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脱离险境的角度上看,真正糟糕的倒是他的理智是否真正谈得上已受到约束——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已不由自主,对安危抱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尽管对自己还没有完全置之度外。就他的躯体来说,他恨不得委身于这一片向他侵袭、使他越来越感到疲倦的一片混沌之中。但他已注意到自己的这种倾向,并对此沉思起来。“这是某一个登山后陷在暴风雪里而无法找到归途的人所遇上的一种典型的经历,”他一面努力往前,一面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用更清晰的表达方式。“谁以后听到我现在这样的经历,谁就会不寒而栗,不过他忘记了,疾病对患病的那个人竟能相互协调,彼此相安无事——按我的现状,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病。我感觉不灵敏,慈悲心处于麻痹状态,对自然界加在我头上的苦难已能逆来顺受,一点也不错……不过我得同这些现象作斗争,因为它们具有两面性,是异常模棱两可的;在评价它们时,一切视观点而异。如果你不想回家,它们就怀着善意,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然而像我现在那样还存在回家的可能,那就怀着恶意,非狠狠斗争不可。不过我不想回家;现在我心潮澎湃,我一点也不想回去,宁愿呆在这里,让冰凉的、有规则性的六角形晶体铺在身上……”
“咳,这算不了什么!”他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句话,并且停了下来。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感伤的意味,尽管有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抓向他的心,因而它痉挛起来,然后这颗心像过去赖达曼托斯向他宣布肺里有浸润病灶的那样,抵住肋骨怦怦地猛跳。他看出,既然他视挑战为自己的本分,而目前危险的处境都是咎由自取,他就没有权利说大话,作高姿态了。“不坏,”他一面说,一面感觉到他脸部的表情——也就是说,他脸上能作出表情的肌肉——已不再听心灵的使唤,一点也不能再现心中的情绪,恐惧也好,愤怒也好,轻蔑也好,因为这些表情都给冻住了。“现在怎么办?从斜坡滑下去,顶着风儿笔直向前走。不过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他继续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实际上已很细了,同时他又继续前进。“不过某种事必然会发生,我不能坐下来等待,不然,我就会被埋在规则的六角形晶体[9]之内,而塞塔姆布里尼呢,当他吹起小喇叭来找我时,会看到我蹲在这儿,两只眼睛像玻璃,一顶雪帽歪戴在头上……”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语,而且在胡说八道。他存心叫自己说些话儿,可是声音又提不高;他的嘴唇麻木不仁,他说话时索性不发唇音和辅音,这使他想起过去一段类似的生活经历。“别吭声,让自己走出这块地方,”他说,随后又加上一句:“依我看,你走错了路,头脑不很清楚。这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一件糟糕事。”
实际上,他已晃晃悠悠,感觉方面开始有些迷迷糊糊,于是朦胧而狂热地与它展开了斗争。当他发现自己又从平坦的道路上下来时,吃了一惊,不过震惊的感觉跟健康人的不一样。这一回,他显然在山坡向下倾斜处的另一侧,因为逆风从斜向吹来,他向下方滑行,尽管现在这样做是不适当的,但眼前却是最舒服的办法。“不要紧,”他想。“将来到了下面,我又会找到方向的。”他这样做了,或者他自以为这样做了——或者以为这样做不一定对头,也许还有更多的疑虑;后来,他对做还是不做开始抱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模棱两可的态度起了作用,他的抗争只是软弱无力的。对山上的病人来说,既疲倦又兴奋是一种家常便饭,要适应环境,就得使不习惯的东西习惯起来。现在,疲倦与兴奋这两种成分大大加强,再也谈不上对目前的处境采取一种理智的态度。此刻他的感觉同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谈话后不但十分相似,而且更加强烈: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同时又是醉醺醺的,兴奋得浑身哆嗦。这也许是为什么他企图以缅怀这些谈话来掩饰他懒于跟一种麻醉的意识作斗争的思想。即使他轻蔑地反抗“规则的六角形晶体会把他掩埋”这样的想法,他内心却在胡乱地嘀咕些什么,有的是清醒的话,有的是胡诌——那种督促他同那种可疑的感觉不灵敏的现象作斗争的责任感,只是代表肮脏的现世市民主义和非宗教的市侩主义的一种伦理观。躺下来休息的欲望和追求披着“感觉”的外衣悄悄地走进他的心房,他不由得把目前的暴风雪比之于沙漠中刮起的一阵沙风,它促使阿拉伯人伏在地上,把外套的头巾[10]一直披到头顶。所不同的只是他没有这种披风的头巾,而羊毛背心是不能套在脑袋上的,因此无法仿效。不过他已不是孩子,他已有许多见闻,相当清楚地知道冻死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汉斯·卡斯托尔普毕竟往前进发了,也就是说,他起步了。不过现在前进是否适当,前进的方向是否对头,或者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为妙(不过站住不动也不是办法),一时还看不清楚。从理论上看,现在挺进似乎不是时候;而从实践上说,汉斯·卡斯托尔普不久就看出,他脚下的一片土地有些蹊跷,也就是说并不是他费劲地从峡谷登上来的那个平坦的山坡,而这个山坡以后又非走过不可。平坦的地方很少,他转眼就又上坡了。显然,从西南谷口方向吹来的风暴威势凶猛,他的脚跟再也站不稳了。他好长时间辛辛苦苦地所作的挺进,看来是不对头的了。他在雪花旋舞的白茫茫的夜色中挣扎着前进,在冷酷无情、危机四伏的土地里越陷越深。
他以相当快的速度往下滑行,在平地滑了一会以后又上坡了,这个山坡是比较陡的。这个地方倒不一定是不对头的,因为到山谷去也必须先登上山坡。至于风向呢,它已显得变化无常;此刻它正好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背后吹来,他觉得这无异是一个福音。他伛着身子前进——这是因为风暴使他不得不折腰呢,还是因为阴沉沉的暴风雪在山坡表面,留下了软绵绵的一层白雪,才使他弯起身子往那里走去?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躺下来,而诱惑力又如此之大,大得恰如书本里的主人公遇到危险时作者所常常描绘的那样。诱惑的活生生的、现实的威力一刻不停地侵袭着他。它顽强地表现自己,要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坚持自己是个例外,宣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在紧迫性方面是无与伦比的——当然也不能否认,这种诱惑力原来就是来自某一方面的悄声细语:这是身穿西班牙黑色服装的某个人的灵感[11],衣服上有雪白的皿形领饰,他的思想和基本观点同一切阴暗的、有浓厚耶稣会气息的违反人道的种种观点密切相关;他还主张用拷问和笞刑,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此则深恶痛绝,不过他提出反对意见时总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这位先生真像一个手摇风琴的演奏者,总是大谈其所谓“理性”……
他头也不回地仍向前走,想循原路找到木屋所在的那个山坡。可是那条路再也没有踪影。要在山谷里辨明回院的方向,主要靠运气,而不是凭理智能办到的事。虽然他能在眼前看到自己的手,却无法看到滑雪鞋的尖端;如果再仔细瞧瞧,那么还会遇到更多的险阻,使他寸步难行:脸上满是雪,狂风是他的劲敌,它使呼吸急促、困难,呼气和吸气都很不顺畅,而且每时每刻迫使他气咻咻地回过头去。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这个人也好,那个人也好,汉斯·卡斯托尔普也罢,比他更强壮的人也罢,谁还能前进一步呢?他停了下来,气喘如牛,眨巴着眼睛,让水滴从睫毛上落下,而且把罩在身子前面一块铠甲上的雪花掸落。他觉得在这样的境遇下,要向前挺进是不明智的。
然而汉斯·卡斯托尔普终于挺立起来,把那想躺下来的诱惑力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挣扎着,又起步了。不管这样做是否适当,他终于做了自己分内的事。尽管冰雪越来越重地压在他的四肢上,成了他的负担,他还是向前挪动了身子。由于正面上坡太陡,只得沿斜面方向登上去,别的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不一会,他就登上山坡。他的眼皮痉挛着,要张开眼睛看望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他试了几次都不济事,因此再也鼓不起多大勇气来。偶尔他瞥见一些东西:拥在一起的云杉,一条小溪或一条沟渠,它那黑色的线条从积满白雪的两岸中间明显地衬托出来。现在,他又一次改变方向,往山下走去——这会儿他是顶着风暴的。这时,他在不远的前方有什么东西仿佛在飞扬的雪雾中浮动,原来那是住房的影子。
