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梭正不安地看着他的鱼漂被上上下下地拉着,突然这个性子温和的人不耐烦地发起火来,他朝着这帮放炮的疯子愤怒地说:“他们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耸着肩膀说:“他们又动手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其他炮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那座高山上时时刻刻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白色的烟雾,它们缓慢地升到宁静的天空里,漂浮在悬崖的顶端。
莫利梭正好钓了一条欧 ,高声说道:“想想吧,只要存在政府,就总会这个样子。”
第二股烟随着第一股马上冒出来了;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新的爆炸声让大地颤动了。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
莫利梭转过头来,他朝河岸的左方远远望去,可以看见瓦雷良山可怕的侧影,在山顶上升起一股白色的烟雾。
莫利梭插嘴道:“有皇帝,就打外战;有共和国,就打内战。”
但是突然,好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大地发抖了:加农炮重新开火了。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平静地讨论起政治问题来,像普通市民那样讨论着,那种语调是性情温和而见识普通的人共有的。最后他们一致同意:他们永远不会自由。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不断,用它的炮弹摧毁了法国人的房子,把人们的生活碾碎了,毁灭了许许多多的梦想、希望和期待的快乐,残忍地在许多的妇人、女儿、母亲的心里和其他地方制造了无止境的悲哀和痛苦。
太阳热烈的光线照在他们背上;他们不再细听什么了,也不再想什么了。他们把周围的世界置于脑后,只知道钓鱼。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道。
他们轻轻地把那些鱼放到脚下一个密网眼的袋子里。他们满心喜悦,那种被剥夺已久的娱乐再次让他们充满了欢乐。
“更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笑着回答。
索瓦日先生钓到第一条白杨鱼,莫利梭钓了第二条,然后时不时地不是一个就是另外一个人举起钓竿,就在线的尾部有一条来回晃动、闪着银光的小鱼:他们这回钓的可真多。
但是突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都惊恐得发起抖来。于是转过身来一看,眼前有四个高大、有胡子的男人,他们穿的样子就像大户人家的仆人,头上戴着扁平的帽子。他们正用步枪瞄着这两个垂钓者。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塞纳—马郎德州,把他们在河对岸遮住了。州上的那家小旅馆已经关门了,看起来好像已经被遗弃多年了。
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了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他们放心了,于是就开始钓鱼。
在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并被绑了起来,扔进一只船里,然后被带到塞纳—马郎德州。
莫利梭把他的耳朵贴在地面上,去细听是否有人过来。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好像是完全单独的。
在先前他们认为那座已经被遗弃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二十来个德国兵。
现在在他们到达河边之前还必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挡物的地面。他们奔跑着穿过那里;一到水边,就把他们自己藏在那些干枯的芦苇里。
一个浑身粗毛的巨人高傲地骑在一把椅子上面,衔着一枝长长的瓷烟斗,他用地道的法国话对他们说:“喂,先生们,你们钓鱼的运气很棒吧?”
最后,索瓦日先生大胆地说:“来吧,我们出发吧,只要我们小心些就行了。”于是他们就窜进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在葡萄藤的掩护下向前爬行,同时眼睛和耳朵都保持着警觉。
然后一个士兵在那个军官的脚边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带回来的满是鱼的袋子。那个普鲁士人微笑着说:“我看还不错。但是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听我说,不要害怕:
尽管如此,周围一片寂静,他们开始对出现在空旷的田野里感到犹豫不决了。
“你们想必知道,在我眼里,你们是两个派来侦查我和我的行动的间谍。自然,我抓了你们,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更好地掩饰你们的真正任务。你们既然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霉;现在是打仗呀。
索瓦日先生带着那种完全不能被扑灭的巴黎人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些鱼给他们。”
“但是既然你们是从前哨那里来的,肯定有回去的口令,告诉我口令,我就放你们走。”
莫利梭说:“如果我们撞见他们怎么办?”
两个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的朋友靠着站在一起,只有他们那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他们的感情,他们一声不吭。
普鲁士人!他们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瞧见过,但是过去几个月里,他们已经感觉普鲁士人就在巴黎附近,他们毁灭了法国,抢劫、屠杀,让他们挨饿,他们对这个素不相识而又取胜的民族本来就非常憎恨,现在又混杂着一种迷信的恐惧。
那军官接着说:“以后绝不会有人知道的,你们可以安全地回家。这个秘密就随着你们一起消失了。如果你们拒绝的话,那就意味着死,马上死。你们选择吧!”
看着这片荒芜的田野,这两个朋友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害怕。
他们依然站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开口。
对面是阿让德依镇,似乎毫无生机。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可以俯视四周的一切。那片空旷辽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南泰尔,非常空旷,上面只是光秃秃的樱桃树和暗褐色的土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
那个普鲁士人非常镇定,伸手指着河里继续说:“想想吧,五分钟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了。五分钟后!我想你们都有家人吧!”
