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钟再次响起来了。它发出的叮咚声在天空中消失了,如同一个微弱的声音迅速淹没在空气里。那些接受坚信礼的人都从房子里出来了,朝着教区建筑物走去,它包括两所学校和村府邸,坐落在村子的尽头,而教堂在另一边。
木匠的家里忙碌得像一个蜂窝。那些女人们只穿着短衣和衬裙,正忙着给孩子穿衣服,她们又稀又短的头发披在背后,看上去好像已经褪色磨损了。那个女孩子站在桌子上面一动不动,而泰利埃太太正指挥她的“营队”的行动。大家替她洗脸、做头发、穿衣服,然后用大量的别针整理了她衣服上的裙褶,又收紧了她那过于肥胖的腰身。当这个女孩准备妥当后,她们告诉她坐下来别动,然后那些女人们急忙离开去打扮自己了。
那些家长们都穿上节日的盛装,跟在他们的孩子后面,露着不好意思的神色,由于常年弯腰辛苦劳作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女孩子们隐没在一片好像泡沫状奶油的薄纱当中,而男孩子们打扮得像是咖啡馆里初来乍到的服务生一样,头上涂着发亮的润发油,叉开两条腿走着路,以免弄脏他们的黑色裤子。
当马匹都被牵到马房后,沿着大路两边排成了两列农村运输工具:运货马车、篷式马车、两轮轻便马车、四轮轻便马车,都是不同年代和不同外形的,这些车子有的向前倒着,车辕着地;有的车子向后倒地,车辕朝天。
当许多从远方来的亲戚围着自己的孩子参加仪式,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非常荣幸的了,木匠完全胜利了。泰利埃太太的部队由它的女掌柜带领着,后面跟着康斯坦丝;她的父亲挽着他姐姐的胳膊,而她的母亲在拉斐尔旁边走着,费尔南德陪着罗莎和路易丝、弗洛拉一起走着,他们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村子里前进着,俨然一帮穿了军礼服的总参谋部,这种阵势在村子里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在凌晨五点钟,那座小教堂的祈祷钟响了,吵醒了这些女人,通常情况下,她们整个上午都在睡觉。村民们早已起床了,妇女们走家串户地忙碌着,小心翼翼地抱着硬挺的短连衣裙,或者拿着一些在中部系着金线流苏丝带并有握槽的长蜡烛。太阳早已在湛蓝的天空中升得老高,而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像是朝霞留下来的痕迹。很多家鸡正围着屋外走动;时而有一只胸脯发亮的黑公鸡,高高地翘着它带红色鸡冠的头,拍打着翅膀,然后仰天高叫,引得其他公鸡也随着叫起来。各种各样的马车从附近的教区赶来了,停在不同的房屋外。从车上下来许多高大的诺曼底女人,她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搭着一块用一个已经上百年历史的银质胸针扣住的方巾。男子们穿着崭新的双排扣长礼服或者旧的绿色燕尾服,外面都披着罩衫。
学校里面,女孩子们都站在天主教修女的一边,而男孩子们则由学校的老师带领着,然后他们出发了,一边走着一边唱着颂歌。
罗莎喜出望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免得惊醒了其他人,然后去接那个孩子。她把她带到自己热烘烘的床上,把她抱在自己胸前亲吻她,对她显得过分夸张的温柔,最后她逐渐静下来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这个接受坚信礼的女孩一直把她的脑袋紧贴着罗莎的胸部睡觉。
男孩子们分成两列领头,走在那两排已经卸了马匹的车辆中间;女孩们以同样的秩序在后面跟着,而村里所有的居民出于礼貌,都为这些从城里来的夫人们让出了空儿,她们紧跟在女孩子们的后面,也排成了双列延长了队伍的行列。三个在左边,三个在右边,她们的着装如同烟火表演那样耀眼。
一天下来,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所以吃完晚饭后,大家很快就休息了。乡间那种完全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庄,几乎是一种虔诚的寂静。这些习惯了妓馆喧闹夜晚的姑娘们对睡熟的乡村这种绝对宁静感到相当压抑,她们哆嗦着,然而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些轻微的颤抖来自她们逐渐变得不安和杂乱的内心所导致的孤寂。她们一到床上,就两个两个互相用胳膊紧抱着对方,好像在保护自己,抵御来自大地静谧而深沉睡眠的侵袭。但是罗莎独自一人躺在那间小黑屋里,她感到一种模糊而痛苦的感情抓住了她。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这时她听见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在哭泣的微弱呜咽声。她害怕了,叫了出来,然后有一道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答应着。原来是那个小女孩,她一向睡在她母亲的房间里,在那间狭小的阁楼里她感到很害怕。
当她们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剧烈地骚动起来了。大家相互推挤着,转过身来,挤着别人想看个究竟,其中一些虔诚的教徒几乎大声喊了出来,因为他们看到这些穿着比神父的圣衣还要精致的夫人们时,感到非常惊讶。
当这个小女孩回家的时候,她被无数的亲吻弄得不知所措了;所有的女人都想抚摸她,这种发泄温柔的需要是出于职业的习惯,那已经让她们在火车车厢里吻过鸭子了。她们每个人轮流把她抱坐在膝盖上,轻轻地抚弄着她那柔软、浅色的头发;情不自禁地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这个善良而笃信宗教的女孩,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村长为她们腾出了紧靠唱诗台、在右边第一排的位子,于是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费尔南德以及拉斐尔都在那儿坐下了。罗莎,路易丝和弗洛拉陪同着木匠坐在第二排。
这一回,瑞尉要睡在工作坊的刨花上面;他妻子和他的姐姐共享一张床,费尔南德和拉斐尔被安排在隔壁的房间,路易丝和弗洛拉要在厨房的地板上铺上褥垫睡觉,罗莎一个人住在楼梯上面那间漆黑的小屋子里,旁边是阁楼,是为那个接受坚信礼的女孩准备的。
唱诗台上挤满了跪着的孩子们:女孩子在一边,男孩子在另一边,他们手里握着的长蜡烛就像长矛一样东倒西歪。
在散步的同时,约瑟夫·瑞尉介绍了当地主要的农场主,谈论了土地的收成和牛羊的产量,然后他带着这帮女人回家了,并安排她们在屋子里住下,因为房子很小,她们不得不两人住一个房间。
