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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们坐在开着的窗前,说起了亲爱的莱森。明娜逗我说,我前几天写信给她时把几处乡村风景弄混了。我不承认,还要求看信。

“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着并亲吻了她的前额。

“哦,不要麻烦了,每个人写信时都会出错。”她说,看起来有些慌乱。

“是啊,我真希望我们从不曾遇见。那时你为何不出现呢?为什么我们没有认识在先呢?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好了。”

“可我确定我没写错。让我看看信吧。”

她带着不解地神情看了我一会儿,似不明其深意。然后,她走近,环住我的脖子。

“那就是我看错了吧,没关系。”她又说,脸红起来,显然她不让我看必定有其因。

“我倒希望你们不曾相遇。”我大声说。

在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我的恼怒一直存在,因为她竟这般小心地保存着他的信,而我因嫉妒而怀疑她没有仔细保存我的信,以致把它弄丢了。我无法对她宽宏大量,即便我知道就算是最珍贵的信也可能弄丢——尤其是在旅途中。

“我要写,”她以一种宿命般肯定的语气说……“他和我不能就那样分开。”

“不要那么懒。你的记事本在桌上。”

“我求你了,明娜!为了我,别管它。我无法向你说明,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可那确实让我惊慌。”

“不,不在那儿,”她站起来,说道,“你真固执!我还得去走廊拿我的旅行袋。”

“再写一封也无妨,最后一封了。”

“不用了,我已经把它拿进来了,就挂在门边。”

“可为什么,亲爱的朋友?那封信带给我们的只有痛苦。结束你们的通信吧,它已经持续太久了。”

她看向那袋子。

“哈拉德,我就是要写。”

“我想它也许在箱子里吧,”她耸耸肩说道,“‘Tant de bruit pourune omelette!(法语:无事张皇)’”

“可看了这封信后,你不会再跟他写信了吧?”我打断她。

我略带讽刺地说“谢谢!”可她并没在意,因为她欢笑着跪下在箱子里翻找。对我来说,这笑声听起来有些不自然,因为这情形显然十分痛苦。

“可他认为我很轻浮,我不能让他这么想。他必须明白——”

“哈拉德,你别看,知道吗?我的箱子太乱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可并没有抬起头。

“那好吧。”我说,然后愤怒地看向窗外。最后我听到她起身朝我走来。她把信递给我,那本来坚挺的纸被弄得皱巴巴的。

“明娜!明娜!”我绝望地呼喊她,还一边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臂,“不准这么说,还有我,有我在,你不能那么说。”

“我想你用它来包东西了吧。”我苦涩地说,把信凑到她跟前。

“我不会幸福,还会让别人也不幸福。”她似喃喃自语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奇怪地笑笑,这笑容和她真配,让我又恼又爱。

明娜依旧站在窗前,背窗而立。她靠着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小摆设和褪色的旧照片。她双手撑在桌边,看着地面。

“你好像并没有好好保管我的信——像保管斯蒂芬森先生的信那般在意。”

我在小屋里愤愤地来回踱步。她竟认为亚克瑟尔•斯蒂芬森先生是一个忠诚的爱人——他身处丹麦,努力工作,只为了和她在一起——这想法在我看来,完全与事实相离(毕竟我听说过他的事),我就要讥讽地笑出来,可看着深爱的女孩——她错位的信念给灵魂带来深深的自豪感——我怒气稍减,只得长叹一声。

明娜咬了咬唇,带着痛苦却宠爱的表情偷偷看着我。我不知她怎么这般态度,要不是我不确定,并且怀疑我自己在丢丑,我定会愤怒如暴君。

“可是假如他只是这样说。假如有一天他不得不独身外出工作,因而不愿束缚我,可他相信我爱他坚定不移,而他也真诚地边工作边等待,可他现在失望了?”

“可你完全忘了要查看它,哈拉德。”当我又拿着信在她面前晃时,她说。

“不,千万个不是!为了他的艺术?这话真愚蠢!他真可怜!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胆小如鼠的笨蛋,不敢面对生活,又怎么能在画作中表达真实情感——这个对待你甚至自己都不认真的家伙?”

“哦,就算你是对的。”我不屑去看它,于是将信扔在地上。

“为了他的艺术。那不是比我重要吗?”

明娜静静地弯下身捡起它。

“爱,爱的方式如此之多,为何他会选择离开你呢?”

