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还好,是不是?”
“我会告诉她……我会告诉她……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和你或者我一样好,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小伙子。”
“你准备和她说些什么?”
她又一声不吭了,试图集中自己的思绪,随后,从容地说:
“我可以在这个地方见那个女人。”
“‘水中圣母院号’去什么地方了?”
他继续说道:
“哎呀,就在马赛。”
他们互相窥探,凝视着对方,感觉好像一种严重的东西就要在他们之间发生了。
她吃惊地抑制不住了。
“我想她可能是他的同乡。”
“这是真的吗?”
“这个女人想对他说些什么?”
“真的!”
“哎呀,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你认识杜克罗?”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呀,我认识他。”
“就在这条街上?”
她依然有些踌躇,然后以非常和缓的音调说道:
“不,在附近的地方。”
“好呀。那太好啦!”
“那个女人在这儿?”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噢,不是我!跟他熟悉的是另一个女人。”
“听我说,你可以转告他……并没有什么!”
她也变得怀疑起来了。
他始终瞧着她,越来越糊涂了。最后,他问她:
“你认识他?”
“你也认识他,你自己?”
他大吃一惊,显得不自在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希望得到更多消息。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是否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没撒谎!”他说。
她突然下定了决心,离开了座位,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抓了一个柠檬,然后把它破开,把汁液倒进一个杯子里面,接着她又用清水装满了杯子,把它端给他:
他举起了手。
“喝了这个!”
“说真的!你没有对我撒谎?”
“为什么?”
“就像我和你说话一样真实。”
“先解解酒。然后我再告诉你。”
“那是真的吗,千真万确?”
他乖乖地喝了下去,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唇,然后说道:
她的脸色发白了,所有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脸颊,然后她问:
“好了,我听你说。”
“那不过是上周的事。”
“你向我保证不要告诉他你在这里看见过我,也不要告诉他是从谁那里听到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的。你必须发誓你不会那样做。”
他轻声笑着说:
他举手赞成。
“你是否碰巧看见过‘水中圣母院号’?”
“好吧,我发誓我不会那样做。”
“你说得对,我的美人儿。”
“对上帝发誓?”
“你在航行中,肯定见过很多船只吧?”
“对上帝发誓。”
她好像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她已经忘了的事,随后用一种不同的、更加严肃的声音问:
“既然如此,你可以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哥哥也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都因为伤寒症死了,那是一八八三年一月,到现在已经三年半了。”
“你说得对,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这时,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了,因为他是如此震惊,以至于好几秒钟都说不出话来;随后,他开始怀疑她告诉他的事情,接着问:
“或许你曾经环绕过地球一周?”
“你确信?”
“啊,是的!我看过好些国家,港口和其他的一切。”
“我确信。”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谁跟你说的?”
“是的,我的美人儿。”
她举起两只胳膊放在他的肩头上,睁着两只眼睛深邃地盯着他:
“你呢,你是个水手?”
“你发誓不会泄密?”
现在轮到她问了:
“我发誓我不会泄密。”
“啊,这样啊。”
“我是他的妹妹!”
他再次非常满意了,并且说:
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弗朗索瓦?”
她好像在思考,回想一下,然后支吾着说道:
她再次瞪着眼睛端详他,接着,由于一种令人恐怖的发狂的激动,一种深切的惊恐,她用非常低的声音,仿佛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一样颤抖地说: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她仅仅摇了摇头表示回答。
他们不再动弹了,两个人牢牢地盯着对方。
“你不是本地人吧?”他问。
在他们的周围,他那些伙伴们依然大叫着。那些喧哗声伴着酒杯、拳头和鞋跟随着歌曲节拍的敲击声发出来,同时,女人们的尖叫声和男人们唱歌的吼叫声混成一片。
他的样子仿佛他赞同这个诚实的评价。
他觉得她紧靠着他,紧抱着他,异常羞愧和惊慌,这是他的妹妹。然后,为了避免别人听见,他用很小的声音,小到以至于她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多么不幸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已经习惯了。这并不比其他任何一种生活更让人烦恼。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此刻,她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地说:
她犹豫了一下,随后用顺从的语调说道: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但是他突然说:
“六个月。”那个女的回答。他对她好像很满意,好像这句话就是她品行良好的证据,然后他接着问道:
“那么,他们都死了?”
“那么,那么……你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了?”
