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 西蒙的爸爸

西蒙的爸爸

可是西蒙搂住他妈妈的脖子跟她说话,接着又哭起来了:

“瞧,太太,我把您的小孩子送回来了,他在河边迷了路。”

“不是,妈妈,我想淹死自己,因为其他人打我……打我……因为我没有爸爸。”

一个女人出现了。工人马上收起了笑容,因为他立刻就明白了,他是绝不能跟这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子姑娘开玩笑的。她严肃地站在门口,好像不准任何男人跨过这所房子的门槛似的,在这里她已经被另外一个男人出卖了。他有些胆怯了,手里拿着帽子,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年轻女人的脸颊红得发烧,心如刀绞;她紧紧抱住她的孩子,眼泪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那个男人站在那里,非常感动,不知道应该如何离开。但是,西蒙突然跑到他跟前说道:

“就是这儿啦,”孩子大声说道,然后他叫道,“妈妈。”

“您愿意当我的爸爸吗?”

他们来到一所非常干净的白色小房子跟前。

顿时鸦雀无声。布朗琪特倚靠着墙,双手按住心口,默默地忍受着羞耻的折磨。那孩子见他没有回答,于是又说:

于是他们上路了,大人搀着小孩的手。那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因为他不后悔去见见这个布朗琪特大姐,据人们说,她曾是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之一;大概他在心底还自言自语道,一个曾经犯过错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犯错。

“要是您不愿意的话,我还会去跳河的。”

工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已经认出这是布朗琪特大姐的孩子;尽管他来到这个地方不久,但是他已经隐约知道她的过去。“好啦,”他说,“别伤心了,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回家找你妈妈吧。她会给你一个爸爸的。”

那个工人把这件事当做玩笑,他大笑着回答:

孩子在阵阵的悲伤中,痛苦地回答:“但是我……我……我没有。”

“哎呀,当然,我当然愿意了。”

“什么!”那人微笑着说,“哎呀,每个人都有爸爸呀。”

“那么,您叫什么名字?”孩子接着问道,“如果他们想知道您的名字的话,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他们了。”

“他们打我,因为……我……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菲列普。”那个男人回答。

西蒙转过身。一个留着黑色卷曲胡子和头发的高个子工人正和蔼地看着他。西蒙的眼睛和嗓子里满是泪水,回答道:

西蒙安静了一会儿,以便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伸直了双臂,非常安慰地说:

突然一只沉重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个粗嗓门问他:“是什么让你这么伤心啊,我可爱的小家伙?”

“好,那么,菲列普,您是我的爸爸啦。”

它带着金色眼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两只前腿像双手一样白费力气地挥舞着。这让他想起了一个游戏,就是用笔直狭长的木条交叉钉成Z字形的玩具,然后用同样的动作来操纵系在上面的小兵运动。然后,他想到了他的家和他的母亲,非常难过,不禁又哭起来。他两腿发颤,然后跪下来,像睡觉前那样祷告。但是他没法做下去,因为他哭得那么急,那么剧烈,以至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不再想什么,也不再留意周围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工人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迅速在他双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大步走开了。

一只绿色的小青蛙从他脚底下跳出来。他想捉住它,但是它逃跑了。他追上去,连续抓了三次都没有抓到。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它的一条后腿;看到这个动物挣扎着想逃走的样子,他开始笑了。它缩紧大腿,然后猛地一跳,两腿蹬得像两根棍子一样直直的。

第二天,这个孩子回到学校,迎接他的是一阵恶意的大笑;放学以后,那些孩子们又想重新开始捉弄他,不过西蒙像扔石子似的,将这些话劈头盖脸扔给他们:“我爸爸,他的名字叫菲列普。”

天气晴朗,非常暖和。和煦的阳光照着草地。河水像镜子一样发着亮光。西蒙开心地玩了几分钟,然后那种惬意的倦怠和流过眼泪后的困倦,让他很想躺在正午暖烘烘的草地上睡一觉。

四周突然响起了一片开心的喊叫声。

他来到河边,看着流水。有些鱼儿在清澈的河水里活泼地游来游去,偶尔会轻轻一跃,叼住水面上的飞虫。他只想看着它们,连哭也忘记了,因为鱼儿捕食的方式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但是,正如暴风雨暂时平静了,有时还会刮起阵阵的飓风把树木折断,然后又消失不见了,“我要投河自杀,因为我没有爸爸,”这个想法不时地让他感到剧烈的痛苦。

“菲列普,是谁?菲列普什么?菲列普究竟是什么?你这个菲列普是从哪里捡来的?”

