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他仓促地说:“哦,就是和我结婚,说真的!”
这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露斯注视他的那种神情就像正和杀人犯对峙,只要对方略微动动手势,她就会立即溜掉似的。但是,等了大约五分钟后,他问她:“喂!这成吗?”“什么成不成,主人?”
她突然站起来,但是又倒在椅子上,好像受到攻击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个遭受重大不幸的人那样。最后农场主有些不耐烦了,他说道:“得了!你还想要些什么?”
她始终纹丝不动,但是看起来有些害怕;她甚至没去想他话的意思,因为她思维混乱,好像大难临头。就这样,等了几秒钟后,他继续说道:“你明白,一个农场没有女主人的话,那是弄不好的,尽管有你这样一个女佣。”
她惊慌地看着他;然后,突然眼泪涌到眼眶里了,她哽咽着说了两遍:“我不能,我不能!”
“露斯,”他说,“你从来没有想到要成家吗?”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看她没有答复,他就继续说:“你是一个善良正经的女孩,勤俭节约。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一个男人的福气。”
“为什么不能?”他问道,“快点儿,别傻了;我让你考虑到明天为止。”
这个农场主是个四十五岁的胖子,善良快乐而又固执,他死了两个老婆,这时,他明显感到窘迫。不过,最后他下定决心,犹豫了一下,眼睛朝着窗外,开始含糊地说起话来。
然后他匆匆离开了房间,非常高兴已经做完了这件让他感到十分为难的事,他也非常肯定第二天早晨她就会接受求婚,这是她从来没有预想到的,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笔好买卖,因为这样一来,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利益肯定比假设她有本地最好的嫁妆还要多。另外也不需要对他们之间地位不相配而有任何顾虑,因为在乡下,每个人几乎都是平等的:农场主和他的工人们一起劳动,工人们也经常会变成主人,还有那些女仆也时常成为农场的女主人,而不需要在他们的生活或者习惯上做任何改变。
“你坐在这儿吧。”他说。她坐下了,然后他们就肩并肩地坐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有些尴尬,他们的胳膊都垂在身体两边,好像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似的,就像乡下人那样面对面看着。
那天晚上,露斯没有睡。她倒在自己的床上,异常疲惫,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惊得发呆,精神依然十分迟钝,仅仅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身子,她完全不能够集中她的思路。然而,就在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一些事,随后想到可能发生的变化,她害怕起来。她变得越发恐惧起来,每一次厨房里那座大钟报时的时候,她都要由于突然悲痛而大汗淋漓。她变得迷茫起来,噩梦接踵而至,蜡烛也熄灭了。这时,她开始想象某一个坏人对她下诅咒,就像乡下人经常想象的那样,她极力想逃走,以躲开即将降临的厄运,就像一条顺风而逃的小船那样。一只猫头鹰咕咕叫了起来,露斯哆嗦了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头发和全身各处;接着她走下楼,就像在梦游一样。当她走到院子的时候,她蹲了下来,以便不让任何游荡的流氓看见自己。正在下落的月亮在田野里投下明亮的光线。她并没有打开门而是翻过栅栏,一到了外面就飞快地跑了起来。她用一种伶俐轻松的脚步向前小跑着,并且不自觉地大声尖叫起来。她那条长长的影子一直陪着她,有些夜间活动的鸟不时地飞过她的头顶,那些农家院子的狗听见她经过的时候都吠了起来,有一条甚至跳进了沟里,并且在她后面追赶着想去咬她,但是她转过身来,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吓得那只狗跑了回去,在狗窝里哆嗦着然后不声不响了。
