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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龙老爹

“我有了个主意。我剥下了他的全部衣服,从他的靴子一直到帽子,然后就把它们藏在园子后面的小树林里。”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就是你们到这儿的第二天晚上,大约十点的样子。你和你的士兵们,已经从我这里拿走了价值超过五十法郎的草料,另外还有一头牛、两只羊。我对自己说:他们从你这儿拿走多少,你就要从他们那儿要回多少。并且当时我还有其他打算,等会儿我会告诉你。就在那时我看见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仓房后面的沟边抽着烟斗。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大镰刀,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听到我过来。我一下子就砍掉了他的脑袋,就像割麦子那样,他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啊’。如果你看看池塘的底部,你就会发现他和一麻袋石头绑在一起沉在下面。”

这时那个老头停了下来。那些感到震惊的军官们面面相觑。审讯又开始了,下文就是他们所听到的:

那个男人不安地朝站在他后面的家人看了一眼,然后又犹豫了一分钟之久,然后突然下定决心,听从了命令。

这次谋杀成功后,这个男人就有了这种想法:“杀些普鲁士人吧!”他盲目地憎恨着他们,一个怀有强烈仇恨然而又爱国的农夫。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等待了几天。

上校接着说:“我警告你,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不妨现在就下定决心。你是怎么开始的?”

他们让他任意进出,因为他对侵略者是如此谦逊,唯命是从和感激。每天晚上他都看见哨兵出去。他听到了那些人要去的村庄名字,并且在为准备他的计划过程中和那些士兵的交往中学会了几句德国话。一天晚上他跟着他们出发了。

这一次,那个男人好像激动了起来,因为非要开口多说了,这明显让他为难。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从后院出来,溜进树林里,找到那个死人的衣服穿上。接着他顺着田边的篱笆向前爬行,以便不让自己被看到。他警惕着极为细小的声响,就像一个偷猎者那样谨慎。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一等到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就靠近大路,躲在灌木丛后面。他等了一小会儿,最终,接近午夜时分,他听见一匹马飞驰而来的声音。这个男人把耳朵贴到地上,以便确认只有一个骑兵过来。然后他就准备妥当了。

“对啊!”

那个骑兵带着一些机密文件飞驰而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等到相距不过几步远的时候,米龙老爹就横在大路上爬着,一面呻吟道:“救命呀!救命呀!”骑兵认出那是一个德国人,就勒住了马,他以为他受了伤,于是就下了马,毫无戒备地靠近他,他正要弯腰去看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胸口狠狠地被马刀那长长弯弯的刀刃刺了一刀。他没有受到痛苦的折磨就倒了下来,仅仅颤抖了几下就死了。

“你一个人?都是一个人?”

然后这个农场主感到一种老农式的无声快乐,容光焕发,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闹着玩,他砍断了那个死人的喉咙。接着他把尸首拖到沟边就扔在那里面了。

“对呀!都是我。”

那匹马安静地等着他的主人。米龙老爹骑了上去,穿过平原飞驰而去。

“都是你杀的吗?”

大约一小时后,他发现另外两个骑兵正肩并肩地返回营地。他径直地向他们骑过去,又喊道:“救命!救命啊!”那两个普鲁士人认出了制服,毫不怀疑地让他接近。于是那个老头就像一枚炮弹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用一把马刀和一把手枪,同时干掉了这两个人。

老头用同样迟钝的模样回答道:“是我。”

然后他宰了那两匹马,都是德国马!接着他就快速返回树林里面,把其中一匹马藏了起来。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穿上自己的旧衣裳,后来就回家爬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上校接着说:“那么你也知道这一个月来,每天早上,我们在田野里发现的那些被杀害的侦察兵,他们是被谁杀了?”

接下来四天他没有出门,一直等调查结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用同样的计谋杀死了另外两名士兵。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停下来,每天晚上,他总是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杀普鲁士人,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在月光下,急匆匆穿过荒芜的田野,如同一个迷路的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每次,工作完成后,他任凭那些尸首横在大路上,这位老农场主就返回并藏好他的马匹和制服。

这个男人的一家人,他的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惊慌失措地站在他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

快中午的时候,他会悄悄带些燕麦和清水去喂他的坐骑,为了让它能够担负大量的工作,他必须喂好它。

上校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瞪着这个囚犯。米龙老爹带着他那种乡下人迟钝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就好像正在和神父说话一样低垂着。只有一件事表明他内心的不安,就是他的喉咙好像被紧紧地扼住了一般,显而易见他在不断地咽着口水。

但是,在他被审判的前一天夜里,那两个被他袭击的人,其中一个在保护自己的时候,用他的马刀在那个老农民脸上划了一刀。

那个老头利索地答道:“是我。”

然而,他还是把他们两个都杀死了。他回来后藏好那匹马,换上他平常的衣服,但是当他回家的时候,他开始感到眩晕,只能拖着脚步到了马房跟前,再也不能走到房子里去了。

上校继续说道:“你的沉默说明你有罪,米龙老爹,但是我要你回答我,你听见没有?你知道是谁杀了我们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找到的那两个骑兵吗?”