于是他停了下来,愤怒地耸耸肩膀,变换了雪橇滑行的方向。迎面扑来的逆风马上吹得他连气也透不过来,因而他又一次吃力地改变方向,以便喘过一口气,振作精神来对抗这个无情的敌人。他低垂着头,小心地一呼一吸,想能在逆方向顺利滑行,但事与愿违,他向前挺进困难重重,尤其是眼前看不清什么东西,呼吸又不很顺畅,因此十分懊丧。每隔片刻他不得不停下来,首先是能在暴风雪中喘上一口气,其次是因为他眨巴眼睛、垂下脑袋前进时,在灰濛濛的雪野里一无所见,必须时刻提防自己会不会撞上树木或者由于地上的障碍物而摔跤。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扑向他的脸,在脸上融化、结冰,它们飘向他的嘴,他稍一尝到它们湿漉漉的滋味,它们就消融了;打到他的眼皮时,眼睛抽搐一下就闭上了;飞向他的眼睛,他的视线则被阻挡住,使眼睛失去了它们的功能——由于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视野像蒙上一层面纱,眼睛发花,视觉几乎完全消失。眼前是一片虚无世界,是一片打着白色旋涡的虚无世界,他在非看不可的情况下睁大眼睛往里面看。偶尔有幽灵般的阴影在现实世界里显现:一株矮松,一丛云杉,还有他刚才滑行而过的那间干草木屋的微弱侧影。
看到这个景象,他心里多么宽慰呀!他不顾一切险阻顽强奋战,现在终于看到了房舍,这表明住人的山谷已离此不远。也许那边有人住着,也许他可以进去躲避一下已接近尾声的暴风雪,必要时还可以问路要求指导,如果这时暮色已笼罩下来的话。他向因风雪而变得昏暗的天空里经常消失不见的梦幻似的房舍滑去,同时还得顶住风雪费了好大劲儿努力登上山坡,才能到达目的地。可是一到门前,看出这间屋子原来就是他所熟悉的茅屋,也就是屋顶上石块累累的干草小屋,他不觉又愤怒,又震惊,又恐惧,只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他东绕西弯,精疲力竭,又回到老地方来了。
这可不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在飞舞的雪花面前,什么也看不清,它在天空打着旋涡,看去满天都是,似乎不是飘落下来的。刺骨的寒风吹得他的耳朵阵阵灼痛,他的四肢麻木了,两手也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手里是否还撑着木杖。雪吹到他的领子后面,淌在背上融化了;有时也落在他的两个肩胛上,而且在右侧身子积聚起来。看来,他会像手里紧握木杖的雪人那样冻僵在这块地方。不过这一切逆境他都能相当顺利地度过;要是他掉过头来,情况就更糟了。回家是一件艰巨的任务,现在他想动身,也许不容再踌躇了。
这真是活见鬼。汉斯·卡斯托尔普冻僵了的嘴唇里发出了几声狠狠地诅咒。他打量了茅屋周围的方位,确定他是从后面这条老路来的,因而据他估计,他已整整浪费了一小时光阴而一无所获。可是这种情况也同书本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你在周围跑来跑去,心力交瘁,自以为有一个确定的目标,结果愚蠢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像周而复始的年份一样。你逛来逛去,可家里找不到。汉斯·卡斯托尔普以某种满意的心情——满意中难免带几分恐惧——看出了这一传统性现象,一想到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竟丝毫不爽地发生在他目前个人的特殊场合上,不禁惊异而愠怒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刚开始上山,就发生了他意料中的事:下起暴风雪来了。简而言之,这是这样一种暴风雪,它长久威胁着人们——倘若“威胁”这个字眼可以用在盲目无知的自然界的威力上,这种威力并不存心毁灭我们(这个相对地说是比较舒适的),而是在我们身旁发生时对我们的命运极其可怕地漠不关心。“妙呀!”汉斯·卡斯托尔普想,同时站停下来,那时第一阵风吹到飞舞的雪花里,并且打在他的身上。“这是一种气流,它吹到骨髓里来了。”确实,这种风非常厉害,大地上寒气凛冽,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度;可是只要空气不怎么潮湿,而且像平时那样凝住不动,就难以觉察到这种寒气,还感到相当温暖哩。然而风一大,就像一把刀那样割在肌肉上;如果刮的是现在这样一阵风——第一阵扫过来的风不过是前奏曲——那么七层毛皮也不足以保护四肢免受冷入骨髓寒气的侵袭。汉斯·卡斯托尔普没有披七层毛皮,穿的只是一件羊毛背心,要不是这场风雪,他穿这样的衣服已绰绰有余,如果一丝太阳光露出了脸,他甚至觉得还是个累赘呢。不过风是从后面偏向一侧的地方吹来的,不宜转过身去让它扑在脸上。这个如痴如狂的青年考虑到这一点,同时心里又混杂着藐视一切和“哎,怕什么!”那样的感情,于是仍旧在三三两两耸立的枞树间一直向前挺进,企图横越这座他视为目的地的山峦。
那间荒僻的仓屋可望而不可即,门是锁着的,无法进入。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决定暂时在这儿待一会,因为屋顶向前伸出,看来似乎可聊作藏身之所,而小屋面向山峦的一侧则确实可以避风雪,这点汉斯·卡斯托尔普已经看出来了。于是他的肩胛靠到树干做成的板壁上,由于滑雪鞋很长,他的背无法倚在上面。他把滑雪杖扔到身旁的雪地上后,就斜倚在墙头上,两手插在衣袋里,把羊毛衫的领子翻得高高的,利用跨在外面的那条腿撑住身体的重心,让那个昏昏沉沉的脑袋靠在木板墙上,闭起眼睛。不过他又微微张开了眼睛,顺着肩胛朝峡谷对面的巉岩峭壁不时瞥上一眼,它在昏暗的雪雾中有时隐约可见。
他在埋在雪中巉岩累累的山丘之间滑行,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山丘后面有一个斜坡,接着是一片平地,以后又遇上一座大山——它的峡谷和隘口都铺上软绵绵的一层雪,看去多么诱人,走向前去似乎也很方便。不错,远方和高峰以及愈来愈展现一片新异境界的沉寂,对汉斯·卡斯托尔普有一股十分强烈的吸引力。他冒着推迟回院的风险继续向前迈进,来到更加荒僻冷静、神秘莫测以及险象环生的地方。天空过早地黑了下来,越来越深的暮色像一块灰色的面纱那样笼罩着大地,他内心不由紧张起来,后来由紧张不安而转为恐惧。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前进。这种恐惧使他意识到: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暗暗存有这样一条心,有意让自己迷失方向,忘却山谷和村落的方位,而这一切现在却遂他的心愿而达到了目的。不过他也明白,如果他立刻掉过头来往山下的方向滑去,他就会很快到达谷地,即使那里离山庄疗养院可能很远;这可太快了。他回院的时间还太早,他的时间还没有充分利用。另一方面,如果暴风雪突然来临,他也许会一时找不到回家的道路,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尽管他对大自然威力确实十分害怕,使他内心忐忑不安,他还是不愿过早地溜走。他的态度跟运动员不怎么相同,因为运动员只有明白自己是大自然的主宰时才对它介意,他采取预防措施,聪明者应当随机应变,能屈能伸。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想的,却只能用一个字眼来表达:挑战。这个词也许包含着责备的意味,即使——或者“尤其是即使”——这种适合于他个性的亵渎神明的感情同这许多出自内心的恐惧密切相关。然而有一点,人们在思考过程中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即对长年在这里的环境中生活的年轻人和年轻男子来说,他们的灵魂深处会积聚起一些东西来,或者如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位工程师所说,“累积”一些东西,而日后有一天,他们会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原始的感叹:“哎,怕什么!”或者“来就来吧!”总而言之,是一种挑战和对审慎的抗拒。就这样,他穿着那双滑雪鞋滑向下坡,以后继续在一个山坡上前进。山坡上离下一座山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木屋,也许是堆干草的小屋或者牧人的茅舍。木屋的屋顶石块累累。下一座山的山脊长满了猪鬃般的棕树,在它后面,高高的山峰耸向云雾缭绕的天空。他前面的岩壁十分陡峭,长着零零星星的几丛树林,但看去要向右面绕个弯,再往斜坡爬上一段路,才能到达岩壁附近,一到那后边,就能看清远方是些什么景物。汉斯·卡斯托尔普往这条路探索,他先滑过有茅屋的那片田野,再进入一个相当深的、自右至左倾斜的峡谷。