“他们都死了。”
现在,他们几乎都喝醉了,开始高声喊叫起来。每个人都瞪着血红的眼睛,把自己选的女人抱在膝头上,唱着,嚷着,用拳头敲着桌子,把葡萄酒往喉咙里直灌,肆无忌惮地把人类的野性撒出来。在他们中间,绥来司丹·杜克罗抱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人,她跨在他的腿上,他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要比其他人轻些,并不是说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抱着其他的念头,他比他的同伴们要温柔些,想着法子聊天。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了,然后又清醒过来,接着忘了,以至于他想不起自己本来想说的事。
“父亲、母亲和哥哥?”
随后,他们为了喝一杯又下楼了,接着他们再返回房间里,然后再一次下楼梯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们三个人在一个月内就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当时我除了那些衣服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我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葬礼的钱,只得用家具去抵了债。”
每个男人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上都不会更换,因为粗俗的品味是不经常改变的。他们把三张桌子拼起来,在第一满杯干了之后,那个已经被分成了两部分的队伍,因为加入了和水手们同等数目的女人而扩大了,现在他们又在楼梯里重新整队了。在木质的台阶上,每一对情侣的四只脚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一段时间,这条长长的由爱人们组成的队伍消失在各个房间狭窄的门后面。
“后来,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女佣人,你很清楚他,那个跛子。那时我刚好满十五岁,你走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四岁。我被他给骗了。人在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随后我又在公证员家里做保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把我带到勒阿弗尔,在那儿他给我弄了间屋子。不久他就不再来看我了;过了三天我没有吃一口饭,然后,我又找不到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到这种地方了。我也看了其他不同的地方,唉!肮脏的地方!鲁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是马赛,一直到现在!”
在那家酒馆的大客厅里,他们像主人一样占据着,用一种恶毒的目光看着那些普通的顾客,他们都坐在各处角落里的小桌子上,其中一个女孩,她穿得像个胖婴儿或者音乐咖啡馆的歌星似的,自由地跑来跑去招待他们,然后就在他们附近坐下了。
她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滑过她的鼻子,润湿了她的脸,然后流到了她的嘴里。
紧跟着是彻底的狂欢,经过四个小时,那十个水手都尝尽了爱情和美酒。六个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了个精光。
她接着说:
二
“我原以为你也死了!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最后,杜克罗打定了主意,他在一座外表相当有吸引力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随后让他的同伴都跟着他进去了。
他说:
于是,那个被拉住的汉子听从了这个命令,他粗鲁地挣脱了自己的身体,接着那些伙伴们又重新构成了行列,而那个娼妇被激怒了,她用种种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而其他在他们前面整条小巷的女人们,都被这喧哗声吸引出来了,她们站在门外,用嘶哑的声音发出了种种承诺的召唤。他们继续走着,这条街道是一个斜坡儿,现在靠上面的一段,到处都是各种各样守门的爱神们合唱出来的充满诱惑的呻吟,而坡下的那一段,都是由失望的姑娘们用诅咒的合唱对他们发出来的污秽的咒骂,水手们在这中间越来越兴奋了。他们不时能遇见其他一帮人,好些脚上钉着马刺发出叮当响声的士兵,还有其他水手,一些零零散散的市民和一些商店员工。各个方向都可以看见不断涌现出来的狭窄街道,到处都点着昏暗不明的灯。他们夹在这充满女人肉体的街道当中,在这缓缓地冒着腐烂臭水的献媚道路上走着,在这污秽的迷宫中前进着。
“我刚才简直认不出是你。你那时是那么矮小,现在,你已经这么高大!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出是我?”