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前哨,把它甩在身后,穿过那个荒芜的哥隆白村,就来到了在塞纳河边的许多小葡萄园的外边。这时大约是十一点。
瓦雷良山的炮声依然响着。
一小时后,他们已经肩并肩地走在大路上了。很快,他们就到了那位上校办公的别墅里。他对他们的要求微笑了,并且同意了。于是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重新上路了。
两个钓鱼者始终保持沉默。那个德国人转过身用他自己的语言下了命令。然后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椅子,他不想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十二个士兵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二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们手里都拿着步枪。
莫利梭激动得发抖了:“太棒了!我同意。”于是他们分了手,回去取他们的鱼竿了。
“我限你们一分钟,”那个军官说,“不会多一秒钟。”
“哎呀!去老地方。法国部队的前哨就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上校,我们会很容易通过的。”
这时,他迅速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带到了稍远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道:
“但是去什么地方呢?”
“快点,告诉我口令!你的朋友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装作不忍心的样子。”
“钓鱼啊。”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哪里?”
然后那普鲁士人又把索瓦日先生带到一边,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因为空腹里的酒精的作用,他们都已经站不牢稳了。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天气。一阵微风吹过他们的脸庞。这阵新鲜的空气让索瓦日先生从酒精作用中醒过来。他突然停下来说道:“如果我们去那儿的话?”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提议:“如果你喜欢的话。”他们又钻进另一家酒铺。
他们又站在一起了。
“我们再来一杯苦艾酒吧?”他说道。
军官发出了命令。兵士们都举起了他们的步枪。
莫利梭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时,莫利梭的目光偶然落到那只装满白杨鱼的袋子上,袋子就躺在离他几步远的草地上。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然后一起要了杯苦艾酒(1);接着,他们又沿着大道散步了。
一束太阳光照在那些还在跳动的鱼身上,闪着银光。莫利梭心沉了下去,尽管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但是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泪水。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那儿钓鱼?”
他声音颤抖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莫利梭说:“想想钓鱼的事!那是我们过去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一起肩并肩地走着,都想着心事,有些悲哀。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发抖了。
蔚蓝色的天空确是晴朗无云的。
军官喊道:“开火!”
“天气倒真好!今天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十二支枪同时响了。
莫利梭悲哀地摇着头。
索瓦日先生立刻向前倒了下去,莫利梭个子高些,他轻轻晃了一下,才倒在他伙伴的身上,脸朝着天,血从他胸前大衣的一个洞里汩汩冒出来。
当他们一认出彼此后,就热情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剧变的环境下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真是坏日子!”
德国人又发了些新的命令。
而莫利梭的两眼没有离开浮子,回答道:“这可比在大街上好多了,是不是?”
他的士兵都散了,不久又带了些绳子和大石头回来,他们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朋友的脚上;然后,把他们抬到河边。瓦雷良山的顶峰上现在被烟雾笼罩,依然不停地放着炮。
“多么辉煌的景致!”
两个士兵分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方法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具尸身被那些强壮的手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了出去,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就直立地落进了水里。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落日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深红的云彩倒影映红了整个水面,两个朋友的脸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冬季第一阵寒冷中早已变黄的叶子像是给树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微笑着对莫利梭说道:
河里的水被溅起来了,吐着泡沫,荡漾着,随后,又逐渐平静下来,无数细小的波纹轻拍着河岸。
这简单的几句话就足够让他们相互理解了。
一些血浮到了水面上。
而对方会回答:“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那位神色始终镇定的军官开玩笑地说:“现在轮到鱼了。”
在春天,大约早上十点钟的时候,初升的太阳照着水面上的薄雾闪闪发光,两个垂钓者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莫利梭偶尔也对他的同伴说:“哎呀!这个地方真舒服。”
随后他朝房子那边走去。
有些日子他们并不说话,而在其他时间他们又聊天了。他们有些相似的爱好和感情,即使不说话,他们两个也能相互心领神会。
突然他看见那只躺在草地上装满白杨鱼的袋子,它几乎被忘了。他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微笑了,大声喊道:“威廉!”
每个星期天,就在这个地方他总能遇到索瓦日先生,一个又胖又快乐的矮子,他是罗累圣母院街的服装商,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经常肩并肩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工夫,手里握着鱼竿,双脚悬在水面上。这样两个人产生了深厚的友情。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士兵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已经被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吩咐道:“趁着这些鱼还活着,马上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不错。”
在战争爆发以前,莫利梭有个习惯,就是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会手拿一根钓鱼竿,背上一只马口铁罐出门。他在阿让德依镇坐上火车,在哥隆白村下来,然后再步行到马郎德州。他一到达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就开始钓鱼了,一直钓到晚上为止。
然后,他又开始抽着他的烟斗了。
莫利梭先生,是一个以制造钟表为职业的因为时局关系而无所事事的人。时值一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双手插在自己裤子口袋里,肚子空空如也地沿着大道闲荡,突然对面走来一个熟人,索瓦日先生,一个经常钓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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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困中的巴黎由于饥饿已经苟延残喘了,甚至房顶上的麻雀和下水道里的老鼠也日益少见了。人们是见什么吃什么。
(1) 苦艾酒(艾碧斯)在1792年诞生于瑞士瓦尔德特拉韦尔地区,当时被用做医治百病的药酒。19世纪下半叶,尤其受到欧洲艺术和知识界人士的喜爱,在法国更成为流行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