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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一点的孩子们投来的目光就不那么友好了。一个秃头、穿着脏袜子和旧拖鞋的高个女孩不住地在明娜身后大喊:“他是谁?”鞋匠的儿子走在街中央,令我吃惊的是,他吹口哨的调子竟然是《仲夏夜之梦》里的演员进行曲,口哨的声音传遍了四邻,他定是认为我在某些地方长得像犹太人,因而停止口哨声,朝我喊着“Itzig(德语:犹太人,口语,贬义)”。时而,一辆马车开过,它巨大的隆隆声淹没了周围一切声音。马车筒状的帆布顶与底楼的窗户一般高;几匹颈背粗大、腰身强壮的大马,缓慢地拉着马车前行,还一边摇着它们闪亮的黄铜铃铛和顶饰;车链咯吱作响,每一个链环都会发出这种声音,车轮摩擦而过,鹅卵石在这庞然大物的轧碾下也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让人直想捂住耳朵。这些于我都不陌生,可有明娜作陪,又是另一番感触了,我把爱融进每一个细节里,因为这些连接着她的童年,还曾影响她的幻想。

房前嬉戏的孩子们跟明娜打着招呼,其中一个淘气的女孩,约莫三四岁,卷发,脸上长着酒窝,向明娜飞奔过来,她赤裸的小腿像弯曲的剑一般。明娜把她追至过道处,捉住了她,她还意犹未尽。

舒适宜人的老城一下子就被著名的普拉格街切断了,这是住宅区的现代化主干道,道上车水马龙,街上人潮拥挤,行人衣着亮丽,店铺也装饰得很精美。我们走上另一条宽阔的街道,街上尤为冷清,只有几个孤独的行人和几辆缓慢行驶的出租车。阳台上成排的花朵在灰色阴影的映衬下更显明艳。街上几乎没有商店;每两扇门上都写着“养老公寓”,其旁边都是一些“旅馆”;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品位;如果这些矩形的街区之间的距离都不尽相同的话,为了找到我们所戏谑的“猎房”中的别墅区,我们本该选择最近的捷径。

四周弥漫着舒适而悠闲的气息。底楼一扇开着的窗户里,年轻妇女正在给孩子喂奶;对面二楼阳光照耀的窗台前,一个穿衬衣的男人抽着烟越过邻家的屋顶望向前方,一只白猫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顶边缘。一名衣着讲究的男子手里端着一杯冒泡的啤酒——那是从角落的啤酒屋买来的,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看起来像是学生。

我们很快便走上一条枫叶小道,走在枫叶的阴影里,脚下铺满了碎石。街道两旁是栅栏、树篱和矮墙,其后高耸着深色的洋槐,闪闪发光的银色白杨,透明的桦树稍,巨大的穹顶,酸橙叶、山毛榉,还混杂着各种稀有的灌丛和树木。雕像的四肢不时从花叶间显露出来,丰茂的叶群中央,喷泉喷出漂亮的水花。别墅连着别墅,乡村宅邸与豪华住宅交相辉映,其黄灰色的砂岩表面上,沙粒闪着晶亮的光。巨大的玻璃窗开着,露出干净的奶油色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荡。房间暗处,枝形吊灯的棱镜透着光芒,金色框架的边缘发出幽光。

我们穿过几条平常的街道,它们大致相似:道路两旁都插满了旗帜,没有下水道和地下室楼梯,留给人干净而整洁的印象——比丹麦人心中这个时节的景象要干净、整洁。房子都是两层,大同小异,只有灰色或黄色的微小差别;可不时会看到一些房顶大面积凹陷的低矮建筑群,那凹陷的屋顶透过许多正宗的萨克森式花格窗向下窥视着街道,窗户像半闭着的眼睛,紧挨在一起,铺瓦的屋顶宛如一道道长长的波浪。那些低矮的建筑是古老的农舍,可见不久前这里是小镇的郊区。

一些人在一处有着多立克式柱子、庞培式墙绘和卡赛特式天花板的凉廊里喝着咖啡。开花植物簇拥着的两个“之”字形楼梯下,一位苗条的女士手挽骑装,身旁陪伴着一个穿着青铜色丝绒衣服的骑士。有棚的车道在别墅一边形成模仿伊斯特别墅的漂亮走廊。一辆马车停在那儿,两匹栗色马不耐烦地腾跃,还一边刨着地上的红色碎石粒。