有时候,门厅的尽头,在第二扇开着的包着黑色皮革的门后面,意想不到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已经脱去衣服的少妇,她那笨重的大腿和肥胖的小腿就突然在粗糙的白棉纱的紧身衣里显示出了它们的轮廓。她的短裙就像膨起来的束腰带一样;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软肌肉,在绣着金边的黑绒胸衣上映出了一片红润的颜色,她在远处的角落里叫着:“你们来吗,我漂亮的小伙子们?”有时候,她竟亲自跑出来,抓住他们其中一个,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自己的门口拉,就像一只蜘蛛拖着一只比自己大的昆虫一样攀住了他。那个被这种努力煽动的汉子只是温柔地抵抗着,而其他的人都会停住脚步来看,他们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要马上进去或者再延长这场促进欲望的散步。而这时,那个女人已经拼命把那水手拉到自己的门口了,而其他人正要跟在后面涌进去,杜克罗是知道那一类地方的,他突然叫唤道:“不要进去,马尔尚,不是这个地方。”
她用手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回答道:
这里有很多通向海边的昏暗的街道,它们发出浓重的气味,就像从密室里面散发出来的味道。稍微迟疑了一下,他们走了进去。绥来司丹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小道,其中很多房屋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磨砂色玻璃印有极大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在房屋进口的狭窄拱形门下面,许多系着围裙像是女佣的妇人们都坐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一下看到他们走过来都站了起来,向路边的排水沟走了三步,直到把那条街道截成两半,挡住了那些闲散、嬉笑着走的水手们前行的道路,一接近这些洞穴里的妓女,他们早就兴奋不已了。
“我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里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从一边到另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四下观望,寻找那些通向海港的小胡同,在他们最后六十六天的海上航行中,那种情欲已经在他们身上逐渐燃烧起来了,现在他们全都因为这种欲望而兴奋了。那几个诺曼底人走在前头,带头的是绥来司丹·杜克罗,他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滑稽的年轻小伙子,每次他们上岸总是他做队长。他猜得着那些值得去的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找出弯弯曲曲的小道,在海港城镇里,他不大参与水手们之间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生的争吵。但是一旦吵起来,他是谁也不怕的。
他始终专心致志地紧紧盯住她,一种压抑的激动让他感到头昏目眩,他浑身感到异常痛苦,以至于他就像一个挨打的孩子那样想哭喊出来。他依然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摸着她的脊背,这时候他终于从不断的凝视中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留在乡下的小妹妹,当他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她为三个人送终。这时,他突然用他那双粗大的水手手掌抱住这个再次寻找到的脑袋,开始像亲吻亲骨肉一样吻她了。随后,一阵呜咽,一阵男人的强烈呜咽,猛烈得如同巨大的波浪一样,简直就像大醉中打嗝一样升到了他的喉咙里。
那十个过去几个月被海水翻来覆去的汉子一到了岸上便非常缓慢和踌躇地向前走着,因为他们一下子还不适应这种城市的环境,所以就两个两个并排走着。
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天已经黑了,马赛港灯火通明。在夏天傍晚炎热的空气里,一阵带着大蒜味道的烹调香味,弥漫在嘈杂的城市中。说话的喧闹声,马轮的滚动声,鞭子的抽打声和具有南方意味的欢笑声,在市区里混成一片。
“你在这儿,这就是你呀,弗朗索瓦,我的小弗朗索瓦……”
“水中圣母院号”停船了,位置在一艘意大利双桅船和一艘英吉利纵帆船之间,它们事先已经为这艘船让出了空档;然后,等所有海关和港口手续办好后,船长就允许三分之二的船员到岸上玩一夜。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种吓人的声音咒骂着,一面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把那些玻璃杯都震了下来摔碎了。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三步远,伸着两只胳膊,扑面倒在地上。然后他在地上翻来覆去,一面哭喊着,一面用手脚打着地面,并且还发出好些像是临死前用喉音发出的呻吟。
那艘大帆船已经收帆了,帆桁都横跨在船桅上,船被一条来自马赛的拖船拖着走,水面逐渐平静下来。船身在起伏的波浪中摇晃着,从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前面经过,随后又经过所有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下面布满灰色岩石的近岸锚地,然后就开进了古老的海港。港口里一艘挨着一艘凌乱地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船舶,大的,小的,各种外形的,各种设备的,几乎应有尽有,浸泡在就像一份盛在狭窄汤碗中的由各种船只构成的“鱼汤”中,里面充满了臭水,它们相互接触,相互摩擦,好像是一份“船羹”浸在鱼汤里。
他的所有同伴都看着他大笑。
在最初起航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大副以外,还有十四名水手,其中八个是诺曼底省的人,六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返航归来的时候,只剩下五个布列塔尼人和四个诺曼底人。那个布列塔尼人在航行的路上死掉了,四个诺曼底人是在不同情况下失踪的,由两个美国人、一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酒馆里招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他们的职务。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其他多次的航行,经过很多次的损毁与修理,好几个月平静的时光,还有很多次遇到大风将其吹离航线——所有意外的遭遇、冒险和在海上的种种运气不佳的事情,总而言之,它们远远将这艘诺曼底三桅船和她的祖国隔离,现在它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到马赛。
“应当让他上床睡觉,”另一个说,“如果他跑出去的话,我们马上就会一起被逮捕。”
“水中圣母院号”是一艘横帆三桅大船,它于一八八二年五月三日从勒阿弗尔港出发航行前往中国海域,在经过四年的航行后,于一八八六年八月八日回到了马赛的海港。当初它在中国的港口卸掉第一批货物后,立即找到了一笔新买卖,装货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它又装货前往巴西。
这时候,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些钱,所以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床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自己都站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狭窄的扶梯上,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女人的房间里,而那个女人依然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他们犯过罪的床边,一直陪着他哭到第二天黎明。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