目前他的处境相对地说是舒适的。“我就可以这样整夜站着,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他想,“只要我常常调换两条腿,也就是说交替地把身体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就可以了。在这中间,我当然可以活动一下身子,这是少不了的。即使身体的外部冻僵了,活动以后内部就会产生热量,因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走过了小屋,又回到小屋来,长途跋涉并没有枉费精力……‘绕来绕去’,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妙吗?一般人不用这个字眼,这词儿不很通用。就我而言,我却擅自用了这个字眼,因为我头脑里并不怎么清楚。不过依我看来,就其本身来说却是很不错的词儿……我熬过来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飞雪,漫天大雪,难以驾驭的大雪,很可能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即使只落到天黑,也已经够糟的了,因为一到夜里,就又有绕来绕去的危险,在周围绕来绕去的危险,这种危险同暴风雪的危险一样大……看来甚至已是黄昏,大约已有六点钟了——原来我绕来绕去混日子已有这么多时间了。那么究竟有多晚了?”他看看表,可是他的手指冻僵了,不容易从衣袋里摸出来。终于他掏出了有花押字的猎用金表,它在这个荒僻的地方生气勃勃地、克尽厥职地发出滴滴答答的走动声,像他本人心脏的跳动一样:胸膛里这颗动人的心正散发出有机体的温暖……
他继续驾着雪橇咔嚓咔嚓地向前滑去,沿着森林的边沿,滑过山坡上一层厚厚的雪地,冲进下面雾气弥漫的一片地方,然后再向上漫无目标地、从容不迫地滑行。这时他又来到一片不毛之地——空旷,地形起伏,植物稀少;只有几株矮松黑沉沉地挺立在那儿。地平线上参差的景物,酷似沙丘上的风光。汉斯·卡斯托尔普站在那里品味着两者的相似之处,十分满意地点起头来。即使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他四肢容易打战的倾向,以及兴奋和疲劳混合在一起的那种奇特的陶醉感,他也能怀着好感而予以忍受,因为这一切使他亲切地想起海滨的空气也会产生类似的作用,海滨的空气既能像一条鞭子那样打在身上使人清醒,同时也像催眠药那样令人沉醉。他觉得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十分惬意。他前面无路可通,后面也没有一条可以把他带回出发地的道路。山里原来设置标杆之类的东西,指明人们在雪里走路的方向,但他故意置之不理,走了一阵后就不愿再受这些东西的约束。他想起了向他吹奏警号的男子,而且觉得这样一来,似乎有愧于他对冬天的原野所抱的态度。
已是四时半了。真见鬼,一切都几乎同暴风雪发作以前差不多。他能相信,他兜圈子的时间总共只有三刻钟光景吗?“在我看来,这段时间可长哩,”他想。“看来,绕来绕去是很花时间的。不过五点钟或五点半,天照例会黑下来,这样的事实不会改变。如果早些时候暴风雪能及时停止,我是否还有必要再转来转去呢?我真想喝上一口波尔图葡萄酒,让我提提神。”
汉斯·卡斯托尔普挺直身子,伸开双臂,让一些雪花飘落在他的袖子上。他以大自然业余研究者的鉴赏家的眼光观察它们。它们看去是形状不定的小片,可是他以前曾不止一次用倍数颇大的放大镜看过这类东西,十分清楚它们是由一些纤细而极其规则的珍奇的小东西组成的——它们像珠宝,像星形勋章,也像金刚石饰针,连最能干的宝石匠也不能加工出比它们更精细、更巧妙的作品来。不错,这些漫山遍野的雪,这些沉甸甸地压在树上的雪,这些在他脚下踩着的雪,它们是那么轻,那么松软,那么洁白如粉,使他不禁联想起故乡海滩边另一种类似的东西,也就是砂粒。大家都知道,雪不是砂石的小颗粒构成的,它是由无数形状规则、形态复杂凝结成晶体的水粒聚合而成,这些水粒也就是作为生命原形质、植物生命和人体起源的无机物质的水粒。这些数不清的星状小颗粒富有魅力,肉眼无法看出它们隐秘而细微的瑰丽之处,而它们彼此之间也千差万别。人们始终怀着无穷的创造性的兴致研究雪粒的变化和极其精细的结构,它始终具有同一的基本形态,即等边等角六角形。可是每一粒雪(它们都是天寒地冻的产物)都极其规则,整齐;不错,它们都是神秘莫测的,非有机的,和生命格格不入的。它们太规则了,适合于生命的任何物质从来没有规则到这样的程度,生命对它那一丝不苟的形态感到战栗,生命把它看成是致死的因子,有一种死亡的神秘感。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自己才懂得,古代的寺庙建筑师在廊柱的配置方面为什么故意地、暗暗地排列得不是百分之百的对称。
他本来随身带着一瓶逢场作戏的饮料——仅仅只有一瓶而已。这种饮料装在扁平的瓶子里,是山庄疗养院卖给出门的人们的;当然,它们并非供私自在荒山的冰天雪地里漫游而且准备在这样的环境下过夜的病人饮用。如果他的意识清醒些,他必然会对自己说:要是他还想回家,喝酒几乎是最糟糕的主意。他喝了几口后,心里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因为酒性立即发作,发作的程度与他上山第一天晚上喝库尔姆巴赫啤酒时一样;当时,他对塞塔姆布里尼信口开河地说些鱼酱汁之类的话,从而触怒了他。也就是这位作为教育家的洛多维科·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甚至能用目光驯服放肆的疯子,使他们恢复理智;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仿佛从空中听到他那悦耳动听的“小喇叭”声。这种声音是一种信号,说明这位滔滔不绝的教师爷正迈着大步向他走来,将这个挨苦受难的弟子和“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从如痴如狂的境界中拯救出来,并且领他回家……这自然是纯粹的胡扯,原因仅仅在于他喝了藏在身边的波尔图葡萄酒。因为首先,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根本没有小喇叭,而只有一架手摇风琴,用一只木腿架在路面上,一面熟练地演奏,一面用充满人道主义的眼光往上望着屋子;其次,意大利人对汉斯的遭遇既一无所知,也没有亲眼目睹,因为他已不住在山庄疗养院,而是住在做女人衣服的裁缝卢加契克家一个储藏室般的摆水瓶的小房间里,上面就是纳夫塔那铺满绸布的斗室。再说,他也没有权利和理由对此进行干预,远不像谢肉节之夜一度插手过的那样,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也像现在那样如痴如狂,神志沮丧。他那时正将铅笔,也就是普里比斯拉夫·希佩那样的铅笔,还给有病的克拉芙吉亚·肖夏……当时的“处境”又是怎样的呢?倘若要置身于那样的处境中,他就不得不躺下身子,而不是站着,以求这个字眼获得它确切而正式的含义,而不仅仅是一种隐喻。“横躺着”——这就是山上多年老病人所遇到的处境。难道他不习惯于在户外的冰雪与寒气中躺下身子,夜里如此,白天也如此吗?他正准备躺下来,忽然头脑里闪现一个念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领子,要他直挺挺地站起来):刚才他那有关“处境”方面的啰啰嗦嗦的内心独白,乃是波尔图葡萄酒引起的结果,而书本中的人物喜欢常常躺下来睡觉的某些扣人心弦的典型描写(这与他个人无关),也是原因之一。关于他们爱好躺下来睡觉的种种文字游戏和似是而非的论点,一刹那使他晕头转向。
此时太阳的位置已难以辨认,因为它已被雾气重重围住。在他身后他所望不见的山脉一角的山谷出口处,乌云密布,雾霭越来越浓,而且似乎在升腾。它看去像雪一样,更多的雪——似乎去赶什么紧急的任务:看去要下一场暴风雪了。真的,一小片、一小片雪花已经飘落在雪积得相当多的山坡上。
“刚才的主意不对,”他承认了。“波尔图葡萄酒喝不得,只喝了几口就叫我的头脑发胀,胸口发闷,我的思想也胡里糊涂,还说起无聊的俏皮话来。我不能相信它们——不但不相信第一个念头,就是批判第一个念头的第二种想法也不能信,这真不幸啊。‘Son crayon’![12]这一场合下指的是‘她的’铅笔,而不是‘他的’铅笔,法文里只能用‘son’,因为‘crayon’是阳性名词,其他的只是俏皮话而已。我不想再纠缠这种事情了!有的事倒比这个要紧迫得多,例如我撑住全身的左腿使我油然回想起塞塔姆布里尼那架手摇风琴的木腿,他经常在路面上向前弯起膝盖,让琴儿摆动,而且走近窗下,摘下天鹅绒帽子伸出手去,让窗口的姑娘在帽子里扔些什么。同时似乎有谁用两只手硬是拉着我,要我在雪地上躺下。正好相反,只有活动一下才有帮助。我得活动活动,来惩罚那波尔图葡萄酒,让木腿变得软一些。”
现在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他是午饭后就启程的,原想避开午饭安静疗养的一部分时间和吃茶点的时间,趁天黑之前回院。想到自己还有好几小时可以在野外漫游,欣赏大自然瑰丽的景色,他心里非常愉快。他的马裤袋里还有几块巧克力,在马甲袋里则有一小瓶波尔图葡萄酒。
他挪动身子,让肩膀不再顶住墙壁。可是当他一离开仓屋往前跨一步时,风却像镰刀那样向他脸上刮来,把他赶回护身的墙头旁。毫无疑问,那个地方是他目前不得不将就的栖身之所,他可以任意变换姿势,让左肩抵住墙头,用右腿支持身子,并且使左腿动几下,活活血。在这样的天气下,谁也不会离开屋子的,他想。出去适当散散心是容许的,可不能外出猎奇,而且别跟风暴打交道。你得保持安静,让脑袋垂下来,因为它一度曾经是那样沉重。墙壁挺好,木梁里似乎还散发出一些热气,如果这里还谈得上什么温暖。这是木头潜在的热气,也许这只是我主观上的感觉……唉,那么众多的树木!咳,生物的生机勃勃的气氛!它闻起来多香!……
他看到身后侧面和下方的针叶树,于是又朝那边滑去。他用很快的速度就来到积上厚厚一层雪的一丛枞树前面,这些枞树呈菱形,仿佛是从斜坡上雾气弥漫的森林里延伸出来而耸向空间的一脉分支。汉斯在它们的树枝底下休息一会,抽起一支烟来。周围极为静谧,而且荒凉无比,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显得紧张而透不过气来。但他由于能征服它们而感到自豪;他居然有资格闯到这个天地里,倒是挺勇敢的。