我们还在莱森时,我就时常盼望着和她一起在她美丽的故乡漫步,因此现在我迫不及待地邀她同往。

这种车道让我们尤为欢欣,而我们也绝不会喜欢那些由铁或者玻璃制作而成的。我们决定在那些奢侈的计划实现之时,我们还要有一辆马车。之前的那对栗色马很是讨我们欢欣;同时我们也很喜欢一对黑马。我们自然对别墅的风格有着许多想法,关于这点我们不谋而合,我们都喜欢文艺复兴式风格不太浓重的建筑。我们在临近公园的角落里看到一栋理想的别墅。那是一幢颇具规模的宏大建筑,有着贵族式的简约风格而毫无暴发户一般的狂妄感;看上去就像出自森佩尔或是他的得意门生之手。

那封信平定了我的情绪,它好像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这一切误会。其中并无苦涩也无伤感,而且写得比我预想的要平静且有尊严——我本以为,在情感与回忆被深深触动的情况下,她是不会这般平静且自尊的。

“就是它,它就是我们的别墅。”明娜立刻惊呼起来。她在她的空中城堡里喜不自禁,而我却有了严肃的想法。那怎会不可能呢?我沉迷的艺术并非没有利润;此外,我还有富裕的亲戚,也许还能从那里继承一些。最后,为什么我不在工作一辈子后,成为一个有钱人回到这里呢?我年轻人的勇气好似拥有无限的力量。我知道自己已拥有了年轻人所想达到的安全目标,于是我所有想法与梦想开始转到成年人层面:积极工作的辉煌成就。明娜的怀疑几乎伤害了我,因为那是对我能力的不信任。

我们一起在小凉亭里看信,因为她的一位阿姨来了——“不该是那个样子”的那个阿姨,明娜不想让她和我们待在一起。

“不过,说真的,哈拉德,我不认为它会适合我。就想想这样的大房子会牵涉的事情——所有不得不管理的仆人。我还想,有了这么多钱,我就会不断地思考该怎样精明地消费它们,还不得不频繁地设宴。我确定这些一点都不适合我;相反,那些不富裕,可是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的人,才让人羡慕。可当我陷入自私情绪时,我会想象这一切都是因我而存在的,是为了和你走在一起时可以看这么多漂亮的事物,好让我们有胡言乱语的借口。”

第二天,明娜把要寄给斯蒂芬森的信抄了一份给我看。

我们继续沿着动物园漫步,走进“哥洛莎花园”,我们选择了一条人们最不常走的木道般的小径,它在高耸的松树和粗大的橡树间蜿蜒向前。最终我们在一个小山丘上坐下,那里往北可以看到力士大街的美丽景象,大片的酸橙将其阴影投洒在我们前方的残茬地里。左边,阳光耀照之处,易北河对岸高岗林立,河岸和山谷树木丛生,高地向下俯瞰着村庄,而村庄和庄园一起,形成了一幅连绵不断的花园与房屋景象。陡坡被台地和葡萄园的城墙隔断,四处点缀着意大利白杨环绕的高顶村舍,而往上的高地零星分布着葡萄园工人的小农舍,宛如一座座小瞭望塔。这一系列景致不断重复呈现,缩小、模糊、聚拢,直至在山脊斜下平地处融成一种迷蒙的色调。而后,这些就都延伸进一团蓝雾中,远方依稀可见山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漂浮在大气中的蓝色沉淀,而不像拔地而起。地面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山的轮廓就更为清晰,我们可以在这些阴影中清晰地分辨出百合岩那熟悉的山形。右边的洛施维茨岸边,窗玻璃忽闪忽闪,好似华灯初上,我们可以分辨出百合岩下方一线较明亮的采石场,仿佛用针指出那些有过我们快乐经历的地方。我们静静地两手相握,往下凝视时,满眼都充斥着泪水。对我们而言,那美好的田园生活就像一株美丽的花,它无法被移植,我们将其遗置彼处,也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再次找到它;一阵无法抗拒的思乡之情席卷而来,将我们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