当她返回农场的时候,她是一路哭喊着回去的,后来,她几乎刚进家门,她的主人就叫她到他的房间里去。她走了进去,感到有些惊讶和紧张,却不知道为什么。
星星逐渐暗了下来,鸟儿也开始鸣叫起来,已经是黎明了。偶尔,一窝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块地里嬉戏,但是,到了这个发狂跑着的女人如同一个疯癫了的田猎女神狄安娜一般赶到近边的时候,这群畏怯的动物就逃散开了;几只小兔子和兔妈妈在一条田沟里消失了,兔爸爸撑起几条腿儿跳着,有时候,它那条带着两只竖起的大耳朵而跳跃的影子,掠过那片将要消失的月光——这时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尽头,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着这片平原,如同一盏搁在地平线上的庞大的灯笼。
她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给他洗澡,穿衣裳,甚至于给孩子收拾种种脏东西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她看来这些好像都是对自己作为母亲的一种认可。她端详着他,始终对他是属于她的感到惊讶,当她抱着他来回摇晃的时候,她会低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小宝贝。”
星星,都在天空的深远之处消失了,几只鸟嘁嘁喳喳地叫着;天快亮了。这个女孩已经疲惫不堪,喘着粗气;当红日刺破了那紫色的天空升起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因为她那肿胀的脚已经不能再走远了,但是她看见远处有个池塘,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静止不动的水在晓日的映照下好像血一样,她用一只手按住,心口,缓慢地一瘸一拐走过去,想把她的双脚浸到里面。她在一片草丛上坐下来,脱下那双满是尘土的重重的靴子,褪下长袜,然后把她的双腿伸进那片平静但偶尔冒着泡泡的水里。
但是第二天起,他开始熟悉她了,并且看见她就笑。她带他去田野里,兴奋地举起他跑着,在树荫下面坐着;然后生平第一次,她向别人吐露心中的秘密,尽管他听不懂,她向他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她如何努力工作,还有她的种种焦虑和希望,最后她那种热烈的抚爱已经让这个孩子十分疲乏了。
一种怡人的凉爽传遍她的全身,当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深水塘的时候,突然感到头昏眼花,非常渴望自己投进水里。在那里她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她不再挂念自己的孩子;她只想安宁,彻底的休息,长眠不醒。于是她站起来,举起两只胳膊,接着向前走了两步。水已经淹到她的大腿了,正当她想投进去的时候,脚踝突然有种刺痛感,这让她向后跳了跳,接着她失声大叫起来,因为从脚指头一直到膝盖,好些乌黑的长条蚂蟥正吸着她的鲜血,都浑身胀得饱饱的,紧紧贴着她的肌肉。她不敢碰它们,并且因为恐惧而大喊大叫。她失望的叫喊声引来一个驾车在远处经过的乡下人。他一条一条揭去了那些蚂蟥,用了些青草压住那些伤口,并用他的马车把这个女孩送到她主人的农场。
孩子快有八个月大了,她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皮肤已经变得红润,全身胖乎乎的,就像一个鼓鼓的小圆面包。他那些由于肌肉隆起而张着的手指头,用一种明显满意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动着。她就像野兽扑食一样向他扑过去,非常猛烈地亲吻他,可他因为害怕而开始大叫起来。这时,她自己开始流泪了,因为他不认识她,因为他一看见她就把胳膊伸向他的保姆。
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后来,在她第一次起床的那天早晨,她正在门外坐着的时候,那个农场主突然走过来站在她跟前。
三
“喂!”他说,“我想那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是不是?”