这是一个公园。公园位于他似乎站着的阳台下面。它是一个广袤的、郁郁葱葱的花园,有许多阔叶树,如榆树,悬铃树,山毛榉,槭树,白桦树等,它们的树叶有的浓,有的淡,枝繁叶茂,焕发出鲜艳灿烂的光泽,树梢则发出轻轻的沙沙声。空中吹起了一阵和煦而润湿的微风,风中夹着树木发出的芳香。下了一场暖洋洋的骤雨,但一会儿雨过天晴,阳光普照。抬头望去,可以看到高高的天际都是光彩夺目的雾雨。多美呀!唉,故乡的呼吸,平原的芬芳和丰盛,已好久没有领略了!空中鸟语啁啾,有温馨而甜润的笛音、啭音、咕咕的叫声、滴溜溜的啼声,还有如泣如诉的调子,但鸟儿却一只也见不到。汉斯·卡斯托尔普微笑起来,怀着感谢的心情吐了一口气。但景色还有更美的呢。一条彩虹横贯长空,它鲜艳夺目,澄澈清丽,七种不同的颜色放射出润湿的光辉,像彩油那样注入在一片茂密而熠熠发光的葱绿中。这时又仿佛听到了音乐声,像是伴有笛子和提琴的竖琴声。蓝色和紫色融在一起,蔚为奇观。后来,各种色彩魔幻似地渐渐朦胧起来,又改变颜色,以新的姿态出落得更加美丽。几年之前有这么一回事:汉斯·卡斯托尔普有一次有幸出席一位享有声誉的歌唱家的演出,他是意大利的一名男高音,从他的喉咙里涌出了既浑厚有力、又悦耳动听的声音,人们都为之倾倒。他发出一个高音后让它保持着,一开始就很有魅力。后来,充满激情的和谐的声音随着每一瞬间逐渐展开,声音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放射出动人的光彩。以后声音像一阵一阵烟云似地减弱了,听众却不知不觉,而最后一个声音也行将消失;人们认为,他的歌喉里闪出了最后一道华光,但是不然;他还发出也许是最后的一个音来,这时空中荡漾着一种无比美妙、催人泪下的余音,人们心醉神迷,从人群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响声,像是在提抗议。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也不禁抽咽起来,因而现在在他眼前变化的景物,又愈来愈美地展现了。他面前浮现一片湛蓝……雾雨消失了,海洋横在他的面前——这是南方的海洋,海水是深蓝色的,反射出银色的闪光;还有一个异常美丽的海湾,一侧是通海的,雾气弥漫,另一侧是远方群山环绕,山峦的轮廓在远处呈现朦胧的蓝色。海湾中间有小岛,岛上棕榈树耸立,还可看到柏树丛间一座座白色的小屋在闪光。哦,哦,够了,对于这明媚的光,碧澄澄的天空,阳光闪耀、生气盎然的水面,人们看了该是何等快慰,又该感到多么惭愧!汉斯·卡斯托尔普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也从未见到类似的场面。他在休假旅行时几乎没有问津过南方,他熟悉那边波涛汹涌、水色苍白的海洋,对它怀着稚气的、沉重的感情,但从没有到过地中海、那不勒斯、西西里或希腊。然而他都记得。不错,他又以十分奇特的方式重新认识了它们,这使他兴高采烈。“哎,对呀,事实确是这样!”他内心发出一声呼喊,仿佛他眼前显现的那种阳光般叫人振奋的幸福感,以前一直秘密地藏在心底里,没有宣泄出来。这里的“以前”已是遥远的过去,远得看不到边际,像左面敞开胸脯的大海一样,那边,与水面接界的天空显出一片柔和的紫色。
吸引他的树林位于山谷的另一侧,他不由自主地滑了过去。盖着松松软软白雪的地面在山峦的一侧向下凹陷,他朝那个方向滑近时就看得清清楚楚。树林一直往下生长,两侧的斜坡十分陡峭;地面的皱褶像一条狭径那样通到山腹中。这时汉斯的雪橇又顶部向上。这里的土地隆起,要不了多时,两侧就没有妨碍他攀登的阻挡物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又能在广漠的山坡里任意驰骋,往高入云霄的山巅进发了。
地平线很高。汉斯从高处俯视下面的海湾,远方的景物似乎也随着升了起来。周围群山环抱,山前的丘陵地带长着一些树木,山丘一直伸到海里。它们与汉斯住处的视野中央形成一个半圆形,并且一直往前伸展。这里是岩石嶙峋的海滨;他蹲坐在阳光照暖的石阶上,前面的一块沙地往下通向一个平坦的堤岸,沙地的石级上长满了苔藓,还有几丛低矮的树林,卵石累累的海岸和芦苇丛生的地带,形成了蓝色的海湾、港口和湖泊。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这块可以到达的海滨高地和一直通往岛屿与船只频繁往来的海洋的欢乐的盆地,远远近近都有人住着:男人和女人们,太阳和大海的儿女们,都到处在活动,到处在休息,他们都是一些头脑清醒、精力充沛的漂亮青年人,看到他们真叫人高兴。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整个心灵都敞开了,而且满怀着爱,但其中不无痛楚。
在右面相当远的地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丛树林。他向那个方向前进,想看看除了这片白茫茫的超现实世界外,究竟能不能看到现实的目标。他急匆匆地滑向那边,一点儿也没有看清有一片洼地。炫目的白雪使他看不清地形。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他眼前变得模糊起来。障碍物完全意想不到地横在他的面前。他只得向下坡方向滑去,眼睛无法辨别山坡的倾斜度。
小伙子们都在戏弄着马儿,把手按在马鞍的手枪皮套上奔跑着,他们身边的马儿一面嘶叫,摇晃着脑袋,一面在奔驰。对于难以驯服的马,他们用长缰绳牵着;有的马没有马鞍,脚踵上不包铁皮,他们就干脆骑在上面,抽打它们的胁腹,把它们赶到海里。骑马青年们背上的筋肉在被阳光晒成紫铜色的皮肤下一动一动,他们相互的招呼声和对畜生的吆喝声听来很有魅力。在一个像山湖那样反映出海岸并且深入内陆的海湾旁,有一群姑娘在跳舞。有一个姑娘在那边坐着,后脖子的头发高高地挽成一个发髻,看去特别可爱;坐时她的脚搁在地面的一个小坑里,吹起一支牧笛,两只眸子越过游动的手指望着她的同伴们——她的同伴们穿着又长又宽的衣服,有的嫣然含笑,独自款款而舞,有的成双成对,依偎在一起翩翩起舞。吹笛子的少女身穿白衣,背部显得十分苗条,吹笛子时她的胳膊摆动起来,腰身看去有些圆滚滚的。她后面还有一些别的姑娘,有的坐着,有的聚在一起站着,一面看人家跳舞,一面悄悄谈话。再远一些的地方,年轻人在练习射箭。年长的人们教那些技术还不怎么熟练的鬈发小伙子们如何上弦,并和他们一起瞄准,箭呼呼地射出去时,小伙子的身子往后跌跌冲冲地倒去,长者就连忙笑着把他们扶住。看到这幅景象,真感到欢快而亲切。另一些人在钓鱼。他们趴在海岸扁平的岩石上面,跷起的一条腿在晃动,把钓丝投在海水里,一面悠然自得地跟身边的伙伴闲聊;对方坐在倾斜位置上,伸长身子把诱饵远远抛在水中。另外有人忙着把一只尚未下水的船——船上有桅杆和帆架——拖呀扛的推到海里。孩子们在防波堤间嬉戏,并且发出叫喊声。一个年轻的娘儿伸手伸脚地躺着,她眼睛朝上,一只手把身上的花衣服一直高高地撩到两只乳房中间的地方,另一只手向空中伸去想摘取一只带叶子的果实,可是另一个臀部很小的姑娘仰起了头,伸出手臂开玩笑似地抓住这只果子不放。有些人倚在岩洞里,有的在海水边欲前又止,同时叉起两只手抱住肩膀,让足趾尝尝海水冷冰冰的滋味。一对对情侣沿着海滩漫步,小伙子的嘴贴在姑娘的耳边说知心话。一群长毛山羊在一块块扁平的岩石间跳来跃去,而牧羊人则站在一块高地上看守着,他的一只手搁在臀部上,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一顶帽檐向后翘起的小帽子盖住他那棕色的鬈发。
他继续前进,越走越高,直到天边。有时他拿起雪橇木杖,将木杖的末端戳在雪里,眼看着木杖抽出来时出现了一个洞,洞底露出蓝色的光线。这使他十分高兴,他久久站在那里,一再考察这个小小的光学现象。这是高山深谷一种奇特而柔和的光,呈青绿色,像冰那样的明净,但底部却有阴影,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魅力。这使他想起某双眼睛的光泽和色彩,那是一瞥足以决定他命运的斜睨的眼睛,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从人文主义立场出发,曾轻蔑地称之为“鞑靼人细长的眼睛”和“草原狼的眼睛”——这双眼睛以前曾看到过,以后又不可避免地重新找到:是希佩和克拉芙吉亚·肖夏的眼睛。“很好,”他在万籁俱寂中小声地说。“可别折断了它;c’est à visser,tu sais. [8]”在内心中,他听到自己后面有人提出悦耳的警告声,要他理智些。
