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搬了许多干草放在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我给你们做些事。”
他们看着她这样不怕费事地劳作不免惊讶起来,她对他们解释说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冷了;于是他们就帮着她搬了。他们把那些成堆的干草堆到跟茅屋房顶那么高了,最后他们把房间变成了一间四面都是干草围墙的屋子,又温暖又芳香,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担心地看着索瓦热太太还是一点东西都不吃。她告诉他,她胃里有些痛。随后她把炉火燃旺起来给自己取暖,那四个德国人从每天晚上上楼的楼梯爬到他们睡觉的地方去了。当他们一关上那个活门,这个老太太就移开了梯子,然后她悄悄地打开了外门,出去找了更多扎好的干草,把它们搬进厨房里面。她光着脚在雪地里来回轻轻地走着,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时不时地听着那四个已经睡熟了的士兵发出深沉和不齐的鼾声。
饭吃完后,她对那些兵说:
等到她觉得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足够了后,她就往壁炉里扔了一束干草。当它燃了以后,她就把它分散点燃其他所有的干草。然后,她走出屋子观望着。
她和那些普鲁士士兵坐下吃饭了,可是她却吃不下,哪怕是一口,他们狼吞虎咽般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一声不吭地斜着注视着他们,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突然,她说道:“我们在一起已经住一个月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姓名。这还不够,她让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加上他们家庭的地址,然后,她又在自己的大鼻梁上架起了眼镜,注视着那些陌生的字眼儿,接着把纸折好放进她的口袋里,就在那封给她带来儿子死讯消息的信上面。
不到几秒钟,整个小屋内部被一道明亮的火光照亮了,然后它就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火盆,一个巨大火热的熔炉,强光从狭窄的窗户里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条耀眼的光柱。
那个动物一死,她就从皮里面剥出了鲜红的肉体;但是她一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就感觉自己浑身发冷,血液都凝固了,让她从头到脚颤抖;她好像又看见了她那个被炸成两截的大孩子,他正流着鲜血,就像这个依然在颤抖的兔子一样。
接着,巨大的狂叫声从屋顶里传出来,那是经受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男人们发出的悲惨的呼叫和喧闹声。终于,那个活动门打开了,一阵旋风似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毛屋顶,火光冲天,就像一把点燃的巨大火炬那样;最后,整个小屋都燃起来了。
她立即动手准备早餐了;但是到了要杀兔子的时候,她却没了勇气。然而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其中一个士兵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把它打死了。
除了柴火的噼啪声、墙壁的倒塌声和椽子坠落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屋顶突然倒了下来,燃烧着的房子骨架向空中迸发出一阵庞大的火星。
他们四个人都高兴得哈哈笑,因为他们带回了一只肥兔子,这无疑是偷来的,然后他们对这个老太太做了些手势,表示有好东西可以吃了。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匹染了红色的银布那样闪闪发光。
他们后来是怎样处理他的尸体的?从前,子弹正中她丈夫的前额,他们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了;那么她的儿子呢,他们会不会这样?但是这时,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音,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回来了。她急忙把信藏在口袋里,并且及时擦干了眼睛,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平静地接待了他们。
一阵钟声开始在远处敲响了。
她看后一点都没有哭。她呆着一动不动,她是如此难受和昏沉,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遭受过的。她心想:“威克多现在被人杀死了。”随后她的眼泪渐渐涌到眼眶里,心如刀绞。各种可怕、痛苦的思绪,接二连三地回到她的头脑里。她以后再也不能亲吻他了,她的孩子,她的大宝贝,永远没机会了!警察打死了他父亲,普鲁士人又杀死了儿子。他被炮弹炸成了两段,她好像看见那一幕,令人恐惧的一幕:脑袋低垂着,眼睛张开着,同时他咬着自己两撇大胡子的一角,就像他从前生气的时候做的一样。
索瓦热大妈站在她那座已经烧毁的房子面前,手里握着她的枪,她儿子的枪,以免他们中间有人逃出来。
这封信的日期是三个星期以前。
当她看到一切都结束了,她就把她的武器扔到了火里。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枪声。
第二十三步兵团二等兵塞泽尔·里沃特”
人们都赶来了,有的是农人,有的是普鲁士人。
“索瓦热太太,这封信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您的儿子威克多昨天被杀死了,他被一颗炮弹炸得几乎分成了两段。当时我就在旁边,因为我们在队伍里是紧挨在一起站着,他从前向我说起过您,如果他要是遇到了什么不幸,他让我当天就告诉您。我从他的口袋里拿走了他的那只表,等将来战争结束的时候带给您。
他们看见这个女人坐在一个树桩上,显得平静和心满意足。
有一天早上,当那个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她远远看见平原上有一个人正朝她家走过来。很快,她就认出了那个人,原来是投递信件的邮差。他交给她一张折好的纸,于是她从盒子里拿出那副供她缝纫使用的老花镜。接着她读下去:
一个德国军官,但是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他质问道:
“那四个人可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地方。”
“你家里的士兵在哪儿?”
