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道:“我必须知道,我不能在这种不确定的状态中待下去。我必须弄清楚。”他想着:“我六十二岁,她五十八岁,我现在问她就不会冒犯了。”
那可能吗?这个刚刚进入他脑子的想法让他难受了。他以前没有看见,也没有猜着,那可能吗?噢!如果那是真的,如果他没有与这个幸福的机会失之交臂!
他出门了。
萨瓦勒先生感到自己脸红了,于是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他还是像三十年前那样年轻,他已经听到了桑笛尔太太说:“我爱你!”
桑笛尔的房子就坐落在街的另一边,几乎就在他的对面。他穿过街道,敲了门。一个矮小的女佣人打开门。
难道?
她这么早就看见他过来,觉得很诧异。
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问自己“为什么”。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些他当时没有理解的事情。
“萨瓦勒先生,您这个时候就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并且也不再靠着他的胳膊了。为什么?
萨瓦勒答道:“没有,我的孩子,但是去告诉你的女主人,我想马上和她说话。”
她说道:“如果你担心我的丈夫睡醒了,这倒是另外一件事,我们回去吧!”
“事实上太太正在为过冬做梨子蜜饯;她正在制作房里,她还没有梳妆,您是知道的。”
而他却回答:“我倒不疲惫,不过桑笛尔现在可能醒了吧。”
“是的,但是去告诉她,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见她。”
“随便,我的朋友,要是您累了,我们就回去。”
那个矮小的女仆走开了,于是萨瓦勒开始焦躁地迈着大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丝毫尴尬。噢!他只不过是询问她一些事情,就像他过去向她询问某些烹饪诀窍一样。那正是因为他已经六十二岁了!
当他对她说:“是不是该回去了?”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同时以一种奇怪的态度对他说,“当然。”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整件事情却非常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门开了,桑笛尔太太进来了。她现在是一位肥胖滚圆、脸蛋丰满和笑声响亮的妇人了。她走向前来,两只折起袖子的胳膊和身体隔得远远的,赤裸的胳膊上面粘满果汁。她焦虑不安地问道:
然后他又记起她当时温柔地紧紧贴着他的胳膊。在经过一棵有荫凉的树下的时候,他曾经觉得她的耳朵擦着了他的脸,他却突然把头移开,以免她会认为他太放肆了。
“您有什么事,我的朋友?您没有生病吧?”
他现在回忆起所有这些事情,清晰得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为什么她那时候对他说:“大笨蛋,你怎么了?你至少也该说些什么!”
“没有,我亲爱的朋友,不过我想向您问一件事情,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它让我心神不宁。我要您承诺您会坦率地回答我。”
他快要哭了,但是依然找不到话说。
她笑着说:“我向来都是直率的,您说吧。”
他当时没有回答……因为他无话可说,他宁愿跪下来……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不开心、生气的笑,同时说:“大笨蛋,你怎么了?你至少也该说些什么。”
“好吧,那么,我从一开始看见您的时候就爱上您了。您是否曾经对此有过任何怀疑?”
她用很多野草和荷花扎成了一顶花环,然后她问他:“我这样看起来漂亮吗?”
她带着几分从前的那种语调笑着回答道:
她紧紧地靠着他的胳膊。她笑着对他说:“我喝醉了,我的朋友,我完全醉了。”他看着她,他的心嘣嘣直跳,他觉得自己脸色苍白,担心自己看她的眼光过于大胆,害怕自己的手发抖而显露出自己的激情。
“大笨蛋,你怎么了?我从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
桑笛尔太太挽着萨瓦勒的胳膊沿着河岸散步去了。
萨瓦勒开始发抖了,他吞吞吐吐说:“您早知道了!那么……”
吃完午饭后,桑笛尔仰面躺着睡着了。“这是我这辈子最舒服的小睡。”他醒来后这样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那天早晨,他们提着一篮备好的食品出发了。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一切闻起来都是新鲜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愉快的。小鸟的歌声格外快乐,它们飞得也格外轻快。他们就坐在柳树底下的草地上吃午饭,离水边非常近,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水面闪闪发光。空气温暖,充满了新鲜草木的味道,大家高兴得干着杯,那一天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愉快!
她问道:
他回忆起他们三个人每逢星期天一起沿着塞纳河畔散步,在草地上吃午餐,因为桑笛尔那时受雇于副州长。突然他清晰地回忆起他和她在河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度过的一个下午。
“那么?”
他又回想起很多她对他说过的事,她说话的语调,还有那些意味深长的内涵丰富的微笑。
他接着说:“那么……您从前是怎样想的?您会怎样……怎样……怎样回答我?”
他记起了从前每晚在桑笛尔家消磨时光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妻子是多么年轻,多么迷人。
她突然笑得声音更大了。一些果汁顺着她的指尖落到了地毯上。
然后萨瓦勒又问了自己很多其他事情。他回顾他的整个生活,极力回想起一大堆详细的情节。
“什么?”