于是她下定决心要求涨工资了。她为此一连三次去找她的主人,但是每次到那个节骨眼上,她总是说些其他的事情。她感到一种要求钱财的羞耻,好像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但是,最后,有一天农场主独自在厨房里吃早饭,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告诉他,她有些特别的事情要对他说。他惊讶地抬起头,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刀子向上举起,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面包,接着他紧紧地盯着这个女孩,而她在他的注视下感到很不自在,后来她要求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家一趟,因为她有点不舒服。他立即答应了她,随后,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拘束了,又补充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最初没有回答,随后,因为他始终站在那里,用他那尖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她才吃力地说:“不行,主人,我不能。”他立刻大怒起来:
她渐渐承担了周围所有的日常工作,并且建议主人辞掉另外一个女仆,因为自从她勤劳得像是两个人以来,那一个已经变得没有用处了。在面包、油和蜡烛上,对于那些被别人随意撒给鸡吃的粮食,以及那些被极度浪费的给马和牛的草料,她都能够节省。对于主人的钱财,她小气得就如同是自己的似的,并且,买东西的时候极力讨价还价,而卖东西的时候总是要高价卖出,揭穿那些出售物品的乡下人的诡计,最后,他委托她负责一切买进和卖出,管理所有的工人,还有采购家庭必需品;就这样,没过多久,她就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人了,对于自己周围的任何事情,她总是用一种严格的目光关注着,在她的管理下,这个农场奇迹般地兴旺起来了。附近五英里的人们都谈论着“瓦兰老板的女仆”;而这个农场主自己则到处说:“这个女孩子,真比金子还值钱。”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的工钱却依然没有增加。她的努力工作就像任何一个忠心的女仆应当履行的职责那样被接受了,这只不过是一种忠心的象征罢了;并且她多少有些悲伤地开始想到,这个农场主是否因为她每个月能够有额外的五十到一百法郎存到银行里,而她依然只能赚到一年二百法郎,既不多也不少。
“你不能,姑娘,你不能?我想知道为什么这样?”
不过现在,在她那饱受长久折磨的内心深处,又燃起了一线光明,一种对那个被她留在身后的脆弱的小生命的爱,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爱,然而这种深厚的爱又让她感到一种新的折磨,一种时时刻刻的痛苦,因为她和她的孩子必须分离。然而让她感到最伤心的是,她有一种疯狂的愿望想去亲吻他,想用胳膊抱住他,让自己的胸部能感受到他瘦小身体的温暖。她晚上睡不着,整天想着他;并且,在傍晚的时候,工作一结束,她就坐在壁炉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就像那些想念远方的人一样。有人开始谈论她,并且戏弄她的情人。他们问她,那人是否高大、英俊和富有,还有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和洗礼?然后她就常常跑开,独自一人哭泣,因为这些问题好像大头针一样刺伤了她;于是为了忘掉这些玩笑,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不过她依然想着她的孩子,她想着办法能够存些钱,并且下定决心加倍工作,使她的主人不得不提高她的工资。
她开始哭了,然后又说了一遍:“我不能。”
在她回去之后,她的母亲很快就死了;第二天,露斯就生了一个只有七个月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骨瘦如柴,瘦得让人担心,并且他好像老是感到难受,因为他那双干枯得好像蟹爪一样的小手痛苦地痉挛着。尽管如此,他还是活了下来。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但是不能带着小孩,于是就把他交给了邻居,他们答应好好照顾他。随后她就返回了农场。
他凝视着她,接着劈头盖脸地对她大叫道:“那么我猜你已经有了情人?”
等她回去后,她向那个农场主告诉了她的坏消息,那人同意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回家,并且答应她可以找一个女佣在她回来之前顶替她的工作。
她羞愧得发抖了,回答道:“或许是这样的。”
她一声不吭就走了,但是一到她一个人的时候,就立刻倒了下来,她倒在路边一直在那儿待到晚上。
这个男人脸红得像罂粟花一样了,他气得结结巴巴地说:“哈!那么你承认这件事了,你这个荡妇!那么那个家伙究竟是谁?我猜是某个一文不值、饿得半死、穿的破破烂烂、肮脏的、露宿街头的家伙?他是谁,你说!”后来,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又说:“啊!那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啦,那我来告诉你,是让·波特禹?”
你母亲的代笔人 凯塞尔·邓都 副镇长
她大叫道:“不,不是他。”
我写信是为了告诉你我得了很重的病。我们的邻居,邓都先生,请你回来,如果你能够的话。
“那么就是皮埃尔·马丁?”