三个男人站在读经台的前面尽可能高声歌唱着,那些圆润低沉的拉丁音符被他们长时间地唱着,当唱到“阿门”的“阿……”时,更是被无限拖唱着,同时风琴簧片发出单调、持续不变和拖长的音调。一个孩子尖锐的声音开始答唱了。然后,一个坐在牧师席上头戴四角帽的神父,不时站起来低声咕哝几句又重新坐下来,这时,那三个颂经者继续唱着,他们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一大本《平咏颂》(4),它平铺在一只雄鹰展翅的木架子上。
当经过教堂的时候,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群幼小尖锐的嗓子正在唱一首圣歌,但是泰利埃太太不让她们进去,以免打搅那些小天使们。
随后全体安静了下来,仪式继续进行着。全部参加人在一个指示之下都跪下来了,主坛的神父临坛了,这是个年老而令人敬服的人,满头白发,向着自己左手举着的圣杯俯着脑袋。在他前面开道的是两个身着红袍的镶礼神父,而追随的,是一群排在唱诗台两侧的足踏粗制皮鞋的唱诗者。
当地的居民都站到门口来看,孩子们停止了嬉戏,每扇窗户的窗帘都拉起来了,里面露出一顶女性的帽子:一个拄着拐杖而且几乎失明的老太太,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队似的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所有人长时间盯着这些从城里来的漂亮妇人,她们都是来参加约瑟夫·瑞尉女儿的坚信礼的,这让他们对木匠都刮目相看了。
一只小钟在这十分沉寂的气氛之中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日课开始了。那位神父从容不迫地在金质的圣体龛子前面逡巡,跪下无数回,用他的因为年老而发抖的衰弱声音,唱着预备祷告的颂歌。到了他停住的时候,那些唱诗者跟着蛇形木箫立刻一下子齐声高唱起来,而许多男子也开始在台下唱着,不过声音没有那么强烈,比较柔和些,如同参加礼节的人应有的唱歌态度。
瑞尉出于礼貌,尽管穿着工作服,却挽着他姐姐的胳膊,郑重其事地陪她散步。他妻子完全被拉斐尔那金光闪闪的裙袍折服了,她走在拉斐尔和费尔南德中间,矮胖的罗莎和路易丝,还有疲倦不堪、走路一瘸一拐的“跷跷板”弗洛拉在后面小跑着。
突然,希腊文赞美短歌从所有的肺部以气力和虔诚挤出来,飞向了天空。许多灰尘点儿和被白蚁蛀出的木头屑儿,竟从那阵被爆发的呼号所动摇的古老穹顶上落下来。射在屋顶石板上的太阳把这座小小的礼拜堂变成了一座闷炉;并且一阵大的感动,一阵使人忧戚的静候,种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境界的临近,紧束着孩子们的心,紧压着他们的母亲的嗓子。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这也是唯一的街道。每一边大约有十座房子,住的都是屠夫、杂货商、木匠、客栈老板、鞋匠和面包师。教堂坐落在街道的尽头,被一个小小的公墓包围着;四棵长在门廊外面高大的欧椴树完全把教堂遮起来了。教堂是用燧石砌成的,没有任何特别的风格,有一个石板瓦屋顶塔楼。走过教堂就是开阔的田野了,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树丛,里面藏着一些农庄。
那位早已坐了好一会儿的神父,重新向着祭坛走上去,光着银发蓬松的脑袋,带着些抖抖擞擞的手势,接近于神道了。
大家都想见见那个女孩子,但是她已经去教堂了,直到傍晚以后才能回来。于是,她们出门在乡村散步去了。
现在,他转过脸儿来对着信徒们,伸出了双手对着他们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说道:“祷告吧,兄弟们!祷告吧,兄弟们!”他们全来祷告了。这位年老的神父现在低声吞吞吐吐地念着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语句;那口小钟不住地叮当响着;俯伏的群众一齐高呼上帝;孩子们因为一种过度的苦闷而头晕了。
主食是煎蛋卷,然后是煮猪肠,在上面浇一些纯正的烈性苹果酒,大家感到非常高兴。瑞尉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和大家喝酒,而他的妻子负责烹饪,并且招待他们,上菜、撤菜,并低声询问每一个人是否都吃好了。大量木板靠墙站着,一堆堆刨片已经被扫到角落里,它们发出一种新刨木头的味道,一种木匠坊的味道,是那种浸入肺里的树脂香味。
这时候,罗莎双手抱着脑袋,突然想到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教堂,她的第一次施礼。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当年她是那样幼小,几乎被自己雪白的裙袍包住了……接着她开始哭了起来。最初,她默默地流泪,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随着对往事的回忆,她的感情越来越激动,然后她哭出声来。她拿出了手帕,擦着自己的眼睛,捂住嘴巴以免哭出声来,不过这是徒劳的;一阵咯咯声从她喉咙里冒出来,接着又来了两声深沉和撕肝裂肺的哭泣声;因为跪在她身边的两个人,路易丝和弗洛拉,都因为同样的回忆而控制不住自己,在她身边哭起来了,泪如泉涌。不过正像眼泪是有传染性的,泰利埃太太不久就发现自己热泪盈眶了,然后是她的弟媳,她发现她那条凳上的其他人也都哭了。
在他们赶到木匠家门口的时候,时钟已经敲一点钟了。女人们都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而且饿得脸色苍白,自从她们动身以来一直什么东西都没吃。瑞尉太太连忙跑出来接待,扶着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亲吻她们;她好像永远不会厌倦亲吻她的大姑姐,显然她想巴结她。大家在木匠的工作坊里吃了午饭,这里已经为明天的宴会而清理干净了。
很快,整个教堂里,这儿,那儿,一位妻子、一位母亲或是一个姐姐,被这种伤心感慨的异样同情心占据了,看到这些漂亮妇人们跪在那里哭得浑身发抖,她也跟着落泪,把她的细薄布手帕湿润了,并且用左手按住那颗怦怦直跳的心。
绿色的郊野在大路的两边延伸开了。到处都是开着花的油菜,形成了一片辽阔的黄色波浪,从中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沁人心脾的和被轻风带到远处的芳香气味。在那些黑麦丛中,许多矢车菊露出了它们蓝色的小花朵儿,这些女人们都想去采摘,但是瑞尉先生却不肯停车。不时出现一整片浇着鲜血的田野,原来那是稠密的罂粟花。那辆马车奔跑在野花烂漫的田野上,好像装满了更加艳丽的花朵,马车一会儿消失在农场后面的树林里,一会儿又出现并穿行在被红色或者蓝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庄稼丛里。
