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欢迎我,接着我就走进门厅里,这里有三个孩子按照身高排成一列,好像一队消防员在市长面前接受检阅一样。我说道:“啊!啊!那么这些就是其他的孩子?”西蒙眉飞色舞地说着他们的名字:“吉恩、索菲和贡特兰。”
一位夫人出现在台阶上,她那身打扮和她的头发显然是为了接待客人,并且还为接待客人准备了些词句。她不是我十五年前见到的那个浅色头发,毫无生气的女孩,而是一个盘着卷发、性情急躁的肥胖的妇人了,她们这类妇人没有固定的年龄,没有心思,也没有任何构成一个女人所需的东西。简而言之,她是一个母亲,一个粗壮、平庸的母亲,是人味的有机物和产子的母马,是那种除了她的孩子和家庭事务,心里没有其他牵挂的肉体机器。
客厅的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就看见一把安乐椅里有东西在发抖,原来那是一个人,一个年老、瘫痪的人。雷德樊太太走上前来说道:“这是我的祖父,先生;他已经八十七岁了。”然后她对着那个老人的耳朵大声说道:“这是西蒙的一个朋友,祖父。”那位老先生想对我说“日安”,他咕哝着说:“哇,哇,哇”,然后挥着他的手,我坐到一张椅子上,说道:“您真是太客气了,先生。”西蒙这时走进来,他笑着说道:“啊!你已经认识爷爷了,他可是个有趣的人,就像位父亲似的,他让孩子们高兴,并且他是如此贪婪,几乎每顿饭都撑得要杀死自己;如果我们随他的意,你都不知道他会吃些什么东西。但是你会看见的,你会看见的。他非常喜欢所有的糖果,就好像它们是一帮姑娘似的。你以前肯定没看过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这就是我的巢穴。”西蒙说道,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我能恭维他一番,所以我回答说这真是让人喜欢。
我被带到我的卧室里去,好让我梳洗,因为已经到晚饭时间了。我听见背后楼梯上传来响亮的咔哒声,我转过身来,看见所有的孩子跟着他们的父亲走在我后面,毫无疑问,这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
我们很快就走出了镇子,然后马车转进一个花园里,好像是个公园,接着在一栋有塔尖的房子前面停下来,这座房子让人误以为是一处庄园。
卧室里的窗户正对着一片平原——平坦和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面有大量的牧草、小麦和燕麦,没有一片灌木丛或者任何隆起的土堆,这就是他们生活在这间屋子里显著和忧郁的写照。
我钻进一辆他自己驾驶来的马车,然后我们出发穿过镇子,这是一个晦暗、冷清和阴沉的城镇。街上除了几条狗和两三个女仆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活的东西了。不时可以看见某个小店主站在门口脱帽致礼,西蒙回礼,然后他告诉我那个人的姓名;可能是在向我炫耀他认识这里的所有居民,那让我想到他一定在梦想成为下议院的候选人,那是所有外省闲散者的美梦。
铃声响了,那是叫晚餐了,于是我下了楼。雷德樊太太讲究礼节地挽住我的胳膊,然后我们一起走进餐厅。一个男仆推着那个老头坐的扶手椅,老头贪婪好奇地看着那些甜点,好像他很难将他的脑袋从一个盘子转向另一个盘子似的。
他是用一种自豪、沾沾自喜,几乎是耀武扬威的方式说出这些话的,我深感同情,同时还混杂着一种对这种虚荣心和他这类人头脑简单地炫耀的模糊蔑视和深深怜惜。他们这种人在乡下晚上没事就制造孩子。
西蒙搓着双手,“你会被逗笑的,”他说道;所有的孩子都明白我会看见这个贪婪的祖父的模样,他们会心地笑了起来,而他们的母亲仅仅耸耸肩笑笑而已,西蒙把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对着那个老头大叫道:“今天晚上我们有甜奶油大米吃。”那个满脸皱纹的祖父容光焕发,他全身到处都发抖得更厉害了,表明他已经听明白了,并且他非常开心。晚餐开始了。
然而他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充满了愉快和友好,不过它们不能再像言语那样清晰、机警地表达感情了。突然他对我说:“这是我两个最大的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她几乎已经像成人了,还有一个十五岁的穿着中学制服的男孩子,他用一种踌躇和笨拙的方式走上前来。我低声问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当然,他们是我的孩子。”他笑着回答。“你有几个孩子?”“五个!还有三个待在家里面没出来。”
“快看!”西蒙低声说。那位祖父不喜欢喝汤,所以他拒绝了它;但是由于他的健康状况,那位男仆把调羹强行塞进他的嘴巴里,而那个老头为了避免把汤吞进去,则猛地吐了出来,就这样桌子上到处就像小溪流那样溅到旁边的人身上。那些孩子们对这个场景大笑不止,而他们的父亲也被逗笑了,说道:“这个老人家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仔细打量着他,试图在那宽大的脸上找到过去熟悉、可爱的影子。只有他的眼睛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我再也看不到它们往昔的风采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如果眼睛是心灵的体现,那么现在这个脑袋中的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了;不会是那些我非常熟悉的思想了。”