亲爱的女儿,
“噢!不是!主人。”
一天早晨,邮差带给她一封信。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所以心里异常不安,以至于她不得不坐下。或许是他寄来的?但是她不认识字,只能坐在那里发愁,手里拿着那张写满字的纸而焦虑不安。然而,过了一会儿,她把信放到口袋里,因为她不敢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她时常停下活来,看着那些写得整整齐齐一行行的字,它们以一个签名结束,空想着自己能够突然明白它们的意思,直到最后,她感觉自己被这种急躁和担心逼得快发疯了,她去找学校的教师,那位教师请她坐下然后念起来:
后来他愤怒地数尽了附近一带所有的年轻家伙,而她则否认他已经偶然提到的那个正确的,并且不时地用她蓝色围裙的一角擦着眼睛。但是他依然用他那种粗鲁的顽强态度试图找出来,可以说,他是抓住她的心而去发现她的秘密,就像一条小猎狗抓一个洞是为了得到里面的猎物一样。然而,他忽然大声叫起来了:“天哪!是雅克!那个去年还在这儿的人。他们过去常说你们总是在一起聊天,还有你们已经准备结婚了。”
在教堂里,她总是躲在柱子后面,不敢再去向神父忏悔,因为她害怕面对神父,她以为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这可以让他读懂人们的心事。在吃饭的时候,她那些同伴们的目光几乎让她因为神经焦虑而昏倒了,她总是想象着她已经被那个放牛的揭发了,他是一个早熟而又狡猾的小家伙,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看着她。
露斯急得透不过气来,脸色变得绯红,她的眼泪突然不流了,在她脸颊上干了,好像滴在滚烫铁板上的水珠一样。她高声嚷道:“不,不是他,不是他!”
好几个月过去了。她几乎不再说话,当有人问她问题的时候,她似乎听不懂,只是神情慌张,两眼憔悴,双手发抖;这使得她的主人有时对她说:“我可怜的孩子,最近你变得越来越笨了。”
“是真的吗?”这个狡猾的乡下人问道,他已经猜到了部分事实。
每天早晨,她比其他人要早很长时间起床,不断地在一块用来方便她梳头发的破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她非常担心是否有人注意到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并且,在白天里,她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从头到脚仔细把自己看一遍,检查她的围裙是否看起来变得太短了。
她急促地回答道:“我发誓不是他,我向您发誓……”她正思索着用什么去发誓,因为她不敢引证那些神圣的东西。他打断她的话:“至少,他过去经常在角落里跟着你跑,并且每次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简直要吞掉你,你究竟给过他承诺没有,嗯?”这一次,她直直地看着她的主人:
这个不间断的烦恼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甚至想不出任何办法来避免那必将到来的、无法挽回和日益逼近的耻辱,而且它就如同死神一般。
“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庄重地向您发誓:倘若他今天来这儿并要求我嫁给他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于是,一团无法消散的令人痛苦的乌云开始笼罩着她。她机械地工作着,没有想自己正在做些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假设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她说话时带着的那种诚挚的神情又让这位农场主犹豫起来。然后他好像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那么,什么事?你并没有遇过一件像他们说的那种不幸,否则别人是知道的。既然没有什么重要原因,没有女佣会由于那个原因拒绝她的主人的。不管怎样,背后肯定有些事情。”
二
她什么也不能说,她没有勇气说出来。他又问她:“你不愿意?”
听到这个,她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简直没有力气把那个平底锅从火上拿开;后来,等到他们都去上工的时候,她走上楼到她的卧室里面,然后把脸伏在枕头上哭起来,免得被人听见。不过,在白天里,她试着用不被人怀疑的方法去打听一些消息,但是她总是想着自己的不幸,以致有些不知所措,想象着那些被她询问的人会发出恶意的嘲笑。不管怎样,她得到的全部消息只是他已经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叹了口气:“我不能,主人。”接着她就踮起脚走了。
“是的,”那个男人回答道,“我接替了他的位子。”
她以为她已经完全摆脱了他,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差不多是平静度过的,但是她也感到筋疲力尽,好像代替了那匹老白马的位置,整天被人赶着摇着打谷机。她尽可能早地上床了,并且立即就睡着了。
然而,一天早晨,她看见另外一个人在吃饭的时间走了进去。她问道:“雅克已经走了?”