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罗莎和她的同伴们的眼泪马上感染了整个教堂的会众,男女老少,包括穿新罩衫的小伙子们都很快哭了起来,在他们的头顶上好像盘旋着某些超自然的东西,一种神灵,一种无形而又万能的生命发出的强大的气息。
但是,这匹马走得忽快忽慢,车子晃动得厉害,椅子都开始跳起舞来,把旅客们抛起来,东倒西歪,他们好像木偶一样跳着舞,她们大声尖叫着,脸扭曲得可怕。她们紧紧抓住车的边沿,她们的帽子要么滑到背后,要么盖着脸,要么耷拉在肩膀上。这匹白马继续跑着,它伸长了脖子,挺着它那光秃秃的像老鼠一样的尾巴。约瑟夫·瑞尉一条腿伸在车辕上,另一条腿蜷在身子下面,双肘高高地举起,不断地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这让那匹马竖起了耳朵,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在台下的合唱队里,清脆地轻轻响了一声:那位女修道士敲着手里那本书,发出了领圣体的信号;于是因为一种来自上天的感动力而发抖的孩子们,都走到了圣几跟前。
这位木匠彬彬有礼地吻过了每位女士,然后帮助她们爬上了车子。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斐尔、泰利埃太太和他的兄弟坐在前面的椅子上;而罗莎没有座位,她只好尽可能让自己舒服地坐在高大的费尔南德的膝头上;随后,大家起程了。
全体一条线似的跪下了。那位老神父握着那只镀金的银质圣杯,走过他们前面,两指夹着供弥撒的圣面包片儿送给孩子们——这面包片儿就是基督的肉体、人世间的救援。他们带着颤抖的动作,神经质的表情,灰白的脸色,紧闭的眼睛,张开嘴来接受;而那幅在他们下巴底下铺开的长布单子,颤动得像是流动的水。
走到瓦塞尔,她们换了车,然后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小站下了车,约瑟夫·瑞尉先生正驾着一辆套着一匹白马并且摆满椅子的大车在那儿等着。
突然,整个教堂好像陷入一种疯狂之中,极度激动的人群喧嚣着,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哭泣和窒息的哭喊声。来势就如同狂风吹过深林中的树木一样,神父已经激动得有些麻痹了,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祈祷着,由于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就念了很多虔诚而热烈的祷文。
这个滑稽的旅行推销员闹得太粗俗了,以至于泰利埃太太不得不尖锐地呵斥他,让他放尊重些,后来他在鲁昂下了车。她说教似的补充道:“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话。”
他用一种如此过度的信仰上的兴奋来结束领圣体的礼节,以至于双腿几乎立不起来,后来到了自己饮过了他的主的血之后,他竟在一种梦一样的致谢动作中萎顿不堪了。他的身后的人们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穿着白色法衣神情庄重的唱诗者,继续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唱起来;簧管音栓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它也刚刚哭泣过;然而,神父举起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然后走到圣坛台阶处站住了,这时所有人立刻静了下来。
这两个老年人带着他们的篮子、鸭子和雨伞在木德乡下车了;接着他们听到那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对她的丈夫说道:“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准是去巴黎那个受诅咒的地方。”
全体都在一阵椅子的移动喧噪之中坐下了,现在谁都用手帕包着鼻头使劲擤出鼻涕。一下望见了神父,大家都沉默了,后来他开始用一种很低的、迟疑的、不明朗的音调谈起来:“亲爱的弟兄们,亲爱的姐妹们,亲爱的孩子们,我从我良心的深处感谢你们:你们刚才给了我生平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了上帝在我的呼唤之下降到了我们身上。他来过了,他到过这里,他充实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放开了眼界。我是本教区里最老的神父,今天也是最幸福的。刚才在我们道伴当中造成了一次明显的圣迹,一次真的,一次大的,一次至高无上的圣迹。正当耶稣基督首次透入这些小人儿身上的时候,圣灵、天堂的神鸟、上帝的呼吸,曾经扑到了你们身上,擒住了你们,制住了你们,使你们如同和风之下的芦苇一般都弯下自己的身体。”
那两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乡下人,坐在角落里用一只眼睛斜视着;他们看起来呆若木鸡,以至于这个留着浅色胡子的男人站起来对着他们的鼻子发出“咕……咕……咯……咕”的声音,这又引起了另外一阵狂欢的风暴。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归于一个奇迹,并对此做了简短的评论,然后他转向木匠客人们所坐的位子继续说道:“我尤其要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姐妹们,你们远道而来,又光临我们中间,你们显而易见的信仰和热烈的虔诚,给所有人做了一个有益的榜样;你们启发了我的教众;你们的激情温暖了我们的心灵。没有你们,可能今天这个重大日子就不会有真正神赐的意味了。有时候只要一只上帝所选的羔羊,就会让天主降临到他的子民中间。”
最后是泰利埃,她伸出了自己的腿,一条漂亮、健壮的诺曼底腿,那位推销员又惊又喜,他优雅脱帽向那条已征服他的腿肚子致礼,俨然一个真正的法国骑士。
他激动得再次说不出话来,于是没多说什么,就结束了仪式。
“我!我!”大家立刻叫起来,他先从罗莎开始了,因为她露出来的部分简直不成形,那么滚圆,看不见踝骨,正是拉斐尔过去经常说的“香肠腿”。费尔南德身上那两根健壮的柱子让这推销员目骇神移,她是受着了他的赞美的。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胫骨就没有多少成绩了。路易丝闹着玩儿,把裙子罩在这位先生的脑袋上,于是,泰利埃为了制止这种不成体统的恶作剧,只好来干涉了。
大家急着要离开教堂;孩子们也躁动不安起来,他们对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感到疲乏。家长们逐渐离开了教堂去准备宴会了。
这一来,她决定试了。于是,她撩起了自己的裙子,露出了两条勉强箍在粗糙袜子里面像挤奶妇女一样的粗腿。那位旅行推销员弯下身子,把吊袜带系紧。等他全都做完之后,他就送掉了这双淡紫色的袜子,又问:“下一个是谁?”
