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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政变

这位指挥官返回他的队伍里,但是在向大家说明情况之前,他先从头到脚打量了彼卡特一番,然后说:“你可真是个大人物,你,你是男子汉的典范哪!你是部队的耻辱,我要降你的级。”

然后他关上了窗户。

中尉回答道:“我并不在乎……”然后他转过身混进了人群。

华纳多先生回答道:“医生,我是加纳镇的镇长,是正式任命的,一直到我接到上级撤销的命令之前,我仍然是加纳镇的镇长。作为镇长,镇政府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会继续待下去。无论如何,您就试试把我赶出去吧。”

这时这位医生有些犹豫了。他该做些什么呢?发起进攻?但是他的人会干吗?还有,他是否有权力这样做?

这位指挥官继续喊道:“先生,您知道刚刚发生了重大事件,政府已经完全变革了。您所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已经掌握了政权。在这具有决定性的时刻,我到这儿以新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向我交出前任政府授予您掌管的职权。”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跑到镇政府对面的电报局去,发出三份电报:

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华纳多先生出现了。

一份发给在巴黎的共和国政府;

大部分孩子终于走开了,于是这位指挥官大声地喊道:“华纳多先生!”

一份发给在鲁昂的下塞纳州的新任州长;

当最后一个孩子出来后,那两扇门就立刻关上了。

一份发给在迪耶普的共和国新任县长。

于是他把他的剑和左轮手枪交给一个士兵,缓慢地向前走去,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窗户,提防随时能看见瞄准他的枪。当他走到离房子几步远的时候,两边两座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孩子们潮水般地涌出来,一边是男孩,另一边是女孩,聚在空旷的广场上,围在医生的周围玩耍起来,他们不时地发出尖叫声。噪音是如此大,以至于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说明了形势,指出如果这个镇还掌握在那些保皇主义者的手里将是危险的,还说愿意贡献他的忠诚服务,请求给予命令,并在签名后加上了他所有的头衔。

然后这位医生咕哝着说:“一帮胆小鬼!”

接着他就回到了他的营队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十法郎,他叫道:“拿着,我的朋友们,去吃点东西,喝上一杯,这儿我只要留下十个人的小队守卫着,以防止任何人离开镇政府。”但是在和钟表匠聊天的已经被除了名的中尉彼卡特听到这个,大笑起来,他喊道:“天哪!如果他们出来的话,不正是给你进去的机会啊。要不是那样的话,我看你一辈子都站在外面了!”

围在附近的那些有地位的人笑起来了,其中一个叫道:“你是对的,彼卡特,这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这医生没有答理他,直接去吃午饭了。

中尉反驳道:“我可不会为那种莫名其妙的事去送命的。”

到了下午,他围绕着镇子布下了岗哨,仿佛他们马上要遭到意外埋伏的危险。

“我以军纪的名义命令你去!”

好几次他走过镇公府和教堂的门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现象,这两栋建筑好像是空的一样。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重新开了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如果皇帝成了俘虏的话,那肯定是发生了谋反。大家都说不准再度执政的是什么共和政体。夜幕降临了。接近九点钟的时候,这位医生独自一人,悄悄地接近了那幢公共建筑的门口,以为他的敌人肯定去睡觉了,他正准备用十字镐砸开门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哨兵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谁在那儿?”

指挥官的脸变得很红。

马沙烈先生马上甩开腿尽量大步往回撤退。

“中尉彼卡特,你到镇公府的窗户下面,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华纳多先生先把房子的钥匙交给我。”但是这位本是泥瓦匠的中尉不答应,他说:“您真是太狡猾了,您。我可不愿意被干掉,多谢关注。里边的那些人瞄得很准,你不会忘记吧。这差事还是你自己去做吧。”

天亮了,形势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这位医生很快就制定了他的作战计划。

武装民兵团已经占据了广场,所有的居民都围着队伍想看个究竟,甚至邻村的也跑来看热闹。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着这件事情。

医生这时明白他的名声危如累卵,他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取一些毋庸置疑的强力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那位女邮局局长的小佣人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两张纸。