然而,在半夜的时候,两只在她床上摸索的手弄醒了她。她吓得发起抖来,但是当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她马上就辨认出了主人的声音,“别害怕,露斯,我来是和你说话的。”
接下来几天,她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因为现在马房晚上总是锁着,她害怕惹起闲话,害怕丑事传出去。
开始,她有些吃惊,不过当他对她放肆起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她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因为她在黑暗中感到非常孤独,醒后仍然很迟钝,而且完全没有保护,还有这个男人站得很近。她当然不同意;但是她反抗得不坚决,她所反抗的是那种在简单天性里永远强烈的本能,而让她做不彻底保护的却是那种属于迟钝软弱的民族的犹豫意志。为着躲避农场主主动献过来的殷勤,她一会儿把头扭向墙,一会儿又扭向房里,但是因为劳累她已经没力气了,而他被那种举动弄得极其兴奋,变得野蛮起来,用一个突然行动揭掉了她的被盖。这时候她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从一种驼鸟式的羞耻心,她举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并且不再自卫了。
于是她放松抓紧的手,没多说一句话就走了。
田庄的主人在她身边过了一夜。第二天夜间又重新过来,以后每天都如此了。
他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苍天在上,我对此发誓!”
他们就像一对夫妻一样住在一起,后来一天早上,他对她说:“我已经预告了婚事,下个月我们就结婚。”
“那么你要对这件事庄重发誓。”
她没有回答。她能说些什么呢?她不反对。她能做些什么呢?
“立即。”他回答道。
四
“必须马上,”她说,“你必须公布结婚预告。”
她嫁给了他。她感到自己掉在一个摸不着边的窟窿里,永远也出不来了,并且各种各样的不幸始终悬在她的头顶上,就像一些巨大的岩石那样一有机会就会落下来。她丈夫给她的印象,是一个被她抢过来的男人,而这他迟早会明白的。然后,她又想起了她的孩子,那个给她带来不幸的孩子,但是到底她所有的幸福也是因他而起。她每年去看他两次,但是每次回来之后,她更加不开心了。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承诺。
但是她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她的担心也减轻了许多,内心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安逸的心情生活着,尽管仍有些模糊的恐惧浮在脑子里。
雅克明白了她要比他强壮些,于是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会娶你的。”
好几年过去了,那孩子有六岁了。如今她几乎是幸福的了,这时候,田庄主人的心境忽然不快活起来。
他透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后来,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沉寂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听见一匹马缓慢地咀嚼着它从食槽里扯出的干草的声响。
两三年来,他好像一直怀着心事,被一些烦恼弄得无法平静下来,精神上的痛苦也逐渐加深。每天吃完晚饭后,他就坐在桌子跟前,双手托着脑袋,有些忧愁,如同被不幸的事吞噬了。他说起话来总是很慌忙,有时候,甚至很粗暴;好像他对他的妻子感到不满,因为他有时很粗鲁,几乎是愤怒地跟她说话。
“我怀孕了,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
有一天,一个邻家的男孩过来买鸡蛋,因为她非常繁忙,所以对这个孩子说话不大客气,就在这时,她的丈夫突然走进来,并且用一种不满的声音对她说道:“如果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对待他了。”
就在这时她抓住他的脖子,他还没来得及摆脱她,就被她给撂倒了,接着她扼住他,对着他的脸喊着:
她觉得很伤心,没有回答他,然后,她带着所有重新被唤醒的忧愁回到了屋子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农场主既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像是讨厌她,看不起她似的——关于那件事他终于知道了些什么似的。结果她不知所措,吃完晚饭后她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于是就离开房子一口气跑到了教堂。
这时他问:“你要干什么?”她咬紧了牙齿,因为怒气而浑身发抖,重复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为你从前承诺过。”但是他只是笑笑,然后说道:“哼!要是一个男人把所有跟他犯了错误的女孩都娶过来的话,那他可就够忙的了。”