她责备地看着我,让我感到羞愧,于是我移开视线,尽管我还自觉有理。而她还是盯着我,笑得越来越温柔,接着,她解开罩衣上方纽扣,露出胸衣最上端,然后把信放进怀里——信和余晖的最后一道玫瑰色光彩一同消失在她胸前。我急切地拥她入怀,吻遍了她的脸颊和颈子,还一边吞吞吐吐地为我无理的行为、我的嫉妒和我愚蠢的怀疑开脱,而她却以如此温馨动人的方式,让我自惭形秽。我开始忏悔,但更感开心,因我是这样真诚而甜蜜地被她爱着,这使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明娜开玩笑说我的眼泪会将这珍贵的信上的字迹磨灭。我们又笑又哭,她也泪眼盈盈。我们吻干了对方脸颊上的泪水。

“可要是他还爱着我,并且深感痛苦呢!”她握紧双手叫道。

我们还没来得及分开,她母亲就进屋来了。我们尴尬地分开,明娜迅速转过身以掩饰她不整的衣装。老人歉意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她端着咖啡杯走出去,她步伐小心,破旧的拖鞋好似安静地低语:“没关系,孩子们,我不是修女。我也曾年轻。继续谈情说爱吧!天哪,不要出格就好!”

“你因为另一个人忘了他,使他的虚荣心受到伤害,仅此而已。因此,他也无话可说。大部分人都会找‘书信大全’,而他是个艺术家,所以找了海涅的诗作为幌子。”

我们莫名其妙地被认为应该得到道德的宽恕——而我们并不需要,我为之感到恼怒,而且我们还为此进行了卑微的——冤枉的——解释。明娜也定深有同感,因为她在扣紧罩衫上方纽扣时,耸着肩,愤愤而滑稽地嘀咕着——

“正是,就是这点让我觉得异常怪异。它要么会伤我更深,要么会让我回心转意。可这样我只觉恼怒。”

“这老太太总进来得不是时候。”

“而且竟是以此般愚蠢的方式!他为何不表明他的感受呢?一首海涅的诗!就算再贴切也是愚蠢的,何况,它还不贴切。”

“弹一段吧,明娜,”我说,“我还没听你弹过呢,我可一直盼望着。”

“不,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他说我和他只维持朋友关系,他叫我嫁一个老实人,可现在他竟指责我这样做。”

明娜恳求我不要这样,可我把她拉到钢琴前。乐谱清晰可见。明娜打开舒伯特的专辑开始弹《音乐的瞬间》中的一段,她并非不带感情,只是由于紧张,她看上去犹似生怕触到琴键一样。

“我错了,原谅我——可这封信连天使都会咒骂,真是无聊至极。”

“弹得不好,”她弹完最后一个和音后惊呼道,“我可以停下吗?你不要装作很好听。”

从她言语和行为中透露出她对心中回忆的触动人心的忠诚——这使我平息下来,可留下了一种尖锐的反感。

“不,我可以,你在我面前还紧张,真是羞人。”

“如果你离开我,甚至说更尖酸的话,我也会这样对待你写的信,哈拉德。”她说着把信放回记事本里。

“紧张?我全身都在颤抖!”

她责备地看着我。

“你可能看不清楚了。我去拿灯。”

“你把它当做宝吧!”我难掩苦涩地说道。

“不用,就这样吧,至少我还能有个借口。”

“不可理喻!”我吼道,同时本能地把它揉作一团。可明娜一把从我手里抢过它,立刻将其展平。

那极为生动、富于幻想又感人至深的即兴曲——她正在弹的——如今弹得更为轻松而勇敢,尽管她时而会出错,其悦耳的弹奏仍让我由衷感到愉快。我想弹完这曲后,她可能会停下来,而我已准备好说服她继续。可她弹完后,手并未离开琴键,而是从钢琴顶部拿下贝多芬的《奏鸣曲》。

我爱你之心仍将在远方叹息。

“该是怎样就怎样吧,”她欢快地呼叫道,“也该勇敢一点。请你帮我拿一下灯吧,哈拉德,这样我才能看到我哪里弹错了。”

亲爱的,再见!