等到他周围大约有了三十人的时候,这位指挥官简短地向他们说明了形势的大致状况,然后,转向他的参谋说道:“现在我们行动。”

她首先走到这位指挥官面前递给他一张电文,然后穿过那空荡荡的广场,她被所有人盯得糊涂了,低着头小跑过去,轻轻地敲着那幢被包围着的房子的门,仿佛她并不知道里面有人武装守卫着。

不过,民兵还是逐渐到齐了,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制服,但是他们都戴着一顶有黄金辫的黑色帽子,这顶帽子成了全团最明显的标志了。他们是用那些已经生了锈的老枪武装起来的,这些老枪三十年来一直挂在厨房的墙壁上,他们看起来真像一群流浪汉。

门开了,宽度刚好够一个人伸出手,有人接住了电报,那个年轻的女孩因为被全镇的人盯着而满脸通红,她回来时几乎就要哭了。

那些肉贩、面包师和药剂师都非常害怕,他们把挡板放下来,停止营业。只有杂货店还开着。

那位医生用非常清晰的声调大声喊道:“请你们安静下来。”

然后他又回到他的军官们中间。

当所有的老百姓都静下来了的时候,他得意扬扬地接着说:“这是我从政府那里收到的通知。”接着他举起了电报读道:“前任镇长被撤职。请立即通知他本人,后续指示即到。代理县长沙班议员。”

这位指挥官拔出他的剑,独自走到两幢建筑物中间的地方,它们已经被敌人占领了。他在头顶上挥舞着剑,用最大的力气吼叫道:“共和国万岁!叛逆者死!”

他胜利了,高兴得心里嘣嘣直跳,双手发抖。但是,彼卡特,他的旧部下,从旁边的一群人中对他大叫道:“好极了,可是假如那些人不出来的话,那封电报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

可是就在那些困惑的居民翘着脑袋伸出窗外或者走出门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鼓声。杜区布猛烈地敲击着归营鼓出现了。他跑着穿过广场而后就消失在田间的小路上。

马沙烈脸色发白。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那些人真的不出来的话,他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果断措施,这不仅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在广场的另一边,面对着紧闭着门的白色镇公所矗立的就是寂静、黑色的教堂,显露出它那镶满铁条的橡木大门。

他焦急地看着镇公府,盼着看见那扇门打开,他的对手投降。

这时中尉彼卡特出现了,他说:“牧师拒绝听从命令,他把自己、教堂司仪和仪仗官都锁在里面了。”

可是那扇门仍然关着。他该怎么办?人越聚越多,逐渐包围了民兵团。他们都在看笑话。

在那个医生停下来发愣的时候,这四个人走进了镇公所,然后关上了门,医生咕哝道:“他们赶在我们前面了,我们现在必须等待支援。目前什么也干不了。”

有一种想法尤其让医生感到为难。如果他进攻,他就不得不走在他队伍的前面;如果他死了,那么所有的斗争都会结束。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要是开枪的话,那就是对着他开枪,而且只是对他一个人。而他们的枪法都很准,非常准;彼卡特刚才还提起过。不过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便转向波梅命令道:“快去药剂师那儿为我借一块毛巾和一根棍子。”

五分钟后,这位指挥官和他的下属武装到了牙齿,他们来到广场上。正在这时候,小个子爵华纳多像是去打猎,腿上系上了绑腿,肩上扛着猎枪,从另外一条路快速走过来,后面跟着三个穿着绿色军服的卫兵,他们腰两边挂着刀,斜挎着枪。

这位中尉急忙跑过去。

“现在尽快去执行这些命令。我跟你一起到你家去,波梅。然后我们一起行动。”

他准备做一面休战的旗帜,一面白旗,看到它的时候,或许那位镇长的保皇主义心理会觉得高兴些。

“是的。”

波梅带了所要的布和一把扫帚回来了。他们用绳子做成了旗帜,马沙烈先生双手抓住旗帜把它举在前面,再次朝着镇公府的方向走去。当他到达门前的时候,又再次叫着:“华纳多先生!”门突然打开了,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他在这些困惑的下属前面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必须行动了,不能犹豫,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几分钟能顶上几个小时,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决定的果断。你,彼卡特,去找牧师并命令他敲响警钟,好把人都召集起来,我要向他们宣布这个消息。你,杜区布到村子里去敲归营鼓,一直到吉利赛和沙儿马的村子里,让民兵到广场上集合。你,波梅,赶快穿上你的制服,只要外套和帽子就可以了。我们要去镇公所,要求华纳多子爵向我移交权力,你们都明白了吗?”