“太动人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动地想。“这多么令人愉快,多么讨人喜欢!他们是多么美丽,多么健康,多么聪慧,又是多么幸福!他们不仅外表美,内心也是一样,既富有智慧,又惹人爱。使我感动,并使我眷恋不已的,是他们的生命赖以为基础的精神,或者我可以说,是某种情爱,他们就是这样水乳交融地生活在一起!”这里,汉斯指的是这些阳光下的青年们所显示的深情厚谊和相互之间平等的礼仪,这是他们互相表示的一种朴质的尊敬,尊敬后面蕴含着微笑,由于彼此之间情投意合,这种尊敬就十分清晰地到处表现出来了。他们有些人甚至显示出某种尊严和庄严,但表面上仍明朗而欢快——这仅仅是一种无可言喻的精神力量,严肃而不阴沉,所作所为都有理有节,当然也不是不讲礼仪。瞧!那边的一块长满苔藓的圆石上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身穿袒胸露肩的棕色服装,正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路过的人都以一种特异的姿态同她打招呼,这种姿态集中地体现了这里人们潜在的普遍风貌:小伙子们走向这位母亲时,迅速地、一本正经地在胸前叉起两只胳膊,笑吟吟地颔首;少女们屈膝示意,有几分像屈膝礼,仿佛有人去教堂做礼拜时经过祭坛面前轻捷地欠身施礼。她们也向她点头致意,可是比起男子们要热情、欢快得多,完全出自一片真心。她们的姿态既真诚,又亲切。温文的母亲一面伸出食指捏自己的乳房,让婴儿吃奶更加方便些,一面抬头莞尔一笑,向对方表示敬意,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在眼里,不由心花怒放。他看了还不觉得满足,因而惶惑地扪心自问,他这样观望是否容许?自己这么卑下,丑陋,粗野,又不是他们的一员,是否有资格偷看这群阳光下生活的人们一番欢乐升平的景象,他这样做会不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有一天,他挣扎着登上山坡的某一个地方,两条腿沾上粉状的白雪;这座山坡像罩上一层雪白的床单,断断续续有许多越来越高的石阶。汉斯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看来,这些石阶无路可通。它的高处与天际相接,天际也像高山上那样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人们看不清两者的接壤处。这里看不到山顶和山脊,汉斯·卡斯托尔普努力攀登的地方,是一片迷濛的虚无世界,而他后面的世界和有人烟的山谷则很快地消失,再也不能看到,同时也再无法听到那边发出的声音。因此他感到非常孤单,而且惘然若失(而这正是他所企求的)。这种孤寂感和失落感非常深,他不禁不寒而栗,而这却是勇气的先决条件。“Praeterit figura hujus mundi,”[7]他用拉丁文自言自语,这句话不合人文主义精神,它原属于纳夫塔的语汇。他站着环顾四周。他到处看不见什么东西,只看到一片片雪花从白色的天空飘落在白色的地面上,而周围则是莫可名状的静寂。当他极目向白茫茫的一片望去时(这使他眼睛发花),他感到心潮澎湃;由于登高,他心头怦怦乱跳。——在爱克司光室里,他曾亲眼看到过心脏肌肉组织在喀喇作声的荧光下所呈现的动物形态和跳动方式,当时他的心头也许有某种亵渎神灵之感。他的心绪骚动起来;他对自己的心脏、对人体搏动着的心脏不免有一种单纯和虔敬的亲切感,在这冰天雪地的空旷的高山上,心里怀着疑问和不解之谜。
这真是一种无谓的想法。这时有一个俊美的男孩正好离开同伴们,叉起双臂坐到他的下面来。孩子满满一脑袋头发向横侧分开,额头露出的头发一直披到太阳穴上。他不是郁郁不乐地或任性地,而是随随便便地离开他们坐到一旁来的。那孩子看见汉斯,便抬头把视线转到他身上来。孩子的眼睛偷偷地在那位窥探者和海滩的景物之间游移。忽然,他的目光越过汉斯的脑袋投向汉斯身后的远方,刹那间,他那漂亮、线条分明而有些稚气的脸上顿时收起了众人共有的那种亲切而彬彬有礼的笑容——不错,他的眉毛没有皱起,但神情十分严肃,像一块没有表情又莫测高深的顽石,冷峻得像死神,情绪还不怎么稳定下来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大惊失色,同时心中也不无某种捉摸不定的预感。
在这里,没有人为这位冒失的青年吹起报警号。这个人除非就是塞塔姆布里尼,他曾望着汉斯·卡斯托尔普消失的背影拱起两只手掌当话筒。可是汉斯有的是勇气,与大自然心心相印,他不再理会背后的叫唤声,正如他在谢肉节之夜并不理会他背后响起的脚步声一样。“Eh,lngegnere,un po’ di ragione,sa!”[5]嘿,一点不错,你这个满口理性与叛逆的好为人师的撒旦!他想,不过我很喜欢你。你虽然是一个爱说大话和弹奏手摇风琴的人,可是你与人为善,你的心地比一般人好,同那个身材矮小、口齿尖利的耶稣会会士和恐怖主义者[6]相比,我更喜欢你。那个人戴着一副亮光光的眼镜,为西班牙式的拷问和笞刑辩解,尽管你们两个人争吵起来时,他差不多总是对的……你们的说教震撼了我可怜的灵魂,仿佛中世纪传奇中的神和魔鬼……
汉斯也往身后看看……由圆筒形石材建成而没有台石的巨大石柱在他后面高高耸起,在接缝处长满了苔藓。这是神殿大门的石柱,他正坐在敞开而有石阶的下层建筑的中央。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站了起来,从斜角方向走下石阶,进入下面幽深的拱路;后来又走到一条铺砖石的街道,这条街道一会儿又把他带到新的廊柱式入口面前。他也走过了这块地方。此刻,神殿就呈现在他的眼前。它十分巍峨,由于风化呈灰绿色,前额广阔,阶台陡峭。前额用极其坚实、又矮又粗的石柱支撑着,石柱呈圆锥形。有时在圆柱形石材的接缝处雕出了沟纹,从横向稍稍凸起。汉斯·卡斯托尔普花了好大力气,才登上高处的石阶,最后到达了石柱林立的场所。他有时甚至用手攀登,走时气喘吁吁,胸口也愈来愈闷。这块地方很深,他仿佛在淡蓝色的海滨边的山毛榉丛林里漫步。他尽力绕弯抹角不让自己在中央处走,然而走来走去仍旧回到中央的地方;此刻,他置身于一列列石柱分开处一群石像面前。台石上有两个女人的石像,她们看去是母女俩:一个坐着,年纪较大,也较为尊严,表情柔和,像一个女神;但眼睛里没有眼珠,双眉略带感伤,穿的是一件有很多皱裥的短袖束腰长袍和上衣,她那端庄大方的波浪形头发用面罩遮住。另一个是女儿的立像,由母亲的石像拥抱着,女儿脸儿是圆圆的,手臂和手都隐匿在上衣的皱裥里面。
一句话: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这里的高山上勇气十足——如果说勇气在大自然面前并不意味着麻木和不动声色,而是意味着有意识的献身和出于对自然的亲切感而萌发的一种战胜死亡恐惧的感情。——是对自然的亲切感吗?——确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他那狭小的、文明人的胸膛里,怀着对大自然的亲切感;这种感情与他近来看到滑雪橇的那些愚夫蠢妇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自高自大的感觉相互关联,这使他意识到有一种比躺在凉廊里更深、更厉害、但没有那么奢侈的寂寞已经合适地和合乎希望地出现。他曾在那里远眺,看到了云雾缭绕的高山和飞舞的风雪,对自己倚在凉廊舒适的护栏上打呵欠而引以为耻。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既不是一个运动迷,生性也不爱体育活动——,他才学习起滑雪来。如果说伟大的自然界和大雪纷飞的死一般的静寂对他来说都神秘莫测——对文明人的儿子来说,肯定是这样的——这也没有错,因为好久以来,他在山上一直感到自己的心灵里有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同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的谈话也是神秘莫测的,它会引到一条冒险的、十分危险的路上去。如果我们要谈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冬天大自然所怀的亲切感,那么指的是这个意思:尽管他对大自然有一片虔诚的敬畏感,他却觉得自然界是披露他内心复杂思想的适当舞台,同时对一个有责任为Homo Dei的状况进行省察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也是一个合适的居留之所。
在细细观看立像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情由于某些潜在的原因变得更为沉重,同时还深感焦虑不安。他好容易鼓起勇气绕到这两座像后面,走过以下两列石柱所在的地方。在他面前,神殿的金属门开着;往里细细一瞧,这个可怜的青年差点儿折断了膝盖骨!原来有两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在里面烧得很旺的火皿之间忙着干某种极其可怕的事儿:她们头发蓬乱,半裸着身子,两个像巫婆般的乳房耷拉下来,乳头有指甲那么长。她们在一个盘子上肢解一个婴儿,用两只手把婴儿的皮肉撕开,凶相毕露,但不作声。汉斯·卡斯托尔普眼看婴儿柔软的金发沾上了鲜血,而魔女则把肉一口口吞下去,脆脆的骨头在她们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鲜血从她们丑恶的嘴唇淌下来。汉斯·卡斯托尔普顿时浑身打战。他想伸出手来捂住眼睛,但办不到。他想逃走,但逃不了。她们在干这件残忍的勾当时已经看到了他,向他挥舞血淋淋的拳头,低声地咒骂着,骂的话极其下流淫猥,用的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家乡的方言。他感到恶心;他从来没有这样恶心过。他想没命地拔脚溜走,但刚一挪动了脚,身子一侧就撞到石柱的根部——就这样,他发觉自己原来仍躺在雪地的仓屋外,一只胳膊撑在墙头,头枕在胳膊上,两脚在滑雪鞋里向前伸出,对刚才看到的景象还心有余悸,耳畔还依稀听到魔女可怕的低语声。
