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深深地呼吸着,就像醉汉喝葡萄酒一样呼吸着空气,然后缓慢、高兴、轻快地走起来,几乎忘了他的外甥女。
在他的小花园里,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成行的果树在地面上投下它们细长的几乎没有树叶的枝条的影子,爬满房子墙壁的硕大的金银花散发出怡人的芳香,让月光照耀下温暖的夜空充满了一种香气四溢的灵魂。
他一走出花园,就停下来凝视着整个平原——它沉浸在亲切的月光下,沐浴在这温柔、宁静、脉脉含情的夜晚中。时时都能听见蟋蟀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叫声,远处的夜莺唱出一阵一阵轻柔、充满生气的歌声,它让人梦想,却不深思,是一种为了亲吻,为了诱人的月光而奏出的音乐。
因为他生来就非常容易动感情,如同所有那些富于梦想的诗人和教会的先驱一样,他看着白茫茫的夜色,那种壮丽和安详的美丽景色让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激动不已。
他继续上路了,心里没了勇气,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衰弱了,突然筋疲力尽;他想坐下来,就在那里不动,去思考,赞美上帝的杰作。
他打开门准备出去,但是突然在门槛上停住了,眼前那如此难得一见的皎洁月光让他大吃一惊。
在更远处的下面,是一条曲折的小河,一大排白杨树随着小溪的方向蜿蜒地生长着。一层薄雾,一层被月光穿过,被它染上银色并闪闪发光的白色水蒸气,悬浮在四周,在山顶上,用一层轻而透明的棉絮似的东西遮住了弯弯曲曲的流水。
吃完晚饭后,他试图让自己读一会儿书,但是没有成功,他变得越来越生气。当十点钟的钟声敲过后,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可怕的橡树棍子,当他晚上去看病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习惯带着它。他看着这根巨大的棍棒微笑着,然后用他那种乡下人强壮有力的手腕气势汹汹地抡起来,这时他突然将它举起来,咬紧牙关,朝一把椅子上砸去,椅背裂开倒在了地上。
这位神父再次停了下来,他的心灵满怀着一种逐渐增长和无法抗拒的温柔。
一整天,他都不说话,满肚子的怒气。因为作为神父,他憎恨这种不可战胜的爱情;另外,更让他愤怒的是作为她精神上的父亲、她的保护人、好牧师,却被一个孩子欺骗和玩弄;还有为人父母,当他们的女儿瞒着他们,也不管他们是否同意,就宣布她已经选择了一个丈夫的时候,他们父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自私的激动情绪。
一种疑问,一种模糊不清的不安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他有时候问自己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又在问他了。
他停止刮下巴上的胡子,开始激动地上上下下地走着,他在深思时总是这样。当他再次开始刮起胡子的时候,在鼻子和耳朵之间,他竟刮伤自己三次。
“上帝为什么这样做?既然黑夜是为睡觉、无意识、休息和忘却一切预定的,为什么让它比白天更令人陶醉,比黎明或者黄昏更温柔?还有这个充满魅力的星星比太阳更富有诗意。那好像是注定的,考虑的是如此周到,是为了照亮那些对白天来说过于微妙和神秘的东西,那么为什么要将黑夜照得如此透明呢?
但是那个乡下女人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说道:“如果我撒谎,让基督来审判我吧!神父先生,我告诉你,每天晚上,当你的姐姐一上床睡觉,她就会出去。他们在河边幽会;你只要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去那儿看看就明白了。”
“为什么鸟儿中那些最优秀的歌唱家不像其他鸟儿一样去休息?为什么在这样神秘的夜晚不断地歌唱?
听到这个消息,他异常激动,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站在那里,满脸都是肥皂沫,因为他正在刮胡子。等他完全恢复神智后,他大叫道:“这不是真的,你说谎,梅拉尼!”
“为什么有这种半明半暗的面纱投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心灵的颤动,精神的激动和身体的削弱?既然人们都已经躺在床上,为什么还要显露这种不被人类所见的魅力呢?这令人赞叹的美景,这从天堂投向地面充满诗意的境界又是为谁设的?”