这位医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然后有礼貌地向他的对手鞠躬,接着他开始致辞,因为过于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先生,我到这儿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收到的指示。”

“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帝已经被囚禁起来了,共和国已经宣告成立了。我们必须行动了。我的身份很微妙,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

这位贵族没有对他还礼,直接回答说:“我辞职,先生,不过你要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顺从这个篡夺政权的可耻政府。”他一字一字着重地说:“我不希望出来为共和国服务,哪怕是一天也不愿意,就这些。”大吃一惊的马沙烈什么也没有回答,华纳多先生就迅速走开了,他的随从依然跟着他,在广场的拐角处消失了。

那三个人穿着他们的工作服一起来了。期待他们穿制服来的这位指挥官感到有点吃惊。

这时这位得意忘形的医生回到人群中,一走到可以让别人足够听见他声音的地方,他就叫道:“好哇!好哇!共和国全线胜利了!”

西莱斯特出去后,他坐下来思索着当前的形势以及他必须克服的困难。

但是并没有爆发出欢呼声。

他一边将自己浑身上下武装起来,一边给他的女仆下了一系列重要命令:“快去中尉彼卡特和少尉波梅家,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立即到这儿来。也叫杜区布把他的鼓带来!快!快!”

这位医生接着叫道:“我们自由了,你们自由了,独立了,自豪吧!”

但是他的职业感立刻让他平静下来,他把迷惑中的这对夫妇推了出去,一面说道:“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我的朋友。今天我没有时间!”

那些麻木的村民盯着他,眼睛里没有丝毫取得胜利的光芒。

然后,他又抓住了他的衣领,对他吼叫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是共和国了吗?你这个镀黄铜的白痴!”

他注视着他们。对他们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慨,不断地想着他可以说些或者做些什么,可以让这些平静的农民兴奋起来,让他像一位领导人那样完成他的使命。

医生被激怒了,他吼道:“闭上你的嘴巴滚出去!如果你洗脚的话,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得到了一个灵感,于是转过身对波梅命令道:“中尉,把那个下了台的皇帝的半身像找来,它在市议员的会议室里面,把它带到这儿,顺便再拿一张椅子。”

这时那个固执的乡下人抓住这一片刻的停息,继续说道:“……它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肿块了,我走路的时候非常疼。”

那个人很快就回来了,右肩上扛着波拿巴石膏像,左手则提着一把藤椅。

女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显得很吃惊,他努力想说得快些,反而结巴起来:“我的靴子,我的剑,我的子弹盒,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在我的床头柜上,快点拿来!”

马沙烈先生走上前去,拿过椅子,然后把那个白色的半身塑像放到上面,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就大声演讲起来:“暴君,暴君,你现在倒在了乱泥之中。垂死的祖国曾在你的专治之下呻吟,而今复仇之神把你打倒了。失败和蒙羞的是你,你终于倒下了,成了普鲁士人的俘虏,在你那崩溃的帝国的废墟上,年轻而光辉的共和国站起来了,从地上拾起你被折断了的剑……”

然后一下子又倒到椅子上,激动得快晕过去了。当这个农夫继续说:“开始的时候就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上上下下地爬……”这位医生叫道:“闭嘴!我可没有时间听你那无聊的废话。共和国已经宣告成立,皇帝已经成为俘虏了,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然后他跑向门口,咆哮道:“西莱斯特,快来,西莱斯特!”