教堂外面挤满了喧闹的人群,发出大声叫喊的嘈杂声,就是那种尖锐的诺曼底音调。村民们站成两列,当孩子们出来的时候,每户人家都领走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们都不愿意,神情庄重地直直地坐着。然而“两个水泵”看起来是如此扫兴,于是他再次重申了他的提议。弗洛拉明显犹豫不决。他催促道:“来吧,亲爱的,拿出点胆量来!瞧瞧这双淡紫色的,非常搭配你的衣服。”
康斯坦丝被全家的女人们一把抓住,她们围着她,亲吻她,尤其是罗莎特别热情。最后她牵着她一只手,泰利埃太太牵住了另一只手;拉斐尔和费尔南德拉起了她的细布长裙,以免拖在灰尘里;路易丝和弗洛拉陪着瑞尉夫人走在最后。这个女孩在这个荣耀护卫队的中间出发回家了,一路上她非常安静并且思考着。
随后又狡猾地补充说:“谁要是试穿的话,我可以送给她任意一副这样的袜子。”
宴席是摆在工作坊里面的,他们支起了几个长木板当餐桌。通过打开的门,大家看见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到处都在举行盛会,从每一个窗口望进去,可以看见人们穿着节日盛装围坐在桌子边,每家每户都充满着快乐的喧闹声,男人们只穿着衬衫坐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苹果酒。大门临街敞着,任凭镇上的全部快乐气氛涌进来。四处,大家度着盛节。从每一个窗口都望得见许多坐在餐桌边的身穿过节新衣的人,而且一阵阵的喧闹声从许多微醉而欢乐的房子里传到外面。那些脱去上装只披着坎肩和衬衣的乡下人举着满杯的苹果酒畅饮,并且每一组道伴中间,总望得见两个不属于一家的孩子,这儿,两个女孩子,那儿,两个男孩子,坐在两家中间的某一家吃午饭。
于是刮起了一阵惊叫的声音,然后她们用腿紧紧地绷住了裙子,但是他却平静地等待时机,说道:“好吧,如果各位不想试的话,我就把它们包起来了。”
偶尔,在正午的高温之下,一辆排着长凳的敞篷车被一匹身材不大的老马颠颠蹦蹦拉着穿过镇上,那个身披布罩衫的赶车的人,对着这一切摆着的酒肉投出了一道羡慕的目光。在木匠家里,欢乐的气氛多少还有些保留,那是上午姑娘们激动心情的残留导致的。瑞尉是唯一兴高采烈的人,并且已经喝多了酒。泰利埃太太不时地看着钟表,因为她不想接连两天停止营业,她们必须搭乘三点五十五分的火车,这样傍晚的时候她们就可以回到费康。
“快点儿,我的小猫咪们,”他说道,“你们应当试试它们。”
木匠想尽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以便能让他的客人们待到第二天,但是他没有成功,因为对于生意上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开玩笑。她们一喝完咖啡,她就吩咐她的姑娘们赶紧准备妥当,然后,她转过来对她的兄弟说:“你立刻去把马车套好。”随后她自己也去准备了。
这位先生等着,因为他有个主意。
当她再次下楼的时候,她的弟媳正等着和她谈论那个孩子的事情,然而,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谈话,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木匠的妻子非常狡猾,假装无限感慨,而泰利埃太太尽管把女孩抱在膝盖上,却没有做出任何确定的保证,只是模糊地答应:她不会忘记她的,来日方长,她们还会再见面的。
于是这位先生——他是位旅行推销员,开玩笑似的为这些女士拿些袜吊,然后他取下一个包裹,打开它。包裹里面有很多吊带袜。这些袜子都是用丝绸做的,有蓝色、粉红色、红色、紫罗兰色和淡紫色,搭扣是用一副相互扣紧的镀金爱神形状的扣子。这些姑娘们都高兴得惊呼起来,随后都仔细看着它们,那种神情就是所有女人在挑选服装时自然而严肃的表情。她们相互使着眼色或者低声询问着,也以同样的方式答复着。泰利埃太太爱不释手地拿着一双橙色的吊带袜,这一双比其余的要宽些,也更加耀眼些;这确实是为这样的老板娘量身定做的。
但是车子还没来到门口,而且那些娘儿们也始终没下楼。她们甚至听见楼上传来大笑声,嬉闹喧哗,短促的尖叫和阵阵鼓掌的声音。于是,趁木匠的老婆到马房里去看车子是否准备妥当的时候,泰利埃太太上楼了。
这些可怜的动物都扭回自己的脖子,避开他的抚摸,不顾一切地想逃出这个藤制的监狱;然后突然,全部同时进出一阵非常悲伤和绝望的嘎嘎声。那些女人们哄堂大笑。她们向前俯着身子,相互推挤着,以便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大家对这些鸭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那位先生也加倍使出了他的聪明和幽默的手段。罗莎也加入了,她弯腰越过邻座旅客的脚,去亲吻这三个动物的脑袋。然后马上所有的姑娘都要依次来吻它们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上下颠着她们,紧紧握住她们的胳膊。那两个农民甚至比他们的家禽更加惊愕了,他们像痴呆了似的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们那衰老和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也没有一点抽动。
瑞尉喝得醉醺醺的,正调戏着那个笑得快噎住的罗莎。路易丝和弗洛拉正拉住他的胳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因为经过上午的仪式后,她们对他的轻浮感到惊愕;但是拉斐尔和费尔南德挑逗着他,两个人笑得都捧着肚子直不起腰,并且每当这个喝醉的家伙被粗暴地拒绝后,她们都要发出尖锐的叫喊。这个男人恼羞成怒,脸色绯红,拼命想甩掉那两个抓住他的女人,他极力拉着罗莎的裙子,毫无条理结巴地说着话。泰利埃太太勃然大怒,走到她弟弟身边,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扔出了房间,他撞在了走廊的墙上。一分钟后,大家听见他在院子里往自己的脑袋上浇着水。当他再次驾着车子出现的时候,已经非常平静了。
“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小池塘!嘎嘎!嘎嘎!为的是去认识小炙叉!嘎嘎!嘎嘎!”
大家就像昨天来的那样出发了,那匹小白马用它轻快而灵活的步伐小跑着。刚才吃饭时大家都很克制,现在在炙热的阳光下,她们又开始欢笑起来了。姑娘们对这辆马车的颠簸觉得很有意思,甚至还推着邻座的椅子,不时地突然大笑起来。
这时,坐在罗莎和乡下老头中间的这位先生,开始故意对着那三只从篮子里面伸出脑袋的鸭子挤眉弄眼了;随后,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引起了别人注意的时候,就开始动手去摸那些鸭子的喙,同时对它们说些可笑的话来让别人发笑。
强烈的光线照耀着田野,这让她们感到目眩,车轮扬起两股灰尘,沿着大路飞扬。不久,酷爱音乐的费尔南德央求罗莎唱歌,于是她大胆地唱起了《默东的胖神父》。但是泰利埃太太马上就制止了她,因为她认为这首歌在今天唱不大合适。她接着说:“给我们唱些贝朗瑞的歌听听吧。”因此,罗莎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就用她那沙哑的声音开始唱贝朗瑞的《外婆》,所有的姑娘,甚至泰利埃太太自己,也一起唱了起来:
她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反驳的,或者可能是认为她已经说得够多了,于是她庄重地点了下头,就闭紧了嘴唇。
现在我多么懊悔,
他辩解道:“请您原谅,我本来想说你们是女修道院的。”
我滚圆的胳膊,
“我想你可以试着懂礼貌!”