我原以为她会弹《葬礼进行曲》、《月光奏鸣曲》的第一部分,或是诸如此类简单的曲调——这些都是客厅常摆放的,可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拿着灯走在过道上时,却听到她在弹宏大的《瓦特斯坦因奏鸣曲》,而且十分激昂。显然她故意让我去拿灯,以便我回来时她已经开始弹了。她心里想着:既然已经跳下去,双脚又无法触及地面,就不得不游泳了。而她也确实游了,即使是深水和翻涌的浪花也都在支撑着她。

犹如飞过我悲伤之前——

我进去时,她已从那狂热激越的节奏和猛烈的八度音跳到了平静的和弦音,而后旋律绵延如颂歌,她脸上铿锵而热情的表情使我震惊。她演绎这曲贝多芬赞歌时的摸样深深打动了我,本想鼓励她的话刚到唇边,又被我吞了回去。我轻轻地将灯放在她身后带抽屉的柜子上,由于灯罩缺了一大块,我把缺口处转过来,使光线能透过缺口照在乐谱上。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灯的光线并不明亮,看起来就像是整个夏天都没有清理过。我坐得远远的,这样才不致打扰到她,可我仍能看到她脸颊柔软而优美的曲线,她搭在颈上的发结在灯火照耀下闪着柔光,而我沉醉在这样的享受中——这也许是世上最高贵的享受——贝多芬的曲调由我爱人之手弹出。

天堂之上,群星闪耀,

在这种心境之下,那未完成的演奏反而比之前更有用。周围的一切都很契合情境,却并不与音乐会一致,如同沉浸在征服困难的喜悦中——哪怕于音调之军队,这胜利并非不损一兵一卒;她如一位音乐家弹奏着从谱架上拿出的一张高难度的手稿;她有时会因弹错音而抱怨,有时会为了一个敲错的和弦而惊呼,一如轻微的咒骂,每当她手指疲软却灵感来袭时,她就会大声地哼出曲调,似要让手指羞愧并且迫使其跟上节奏。她如疾风骤雨般以快板奏出了一幅阳光下的山川景致,又转而降到用慢板和缓地营造出一种寂寞幽谷之象——谷影幽深,绕水而立,清明如镜的水面还闪烁着寂寥的光辉——人们透过这水面寻找精神之髓,却仍然渴望地望向期盼中的光彩;接着,琴声又如飞入天际,回旋曲飘荡在其神圣而祥和的光彩中,其声婉转悠颤如栖居星辰间的云雀之灵。

如此狂爱你温柔之心。

明娜坐在椅子上,我起身走向她,并在她额前印上深深一吻。“谢谢。”我柔声说。

我再度放下欢欣,

“我有什么值得你谢的啊!”她吃惊地看着我,犹似怕我取笑她。

其下,溪流悲伤流淌;

“你怎能那样说!我着实惊讶。我只知你有音乐天赋,却没想到你能弹得这般好。”

马车滚滚,桥梁晃动,

我看到她眼里突然洋溢出一阵真心的欢喜,可她立即又低下头,嘴唇扭成一个温婉而略带嘲讽的笑容。

它在我身旁欢快萦绕。

“不,不会!我弹错调时,就像鲁宾斯坦。”

你温柔之心再度将我驱遣,

“你为何这般嘲弄呢?我知道你弹得不算完美,可仍旧非常美妙。”

我爱之深,如斯疯狂。

“噢!让我绝望的是,听到它如此美妙,可就是弹不出来——尤其是当我想到当初要是坚持练习的话,我就能弹得非常好。”

你温柔之心再度将我驱遣,

“嗯,可如今还不算晚,依我看,你的人生正在你面前展开。”

她回到屋里,跪着打开的放在地板中间的手提包,然后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封信给我。信是用一种很讲究的信纸写的,上面只有几行无关紧要的海涅诗的介绍,我不知道这首诗。诗的内容如下:

“也许吧,可总会出现同样的障碍。我无法忍受那种精神紧张感——你不知道它对我影响有多大,我现在已用尽了整夜的精力。我为何如此脆弱?哦,要是你能想象那些年我每一次弹钢琴时所陷入的那般愁思就好了!就像是要将我淹没,音乐越是美妙,笼罩在我身边的黑暗就越深。有时我停不下来,可更多时候我感到非常害怕,因而不敢弹下去。”

“你自己看吧。”

“可是,亲爱的,这些都过去了!我会让你健康强大起来,当你的弹奏让我快乐时,你也就会高兴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即便你永远不会弹得比现在好,我也会心怀感激,将来你也能够全身心投入音乐之中。”

“他都写了些什么,明娜?”

我的话似乎并未让她释怀。她把灯放在桌上,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将头靠在手上。

“这让我很痛苦,根本不是我所期望的那样。他并不把我当做好朋友。似乎他想伤害我。我不明白。”

“我能感觉它在我的头脑中,它在那儿抽紧,在那儿重击。”她灵机一笑,“你知道吗,如果我想摆脱这种感觉,我想我可以通过弹琴驱散它。”

“然后呢?”