他等着喝彩。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都没听到。那些困惑的农民们依然一声不吭,而那座白色的、面容温和、衣着考究的雕像好像带着凝固的笑容看着马沙烈先生,那种笑容是一种无法抹去的嘲讽。就这样,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拿破仑在椅子上,医生站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愤怒完全占据了这位指挥官。他该怎么做才能感动这帮人并赢得舆论的支持呢?

九月五日早晨,这位医生穿着一套军礼服,他的左轮手枪放在桌子上,正在为一对老夫妇看病。那位农民患静脉曲张已经七年了,一直拖着,直到他的妻子也得了病才来找医生。这时邮差送来了报纸。马沙烈先生打开一看,脸色立刻变白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极尽兴奋的样子,向上高高地举起双手,在这两个被吓呆了的乡巴佬面前,扯开了嗓门叫道:“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他碰巧将手放到肚皮上,这时他碰到了别在他红色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当镇长偶然来到政府办公楼的时候,这位指挥官马沙烈腰挎手枪,手持军刀,自豪地走在他的队伍前面,并且让这帮人大声喊道:“祖国万岁!”大家都注意到这让那个小个子子爵十分恼火,他大概把这看做一种示威,一种威胁,和对大革命那种令人作呕的记忆一样。

再也想不到什么灵感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他拔出了武器,向后退了几步,朝那位旧君主开了一枪。

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他设法召集了六十三个志愿者,他们都是些有家室的农民,有先见之明的农场主和镇里的商人,他每天早晨都会在镇政府前面的广场上训练他们。

那颗子弹在它的额头上开了个小黑洞,就像一个污点。没有什么效果,于是马沙烈先生又开了一枪,又打了一个洞,然后是第三枪,接着就没停下来,直到他射完了剩下的三颗子弹。拿破仑的额头上白灰飞扬,但是他的眼睛、鼻子和尖尖的胡子依然完整无缺。

加纳镇仍然不知道那些有关军队和首都的疯狂消息,尽管如此,自上个月来已经被巨大的不安弄得风雨满城了,因为敌对势力已经和他们处于对峙状态。镇长是子爵华纳多先生,一个上了岁数的瘦小男人,出于野心最近才归顺帝国的保守派,他发现一个死对头马沙烈医生冒了出来,他是一个高大、精力旺盛的人,是这个地区共和派的首领,本地共济会的最高官员,农业协会会长,消防队主席,保卫村庄的民兵团组织者。

然后这位恼羞成怒的医生一下子踢翻了椅子,接着以一位征服者的姿势一脚踩到剩余的塑像上;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些目瞪口呆的民众大叫道:“所有的卖国贼都会这样被消灭掉!”

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是受到号召在军事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就连最小的乡村咖啡馆都挤满了穿着制服的商贩,看起来就像营房或者急救站。

然而他依然没有看到任何激奋的表现,那些旁观者似乎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这位指挥官只好对民兵们大叫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而他自己则快步走开了,几乎是跑一样回他的屋子。

单单只是拿到了火枪这件事,就已经让这些到现在只拿过秤杆子的人发疯了,并且毫无理由地让他们对任何人都有危险。为了证明他们知道如何杀人而去射杀无辜的人,在还没有碰到普鲁士人的树林里溜达的时候,就杀死了一些流浪狗、牧场上的牛和被放牧的马。

等他一到家,女仆就告诉他,有些病人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面等了超过三个小时了。他急忙跑过去,原来是前几天的那两位农夫,他们既耐心又固执,天一亮就来了。

有些帽子店老板成了上校,履行着将军的职责。在系着耀眼红色带子的富态大肚子上,一圈都插满了左轮手枪和刀剑。一些小商贩成了军人,指挥着一整营吵吵闹闹的志愿兵,像海盗一样咒骂以显示他们的威风。

那个老头儿立刻开始了他的陈述:“开始时,好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上爬下……”

巴黎刚刚听到色当的败仗,共和国就宣告成立了。从这疯狂而愚蠢的行为开始一直到公社运动以后,整个法国都处在摇摇晃晃的边缘。全国上下每个人都在玩当兵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