当地人谈到索瓦热大妈家里那四个德国人的时候,总是说:
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指向那堆几乎已经熄灭了的红灰,用洪亮的声音回答:
他们总是回道:“不,我们不知道,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后来,他们明白她的痛苦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妈在家里,他们就为她做了许许多多的零星小事。她也很疼爱这四个敌人;因为农民没有什么爱国的仇恨心,那都是属于上层社会的。至于卑微的人,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他们本来就贫苦而又被每个新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们被成群屠杀,而且成了真正的炮灰,因为他们数量是如此之多;总而言之,他们遭受残酷战争的痛苦最深,因为他们都是最弱小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几乎完全不理解那些种种好战的狂热,那些鼓动人心的荣誉以及那些虚假的政治性的策略;它们能在六个月之内耗尽两个国家,而不论双方谁胜谁败。
“在那儿!”
他们是四个小伙子,白皙的皮肤,淡黄的胡子,一对蓝眼睛,尽管他们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却仍旧长得胖胖的,另外虽然他们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里,但是依然保持着友好和绅士的风度。他们单独跟这个上了岁数的妇人住在一起,对她十分体贴,尽可能帮她省钱,让她少干活。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四个人只穿着衬衣围着那口井梳洗,就用那种冷飕飕的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男人白里透红的皮肤,而索瓦热大妈这时候却来来回回忙着准备他们的汤羹。后来,有人看见他们打扫厨房,擦地板,劈柴,削马铃薯,料理所有的日常家务劳动,如同四个孝顺的儿子守着他们的妈妈。但是这个老太太总是挂念她自己的儿子,那个又瘦又高,长着鹰钩鼻子,棕色眼睛,嘴唇上围着一圈厚厚黑色胡子的儿子。每天,她总要在壁炉前对每一个住在她家里的士兵问道:“你们可知道法国第二十三步兵团被派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里面。”
大家围住了她。那个普鲁士人问:
一天,普鲁士军队到了。他们被安排在当地的居民家里居住,根据每家的财富资源分配人数。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太婆有钱,所以她家里分了四个。
“这是怎么起火的?”