我修长的双腿,
“这几位太太是转移阵地吗?”他说道,这个问题让她们全都感到非常尴尬。然而泰利埃太太迅速恢复了镇定,于是为了保全她们全体的面子,她尖锐地说:
却错过了好时光。
车厢里一来了其他人,这些妇人们就马上假装正经了,并且开始谈起许多能抬高她们身价的话题来。但是在鄱培克车站,上来一个蓄着浅色胡子的先生,他戴着两三个戒指和一条金链子,在自己座位顶上的行李架上放了好几个用油布包的包裹。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像一个好心肠的家伙。
“这个真是太棒了。”瑞尉高声说道,他被这种韵律感染了。然后她们又吼叫着把每一节都叠唱了一回,瑞尉用脚在车辕儿上有节奏地跺着,同时用缰绳在马背上打着拍子,而这种旋律好像让那匹马也激动起来了,它脱缰似的狂奔起来,把所有女人抛到马车的后部,相互压着堆成一堆。她们像疯了似的大笑着爬了起来,然后在灼人的天空下,她们声嘶力竭地继续唱着歌,那匹小马带着他们在快要成熟的庄稼中间急速飞奔,她们每重复唱一回,这匹马就猛地向前狂奔一百码,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路边不时有碎石工人站起身来,隔着金属网面罩看着这辆载着一帮狂叫女人的马车。
拉斐尔戴着一顶翎毛帽子,结果看起来像是一只鸟窝,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缀着金色的饰片,这种东方人的装束的确和她的犹太人脸相搭配。罗莎穿着一件荷叶宽边的粉红色裙子,如同一个非常肥胖的孩子、一个极为肥胖的侏儒;至于“两个水泵”,看起来她们的服装好像都是从复辟时期的旧绣花窗帘剪裁出来的。
到了她们在车站下车的时候,木匠说道:“你们走了,我感到很难过,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的。”泰利埃太太非常聪明地回答道:“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限度,我们不能总是玩乐。”
车厢里确实有一排夺目的色彩。泰利埃太太从头到脚穿的都是蓝色的缎子,披着一条耀眼的红色法国仿制山羊绒围巾。费尔南德裹在一条苏格兰式连衣裙里喘着气,她请同伴们尽可能地把她的紧身胸衣系紧,所以迫使她那丰满的胸部抬高了,于是不断地上上下下地晃动着。
这时,瑞尉灵机一动,他说:“听着,下个月,我一定去费康看你们。”接着他用下流和狡猾的目光看了一眼罗莎。
一直到柏兹威尔,她们都是单独的,因此她们就像喜鹊一样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在那个站台上来了一对夫妇。那个男的是一个老农夫,穿着一件蓝色上衣,领子已经发皱了,宽大的袖子在腕部扎得紧紧的,上面绣着白色的刺绣做装饰;戴着一顶破旧的长绒毛高顶礼帽,一只手里握着一柄绿色的大雨伞,另一只手挽着一只大篮子,里面三只惊慌的鸭子正探头探脑。女的僵硬地坐在那里,一身农民的打扮,脸长得像母鸡一样,鼻子尖得像鸡喙。她坐在她丈夫的对面一动不动,因为她发现自己处在这样一个漂亮的群体中,所以感到震惊。
“好吧,”他姐姐回答道,“你必须放聪明点,如果你愿意,你尽管来,但是你不能再耍任何诡计。”
当她为此询问她的兄弟时,他一点儿也不反对,而且承诺为她们全体提供一晚上的住宿。就这样星期六早上八点钟,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同伴们一起搭乘了一辆快车的二等车厢。
他没有作答,因为大家听见火车鸣笛了,于是他立刻开始和她们所有人亲吻告别。轮到罗莎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追着她的嘴唇,而她总是微笑着,紧闭嘴唇,一次次迅速把头扭到一边躲开他的追逐。他抓住她的胳膊,但因为那根巨大的马鞭碍事,他总是不能达到目的,那马鞭就在姑娘背后无可奈何地挥动着。
但是,坚信礼就快到了,泰利埃太太感到相当难堪。她没有可以帮她照看生意的人,所以即使离开自己房子一天,她也完全放心不下;因为楼上和楼下的姑娘们的敌对必然会爆发;此外,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会喝醉酒,如果喝醉了,他会仅仅为一句话就打任何人。然而,最后她决定带上所有人,除了那个男人,她给他放了假,直到第三天。
“到鲁昂的旅客请上车!”列车员叫道。于是她们都上车了。
他姐姐的职业丝毫没有让他产生任何顾虑,并且,在当地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当他们谈到她的时候,只是说:“泰利埃太太现在住在费康。”这话的意思就是她是靠自己的私人收入生活的。从费康到维维尔村,至少有二十法里路;在路上走二十法里的路,在一个农民看来,那可是一段长距离旅行,就如同城里人横渡大海一样。维维尔村的人们最远也只到鲁昂市,从来不会再远了,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费康的居民去一个在平原中央只有五百户人家的维维尔村,而且还在另外一个州。无论如何,他们对她的生意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先是一声轻轻的鸣笛,接着火车头发出响亮的鸣笛声,喧闹地喷出第一股蒸汽,同时车轮开始缓慢、明显费力地移动了。
泰利埃太太有一个在老家做木匠的兄弟,他住在厄尔州的维维尔村。当她还在伊夫洛开小客店的时候,曾经担当了她兄弟女儿的教母,她给孩子取的教名是康斯坦丝——康斯坦丝·瑞尉,瑞尉是她父亲一边的姓氏。这个木匠知道他的姐姐境况不错,一直没有忘记她,然而他们不能经常见面,他们都因为职业原因得待在家里,而且他们离得很远。但是因为他的女儿已经十二岁了,并且就要被施坚信礼,所以他抓住这个机会,写信告诉他的姐姐回来,参加这场仪式。他们年老的父亲早已经死了,因此她不太好拒绝她的教女,她接受了邀请。她的兄弟名叫约瑟夫,一心指望借助这种方式能引起他姐姐的关心,她会被诱导立下的遗嘱对这个女孩有利,因为她自己是没有子女的。