西蒙也想淹死自己,因为就像那个没有钱的可怜的家伙一样,他没有爸爸。

西蒙没有回答;他怀着坚定的信念,用挑战的眼神看着他们,宁愿被折磨,也不愿在他们面前逃走。还是一位老师出来替他解了围,然后他才回家去他母亲那儿了。

又有人补充道:“他现在可幸福了。”

接下来三个月,这个高大的工人菲列普经常经过布朗琪特的家,有几次他看见她正在窗口边缝衣裳,他鼓足勇气上去跟她说话。她谦恭地回答着,不过始终一脸严肃,从来不跟他开玩笑,也从不让他进入她的房子。尽管如此,就像所有的男人总是有点自命不凡一样,他总以为她在跟他说话的时候脸色比平时要红一些。

“他死了。”

但是,名声一旦败坏了就很难恢复,而且总是那么脆弱,所以尽管布朗琪特处处小心谨慎,但是当地已经有流言蜚语了。至于西蒙,他非常爱他的新爸爸,几乎每天晚上在他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和他一起散步。他按时去学校上学,神情庄严地走在他的同学中间,从来不去理睬他们。

原来,他回想起八天以前,有一个靠讨饭为生的家伙,因为没有钱就投河自尽了。当他们把他捞起来的时候,西蒙刚好在旁边看见了这个男人,西蒙那时感到他是如此不幸和难看,他那苍白的脸颊,长长的湿透的胡子,还有他那平静睁着的双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周边看热闹的人说道:

然而,有一天,带头攻击他的那个孩子对他说:

可是西蒙突然停止了哭咽。他怒不可遏,正好他脚底下有几块石头,他拾起它们,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些折磨他的人扔过去。两三个人被砸到了,大叫着逃跑了。他的表情令人十分畏惧,于是其他的孩子也慌了。就像一帮乌合之众在情急的人面前也会变成胆小鬼一样,他们散开逃跑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个没有爸爸的小家伙了,他朝田野里跑去,因为他想起一件事,就在心里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下决心投河自杀。

“你撒谎,你没有一个叫菲列普的爸爸。”

敌人们爆发出一阵残忍的笑声,就像野人们在狂欢一样,他们相互牵起手来,围着他一边跳,一边重复叫道:“没爸爸!没爸爸!”

“你为什么那样说?”西蒙非常激动地质问道。

这一下子他觉得完全绝望了。他们比他强壮,他们把他打倒了,而且他无法回答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有爸爸。他自尊心很强,极力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可是才过了一会儿,就憋得透不过气,他不由得抽噎起来,但是没有哭出声,只是猛烈哽咽着流着泪水,浑身不断地抽搐。

那个年轻人搓着双手,回答说:

“去告诉你爸爸好了。”

“因为你要是有的话,他应该是你妈妈的丈夫。”

西蒙双手抓住他的头发,不停地踢他的腿,而那个孩子反过来狠狠地咬住他的脸蛋儿。然后两个孩子开始恶斗起来。等到他们被拉开,西蒙已经挨了打,衣服被撕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倒在地上,那些淘气鬼们围着他拍手喝彩。他站起来机械地用手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小罩衫,这时有人对他喊道:

这个事实很正确,西蒙懵住了,然而他还是反驳道:“反正他是我的爸爸。”

“没爸爸!没爸爸!”

“那也可能,”那个淘气鬼大声讥笑着说,“但是,他还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一个紧挨着西蒙的孩子,突然滑稽地朝他伸出了舌头,对他大叫道:

布朗琪特大姐的儿子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朝着卢瓦宗大爷开的铁匠铺走去。菲列普就在那里干活。

这帮无可救药的淘气鬼们立刻发出一阵赞成的嗡嗡声,倒好像那个躺在墓地里死了的爸爸的事实抬高了他们同学的身价,而压垮了那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似的。这些调皮的孩子们的父亲大多数是恶棍、酒鬼、小偷,并且都是虐待妻子的人。他们相互推挤着,越来越靠近西蒙,好像他们这些合法的孩子要把这个非法的孩子扼杀在他们的压迫下似的。

铁匠铺隐没在树丛后。里面很暗,只有一个可怕的熔炉发出红色的强光,照着五个铁匠,他们捶打着铁砧,发出巨大的噪音。他们站在火焰里,像魔鬼一样劳作,他们的双眼紧盯着正在捶打的红铁块。他们迟钝的思想也随着铁锤一起一落。西蒙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悄悄地拉了拉他朋友的袖子。菲列普转过身。工作立刻都停止了,所有人都很留意地看着他。接着,在这种罕有的安静中,响起了西蒙尖细的声音:

“他死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万分骄傲地说,“我爸爸,他在墓地里。”

“菲列普,刚才米肖家的儿子告诉我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

“他在哪儿?”西蒙追问道。

“为什么?”那个铁匠问道。

“不对,”对方回答,“我有。”

孩子天真地回答:“因为您不是我妈妈的丈夫。”

“你也没有,”他说,“你也没有爸爸。”

没有人笑出来。菲列普站着一动不动,两只大手撑在垂直放在铁砧上的锤柄上,额头放在手背上。他沉默不语。他的四个同伴看着他。西蒙在这些巨人中间,就像一个小不点一样,他焦急地等待着。突然一个铁匠对菲列普说出了大家的意见:

西蒙默不做声,因为他不知道。孩子们大声尖叫着,非常兴奋。这些农民的孩子们几乎跟禽兽差不多了,这时他们共同产生了一种残忍的渴望——就如同同一个鸡窝里的母鸡,一旦发现它们中间的一只受了伤的时候,就会马上消灭它。西蒙突然看见一个邻居的孩子,他是一个寡妇的孩子。西蒙一直看他像自己一样,也是完全孤单地和母亲过日子。