不,这个无限寂静的世界一点也不好客。它让来访者冒上一定的风险;实际上,它并不接待他,欢迎他。客人闯入时,它只好勉强容忍;不过看到了客人,它总抱着冷峻的、不怀好意的态度,并使他感觉到原始的自然力有一种无声的威胁,不仅富有敌意,而且十分冷漠,能置人于死地。文明人生来与这种粗野的自然力格格不入,对自然的伟大之处在感受方面要比野蛮人深得多,野蛮人从小同自然界接触,而且生活在它的怀抱里,过从甚密,日以为常。野蛮人对自然几乎并无任何“宗教敬畏”心理,而文明人则高扬起眉毛,对它满怀敬畏之心,这种感情在文明人的心灵深处扎了根,对自然永远怀着一种虔诚而胆怯的震颤与激动。汉斯·卡斯托尔普穿着长袖的驼毛背心,裹着绑腿,站在质地优良的雪橇上,面对着原始时代的那种静寂和冬天万籁俱寂的原野,不禁有目空一切之感。当他回院途中在一片雾气里又看到人住的房舍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处境,并且使他明白:以前的几小时里,他的内心为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恐惧感盘踞着。在叙尔特[4]上,他身穿白裤站在怒涛汹涌的海边,坚定,优雅,而且毕恭毕敬,像站在狮子笼前一样;在笼子的木栅后面,狮子张牙舞爪,凶相毕露。他在海浪里沐浴,那时海岸守卫人吹起预报险情的号角,不让谁冒险越过第一个浪头,暴风雨即将来临,不要离得太近——最后一道急流像狮子的爪子那样扼住了他的脖子。年轻人从这一经历中认识到,玩忽自然界的力量有一种令人激奋的乐趣,而“完全拥抱”它则可能招致毁灭。不过他当时所不了解的,乃是为什么他偏爱同致命的自然界激动地接触,而且接近的程度非常密切,近乎“完全拥抱”的程度——尽管他全副武装,有文明人的一些差强人意的装备,他依旧是一个弱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敢深入这神秘莫测、荒无人烟的地方,或者至少没有在它面前逃之夭夭;直到他经历了各种险阻,正好来得及让自己煞住为止——直到不再是戏弄泡沫以及轻巧地同狮子的利爪周旋的事,而是波浪,狮子的大口和海洋。
然而他还没有真正苏醒过来。他眨巴着眼睛,由于摆脱了女妖精的纠缠而感到一阵轻松。可是他此刻究竟躺在神殿的石柱边,还是卧在仓屋外,他却不甚清楚,也觉得无关紧要。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继续在做梦——不是幻觉,而是冥想,因而没有那么富于冒险精神,那么乱七八糟。
他对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一些难以到达的地方他都到了,一些障碍也几乎排除。这样,他获得了所希望的清静,甚至可以说清静到了极点。在这样清静的环境里,他感到自己远离尘嚣,而且冒着很大的危险。他一侧可能有一株枞树在一片雪雾中突然坠落,另一侧可能遇上一方陡然耸立的岩壁,岩壁上面会有巨石堆积的洞窟,有的呈圆顶形,有的呈拱形,上面都盖满了大堆大堆的雪。只要他一动不动地站停下来,周围就静得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这里真是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静得那么深,那么阒无声息,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它。没有半丝儿风,连树木最轻微的震颤声也没有。既没有树叶的沙沙声,也听不到鸟儿的啁啾。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的,是原始时代的一片寂静;这时他倚杖而立,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嘴巴张了开来。雪呢,依旧静静地、不间断地下在山上,它寂然飘落下来,没有一些儿声息。
“不过我觉得刚才我在做梦,”他胡乱地自言自语。“我做的梦既可爱,又可怕。这样的景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一切都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树叶繁茂的花园,清凉而潮润的空气,还有别的,它们有的美好,有的丑恶。我事前差不多都心里有数。可是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这一切,而且把它们描摹出来,时而喜,时而忧?我怎么会知道岛屿旁那美丽的港湾和离群独立的那个美少年以目光向我示意的神殿区域?我可以说一句,人们做梦并不仅仅凭自己的意识;即使做梦的内容各不相同,做的梦都是无名的,都有其共同之处。你只是其中小小一部分的伟大的灵魂,也许只是通过你而按照你的方式,梦见灵魂所一直暗暗地梦寐以求的事物,梦见它的青春、它的希望、它的幸福和它的安宁……以及它的血腥的飨宴。此刻我躺在柱旁,身体上还有梦境实际的残余痕迹,怀着对血腥飨宴的毛骨悚然的恐惧以及以前体会到的那种出自内心深处的喜悦,也就是看到阳光下那些人们十分幸福、富有教养时一种由衷的喜悦。因此我敢说,我有书面确认的权利躺在这里,做这些梦。我从山上的某些人那儿懂得了什么是冒险,什么是理性。我曾跟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一起在非常险峻的山峦里转来转去。有关人类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了解人类的肉和血,我已把普里比斯拉夫·希佩的铅笔还给了有病的克拉芙吉亚。谁懂得了肉体和生命,谁就懂得死亡。不过这还不是全部;从教育学观点看,这仅仅是开始。我们一定要抓住它的另外一半,也就是它的对立部分。因为对死亡和疾病的一切兴趣,只是对生命感兴趣的一种表现方式,医学的人文主义分科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它一直用拉丁语如此温文地叙述了生命和它的疾病,稍有差别的是它只涉及重大而极为迫切的问题。我可以满怀亲切的感情把它的名字一一列举出来:这是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这是人和他的地位以及能耐……我对他了解得不多,在山上人们中间学到许多东西,我乘雪橇离开平地来到高山上,因而我这个可怜虫连气也透不过来;不过我从柱脚向下眺望,倒有一番景象可看……我梦见人类的地位,以及人类崇尚礼貌、通情达理、相互尊敬的那个社会,而神殿后面,却在进行血腥的飨宴。这些彼此谦恭知礼的太阳下的儿女,难道看到这种景象会默不作声吗?他们将会作出一个好的、十分正确的结论!我要在灵魂里拥抱他们,而不要纳夫塔——塞塔姆布里尼也不要,他们两人都是饶舌之徒。纳夫塔为人放荡,存心不良,意大利人则经常吹牛,大唱其理性之高调,而且十分自负,自以为能使疯人恢复理智。这真叫人倒胃口。这是市侩主义和纯粹的道德学,不符合宗教原则,这一点是确切不移的。然而我也不赞成纳夫塔这个矮子,不赞同他的宗教,它只是上帝和魔鬼、善与恶的一种guazzabuglio[13],其目的是使个人一头栽到集体里,以求神秘地溶化于其中。两个教师爷!他们的争论和他们的对立,本身就仅仅是一种guazzabuglio,是打仗时一种杂乱的噪音,谁只要头脑稍稍清楚些,心胸虔诚些,就不会被搞得晕头转向。他们提的都是些莫测高深的问题!什么高等不高等的!死亡或者生命,疾病或者健康,还有精神和自然。也许它们彼此矛盾吧?我问:这些难道是问题吗?不,这不是问题;没有他们贵族老爷性质的问题。死的冒险在于生命,没有它,恐怕也就没有生命,它的中心就是‘神子之人’的地位——在冒险和理智之间——正如人的国家在于神秘的集团和空洞的个人之间。我从我的柱上看清这一切。在这样的状态下,人应当是好样的,应当懂得自爱自尊,因为只有他自己是高贵的,不能把自己看成是对立面。人是对立面的主宰。对立面只有通过人而存在,因而人比对立面高贵。他比死亡高贵;对于死亡来说,他是太高贵了——这就是他头脑的自由。他比生命更为高贵,对生命来说,他是太高贵了——这就是他心灵的虔诚。我作了一首短诗,一首人类的梦的诗歌。我要好好想想这个。我将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决不让死亡支配我的思想!因为善良与人类之爱即寓于此,而不在别处。死亡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人们在它面前脱下帽子,踮起脚尖悄悄走到它的跟前掂估分量。它佩戴着死去者的尊严的领饰,而人们自己则穿庄严肃穆的黑服,以示尊敬。在死亡前面,理性显得愚蠢可笑,因为理性只是一种德行,而死亡则是自由、冒险、无形和快乐。快乐,我的梦说,是肉欲,而不是爱。死亡和爱情——这是一首糟糕的诗歌,一首索然无味的、不像样的诗歌!爱情与死亡背道而驰。比死亡强的,不是理性,而是爱情。只有爱情能萌发美好的思想,理性则不能。形式只有从爱情和善良中得到:一个富有理智、人与人开诚相见的集体和人类处于美好状态的形式和文明——对血腥的飨宴即使看到了,也默默无言。哦,我在梦境中就这样一清二楚,而且很好地省察过一番!我要记住这个。我要把死亡怀在心里,表示忠诚,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忠诚于死亡和死者乃是邪恶的,是一种阴暗的欢乐,与人性是敌对的,它影响了我们的思想和省察。一个人为了善良与爱情,决不能让死亡主宰自己的思想。我就这样醒来了……因为我的梦已做到了尽头,而且正好达到了目标。我很早就在找寻这个字眼:希佩在我面前出现的地点,在我的凉廊里以及别的任何地方。为了寻找这个,我也长驱直入来到雪山上。现在我找到了。我的梦异常清楚地向我指出,我已永远洞悉了其中道理。是的,我大喜若狂,因而身子也发热。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知道这是为什么。它并不仅仅是由于身体上的原因而跳动,像指甲长在尸体上那样;它跳动得富有人性,完全出于快乐的情绪。我的梦话是一种醇酒,味儿比波尔图葡萄酒和英国的淡色啤酒更佳。它像爱情和生命那样流过我的血管,使我一点也不想睡觉,做梦;我当然很明白,睡觉和做梦对我年轻的生命是极其危险的……起来吧!起来吧!张开眼睛来!这是你的四肢,你雪中的两条腿!振作精神,起来!瞧,天气好啦!”