这位索瓦热大妈在她的小屋里继续过着普通的生活。不久,屋顶就被积雪覆盖了。她每周到村子里一次,去买些面包和牛肉,然后就回家。因为大家说外面有狼,所以她出来的时候总是背着枪,那是她儿子的枪,已经生锈了,并且枪托也被手磨损了。高个子的索瓦热大妈看起来有些古怪,她稍微驼背,在雪里慢慢迈着步走着,头上戴着黑色的头巾,紧紧包住她那一头从未被人见过的白头发,而枪口伸得比头巾都高。
“是我放的。”
她完全单独一人留在这所与世隔绝的房子里,它离村子很远,坐落在树林的边上。然而,她并不害怕,她的性格就像男人一样,是位坚强的老太太,又高又瘦,难得露出笑容,也从来没有人和她开玩笑。乡下妇女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大笑的,那是男人们的事情。由于生活过得忧郁、绝望,所以她们都心胸狭隘,待人冷漠。男人们在小酒店里,还能得到一点热闹的欢乐,但是他们的配偶却始终板着严肃的脸。她们脸上的肌肉还没有学会那种笑的动作。
他们不相信她,以为这场突然的灾难让她发疯了。后来,大家都围住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从她收到那封信开始一直到那个和她房子一起烧掉的人发出最后一声叫唤,她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小索瓦热已经是三十三岁了。他参了军,留下他的母亲单独在家里。人们并不很替她担忧,因为她有钱,大家都知道这一点。
等她讲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为了对着火焰剩下的那点余光来分辨它们,她又戴上了她的眼镜,然后她举起一张,说道:“这个,这个是报告威克多死讯的。”然后她又拿起另外一张,偏着头指向那堆残火:“这里有他们的姓名,这样你们可以写信给他们家里。”她平静地把这张纸条交给那个正抓住她肩膀的军官,她继续说道:“你一定要写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得告诉他们的母亲,是我干的,维克托瓦尔·西蒙,也就是索瓦热大妈。请你不要忘了。”
下面就是他讲给我的故事。
这个军官大声用德语发出了命令。他们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她那还发着热的房子墙边。随后,十二个士兵迅速在她对面站好,隔二十步的样子。她没有动弹。她早已明白了;她静候着。
我问他:“那所房子里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一道命令发出了,立刻响起了一长串枪声。响完之后,又传来一声放晚的枪声。
想起这些事,我就喊塞华尔过来。他就像一只白鹤那样迈着大步走过来了。
这个老太太并没有倒下。她弯着身子,好像他们砍断了她的双腿。
那到底是一个姓,或者还是一个外号?
那个普鲁士军官走上前去。她几乎被人斩成了两截,在她那只干瘪的手里依然握着那封沾满血迹的信。
我也想起了某一天之后,在我很乏的时候,那位善良的妇人请我到里面喝过一杯葡萄酒,并且塞华尔也告诉过我住在里面的人的故事。老妇人的丈夫,一个年老的偷猎者,早已经被警察打死了。她的儿子,我从前也见过,一个干瘪高瘦的家伙,也被认为是一个打猎的健将。人们就称他们为“索瓦热”。
我的朋友塞华尔又补充道:
那天,我就像一只山羊似的轻快地向前跑,我的两条猎狗在前面跑着。塞华尔在我右边一百米的样子,他正在一片苜蓿田打猎。我绕过那片作为索德尔森林边界的灌木丛,看见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屋。突然,我想起在一八六九年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情形,那时这个小屋干净整洁,爬满了藤枝,门前有许多鸡。世上还有什么比一座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废墟更令人伤心的?
“为了报复,德国人就毁了那个地方,那个属于我的城堡。”
我非常喜欢那个地方,世上有许多令人高兴的地方,让人看见就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快感,韦尔洛臬就是其中之一。对它的喜爱,你必须亲身领略一下它的美才行。我们这些沉醉于乡村的人,对于某些泉水、树林、池沼、丘陵,都保留着许多亲切的回忆,固然这些都是十分常见的,然而就像那些趣事一样它们依旧让我们动心。有时候,我们的思绪可以回到一座深林里的角落,或者河岸的尽头,或者开满鲜花的果园里,尽管在某个晴朗的日子只看过一回,然而它们却像一个春天早晨在街上遇见的穿着鲜明薄纱的女人的影子那样留在我们心中,并且在精神和肉体上留下一种无从满足和不会遗忘的欲望,一种由于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幸福感。在韦尔洛臬,我喜爱整个乡村,星罗棋布的小树林,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溪穿过其中,它们就像血管一样,给大地输送血液。在里面可以钓到小龙虾、鳟鱼和鳗鱼。天堂般的快乐!在某些地方可以游泳,并且在小河边的深草堆里经常可以发现猎鹬。
我想着那四个被烧死在那间房子里的善良孩子的母亲们;又想到那个靠着墙被人枪毙的母亲的可怕的英勇行为。然后,我拾起一块小石头,上面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依然没有消退。
自从上次我去过韦尔洛臬,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今年秋天,为了跟我的朋友塞华尔一起打猎,我才又去了一趟。那时,他终于建好了他那座被普鲁士人破坏过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