在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就仅仅盯着他。他用眼睛贪婪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盘子,他想用自己颤抖的双手抓住它们将其拖到他跟前。别人把盘子放在他勉强能够得着的地方,然后去看他白费力气的努力,他浑身发着抖想猛地抓住它们,他嗅着它们,他的眼睛,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子,他的全部本性都发出可怜的恳求。最后他的口水都流到了放在桌子上面的餐巾上,一边还发出模糊的咕哝声。然后全家都被这种可怕和荒诞的场景逗得非常开心。
火车在一座小站停了下来,当我从车厢里下来,一个结实、异常粗壮、红光满面、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伸着胳膊向我跑过来,同时大叫道:“乔治!”我拥抱他,但是我没有认出他,然后我惊讶地说道:“天哪!你一点都没变瘦!”他大笑着说:“你认为会怎么样?生活舒服,吃得好,睡得香!吃饭,睡觉,那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这时他们在他的盘子里面放了一点食物,他兴奋地狂吃起来,目的是为了尽快得到更多吃的东西,当奶油大米端上来的时候,他几乎大吃一惊,嘴馋地呻吟起来,贡特兰对他大叫道:“你已经吃得太多了;你不会再吃到其他东西了。”于是他们假装不给他任何吃的。这时他大叫起来;他竟然哭了,在孩子们的大笑声中,他抖得比以前更加厉害了。最后,他们还是给了他一份食物,非常小的一份;他第一口便咽下了这块甜点,喉咙里发出滑稽和贪吃的声响,脖子就像鸭子吞咽一块过大的食物那样动了一下。然后,他吃完了,便开始跺着脚,想要更多的甜点。
当我再次和他相见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依然是那么活泼、机智、心情轻松和充满活力吗?或者因为外省的生活让他变得精神麻木了?一个男人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巨大的改变!
我对这个可怜又可笑的饿死鬼突然同情起来,于是我为他插嘴说道:“不要这样,你们可以给他再多一点吗?”不过西蒙回答道:“哦!那可不行,我亲爱的伙计,在他这个年纪,如果吃得太多的话,会损害他的健康的。”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这个事实,那就是,一个勤奋、有生气和活力的男人,当他理解了这个愚蠢的现实后,会逐渐厌倦起来,除非他糊涂到了什么都不能够理解的地步。
我不做声了,反复思索着这些话。噢!伦理!哦!逻辑!哦!明智!在他这个年纪!所以他们考虑到他的健康状况,竟然剥夺了他唯一能保留的快乐!他的健康!他拿健康做什么呢,这个迟钝和浑身发抖的家伙?他们照顾他的生活,所以他们能这样说。他的生活?多少日子?十天,二十天,五十天还是一百天?为什么?因为他的缘故吗?或者还是为了可以将他这种无能为力的贪吃场景在这个家里保持更长的时间?
后来他结婚了;让人感到非常意外的是,他娶了一个从外省来的年轻的姑娘,而她正是来巴黎寻找一个丈夫的。然而她却是个瘦小且相当一般的女孩,双手瘦弱,眼神明亮却茫然,声音响亮却滑稽,就像那些成千上百待嫁的玩偶一样,她是怎样抓住这个聪明而又精明的年轻人的呢?有人能理解这类事情吗?很可能他那时渴望幸福,一种简单、宁静和长久的幸福,可以拥着一位心地善良、温柔和忠诚的女人;而这一切,他从那个姑娘浅色的头发里都清楚地看见了。
在他这一生,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了,什么都不再有了。他只留下一个唯一的愿望,唯一的乐趣;为什么不满足他最后不断的愿望,直到他死呢?
多年来,我们很少分开过;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同思索和幻想;喜欢相同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爱好,我们称赞相同的书籍,领悟过相同的作品,因为同样的感情而动过心,并且我们经常对同一件我们完全了解的事物而大笑,只需要简单地交换一下眼神而已。
后来我们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纸牌,然后我便上楼到我的卧室去休息了;我感到心情低落和悲伤,悲伤,还是悲伤!我坐在窗户边,但是除了远处某个地方树上鸟儿发出优美的吟唱外,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很可能这只小鸟在夜晚这样低声吟唱就是为了抚慰它正在孵蛋的同伴。
我准备再去看看我的朋友西蒙·雷德樊,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从前,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常常和他一起度过宁静和令人愉快的长夜。他是那种能谈论心中最隐秘事情的人,因为当我们平静谈话的时候,可以感到那种罕见、机灵、机智和体贴的思绪,这能启发人的心灵并且让人感到安逸。
然后我又想到我可怜的朋友的那五个孩子了,我在心里想象着一副画面:他正在他那个丑陋的老婆身边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