瑞尉出了车站跑到站外的栅栏跟前想再看一眼罗莎,后来,满载旅客的车厢在他面前经过,他开始跳起来,并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作响,同时他全力唱着:
二
现在我多么懊悔,
第二天,所有的老主顾,一个接着一个来找原因,他们在胳膊下面夹些报纸,假装镇定地走过这条街,并且都偷偷摸摸地看一眼这张神秘的告示:“由于坚信礼,关门。”
我滚圆的胳膊,
因为他很明白再等下去也是没用的,于是他就离开了。只剩下那个醉汉躺在人行道上,在那扇恕不招待的门外面酣睡着。
我修长的双腿,
他又转回去了,并且仔细查看着墙壁,试图发现某些原因。他在百叶窗上看见贴着一张告示。他划燃了一枝火柴,然后他读着下面这几个扭扭歪歪的大字:“由于坚信礼(3),关门。”
却错过了好时光。
只有一个人还在转来转去,就是腌鱼商都仑伏先生,他因为要等到下个星期六而感到很烦恼;他希望事情出现转机,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对警察部门认可并监管这种公共场所,却任凭他们这样关门而感到愤怒。
随后,他望着一块被人挥动着的白手帕,一直到它消失在远方。
这个嘈杂的城镇逐渐平静下来;不过,远处各个地方不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然后又消失在远方了。
三
这帮人正要准备退下来,这时那帮吵闹的水手又在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法国水手们吼叫着《马赛曲》,而英国水手们叫着《统治大不列颠》。这时他们都靠着墙东倒西歪,然后这帮喝得醉醺醺的家伙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两国的水手在那儿打斗起来,争斗过程中,一个英国人的胳膊被打断了,一个法国人的鼻子也被打裂了。那个在门外边等着的醉汉,这时就像醉鬼或者孩子着急的时候那样哭了起来。然后,他们也都散了。
一路上她们心安理得地睡得很香,一直睡到鲁昂才下了车,然后她们回了家。经过休息后,她们恢复了精神,泰利埃太太忍不住说道:“这倒也不坏,不过我还是盼望回家。”
剩下的四个人又出发了,并且本能地朝着泰利埃妓馆走去。店门依然是关着的,静寂无声,无法进去。一个安静却固执的醉汉,还在不停地敲着楼下的门,随后停下来,低声叫着。然而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坐到门阶上,等待事情的进展。
大家匆忙吃完了晚饭,然后她们就穿上通常晚上穿的衣服,就等着那些常客了。她们还点燃了门外的那盏小风灯,就是告诉行人泰利埃太太已经回来了。消息马上传开了,没人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也没人知道是由谁传出去的。
那些市民躲在一个门道里面,那群叫喊的人朝着修道院的方向消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能听到他们的喧哗声,就像暴风雨在远处逐渐减弱了,然后又恢复了沉寂。布兰先生和杜普伊先生两人仍然生着对方的气,没有期望对方道别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菲利普先生,银行家的儿子,殷勤得甚至给那位被困在家里的都仑伏先生送去了一个特殊的消息。
在经过靠山边的街道后,他们就从盐田上的木桥走回来,经过铁路附近,再次回到了市场,这时,收税员潘佩斯先生和腌鱼商都仑伏先生突然为一种食用蘑菇争论起来,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声称已经在附近地区发现了这种东西。因为无事可做,他们都已经发火了,要不是其他人调解的话,他们很可能已经动起手来,所以潘佩斯先生一气之下离开了;然而很快另外一个争吵又在前任市长布兰先生和保险公司代理人杜普伊先生之间发生了,他们在争论收税员的薪水和他能够创造的财源,两个人随意对骂着。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可怕的叫嚷声,原来是那群在关着门的房子外面等得不耐烦的水手,他们来到广场上了。他们臂挽着臂一对一对地走着,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并且大声吼叫着。
腌鱼商每逢星期天总有几个一起吃晚饭的堂兄弟。这天,他们正喝着咖啡,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了。都仑伏先生感到非常激动,当他打开信封,他的脸色竟变白了,上面用铅笔只写了这些话:
“确实是。”潘佩斯先生接着说。然后,他们又开始散步了。
“装载的鳕鱼已经被找到;船已经抵港,对你是好生意。请速前来。”
“这真是太让人扫兴了。”
他在好几个口袋里摸索了一番,赏给了送信人两个铜子,然后,突然脸红到了耳根,他说道:“我必须出去一趟。”他把这封简短而神秘的信交给他的老婆,又打响了铃,当女佣人进来的时候,他让她把他的帽子和大衣马上取来。他一到街上,就跑了起来,然而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好像是通常的两倍,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不久,他们撞见了保险公司代理人杜普伊先生,接着又遇见了商业法庭审判员华斯先生。他们开始了长时间的散步,首先来到防浪堤上,他们在花岗岩护墙上坐成一排,看着不断上升的潮水。这几个散步者待了一会儿后,都仑伏先生说道:
泰利埃妓馆,现在看起来就像过节一样。在一楼,许多水手震耳欲聋地吵吵嚷嚷,路易丝和弗洛拉陪这个喝酒,又陪着另一个喝,同时各处座位上都叫着她们的名字。
