刚上山时相仿佛,只是现在颠倒了过来:此时喋喋不休的是约阿希姆,他在亮晶晶的面盆里洗手,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一旁瞅着他——眼看表哥现在穿起便服来,既惊愕,又有几分失望。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飞黄腾达的痕迹。汉斯一直把他想象是一位穿军服的军官,可现在他却一身灰服站在他面前,同别人一般无二。约阿希姆笑了,觉得他很天真。哎,不是这样:他已把军服干脆撇在家里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应当知道,穿军服可并不简单。军服不是到处可以穿的。“啊,原来如此。向你虚心道谢!”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不过约阿希姆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任何冒犯的意味,而是向他打听起山庄疗养院的各个人和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任何傲气,而且为自己的归来显得十分感慨。不一会,齐姆森太太经过那扇与两室相通的门进来了,她向外甥照例寒暄了一番(很多人处在这样的情况往往是这样寒暄的),也就是说在这儿遇上他十分高兴。由于旅途劳顿和显然为了约阿希姆而默默地担心,她说话时声音低沉,神态忧伤。以后他们就下楼了。
[34] 指维吉尔。
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打电报了。他向左邻右舍通风报信,说他的表哥即将回院,认识约阿希姆的人听到这一消息,都又喜又忧,而这两种情感都是很真诚的,因为约阿希姆为人正派,又有骑士风度,很能讨大家的喜欢,人们嘴里虽不说,心底里都感到他是这里山上最优秀的人物。我们在这里并不专指某个人,但认为某些人一想到这样一件事即心满意足,那就是约阿希姆必然会放弃戎马生涯而回到山上来过卧疗的生活,并且带着他那正派的作风又成为自己圈子中的一员。众所周知,斯特尔夫人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约阿希姆动身下山时她所怀的疑虑,现在已得到了证实,她以此自炫而不以为耻。“不妙,不妙,”当时她曾经说过。她早已料到此事不妙,只希望齐姆森别再固执己见,使事情“不妙到过了头”。(她选用“不妙到过了头”这个字眼,纯粹是因为粗俗透顶。)像她那样呆在老地方就好得多了,她在山下也有她的生活兴趣,那个地方就是坎斯塔特,她在那里有一个丈夫,两个孩子,可是她懂得控制自己……打电报去后,约阿希姆和齐姆森太太没有回音。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知道他们到达的日期和钟点,因此不能去火车站迎接。然而汉斯打出电报三天以后,他们就来了:约阿希姆少尉带着兴奋的笑声,走向表弟的卧椅。
[35] 果尔果,按希腊神话,是一个蛇发女怪,人一见其貌就化为石头。
“啊哈,”贝伦斯说,“原来是这回事。我以前对你们怎么说的?我对他和您不是一字一句地说过十遍、百遍吗?现在您该明白了。他在九个月里随心所欲,在天堂里优哉游哉。不过这个天堂里并非一点也没有毒,不是极乐世界,而逃犯却不相信贝伦斯老头说的这番话。大家一定要时时刻刻相信贝伦斯老头的话,否则就会吃亏,而且悔之晚矣。他总算当上了少尉,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结果他得到了什么?上帝明察的是人们的心,而不是他们的级别和地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赤身裸体地站着,不管将军也好,老百姓也好……”他开始乱说一通,用一只大手擦起眼睛来,手指间夹着雪茄烟。他又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别再烦扰他了。齐姆森的睡榻是弄得到手的,他一来,做表弟的就得赶紧催他上床。至于他贝伦斯,他对谁都不怀恶意,他慈父般的手臂始终张开着,准备为出国旅行的人宰一只牛犊。
[36] 原文Secentist,17世纪意大利的一派艺术家,他们大都是虚饰的文体家。
顾问大夫听了可并不惊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当汉斯·卡斯托尔普把约阿希姆的身体状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有时大夫也提出了问题),而且约阿希姆五月间曾卧病在床,大夫更毫不惊奇。
[37] 马里诺(1569—1625),16世纪意大利诗人,文体崇尚浮华矫饰,当时有许多人仿效他,对后世颇有影响。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那件伤心而耸人听闻的消息抖出来了。
[38] 埃申巴赫(1170—1220),高地德语最大的叙事诗人。代表作《巴尔齐伐尔》于1200年着手,1210年完成。
“我当然眼开眼闭喽。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了眼睑痉挛症。您来这儿干吗?”