冬天的山峦是秀丽的——这并不是一种温文、宁静的美,而是像强劲的西风吹过北海荒原时那样一种粗犷的美。那里没有咆哮声,而是死一般的寂静,令人肃然起敬畏之心。汉斯·卡斯托尔普那双又长又能伸屈自如的滑雪鞋把他带往四面八方:他沿着通往克拉瓦代尔左面的山坡滑行,或者往右到“妇女堂”和格拉里斯;在那些地方后面,阿姆塞尔弗罗山脉的阴影在烟雾中像幽灵似地浮现。有时他还滑到迪施马山谷,或者从山庄疗养院后面一直驰往树林茂密的“雪峰”,在树林尽头处高高耸起的,只是它那积满白雪的山顶;有时则来到特鲁沙查丛林,从丛林后面,则可以望见埋在雪中连绵的雷蒂冈山灰白色的朦胧的轮廓。他还可以带着滑雪鞋乘缆车一直又高又陡地来到沙特察尔普山峰,在海拔两千米的高山上逍遥自在地逛来逛去,欣赏山坡上雪如白粉、闪闪发光的一片银色世界,在晴朗的天气里,他可以饱览他前来历险的那个地区周围庄严的景色。
有什么东西把他的两手两脚缚住,使他动弹不得,他想挣脱感到十分困难。不过他想摆脱束缚的愿望更加强烈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终于支着胳膊肘撑了起来,曲了曲腿,抖了抖身子,挺立在那儿。他用雪橇的木板跺着雪,扬起胳膊捶捶肋骨,还抖动起肩膀来,同时兴奋而紧张地仰望天空。天上中间呈淡蓝色,两边是灰青色的、薄纱似的云,后来云儿慢慢地移过,出现了细细的、镰刀似的月亮。已是薄暮时分;没有狂风,也不下雪。背部长着枞树的对面山壁此时已清晰可见,它正宁静地躺着。阴影笼罩在山壁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则染上异常柔和的玫瑰色。天究竟怎么啦?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难道这是黎明?难道他真像书里写的那样,在雪地里过夜而没有冻死?躯干没有一点儿坏死,他努力跺脚、抖动身子和捶打时,什么也没有断裂,同时他在苦苦思索实际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耳朵、手指尖和足趾都麻木了,但不比冬夜经常卧在凉廊时更加厉害。他还能把表拿出来。表还在走。它没有停,他晚上忘记上发条时,它经常还能走。它上面五点钟还不到,离五点钟还远呢。有十二三分钟误差。真奇怪!当他的头脑里掠过这些既欢乐又恐怖的光怪陆离的形象和惊险万状的念头时,莫非他在雪地里只躺上十分钟或稍久一些,而这些思想出现的时候,六角形的妖魔却迅速销声匿迹?真是这样,那么从回家的角度上看,他是谢天谢地够幸运的了。他的梦境和幻象两次发生了转折,使他兴奋地跳起来,第一次是因为恐惧,第二次是由于喜悦。看来,对他这只迷途的羔羊来说,生活还是怀有善意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懂得,只要有决心做一件事,就能迅速达到目标。他并不想成为一个滑雪老手。他所需要的技术,在两三天里就不费太多的精神和力气学会了。他聚精会神地把两足巧妙地并在一起,保持好平行起步的姿势,并且试着在滑降时如何操动木杖。他学习如何对付障碍物和地面上凸起的地方,那时他张开双臂,身子一起一伏,仿佛怒海中的船儿随着波涛而上下颠簸;在试了二十次以后,他不再摔跤了,在全速滑雪时也能刹住,并能作“特勒马克旋转”[3],一只脚朝前,另一只脚的膝盖弯曲。后来他渐渐扩大他的活动范围。有一天,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看到他一下子消失在一片白雾里,就拱起两只手掌当话筒,高声对他提出警告,然后怀着教师爷的踌躇满志的心情回家去了。
不管会发生什么,也不管现在是早晨还是午后(毫无疑问,现在仍是接近黄昏的午后),环境方面和他个人情况方面都没有半点因素足以阻碍他启程回家。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就动身了。他浩浩荡荡地驾着雪橇,向谷地滑翔而去。他来到谷地时,已是灯火通明,虽然雪的反光已把他的归途照得够亮了。他沿森林的边缘滑下布雷门伯尔,五时半即抵“达沃斯”村,在杂货商那儿把那副运动工具寄存好,然后到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顶楼上休息。汉斯向他叙述了自己受到暴风雪袭击的经过。这位人文主义者大吃一惊。他把手甩到脑袋上,狠狠地叱责了这样危险的轻率行为,随即噗噗地点起了酒精灯,替这个精疲力竭的小伙子煮咖啡。虽然咖啡颇能提神,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免不了坐在椅子上沉沉入睡。
事情就这么办了。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鉴定下——他是挑挑拣拣的行家,尽管他对运动一窍不通——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大街的一家专用商店里买到了一双漂亮的滑雪鞋,是用优质的梣木做的,漆成淡棕色,皮革的质地也很精良,鞋子尖端向前翘。他还买了尖端包有铁皮的木杖和雪轮。他不叫店里送这些物品,而是亲自扛在肩上,把它们带到塞塔姆布里尼家,那里他和香料店老板立刻达成协议,请老板为他每天照管这套用具。过去人家在滑雪时,他曾好几次仔细观察过使用方法,现在他开始自己实践了。他选中山庄疗养院后面离童山濯濯的斜坡不远的一块场地进行练习,那里离人们闹哄哄地练习滑雪的所在则很远。他每天在胡乱地滑来滑去,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时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这位先生拄着手杖,两腿叉在一起,姿势十分优美,看到他的技术有了进步,总是连声叫好。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汉斯·卡斯托尔普顺着铲过雪的小道从山上滑行向“达沃斯”村驶去,准备把滑雪鞋再寄存在香料店里,正好遇上了顾问大夫。虽然是大白天,贝伦斯却没有认出他,这位新手几乎同他撞了个满怀。当时一阵烟雾罩住他的脸,他跨着重浊的脚步走去了。
一小时以后,山庄疗养院高度文明的气氛使他感到温暖。晚餐时,他的食欲十分旺盛。他对梦里的情景已经淡忘了。当时他想的事物,当天晚上就不再理解得那么真切了。
他找机会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谈起自己的计划。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由于喜悦,几乎拥抱起他来。“不错,这主意真不错,工程师!看在上帝的分上,干去吧!谁也别去问,干脆干吧!您的好天使在您耳畔悄悄地说话,劝您干呢。趁您的兴致没有溜跑,马上动手干吧!我跟您一起走,我陪您到店里去,一起把那漂亮透顶的工具买来!我还要伴您一起到山里去,同您一起出发,在脚上穿起长翅膀的鞋子,像墨丘利[2]一样——不过人家不许我这样做……哎,不许!如果只是‘不许’,我做一下倒也无所谓,可是我不能呀!我是一个完了蛋的人。可是您却相反……只要您能有清醒的头脑,不要做得过分,对您就没有害处,一点也没有。哦,还有,即使对您有一点儿害处,您的好天使仍始终陪伴着您,它……我不再说下去了。这个计划多妙呀!到这儿已有两年了,这样的想法还可以实行……唉,不!您的料子好,人家没有理由对您灰心绝望。妙哉!妙哉!别让阴间里的阎王老爷看出您的打算!您买了滑雪鞋后,送到我这里或者卢加契克家,或者送到我们屋子下面的香料店里。您从那边把滑雪鞋带去,练习怎么使用,以后再去滑……”
[1] 法语:德国海军少尉,有合格证的飞行师。
就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上山第二个冬天的某一天决定买一双滑雪鞋,并按照他观赏山景的实际需要程度学习怎样使用它。他不是运动员,由于缺乏锻炼体魄的意志,他从来也不是一名运动员。他也不像山庄疗养院别的一些病人那样,在穿着打扮方面追求时髦,迎合当地的风尚。在这方面,女病人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特别爱出风头,她虽然因为呼吸接不上气,鼻尖和嘴唇经常发青,午餐时总爱穿一条羊毛裤出现,用膳完毕,就叉开大腿坐在客厅的一张藤椅里懒洋洋地坐着,姿态叫人恶心。如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向顾问大夫提出自己那一超出常规的打算,要求他允许,他准会无条件地遭到拒绝。这里山上的各种机构绝对不允许这类体育活动,山庄疗养院如此,其他类似的病院亦莫不如此。这里的大气呼吸起来固然不花什么力气,但对心肌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就汉斯·卡斯托尔普本人而言,他那“对不习惯的事逐渐习惯起来”的警句仍旧完全有效,而他那容易发烧的症候——赖达曼托斯认为发热的原因在于肺里的浸润病灶——至今依旧顽强地存在。他留在这儿还有什么必要呢?因而他的愿望和计划充满了矛盾,而且无法实现。可是我们也应当正确地了解他。他没有这份虚荣心去仿效那些迷恋于呼吸自由空气的花花公子和赶时髦的运动员,如果院方下一道禁令,他们就同样会兴致勃勃地坐在空气恶浊的房间里,玩起牌来。他深深感到自己同那些旅游观光者格格不入,属于另一个和更为狭窄的团体,他有更加新的和更加宽广的见解,他的心绪中有一种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尊严感,他认为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跟他们一起厮混嬉闹,像傻子一样在雪地里滑行。他不想做出任何放纵的事来,他只希望尽量做得有理有节,他计划的事要是赖达曼托斯真正了解,也许会答应的。然而院规禁止这种活动,所以汉斯·卡斯托尔普决心背着大夫干去。
[2]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为众神传信并掌管商业、道路等的天神。
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种环境下的散步感到厌烦透了。他有两个愿望,一是(这个愿望是极其强烈的)让自己独个儿陷入沉思遐想,凉廊就能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哪怕那个地方不是最理想的。另一个愿望和前一个有关,那就是对积雪的荒山发生浓厚的兴趣,热切希望同它亲切而自由地保持接触。可是他只能徒步前往,既无装备,精神又不够振作,因而这一愿望无法实现。后来他想,不妨从铲过雪的某一条小径的尽头出发——任何一条小径的尽头都能很快到达,前往参观一座雪一直积到山腰的山峦。
[3] 特勒马克旋转,滑雪时改变方向或停止前进的一种旋转运动,难度较高。
不过今年的降雪量和积雪量很大,对每个人来说很少有户外活动的机会,只有滑雪者除外。铲雪车在投入工作;虽然它很卖力,但疗养地内一些经常通行的小径和主要街道几乎都无法行走,可以步行的寥寥几条道路转眼间也无法步行。就在这几条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有健康人,也有病人;有的是当地居民,有的来自世界各国的住在旅馆里的游客。雪橇驶来,很容易将行人的腿碰伤。雪橇上的男男女女,滑行时两足朝前,身体往后仰,高声叫喊要行人小心;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们是多么自命不凡。这些驶着小雪橇滑行的人时而左右摇晃,时而侧起身子,在滑下斜坡之后,又牵着这个流行玩具上山去了。
[4] 叙尔特,岛名,在今德国北海北弗里西亚群岛,是群岛中最大和最北端的岛屿。
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爱上雪中的生活。他觉得它在许多方面跟海边的生活相同;自然景物的单调,在两种场合下都是同样的。这种又深、又松而又一尘不染的雪粉,同下面海滩边黄里带白的沙子无甚区别;接触起来,两者都很洁净;你能将鞋底和衣服上干燥的白雪抖落,正如你能触摸海底不沾尘埃的卵石和贝壳一样,不会在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在雪上走路也像在沙丘上散步一样艰难,除非由于白天里受到阳光的热气而融化,或者因为夜间结冰而在雪的表面形成硬块——那时行走起来,就像在镶木地板上那样轻快、舒适,轻松舒适的程度足可与在平滑、坚实、润湿而富有弹性的海滨沙地上走路时相媲美。
[5] 意大利文:哎,工程师,你得讲一些理性才是!