“这是什么想法啊!”

“我收到一封信——是他写的,那晚那封的回信。”

“事实上,这也是一种自杀方式。这是弗朗茨•摩尔用于自杀的方式——‘通过毁灭一个人的心灵来毁灭他的肉体’。”

“亲爱的,还有什么让你烦心的吗?”

“明娜,千万别那样说——这玩笑可不好玩。”

她在那儿站了良久,看着下方的庭院。夕阳的余晖映在她脸上,那严肃而忧郁的神情使她看起来老了许多。她那轻盈上衣的前褶飘起来又胡乱地垂下去。她右手紧握一张小手帕;她时而抬起左手遮住眉眼,似在找寻某种特别的东西。可她很快又忘记了,要么转而把额前的头发拨开,要么敲着窗棂。

“可不管怎样,它实行起来却是一个真实的‘恶作剧’。可人们不知道生活需要什么样的把戏。‘要玩这个把戏,你就得发明它’。”明娜戏剧般地模仿着一位流行演员。“你在皇家剧院见过他吗?他可真做作!啊哈!……”她边说边做着弗朗茨•摩尔在第二幕开场的姿势,滑稽地模仿一个流氓的脸,我忍不住笑起来。受到这样的鼓舞,她开始模仿上述演员为这个沉思的对白发明的虚拟效果:她装出两种声音——一种高假声和一种低腹音,前者提问,后者回答,她站在这边问了,又到那边去答。“我该表露什么样的情感呢?生气吗?——那匹饿狼太易饱足。关爱吗?——那条虫子咬得太慢。悲痛吗?——那条毒蛇太过慵懒。还是害怕?——希望会摧毁它的力量。什么啊!人类的刽子手就只有这些吗?怎么办?哦,不!啊哈!还有音乐!有什么是音乐办不到的呢?它甚至能让顽石点头,还杀不了一个明娜吗?”

明娜起身叹了口气,走到窗前。

她欢快地笑着拥抱我。

“可他的妻子也很可怜!”

“哈拉德,我太顽皮了吧,你真好,你还因为我的音乐这般谢我,你这个甜心朋友!可尽管说了这么多废话,我还是喜欢它。我拿它没辙,它常常会带给我很多痛苦;在我看来,它是一种美好的艺术,它能让别人爱和敬仰那些感人至深的东西。可我承诺会做一个好妻子!别介意我之前所说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而且关心我,我就不会用这甜蜜的毒药毁了自己。可是,哈拉德,要是有一天,你对别人比对我——”我吻上她的唇,使她闭嘴——这情节实在不合乎逻辑,可在这种情况下,这也许是最有效的。

“嗯,我想是的,他就快死了。可这也难怪,他病得如此严重,都是因为去布拉格寻找歌德的手稿。是他的爱好害死了他——其中不乏美好。”

她母亲走进来招待我,手里端着茶、拿着白面包,以及用来蘸面包的蜂蜜和新鲜黄油。吃完后,她在角落处一把奇怪的三角直边椅上坐下。这原是沙发的其中之一,沙发的其他disjecta membra(部分)散落在房间各处。不到几分钟,老人就睡着了。

“你是在害怕赫兹的病情加重吗?”我最终忍不住问她。

明娜也旅途劳顿了,衣柜上方奇怪的雪花石高柱时钟,聒噪了很久后,终于决心敲击四下,其回声在钢琴上久久绵延,从而提醒我们已经十点了,我坚持要她上床睡觉。

吃过饭,母亲出去了以后,我亲爱的明娜便越来越沉默了。她时不时长久而忧伤地看着我,几乎让我快要落下泪来。不久之后她又开始凝视着某处,思绪飘忽,而我也感到非常沮丧。

明娜没有叫醒她母亲,而是自己拿灯照我出去。她俯身站在栏杆旁,灯光把她的笑脸照得通亮,而我走在陡峭的回旋楼梯上,眼睛却从没离开过她,据她表述——“眼睛贴在背上”,这让她为我捏一把冷汗。

两天后,五点,明娜坐汽船抵达。我当然去了码头接她。在走过街道的时候,我发现她心事重重,可还是决定在她到家之前什么也不问。此外,我感到她的心情是由于赫兹的情况恶化所致。

我站在下面,向她送去飞吻,久久不离开。她开始责备我,可这不起作用,于是她开始做鬼脸,做出可怕的威廉•布施式讽刺画的样子,逗得我大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