这三个人一直走到码头,在路上他们碰到了年轻的菲利普先生,他是一个银行家的儿子,泰利埃妓馆的老客人了,还遇见了潘佩斯先生,他是一个税收员。于是他们全体又从犹太人街走回去,去做最后一次尝试。但是那群愤怒的水手还在包围着这间房子,对着门窗扔石头,同时不停地大叫着;于是这五个楼上的客人尽快地离开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楼上的房间到九点的时候就客满了。华斯先生,商务法庭的审判员,既是泰利埃太太的老主顾,又是她柏拉图式的追求者,他们正在角落里低声聊着天,并且他们好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都在微笑着。
这两个商人立刻准备逃走;但是一声轻轻的“喂”让他们停下来了;原来是腌鱼商都仑伏先生,他在认出他们之后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显得更加烦躁,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并且还有孩子,所以只有每个星期六才能来。那是他固定的夜晚,现在他一周消遣的机会被剥夺了。
布兰先生,前任市长,和罗莎说着话,罗莎正用手来回摸着那位老先生白色的胡须。
五月底的一个晚上,第一个来到的客人布兰先生——木材商和前任市长——发现那扇门紧闭着。格栅后面的灯已经熄灭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死了一样。他敲门了,开始是轻轻地,然后就用力了,然而没有人应门。于是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当他走到市场的时候,碰见了军火商杜韦尔先生,他也是到相同的地方的,于是他们一起往回走了,但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但是,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于是他们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看见许多英国和法国水手正在挥动着拳头不停地撞击着这间酒吧已经关上的门窗。
高大的费尔南德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压在收税员潘佩斯先生的身上,背靠年轻的菲利普先生,她右手挽着他的脖子,而左手夹着一根香烟。
在这座小城市里,只有一个妓馆,因此门庭若市。泰利埃太太早已经把店面装修得非常体面,她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和蔼和感激,她厚道的心地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人们对她抱着某种尊敬的念头。那些老主顾在她身上花钱,在她对他们表现得尤其热情时,他们就会很高兴。当他们白天遇见的时候,就会说,“今天晚上,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像人们说“在俱乐部,晚饭后”。总而言之,泰利埃太太的屋子是个好地方,大家极少错过每天在那儿的约会。
拉斐尔好像正和保险公司代理人杜普伊先生郑重地谈话,后来她用这句话结束了会谈:“是的,我愿意,是的。”
这五个女人之间既相互嫉妒,又平安无事,这要感谢泰利埃太太善于调解的智慧和她始终如一的好脾气,所以她们几乎很少惹麻烦。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都仑伏先生进来了。大家热情欢呼道:“都仑伏万岁!”以表示欢迎,而那个在屋子里来回跳舞的拉斐尔,刚好跌在他怀里。他紧紧抱住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托起来了,好像她是一片羽毛似的。
楼下的两个姑娘,一个是路易丝,绰号“老母鸡”,另一个是弗洛拉,因为她走路一瘸一拐,人称“跷跷板”,前者总是系着一条三色腰带,穿得就像自由女神一样,而另一个打扮得像个西班牙女郎,她在自己红色的头发里挂着一串铜币,随着她一高一低的步伐叮当直响,她们看起来就像狂欢节上穿着古怪的厨师似的。她们如同其他所有下层社会的女人一样,通常看来既不更丑,也不更美。她们看起来就像小旅馆的女仆,人们通常叫她们“两个水泵”。
罗莎挑逗着前任市长,不停地亲吻他,并且同时噗噗吹着他的胡须,使他的脑袋动弹不得。她利用都仑伏的榜样发言了:“我们走,你照他一样做吧!”于是这个老头儿立起来了,整理过自己的坎肩,就跟在罗莎后面走,一面摸索自己衣袋里的钱。
罗莎有点滚圆发胖,差不多全身都是如此,她的腿很短,从早到晚用刺耳的声音轮流唱着伤风败俗或者伤感的歌,或者说些愚蠢的、没完没了的故事,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或者为了聊天而不吃饭;她从来不会安静下来,活跃得像只松鼠一样,尽管她脂肪过多而且腿脚很短;她的笑声就像连绵不断的尖锐刺耳的瀑布,到处不停地响着,在卧室,在阁楼,在酒馆,每一个地方,无处不在。
只有费尔南德和泰利埃太太陪着那四个男人了,后来菲利普先生大叫道:“我请大家喝香槟酒,泰利埃太太,叫人拿三瓶来。”于是费尔南德紧紧抱着他,低声对他说:“和我们跳华尔兹舞吧,你可愿意?”于是他站起来坐到角落里面的一架旧钢琴前,弹了一支华尔兹舞曲,从这架破钢琴里只能发出嘶哑的音符。这个高个子姑娘搂住收税员,泰利埃太太也让华斯先生搂住自己的腰;于是这两对旋转了起来,一面跳舞一面吻着。华斯先生以前在上流社会跳过舞,所以跳起华尔兹舞来显得十分高雅,泰利埃太太完全被他迷住了。弗雷德里克拿来了香槟酒。第一瓶的塞子砰的一下飞走了,接着菲利普先生开始弹奏一首四对方舞曲。于是这四个跳舞者,仿照上流社会的方式走到一起,恭恭敬敬,带着高雅适当的姿态,男士鞠躬,女士行屈膝礼。再以后,大家开始喝起来了。这时候都仑伏先生出现了,满意,舒展,喜笑颜开。他高声说道:“我不知道拉斐尔心里想什么,但是今天夜晚她是尽善尽美的。”随后,大家送了一杯给他,他一口儿喝干,一面喃喃地说道:“好家伙,只有这是点儿阔劲!”