以后会吹起猛烈的暴风雪来。那时你再也不能呆在凉廊里了,因为飘舞的雪花还大片大片地吹了进来,在地面和家具等上面厚厚盖上一层雪。不错,即使在有屏障的高地山谷里,风雪也会咆哮的。稀薄的大气会呼啸奔腾,转眼之间,雪花就会在人们面前乱舞。暴风雪以势不可挡的威力震撼大地,横扫一切,像旋风般地把地上的雪卷到天空,又把谷底的雪往上吹送,然后形成一个旋涡,仿佛跳起疯狂的舞蹈。这不再是在下雪,是银白色暗淡世界的一片混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脱离人们正常生活轨道的地带。这里没有别的生物,只有雪雀以此为家,它有时会突然成群出现。
[6] 指纳夫塔。
下午两点钟到四点钟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躺在凉廊里,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脑袋靠在调节得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卧椅的枕垫上(卧椅对他来说十分舒适),越过有衬层的栏杆眺望森林和群山。披着厚厚一层白雪的暗绿色的枞树林向山谷的斜坡上伸展开去,树丛与树丛间的地面上是一片又一片软绵绵的雪。树林上面岩石嶙峋的山峦一直耸向灰白色的天际,山峦的表面尽是白雪,山中间有好几块黑黑的巉岩尖棱棱地向上凸出,山顶的雪则并不那么厚。雪依旧下着。景色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视线朝棉絮般的空无一物的原野上悠悠晃晃地上下移动,他不禁昏昏欲睡。他正要睡去时,却颤抖了一下——不过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像这个冰天雪地的环境里那样睡得纯,既没有梦,对有机体也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有机体呼吸的是稀薄的、没有湿气的空气,这同死人的没有呼吸差不了多少。他一觉醒来时,群山已完全隐没在一片雪雾中,只有少许地方——例如山峰和岩鼻——还交替地显现几分钟,以后又被雪盖没了。这种时隐时现的把戏引人入胜。要观察这些神出鬼没、变幻无常的雪景,人们必须仔细留神。有时一座险峻的山峦露出了一部分没有被雪淹没的轮廓,气势十分雄伟,这座山既看不到山顶,也望不见山脚。不过在这种场合下,只要你眼睛放松一分钟,就什么也别想看到。
[7] 拉丁文,有“世事无常”、“过眼云烟”之意。
中午时分,太阳破云而出,半露着脸,打算把雾气驱散,让晴空显现。可它的努力没有多大效果。然而在一瞬间却可以隐约看到一方蓝天,哪怕这少许光明,也足以使这里因连续下雪而变得面目全非的景物放出金刚石般灿烂的光辉。在这个时候一般不再下雪,仿佛它想看一下自己所创造的业绩;在暴风雪停止、阳光出现的那些稀有的日子里,也会产生同样的现象——那时,空中的阳光直射,企图把新积起来雪层的洁净的表面可爱地溶化。大地仿佛成了一个神话世界,既充满稚气,又滑稽可笑。树枝上堆满的又厚又松的雪垫,隐匿着下层林丛和岩石生长物的因积雪而隆起的地面,各种景物有的蹲着,有的埋着,姿势都十分滑稽,上面都盖上一层白雪——这一切使人仿佛置身于侏儒世界,看去十分可笑,宛如有一本童话书展现在眼前。至于近景,人们要走进去观赏是十分费力的,只能狡黠地激发人们的想象。近景给人以庄严和神圣之感。从远处的背景——积满皑皑白雪的阿尔卑斯山高耸入云的石像处眺望,就会有一种庄严和神圣之感。
[8] 法文,意为“应当旋紧些,你知道”。这里,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回忆过去肖夏太太对他说过的话。
在积雪的地面上,雪还是飘落下来,一天又一天地下个不停。在并不怎么凛冽的寒气中,雪静静地下着,气温在零下十度至十五度之间,还没有到冷入骨髓的程度。人们并不觉得气温有这么低,认为只有二度到五度光景,因为没有风,空气干燥,所以并无砭人肌骨之感。早晨天空十分昏暗,用早膳时,餐厅里用月球形枝形吊灯照明,它挂在拱形的天花板上,吊带上有色彩鲜艳的图案。户外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世界,大地严严实实地裹着灰白色的棉装,雪花向窗上的玻璃扑来,显得雾气腾腾。山峦已无踪无影,不过有时透过附近的针叶树可以隐约看到一点轮廓;挺立的树上也积满了雪,转眼间在灰濛濛的一片中消失。云杉上有的树枝积雪过多,常常断了下来,雪白的枝儿任风吹走,在银灰色的大地上扬起一道烟尘。十点钟时,太阳像一个荏弱的烟球那样在山后露出头来,给难以辨认万物的景色添上一抹生机,但其中却夹杂着朦胧的、幽灵似的色彩——光线尽管苍白无力,但人们总有所感知。即使如此,野外的一切仍融合在魅影重重的、一片青白色的柔和之中,肉眼依旧无法明确地看清任何线条。山峰的轮廓模模糊糊,混沌不清,而且被烟雾笼罩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雪与雪的斜面连成一片,泛出青白色的光,极目远眺,一望无际。后来在悬崖峭壁前面浮起一朵长长的、烟雾般的云,太阳照在云上。云儿的形状始终不变。
[9] 此处指雪。
虽然没有太阳,可是下了雪。大量的雪,多得异乎寻常的雪,汉斯·卡斯托尔普可从未见到过。以前的冬天确实并不缺少雪,但同今年的雪相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今年的降雪量大得吓人,无法估量,使人们充分地意识到这块地方险象环生,荒僻冷落。雪一天又一天地下着,夜里也不肯停止,暴风雪有时稀,有时密,但是雪花总是飘个不停。只有为数不多的道路可以通行,它们像一条条隧道,两边堆起比人还高的雪墙,表面像一块块石膏,晶体似的雪粒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泽,看去赏心悦目。疗养院的病人利用它在上面写字,做记号,传递各种信息,或者写一些戏谑和讽刺的话。雪墙中间通道上的积雪哪怕铲得怎么深,仍旧堆得高高的,这在雪堆松软一些的地方和窟窿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的脚一下子会陷在里面,一直没到膝盖处,如果你不想意外地折断腿,就得多加小心才是。休憩用的长凳不见了,被雪埋没了,只有一把高背椅尚在白茫茫的雪堆里露出头来。在村子里,街上的雪也不寻常地堆积如山,许多店铺的底层房屋仿佛变成了地下室,人行道高处的雪积聚在阶梯上,下楼时也不得不踩雪。
[10] 头巾,原是北非贝督因人一种带有帽子的斗篷。
然而那个人造高原太阳无法弥补今年天上缺乏真正的阳光所感受到的损失。一个月内只有两三天遇上真正的太阳——在这样的日子里,在白色的山峰后面确是一片碧蓝碧蓝的、蓝得像天鹅绒那样的天空,那时太阳冲开灰色的浓雾,燦然普照大地,显得分外绚丽,它闪着金刚石般的光芒,照得人们的后脖子和脸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这样的日子一星期里只有两三天,疗养院里的人是很不满足的,这些人命运不好,确乎需要特殊的安慰才好。他们的内心为这样一个默契而悸动;在这个默契面前,他们舍弃了山下人们的喜怒哀乐,过着一种没有生气的、但却是轻松和安乐的生活——无忧无虑一直到忘记时光流逝的程度,可谓得其所哉。尽管顾问大夫提醒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住在山庄疗养院里比西伯利亚矿山和蹲在监狱里不可同日而语,而这里的空气又多么好,稀薄而清新,好比宇宙中的以太,没有尘世的杂质(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即使没有出太阳,比平原上的烟雾和蒸汽还是好些,可是他们还是不愿听。人们到处灰溜溜的,提出抗议,纷纷以私自下山相威胁,有的人甚至付诸行动;萨洛蒙太太最近伤心地回到疗养院是一个出走失败的实例,但人们并不引以为戒。萨洛蒙太太的病虽然很顽固,但并不重,由于她擅自下山在潮湿、多风的阿姆斯特丹住了一段时间,已变成不治之症……
[11] 此处指纳夫塔。
“我的天哪!”有一天晚上在客厅里,舍恩弗尔特夫人对一个汉子说。她是柏林来的一个病人,红头发,红眼睛。那汉子有骑士风度,长脚,胸部凹陷,卡片上写的头衔是“Aviateur diplômé et Enseigne de la Marine allemande”[1]。他在做人工气胸,午餐时穿着一件黑礼服,晚上却又换上了另一件衣服,说这是海军里的规矩。“我的天哪!”她说时贪婪地向海军少尉凝眸,“太阳灯照了后,黑黝黝的肤色多漂亮呀!看去真像一个猎鹰的好手,这个死鬼!”“等一下,美人鱼!”在电梯上,他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她听了后,不由得不寒而栗。“您这样瞅着我,害得我魂都没了,您要付出代价的!”于是那个“死鬼”和猎鹰的好手经过阳台,跨过隔开墙头的玻璃门,溜到美人鱼的房间去了……
[12] 法文:他的铅笔。铅笔是阳性名词,不管物主是男人或女人,在法语中只能用阳性的物主形容词来修饰。
每天五次,七张餐桌的客人都对今年冬季的天气状况异口同声地表示不满。他们认为它几乎没有履行高原冬天应有的本分,它既不像说明书所宣传的那样,也不像多年老病友所过惯了的和新病人心目中所想象的那样,给人们带来了多少有利于疗养的气候条件,而当地本来是以此而驰名的。阳光极度稀少是今年冬天的特点之一;阳光是治疗疾病的重要因素,没有它的帮助,康复无疑会拖延时日……山上的病人都想早日恢复健康,离开这个“家”,回到平原里去,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认为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不管怎么说,他们所要求的只是自己的权利;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希望父母亲和丈夫所负担的费用不致白白浪费,能过上一些好日子,因而他们在餐桌上、电梯中和客厅里啧有烦言。疗养院的管理部门清楚地看出了病人的要求,认为有义务采取辅助措施,以补偿他们所受的损失。于是院方添置了一个名曰“高原人造太阳”的新设备——这种太阳灯一起有两个,但无法满足病人们的需要,有那么多人都希望通过电热式的途径使自己的皮肤变得黝黑些,这对姑娘们和妇人们来说十分适合,而对一大批男子汉来说,尽管不得不过着横卧的生活,但经太阳灯照射之后,就像运动员那样精神奕奕,看去有一种征服女性的魅力。一点也不错,这样的仪表确实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女人们虽然心中十分清楚,这种威风凛凛的男子气概只不过是一种人工化妆的结果,但她们有的相当愚蠢,有的十分狡诈,竟沉浸在错觉中而不能自拔,并且陶醉于这样的幻觉中忘乎所以。
[13] 意大利文,意为混合,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