夜幕逐渐降临了,狭窄的教堂正厅已经完全黑了,她只听到唱诗班的脚步声。因为夜晚来临,教堂的看守人正在点燃圣体灯。那一点消失在穹顶黑暗中的发抖的灯光,在露斯眼里就像是她最后的希望,于是,她紧紧盯着它,跪了下来。这盏小灯随着一条链子的响声升到了空中,几乎同时从那不断扩散的薄雾中传来那口小钟奏响的祈祷声。就在他快要出去的时候,她走向他。“牧师先生可在家?”她问道。“他当然在家,现在正是他用餐的时间。”于是她浑身发着抖去敲响了牧师住宅的铃铛。这位牧师正在吃饭。他让她坐下来。“是的,是的,我都知道了,您来这儿的原因,您的丈夫已经向我谈过了。”这个可怜的妇人差不多晕过去了,牧师接着说道:“您想要什么,我的孩子?”接着,他匆匆吞了好几调羹汤,其中一些撒到了他那件油腻发光的法衣上。但是露斯不敢再说话了,她站了起来,那位牧师却对她说:“要有勇气。”
最初,她有些惊慌失措,随后开始愤怒起来,而且每天怒气都在增加,因为她没有办法和他见面,而他则十分谨慎地避开她。最后,一天晚上,当农庄的人们都睡着的时候,她悄悄地穿上她的裙子,光着脚,穿过院子,然后打开仓库的门,雅克就躺在一个搁在马厩上面满盛麦秸的大筐子里。他听见她进来了,就假装打着呼噜;但是她在他身边跪下来,不停地晃着他,直到他爬起来才停下。
后来她就离开了,然后返回了农场,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那位农场主正等着她,那些工人在她离开的时候已经都走了,她重重地在他脚边倒了下来,失声痛哭,对他说:“你究竟为什么和我作对?”
然而,渐渐地,雅克好像逐渐开始讨厌她了,他躲着她,几乎不再和她说话,不再想和她单独见面了。这样她感到非常悲伤和焦虑,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开始大叫起来,咒骂道:“什么事让我和你作对?这就是我没有孩子……当一个男人娶老婆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要他们孤单地生活到老死,那就是我和你作对的原因。如果一条母牛不生牛犊儿,它什么也不值。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什么都不值的。”
他有些犹豫。然后,当她出神地向前面远望的时候,他从侧面端详她。她有一副绯红而饱满的脸颊,还有藏在她短衫印花布下面的丰满胸部,一副厚而红润的嘴唇和她几乎完全裸露而渗出汗珠的脖子。他觉得那种欲望重新占据了他,于是,他把嘴贴到她的耳边,低声说道:“是的,我当然愿意。”随后她就把自己的胳膊绕住他的脖子,一直亲吻他,直到两个人喘不过气来。从那一时刻开始,那种永恒的爱情就在他们中间开始了。他们借着月光在干草堆边幽会,躲在桌子下面,用他们沉重的钉着铁件的皮鞋,在对方的腿上弄出许多伤痕。
她开始哭泣,并且说道:“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当他听到这个时,他多少有些温和下来,接着又说道:“我不是说你这个,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让人感到愤怒。”
“那么你真愿意和我结婚吗?”她说。
五
等到他不流血的时候,他提议去散步,因为如果他们还这样肩并肩地坐下去的话,他害怕这位邻居的硬拳头。但是她主动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在林荫道上,好像他们是在傍晚出来散步一样,后来她说道:“雅克,你那样看不起我,真是太不好了。”然而,他抗议了。不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他是爱上了她,事情不过如此。
从那天开始,她只有一个想法:生一个孩子,另外再生一个;她向别人吐露她的愿望。由于这个缘故,一个邻居告诉她一个绝对可靠的方法:就是每天晚上让她丈夫喝一杯掺一撮灰烬的水。那位农场主照办了,但是没有效果。
可是他却仅仅一笑:“不疼,这算不了什么。”不过她刚好打在他鼻子的中央。他说道:“好家伙!”接着就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她,因为他被她那种关心和与赞赏大不相同的态度激励着,他开始真正爱上这个高大健壮的女孩子。
于是他们互相讨论:“可能还有其他什么秘方吧。”于是他们去请教别人。有人告诉他们一个住在十法里外的牧羊人,于是有一天农场主就驾着马车去向他请教了。那个牧羊人交给他一块面包,上面画了好些符咒,它是用一些药草混合做成的,并嘱咐他们两人各吃一块面包。但是他们把面包整个吃完了,也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后来,有个小学教师告诉了他们许多秘密和不少在乡下没人知道的爱情过程,但是他说那都是绝对可靠的。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
然而,他突然抱住她的脖子,又开始吻她;但是,她举起她握得紧紧的拳头,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打去,这下他的鼻子开始流血了;于是他站起来把脑袋靠着树干。她看到这些,感到非常抱歉,接着走到他身边问道:“我弄疼你了吗?”