拉斐尔,来自马赛,扮演着必不可少的犹太美女的角色,她身材比较瘦,颧骨很高,脸上涂着胭脂,黑色的头发上涂着润发油,在额头上卷曲着。她的眼睛本来应该是美的,如果右边那一只没有白翳的话。她的鹰钩鼻子压着方正的颚骨,那儿装了两颗假的上颌牙,和其他坏牙的颜色形成明显对比。
菲利普先生接下来又奏了一曲欢快的波尔卡(5)舞曲。都仑伏先生带着那个被他凌空托起的犹太美女起舞了。潘佩斯先生和华斯先生都重新恢复了活力开始起舞了。时不时有一对或者另一对停下来去一口气迅速喝下一杯冒着泡沫的啤酒,这场舞蹈看来要永远跳下去了。这时,罗莎打开了门,高声叫道:“我要跳舞!”接着她抓住那个躺在沙发上无事可做的杜普伊先生,接着舞蹈又开始了。
费尔南德代表白皮肤金发碧眼的美人,她又高又肥,行动懒散;是个乡下姑娘,一脸无法消除的雀斑,一头简短的、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丝束一样的头发,就像裁减过的亚麻,几乎不能盖住她的脑袋。
酒瓶早已空了。“我请大家喝一瓶。”都仑伏先生说。“我也请。”华斯先生大叫道。“还有我也一样。”杜普伊先生表示道。
楼上的姑娘们,也就是那三个贵妇人,分别是费尔南德、拉斐尔和外号“驽马”的罗莎。因为人员有限,所以泰利埃太太尽量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典范,一种女性类型的缩影,以便任何顾客都能够找到尽可能符合自己心意的对象。
大家都鼓起了掌,场面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跳舞会了。并且路易丝和弗洛拉不时很快跑上楼来,急急忙忙地跳了几下,她们楼下的客人们就等得不耐烦了;然后,她们都懊悔地回到了酒吧。直到午夜时分,他们依然在跳着。
泰利埃太太对待她的顾客非常友好,她从来不离开屋子,对城里发生的事情也很感兴趣,而他们则不断告诉她所有的消息。她严肃的谈话可以改变三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的闲聊;那些每天晚上都来陪着妓女们喝一杯的胖子任凭自己放荡不羁,可是泰利埃一发言,他们就停止说那些下流的笑话了。
偶尔,姑娘们中的一个退出了沙龙,后来到了有人去找她亲密地谈一会儿的时候,突然发现男子之中也少了一个。
这座房子陈旧而潮湿,闻起来有股淡淡的发霉的味道。有时候,在走廊里也能闻到古龙香水的气味,有时楼下的门半开着,传来那些坐着喝酒的家伙们发出的嘈杂欢叫声,这让楼上的先生们感到十分扫兴。
“你们从哪儿来?”菲利普先生这时候正遇着潘佩斯先生和费尔南德从门口进来,就用闹着玩儿的口吻问。
朱庇特沙龙是当地有钱人聚会的地方,墙上糊着蓝色的墙纸,还有一副巨大的绘画,画面上是丽达和天鹅。房间有一条旋转梯子,楼梯底有一扇临街的小门,门上有一个装了铁丝网的壁洞,里面彻夜点着一盏灯,这种东西依然能在某些城镇里看到,圣坛圣像的脚底部。
“去看布兰先生睡觉呢。”收税员说。
其他三个姑娘——她们总共有五个人——形成了一种贵族阶级,专门侍候楼上的顾客,除非她们被点名下楼或者楼上没有顾客,她们才会下来。
这句话造出一种了不得的效力;于是全体轮流,同着这一个或者另一个姑娘跑上楼去看布兰先生睡觉,她们这天夜间都怀着一种不可理解的殷勤往楼上跑。泰利埃太太和华斯先生长时间在角落里悄悄地说着话,借此消遣,好像他们已经谈妥了某件事,只是定下最后的一些细节罢了。
这座房子有两个出口。在角儿上是一家酒吧,在晚上的时候,经常有小市民和海员来光顾。她有两个姑娘在弗雷德里克的帮助下专门负责伺候这里的顾客,弗雷德里克是一个身材低矮、头发浅黄的小伙子,强健得像牛一般。她们在顾客面前那些摇晃不定的大理石桌子上放着许多半瓶的葡萄酒和一壶壶的啤酒,然后极力劝诱这些男人去喝。
最后,在一点钟的时候,那两个已经结了婚的人,都仑伏先生和潘佩斯先生都说自己要回家了,所以想结账。这次只算了香槟酒的钱,并且每瓶只要六法郎,而不是通常的十法郎,他们都对这种慷慨感到惊讶,泰利埃太太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
有时候,在整个星期中,她会租一辆马车,然后带一些姑娘去郊区,在小河边的草地上尽情玩乐。她们就像一帮逃学的女孩那样,比赛奔跑和玩小孩子的游戏。大家坐在草地上吃冷食,喝苹果汁,直到晚上的时候才带着一种怡人的疲倦回家,在马车里,她们亲吻着泰利埃太太,就像亲吻她们极为善良、随和的好母亲一样。
“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过节啊!”
她高大、丰腴、和蔼。她住在这间百叶窗几乎从来不开的昏暗房间里,肤色也变得苍白了,就像涂过漆似的发着光。她的刘海是由卷曲的假发构成的,这让她看起来显得年轻些,不过这也与她成熟的身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总是脸带微笑,高高兴兴,喜欢开玩笑,但是她仍保留着一丝矜持,并没有因为她的职业而过分放纵自己。那些粗疏的言语总是让她反感;当那些年轻人恶劣地用难听的名字称呼她的妓馆时,她会勃然大怒。总而言之,她有着高尚的思想,尽管她把她的姑娘们当做朋友看待,但是她老是说她和她们不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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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泰利埃先生死于中风,因为这个新职业让他无所事事,没有任何运动,这样他慢慢变得异乎寻常的肥胖,这让他的健康严重受损。自从泰利埃太太变成寡妇以来,店里所有的常客都非常想得到她,但是别人说,她本人是绝对贞洁的,甚至店里的姑娘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
(1) 在巴黎西北部诺曼底地区。
这家店从前是属于泰利埃太太一个年老的舅舅的,她是通过继承得到的。泰利埃先生和太太原是伊夫洛(1)附近一家小客店的老板,他们认为在费康(2)做生意更有利可图,就立刻卖掉了他们的房子;然后,他们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到了费康,接管了这个因为无人管理而陷入困境的生意。他们在每个方面都是圆通的人,很快就让他们的店员和邻居喜欢上他们了。
(2) 法国北部港市,临英吉利海峡,在勒阿弗尔港东北。
泰利埃太太来自厄尔州一个受人尊敬的自耕农家庭,就像她会成为一个女帽商贩或者裁缝一样,她接受了妓馆。在大城市里,这种偏见是如此强烈和根深蒂固,然而在诺曼底的农村里却不存在。那里的农民会说:“这是个好买卖。”于是他就会让自己的女儿去经营一家这种性质的机构,俨然是派她去管理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一样。
(3) 又称坚振礼,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
这是一座小巧、舒适、涂成黄色的房子,坐落在圣艾蒂安教堂后面一条街的角落里;从它的窗户里望去,能看见那个停满正在卸货船只的码头和那一大片盐沼,再往上看,就是圣女山和山上古老灰暗的小教堂了。
(4) 平咏颂(plain-chant),欧洲中世纪的宗教音乐,旋律平稳,很少起伏。
他们每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总会去那个地方,就如同他们去俱乐部一样。他们是六个或者八个人,而且总是那么几个,他们不是放荡的人,而是正派的商人、政府的年轻人或者其他什么职员;他们喝着查特酒,和那些姑娘们一起大笑着,或者跟大家所敬佩的泰利埃太太恭恭敬敬地谈话。然后,他们会在十二点的时候回家,而那些年轻人有时会待得晚一点。
(5) 波尔卡(Polka),是捷克的一种民间舞蹈,这种舞蹈的舞曲也称作波尔卡。1840年,波尔卡由专业舞蹈家带到巴黎。波尔卡舞曲大致分为急速、徐缓和玛祖卡节奏三种类型,节奏活泼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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