[39] 意大利文:人文家。
“蠢事,”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对这里老资格病人的性格了如指掌。“我了解这两个人。施米茨很讲究礼节,有上进心,而罗森海姆却随随便便。依我猜想,除了卫生方面的原因外,他们别的地方也有摩擦。施米茨和罗森海姆两个都跟克莱费尔特同桌的巴塞罗那女人佩雷斯太太相好,根源也许就在这里。我建议,不妨再一次提醒大家禁止随地吐痰,同时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
[40] 多德,据埃及神话,系知识与魔法之神,人身狗头。
“麻烦事是没完没了的,”那位人工气胸专家回答。“那是罗森海姆的痰,他是打乌特雷希特来的,”他一面说,一面用雪茄烟指指试管。“加夫基指数是十。工厂主施米茨跑来跟我提意见,说罗森海姆在人行道上吐痰,而他的加夫基指数是十。我真想训斥他一顿。不过要是我训斥了他,他就会耍脾气,因为他动不动就发火,他跟家人一起占了三个房间咧。我不能把他撵出去,我要跟院里的董事会商量。您瞧,我每时每刻都处于四面楚歌之中,要是我能我行我素,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打扰我,那该多好啊。”
[41] 赫尔姆斯,学艺、商业和辩论之神。
“顾问大夫先生,有什么情况吗?”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42] 拉萨尔(1825—1864),德国社会民主党创始人之一,著作家。
在喝茶以前,他就上管理部门了。位于同一走廊上他打算预定的病室正好没有人住。这样齐姆森夫人也可有一个下榻之所。他急忙去找贝伦斯。他在“实验室”里遇上了他。他一只手捏着雪茄烟,另一只手拿着试管,试管里有颜色混浊的液体。
[43] 毛奇(1800—1891),德国军事家。1857年任普鲁士总参谋长,后任德国国防委员会主席,其军事思想在德国人中有很大影响。
汉斯·卡斯托尔普躺在凉廊里阅读这份电报,时间是在七月底。他读了又读。他微微点头,点头时不仅摆动脑袋,整个上身也摇晃起来。他在牙齿缝里模仿塞塔姆布里尼的腔调说:“索,索,索,西,西,西![1]——约阿希姆回来了!”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高兴。不过他立刻又沉默下来,心里想:“哼,哼,这是重大的新闻。这真是一件不愉快的意外事件。该死,这事发生得真快——回老家的时间又成熟了!母亲一起来。”(他说“母亲”而不说“路易丝舅母”;他对亲戚的情谊和家庭观念已不知不觉地淡化了。)又接下去想:“这可严重哪。而且正好在大演习之前,他心急火燎地想去!嗨,嗨,这真是一出下流的恶作剧,嘲弄人的恶作剧,是一件与理想主义背道而驰的事。肉体是会占上风的,它要求某种与灵魂不同的东西,而且会达到目的,这对于口口声声宣称肉体从属于灵魂的那些雄心勃勃的人们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看来,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如果他们有理,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就会使灵魂置于一个可疑的境地。Sapienti sat[2],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提出的问题恰恰是:他们把两者对置在一起,究竟错到什么程度,两者穿一条裤子和串通一气究竟到何种程度——雄心勃勃的先生们从来也没有运气会想到这些。好心的约阿希姆啊,谁愿意说你的坏话,挫伤你的那股傻劲儿?你认为这叫做光荣,可是我倒要问,什么是光荣,如果肉体和灵魂一旦成为一路货的话?你是否有可能已忘记某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一个丰满的胸脯,以及无缘无故的笑声,这些都在斯特尔夫人的餐桌上等待着你?……约阿希姆又回来了!”他又想到这个问题上来,一颗心因高兴而抽紧了。“他显然是在身体糟的情况下回来的,可是我们又成双搭对,我住在山上再不会形单影只了。这挺不错。一切都不会全像过去,他的房间已经定好。麦克唐纳尔德太太在那边咳嗽,这是一种无声的咳嗽,她自然又看起小儿子的照片来,不是在餐桌上凑着身子看,就是拿在手里看。