后来神父建议他们到费康朝拜圣地。于是露斯跟随着一大帮信徒一同到那修道院里跪在地上膜拜,她的祈祷掺杂着周围那些乡下人许多粗俗的愿望,她恳求能够再次怀孕;但是这也是白费工夫,然后她就想这是对她先前犯的错误的惩罚,于是那可怕的悲伤又侵入了她的心上。
他想去亲吻她,但是她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因为她和他一样强壮,所以他非常聪明地请求她的原谅。于是他们俩就肩并肩地坐下来,友好地聊起天来。他们谈到这种好天气,谈到他们的主人,一个热忱而令人感到亲切的人,随后又谈到邻居,谈到附近村子的所有人,谈到他们自己,谈到他们的村子,他们的童年时代,谈到他们的种种回忆,还谈到他们已经离开很长时间、并且可能永远离开的家人。想到这里,她悲伤起来,而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他靠紧她。她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了,这种分别真是太难受了。”接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指向北方那个她离开的村庄。
她因为悲痛而变得消瘦,她的丈夫也过早地衰老了,无益的希望把自己耗尽了。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种柔美惬意的状态中。实际上她几乎快睡着了,这时她感到有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部,于是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是雅克,一个来自比卡尔狄州,个子高大的农场工人,他已经追求她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正在放羊,看见她躺在树荫下面,所以就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屏住呼吸悄悄地走上前来,他头发上还粘着一些麦秆。
于是战争在他们之间爆发了。他咒骂她,打她。他们整天吵架,并且到了晚上他们一起休息的时候,他就愤怒地喘着气,不断地嘲弄、侮辱和猥亵她。
她搬了一捆稻草,把它扔在沟里,然后在上面坐了下来,随后,还是感到不舒服,于是她打开了麦秸的绳子,把它铺开,就仰着躺下来,双手垫在脑袋下边,双腿伸得笔直。
直到一天晚上,他再也想不出任何可以折磨她的方法,于是就命令她起床站到门外的雨里一直站到天亮。因为她不服从,他就抓住她的脖子,接着就举起拳头往她脸上打。不过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动。他狂怒不已,就跪在她的肚子上;然后咬紧牙齿,气得发疯了,他又开始揍她。随后她绝望了,反抗起来,她猛地把他扔到了墙边,她在床上坐了起来,随后,用她那已经变了音的嗓子嘶哑地说道:“我有一个孩子,我有一个!我和雅克生了一个;你是知道雅克的。他答应娶我,但是他没有遵守诺言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个姑娘走到车房里,那里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附近有条沟壑,那儿长了一大片香气四散的紫罗兰,从斜坡上望过去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上面生长着庄稼,其间还有几处灌木丛,并且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成群的劳动者,他们看起来小得像玩具娃娃一样,还有那些白马,就像玩具似的,正被一个像手指头大小的人赶着,拖着一辆儿童马车。
那个男人大吃一惊,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最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时,她开始哭泣起来,然后她流着眼泪继续说道:“这就是以前我不愿意嫁给你的原因。那时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因为你会让我和我的孩子都没有饭吃。你从来没有孩子;所以你不能明白,你不能明白!”他越发惊讶起来,接着机械地说道:“你有一个孩子?你,有一个孩子?”