他们在马房里发现他躺在麦秸上面,流着血。

那个乡下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当他说完自己的故事后,突然抬起头自豪地看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上校用法语说道:“米龙老爹,自从我们到这以后,对于您,我们只有称赞。你总是乐于帮助我们,甚至可以说对我们很关心。但是今天一个可怕的控告降临到你头上了,你必须澄清事实。你脸上的那道伤是怎样来的?”

那位上校咬着自己的胡须,问道:“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他们让他站在一张厨房桌子的跟前,四面有四个士兵看守。五个军官和上校坐在他的对面。

“没有了。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我杀了十六个,不多不少。”

他已经六十八岁了,身体矮小、瘦弱,弓着背,长着两只巨大的像蟹爪一样的手。他花白的头发单薄而稀少,就像幼小的鸭头那种绒绒的头发,头皮随处可见。脖子上发黄起皱的皮肤显出好些鼓起来的血管,一直到腮边消失却又在太阳穴那出现。在本地,他是一个以小气和难以对付而出名的人。

“你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

两个普鲁士骑兵被发现死在离农场一英里半的地方,其中的一个,手里依然握着他那把沾满血迹的刀。可见他曾经搏斗过,想保卫自己。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就在这农场前面的露天里开庭了,那个老头子被带了过来。

“我没有请求宽恕。”

但是一天早上,他们发现米龙老爹躺在马房里,脸上有一道刀口。

“你当过兵吗?”

这个村子弥漫着恐怖的气氛。许多农民一受到怀疑就被枪决了,妇女们也被拘禁了起来,他们本想吓唬那些儿童以便有所发现,但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是的,我从前当过兵。也是你们杀了我的父亲,他曾是一世皇帝(1)的部下。还有上个月,你们又在艾弗勒附近杀了我最小的儿子弗朗索阿。从前你们欠了我的账,现在我讨清了。我们现在扯平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从田里或者沟渠里被抬了起来,甚至他们的马也被发现倒在大路上,被人割破了嗓子。这种暗杀行动,好像是同一伙人所为,但是普鲁士人没法找到他们。

军官们这时相互望着。

所有那些被分组派出去侦察的侦察员,一组至多三个人,从来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那个老头继续说道:“八个是为我的父亲,八个是为我的儿子。我们扯平了。我不想找你们的任何麻烦。我不认识你们!我甚至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的。现在你们来到这里,在我家里把我差来差去,就好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我已经在其他人身上报了仇。我一点也不感到抱歉。”

一个月来,德国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这个村庄。法军依然在十法里外的地方按兵不动;然而每天晚上,德军总有些骑兵失踪。

老人挺起他弯曲的脊梁,并用一种谦逊的英雄姿态叉起了双臂。

普鲁士人把他们的指挥部建在这个农场里。那位老农场主,一位叫皮埃尔·米龙老爹的人,竭力招待他们。

那几个普鲁士人低声谈了好长一段时间。其中有一个上尉,他在上个月也失去了一个儿子,这时,他替这个不幸的人辩护。接着上校站起来走到米龙老爹身边,低声说道:“听着,老家伙,或许有个办法能救你性命,就是要……”

那是一八七零年打仗时候的事情。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国家。裴兑尔白将军正率领着北方军队和他们抵抗。

但是那个人根本不听,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他憎恨的军官,这时,一阵微风吹动了他头顶上那些绒绒的头发,他扭着受伤的脸,显露出一种相当可怕的表情,然后他鼓起他的胸膛,狠狠地向那个普鲁士人一巴掌打过去,正好打中了他的脸。

那根葡萄藤就种在他们的父亲被枪杀的地方。

上校狂怒不已,他扬起一只手,而老农又朝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所有的军官同时跳了起来,并且尖叫着发出了好些命令。

那个男人是个年纪大约四十岁的大个子,他端详着沿房子一边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光秃秃的葡萄藤。最后说道:“老爹的这根葡萄藤,今年发芽得早,说不定可以结些果子了。”

不到一分钟,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老人被推到墙边,这时他朝着他的长子、他的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微笑了一阵,他们都默默恐惧地望着他,他立刻就被枪决了。

其中一个女长工不时站起身来,拿着一个大水罐,走到地下室去舀来更多的苹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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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中午了。那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阴影下吃着午饭:父亲、母亲、四个孩子和帮工,两个女的和三个男的全都在那儿。他们都沉默不语。汤喝完了,然后一盘混着咸猪肉的马铃薯被端了上来。

(1) 指拿破仑一世。

一个月以来,炙热的太阳烘烤着田野。在阳光的照耀下,大自然也显得开阔了;绿色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巨大的天蓝色、穹顶一样的天空晴朗无边。诺曼底一带的农庄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平原上,它们被一圈高高的山毛榉围起来,从远处看像是一处小树林。然而走近一看,在那些破烂不堪的栅栏门后,你能想象到你处在一个巨大的花园中吗?因为所有那些像农民皮肤一样粗糙的古老苹果树正盛开着花。那些鲜花散发出的芳香味道混合着浓厚的土地气息,形成了持久明显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