“不论怎样,布朗琪特大姐是个善良诚实的姑娘,尽管有过不幸,但是她依然坚强和勇敢。对一个正直的男人来说,她肯定是个不错的妻子。”

“他在哪儿?”那个孩子问。

“这话不假。”其他三个人说。那个铁匠继续说:

至于西蒙,他紧紧靠在一棵树上,才没有跌倒;他站在那里好像被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弄瘫痪了。他想去辩解,但是他无言以对,没有办法驳倒他没有爸爸这个可怕的事实。最后他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大声嚷道:“我有,我有一个爸爸。”

“这个姑娘失足过,难道这是她的错吗?别人已经答应娶她了;我就知道不止一个现在非常受人敬重的女人,她们从前也有过跟她同样的遭遇。”

然后是一阵寂静。孩子们都惊得发呆了,一个小孩居然没有爸爸,这真是件非常稀奇、不可能和令人震惊的事情。他们把他看做一个怪物,一个违反自然的人;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到,他们的母亲对布朗琪特大姐那种到目前都无法解释的同情了。

“这话不假。”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那些淘气鬼们大笑起来。那个男孩耀武扬威地提高嗓门说道:“你们看明白了吧,他没有爸爸。”

他又接着说下去:“可怜的女人,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不知吃了多少苦。除了上教堂,她从来不出门,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只有上帝知道。”

“我就叫西蒙。”

“这话不假。”其他人说。

他几乎都快哭出来了,第三次重复道:

然后,除了风箱扇动炉火发出呼呼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菲列普迅速弯下腰,对西蒙说:

那个男孩对他大声喊道:“你必须叫西蒙什么的!西蒙,那确实不是一个姓!”

“去告诉你妈妈,我一会过去有话跟她说。”

这个孩子完全不知所措地重复了一遍:“西蒙。”

然后他推着孩子的肩膀把他送出去了。接着他又回来干活了;五把铁锤同时砸到铁砧上。他们就这样一直打铁打到傍晚,一个个都像火神一样结实、有力、开心。然而,就像大教堂的巨钟在节日里敲得比别的钟更响一样,菲列普铁锤发出的声音也压过了其他人的锤声,他一秒也不停地捶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站在四溅的火星中,精力旺盛地干着活,眼睛闪闪发光。

“西蒙什么?”对方又问道。

当他来到布朗琪特家敲门的时候,已经是满天繁星了。他穿着节日才穿的外套和干净的衬衣,胡子修剪得很整齐。那个年轻女人来到门口,很为难地说:“菲列普先生,天已经黑了,这时候来这儿不大合适。”

他回答道:“西蒙。”

他想回答,但是站在她面前,他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又说:“您一定非常清楚,我不能再让别人议论我了。”

他正准备回家,这时,那几群一直交头接耳的同学,用孩子们恶作剧时才会有的顽皮和狠心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一起跟了上来,逐渐把他围住了。他惊讶而不安地站在他们中间,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那个散布消息的孩子一看到自己得逞了,就趾高气扬地问道:

这时,他突然说道:

他大约有七八岁,脸色苍白,身上非常干净,样子有些羞怯,几乎显得拘谨。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布朗琪特大姐的儿子在校门口出现了。

她并没有回答他,但是他相信他听到阴暗的屋子里有人倒下去的声音。他急忙走进去;已经上床睡觉的西蒙清晰地听到了亲吻的声音和他母亲非常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被他的朋友用双手抱起来,他朋友的那一双力大无穷的胳膊举着他,大声对他说:

至于西蒙本人,他们不认识他,因为他从来不露面,也没有跟他们在村里的街道上或者河边上一起玩耍过。所以,他们谈不上喜欢他;他们对此怀着一种又惊又喜的心情,今天早晨他们聚在一起,相互重复说着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说的,看他狡黠地眨着眼睛,好像他对此知根知底似的,那句话就是:“你们知道吧……西蒙……哼,他没有爸爸。”

“你可以告诉你的同学,你的爸爸就是铁匠菲列普·雷米,谁要是再欺负你,他就要拧谁的耳朵。”

他们在家里都听人谈起过布朗琪特大姐。尽管在公众场合她是很受欢迎的,但是那些做母亲的在私下里对她总是抱着一种同情中带几分蔑视的态度;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孩子们,但是他们丝毫不知道是为什么。

翌日,学生们都到了学校,在快要上课的时候,小西蒙站起来,脸色异常苍白,嘴唇发抖,用清晰的声音说:“我的爸爸是铁匠菲列普·雷米,他说谁要是再欺负我,他就要打谁的耳光。”

原来是今天上午,布朗琪特大姐的儿子西蒙第一次到学校里上课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笑出来了。因为他们全都认识这个铁匠菲列普·雷米,世界上有他这样一个爸爸,不管是谁都会感到自豪的。

正午的钟声刚刚敲过,学校的大门就开了,孩子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像潮水一般涌出来。不过,他们并不像往常那样迅速散开,回家去吃饭,而是走了几步远就停了下来,三五成群地开始低声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