这个农家院子四周被树木围了起来,好像睡着了。草长得很高,颜色嫩绿,是一种春天的新绿,其中那些黄蒲公英摇晃着发出耀眼的黄色光线,苹果树在它们脚下投下圆形的树影;在房屋的茅草屋顶上,长着不少叶子尖尖的像剑一般的鸢尾花,顶上冒着些许烟气,好像马厩和仓库的湿气都透过那层稻草冒了出来一样。
她一面啼哭,一面说道:“你以前强迫我,我以为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她也感到了奔跑的欲望,感到自己想去运动,伸展一下四肢,想躺在暖和而静止的空气里休息。她走了几步,心里犹豫不决,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浑身充满了一种舒服感觉;随后,她走到母鸡窝里去找鸡蛋。一共拾到了十三个,她把它们拿出来并放进储藏室里面;但是厨房发出的味道又让她感到不舒服,于是她走了出来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
然后他站了起来,点燃了一枝蜡烛,接着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她一直缩在床上哭着,突然,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说道:“如果你怀不上孩子的话,那就是我的错?”她没有回答。他又来来回回地走着,随后又停下来,他继续问道:“你的孩子几岁了?”
这个女孩看着那些鸡,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后来她抬起了眼睛,看到那些苹果树开的花时,几乎感到有些眩晕。就在这时,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马活蹦乱跳地跳过沟渠,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对只剩下自己一个感到诧异。
她低声说道:“刚刚六岁。”
那些家鸡躺在一堆冒着热气的粪堆上,其中有一些用爪子刨着寻觅蠕虫。一只公鸡雄赳赳地立在它们中间。雄的这时鸣叫起来,于是所有邻近农家院子里的公鸡都叫了起来回应它,好像它们正在由一个农庄到另一个农庄发出挑战。
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当她做完这些活,然后擦过桌子,拂去壁炉架上的灰尘,并把盘子放到高高的碗柜里面,柜子边有一座嘀嗒作响的木头挂钟;这时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好像感到十分压抑,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看着那几堵发黑的黏土墙,那些被烟熏黑的椽子以及挂在上面的蜘蛛网、熏制鲱鱼和一串串洋葱头;然后她坐了下来,被地上的泥土发出的味道弄得相当不舒服,泥土上泼洒了许许多多很久前就阴干的东西,现在都被热气蒸出来,同时还混杂着隔壁乳品店刚捞起的乳脂发出的刺鼻的酸味。这时,她想像往常一样缝点儿东西,但是她感到没有气力,于是她走到门口去呼吸些新鲜空气,这好像让她感觉好了许多。
她长叹一声,说道:“我能说吗?”
女仆露斯独自待在宽大的厨房里,壁炉下面的火就要熄灭了,上面压着一个装着热水的大水壶。她不时舀着水,慢慢洗着她那些器皿,偶尔会停下来望着那两条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照在长桌子上的日光。三只大胆的母鸡在椅子下面寻找面包屑。鸡圈的味道和从马房里发出来的温暖气息,从那张半开着的门钻进来。远处传来公鸡的鸣叫声。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快点,起来。”他说。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后来当她站到地板上后,他突然用他那种在快活日子里才有的爽朗笑声开始大笑起来,他看见她非常惊讶,于是接着说道:“非常好,我们去接那个孩子吧;既然我们生不出来。”她吓得要命,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肯定已经逃走了,但是那个农场主搓着双手说道:“我本想收养一个,现在我们找到了。前一段时间我还向牧师要一个孤儿呢。”
天气非常晴朗,所以农场的人们匆匆吃完饭就返回田里干活了。
随后,他依然大笑着,吻着他那个低着头、不安的妻子的脸颊。然后他提高嗓门,就好像她听不见那样说道:“快点,妈妈,我们去看看还是不是剩下点汤,我一定可以吃得下一整盘子。”她穿好了裙子,接着两人都下了楼;当她跪在壁炉前去点燃平底锅下面的火的时候,他继续跨着大步在厨房里来回走动,不停地重复道:“太好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并不单单只是口头上这么说说,不过我很高兴,我真的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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