后来,某一天,教堂司事的妻子——玛丽格兰神父的管家,悄悄告诉他,他的外甥女有了一个情人。
还是不能明白。
他常常带着她一起在乡间小路上散步,边走边对她说上帝,他的上帝。她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四处张望,看着天空、草地和鲜花,眼光里露出生活的幸福。有时候她会飞奔向前去抓一只飞翔的虫儿,然后把它带回来大声喊道:“看,舅舅,它多么美丽啊!我真想拥抱它!”然后这种对飞虫或者丁香花“拥抱”的渴望让这个神父感到不安、生气,他被激怒了,甚至从这上面,他也发现了这个根深蒂固的温柔总是要在女人心中萌发出来。
但是在那边,在河边,在一片沐浴在发光薄雾的拱形树下,他看见有两个身影正肩并肩走着。
他有一个外甥女,她和她的母亲一起住在离他很近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一心指望她能够做一个宽厚的修女。她是一个漂亮、单纯、容易冲动的人。每当这位院长讲道时,她就笑;每当他对她生气时,她就会热烈地拥抱他,把他搂在自己的心口,而他则会无意识地极力把自己从这个拥抱中解脱出来,尽管如此,这还是让他感到一种甜蜜的快乐,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沉睡在每一个男人身上的父亲的意识。
男人要高大一些,用胳膊搂着他情人的脖子,并且,时不时地亲吻她的额头。这温和的景色是专门为他们设定的,突然,它们被赋予了生命。两个人好像成了一个人,这个宁静无声的夜晚是为一个人预备的。他们朝着神父的方向走过来了,俨然一个活的答案,这就是他的天主给他的问题的答案。
他觉得这种被诅咒的温柔到处都是,甚至体现在她们的温顺中,她们和他说话时的低声细语中,她们低垂的眼睛里和当他粗鲁地指责得她们流出的顺从的眼泪里。当他走出女修道院门口的时候总会摇晃自己的法衣,然后就伸长了脚步走开了,好像是从危险中冲出来似的。
他站着一动不动,心跳得厉害,心烦意乱;他好像看见了《圣经》上的场景,就像鲁思和波阿斯的爱情故事一样,在某些圣典描述的情形中,上帝的旨意实现了。于是《雅歌》(2)中的一些诗篇在他耳边响起,那是激情的呼唤,这个诗集中所有的诗歌都饱含着温柔。
他仅仅对修女心存宽容之心,因为她们的信仰让她们没有危害了;尽管如此,他对她们还是很严厉,因为他觉得在她们那被束缚和卑微的心底,那种永久的柔情还在明亮地燃烧,她们甚至还对他流露出来,尽管他是个牧师。
他对自己说:“也许上帝就是为了使人们的爱情更加理想,才创造出这样的夜晚的。”
他常常感到她们对他表现出温和与亲切,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刀枪不入的,不过却日渐痛恨那种总是在她们身上振荡的爱情需要。根据他的看法,上帝创造女人只不过是为了引诱和考验男人。所以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准备各种预防措施和对可能落入陷阱的戒心的话,是万万不可接近女人的。事实上,女人向男人张开嘴唇和伸开双臂时,那就是一个陷阱。
他终于在这对相互拥抱着走的恋人面前退缩了。然而那就是他的外甥女。不过现在他考虑的是自己是否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既然上帝有意创造了一幅如此壮观的景象来围绕爱情,难道他会不容许爱情吗?
不过他憎恨女人,无意识、本能地憎恨她们。他时常引用基督的话说:“女人,我该拿你怎么办?”然后他还加上一句:“看起来好像上帝自己也不满意他的这个作品。”她是引诱第一个男人走上歧路的人,从此以后就一直忙于干这种遭天谴的活计,她是一种软弱、危险并充满神秘、令人迷惑的生物。他憎恨她们多情的心灵甚至比憎恨她们有罪的身体还要深。
他沉思着回去了,几乎有些惭愧,如同他闯入了一所他没有资格进去的庙宇一样。
四季和农业的需求完美地相适应;这个牧师从来不会怀疑大自然是没有目的的,与此相反,一切东西的存在必须严格和季节、气候、物质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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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迈着大步沿着他那所乡村小屋的花园路径散步的时候,他有时候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上帝为什么会这样做?”他总是不断想着这个问题,设身处地为上帝着想,他几乎总是能找到答案。世上有些人会在一种虔诚谦逊的状态中突然大叫道:“主啊,你的思想真是深不可测。”他从来不会那样。他对自己说:“我是上帝的仆人,我应当知道上帝这种行为的原因,否则,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就要去猜度。”在他看来,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根据一种令人钦佩和绝对的逻辑创造出来的,种种“理由”和“因为”总是互相平衡。曙光是为了让我们醒来感到愉快,白昼是为了庄稼成熟,雨水是为了浇灌禾苗,黄昏是为了准备睡眠,而黑夜是为了睡觉。
(1) 意大利的一个城市名,十六世纪初法国在此处打败了瑞士人。
玛丽格兰(1)修道院院长和他这个军事上的名字是很相配的。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神父,狂热、容易激动,但是正直。他所有的信念都是坚定不移的,从来不会动摇。他真诚地以为他认识了他的上帝,理解了他的种种计划、意志和目的。
(2) 《雅歌》讨论的主题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