只要她能够猜出来。难道她真的一点也没有猜到?一点也没有看破?一点也没有领会?那么她是怎么想的?如果他开口的话,她会怎么回答呢?
“我?哎,您从前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那时候并不该由我来表白!”
她从前多么漂亮,多么娇俏,一头金黄的鬈发,总是满面的笑容!桑笛尔并不是她可能选择的男人。她现在五十二岁了。她好像是幸福的。啊!要是她在过去的日子只爱他;是的,如果她只爱他!那么为什么她没有爱过他,他,萨瓦勒既然如此爱她,是啊,他,爱桑笛尔太太?
这时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一到早上起来,他就比昨天晚上多少理智一些了。什么原因呢?
“告诉我……告诉我……您记得那一天桑笛尔在午饭后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起散步走到河边一个拐弯的地方?”
他回忆起他每次见到她时的激情,和她分手时的痛苦,他很多次夜不能寐的原因正是思念她。
他期望地等待着。这时她已经停住不笑了,并且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萨瓦勒先生穿着晨衣,坐在火炉前,双脚跷在壁炉架上。确实,他的人生已经毁掉了,完全毁掉了。然而他却曾经爱过。他曾秘密并且冷淡地,像他对一切事物的态度那样爱过。是的,他爱过他的老朋友桑笛尔太太,他老伙伴的妻子。啊!如果他在她还是个年轻女孩的时候就认识她该多好!但是他遇见她的时候太晚了,那时候,她已经结婚了。无疑,他从前可以向她求爱!他是那么爱他,自从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爱上她了!
“是的,当然,我记得。”
当两个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的时候,当两人相互迷恋,四只胳膊搂紧把两个人变成一体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幸福,它必然溢出你的心田,那是一种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幸福。
他浑身发抖地说:
他甚至没有被人爱过。从来没有女人躺在他的怀里,他完全没有经历过爱情。所以,那种期盼中美好的痛苦,牵手时的颤抖,还有取得成功时狂喜的激情,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一天……如果我……如果我……大胆的话……您会怎样办?”
然而,如果他的生活以前是充实的,如果他从前做过什么事;如果他曾经经历过这样或者那样冒险的事,非常愉快的事,成功的事,满意的事该多好啊!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在固定的时刻起床,吃饭,然后睡觉。随后,他就这样到了六十二岁的年龄了。他甚至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为自己娶个妻子。为什么?对呀,为什么他没有结婚?他本可以这么做的,因为他很富有。是他缺少机会吗?也许是的!但是机会都是人创造的。他不在乎,那就是原因。不在乎是他最大的障碍,他的缺点,他的恶习。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不在乎而毁了他们的生活。对某些人来说,起床、四处旅行、长距离散步、说话、研究任何问题都是很困难的事。
她又开始像只有幸福的女人才能发出的那种笑声笑了,没有丝毫的悔意,并且用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清晰音调直率地回答:
从那时起,他就孤独地生活在世上。到现在,轮到他了,他也将很快死去。他就要消失了,而那一切就结束了。地球上再也不会有保罗·萨瓦勒先生了。这是多么吓人的事!然而其他人还会相爱,会欢笑。是的,人们会继续行乐,而他即将不再存在了!人们在那永恒和无法抵抗的死亡之下,还能欢笑,自娱自乐,还能快乐,这岂不是怪事?如果这死亡只是种可能,人还能够有希望。但不是,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黑夜过后必是白天那样不可避免。
“我会让步啊,我的朋友!”
他沉思着自己的生活,是那么单调,那么空虚。他回想起往日的生活,他的童年,他的家,他父母的那所房子,他的大学时代,那些荒唐的事;随后是在巴黎攻读法律的时代;然后是他父亲的死。以后,他就回家和母亲住在一起。他们非常平静地生活,没有什么奢望,最后他的母亲也死了。人生真是哀愁!
随后,她转身回去做她的果酱了。
萨瓦勒先生,在曼特斯城被人称为“萨瓦勒老爹”,他刚从床上起来,流着眼泪。这是秋季里一个萧条的日子,树叶纷纷落下。它们在雨中缓慢地飘下来,就像一场巨大而从容的雨。萨瓦勒先生心情并不好。他从壁炉边走到窗户跟前,又从窗户跟前走回原处。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忧郁的日子,然而对他来说,现在除了忧郁的日子再也没有其他日子了,因为他已经六十二岁了。他是一个老单身汉,身边没有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没有任何人关心是件多么可悲的事!
萨瓦勒冲到大街上,异常沮丧,如同他遇到了一场灾难似的,他在雨中迈着大步笔直地向前走着,并没有想他要去哪里,直到他走到河边。这时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好像被某些本能驱使似的走了好长时间。他的衣服都流着水,帽子也走样了,软得像是一块破布,像屋檐那样不停地滴着水。他始终走着,一直向前走着。最后他走到了他们多年以前那天吃午饭的地方,这种回忆让他心里痛苦不堪。他坐在那些光秃秃的树底下流泪了。
写给雷雍·企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