她已经病入膏肓。这个房间如果别人没有预订好,那么……现在还得另找一间病室。据我所知,二十八号病室是空着的。我马上到管理部门去,特别要找贝伦斯。这是一桩新闻——一方面固然是坏消息,另一方面也是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管怎么说,是一条重大新闻!我想等一下那位口若悬河的‘伙计’[3],他总该马上就来,因为我明白,现在已三点半钟了。我倒要问问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他是否仍坚持认为肉体是第二性的东西……”
[44] 拉丁文:局部抵抗力减低。
在夏天前他从未谈起这个。但不久他就来信说,他卧床了,不得不请病假,感冒发烧,不过这只有两三天工夫而已。六月初,他又归队,但该月中旬,他又感到“浑身无力”,叫苦连天地大喊“倒霉”,深恐自己无法参加八月初他所全心向往的大演习。胡说!到七月间,他又壮健如牛,几星期来都是如此。可不久,他的体温忽高忽低,真是该死,因此不得不作一番命运攸关的体格检查。至于这次检查的结果,汉斯·卡斯托尔普久久没有消息;后来他接到的信息,可不是约阿希姆所写——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写,也许是因为他羞于动笔——而是他母亲齐姆森太太打来的电报。她说根据大夫的意见,约阿希姆必须请几星期假。电报中称:即刻出发上高山,请定两个房间。回电已付。舅母路易丝发。
[45] Erotika一字源于Erotik,意为“情欲”,“色情”。但斯特尔夫人实际上想说的却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Eroica)。此处喻那位夫人的愚昧无知,说话不伦不类。
显然,再也没有比约阿希姆更幸福的人了,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全心全意投身于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了。他怀着羞答答的幸福感谈起自己第一次盛装走过议事厅的情景,当时站岗的哨兵向他肃立致敬,而他则隔开相当远的距离点头答礼。他谈起军务方面一些小小的烦恼和叫他高兴的事,谈起同人间的关系非常融洽,谈起他的勤务兵既调皮,又忠诚,谈起操练和授课时一些可笑的插曲,还谈起检阅和聚餐。此外,他也偶尔说起一些社交活动,访问,宴会和舞会等等,而对自己的健康却只字未提。
[46] 意大利文:他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多么叫人尊敬的小伙子呀!
汉斯·卡斯托尔普从表哥那里经常得到简短的消息。起先都是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后来就不那么叫人快慰了;最后,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些勉强掩饰的伤心事。他收到了一连串明信片,起先报告的是约阿希姆归队后一些有趣的消息以及举行狂热仪式的场面;这种入队仪式,正如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回信中所说,表哥在宣誓时一定保证自己今后力求做到清贫、贞洁和服从。接着他又传来好消息:他一帆风顺地度过了军队生活的各个阶段;由于他本人热爱自己的职业,而上级又很器重他,各种困难都迎刃而解——这些,他在信中都高高兴兴地作了描述。由于约阿希姆已上过了两三学期的预备课,不必再进军事学校,也不必履行候补军官的勤务。新年里,他已擢升为士官,并且寄来一张制服上饰有金银丝绦带的照片。军队里的等级制度是严格得令人肃然起敬的,虽然它讲究铁的纪律,但也通情达理,约阿希姆对此颇能适应,他在简短的信札中每次谈起它时,总是洋洋自得。他还谈起他一名上士的一些趣事,此人是一个生性粗暴、态度狂热的士兵,是他一个易犯错误的年轻的下属,上士对他的态度富有浪漫色彩,情感十分复杂,不过从上士身上可以看到明天一位领导人的萌芽,现在他实际上已出入军官俱乐部。这些都很有趣,而且别开生面。后来他谈起了核准参加军官考试的事。四月初,约阿希姆已是少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