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们能把它们完整地拔起来该有多好!你有刀吗?”
“没有,可我们丹麦有句俗话:‘五指可当船钩使。’”
“看,多漂亮啊!”明娜惊呼道,指向那长着柳叶刀状叶子的单梗蕨类。通常情况下,这种蕨类只有不到九英寸高,而在这里有些竟有一英尺高。“我想要一两株,连根一起。我已经有几株蕨类了。这种也非常漂亮。”
她笑着甩了甩散落脸庞的头发,接着我们开始刨土。我们最终将其挖出地面,而当我穿过水沟时,不小心打湿了一只脚。明娜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蕨株,使根土不致散落。我们伸出沾满泥土的手给对方看,然后边像孩子一样笑着跑去追那两个女孩——她们已经走出视线外,开始呼叫我们了。
路面杂草丛生,草叶深长,看不见车轮的痕迹。沟渠上长满了小小的绿色星形苔藓,其上晨露晶莹闪烁,一整块长满各色蕨类的树篱将橄榄棕色的苔藓草垫围起来,而没有围住的另一边则突现出来。
暗色的冷杉梢之上,苍穹蓝中泛红。太阳光线似金色的长矛,倾斜着刺入灰色树桩间的深棕色阴影里,幽光如银,闪闪地倾泻在大株蕨类上,宛如巨鸟张开的双翅;硫黄般的虎耳草发出明黄色的光,沿树间的岩石边缘洒射——像一座小房子——花园里长满了蕨类,微斜而平整的屋顶上长着小山毛榉。空气里混合着冷杉的清香和初生菌类的鲜味。
“我们到那儿去吧,这样卡洛琳就不会长雀斑,我们看起来也很像游客了。”
我如今已记不起我们接下来谈论的是什么话题了,可即便话题再有趣,也是白费唇舌,因为我发现明娜不住地盯着我看,还带着一种奇异而散漫的笑容——其中一定包含着某些非常有趣事,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像舒展开来的光线。
明娜又笑,她放下太阳伞,用它指着一条阴凉的小路,只见它在灼热的阳光中散发着冷气。
“你笑什么?”我感到有些窘迫,便问她,“我说得不对吗?”
“你要怎样?”
“什么?”
“所以,你那时就调查过我了,”她边说边摆弄着手指,笑得格外开心,“要是我早知道的话!”
“噢——当然——”
我对她讲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会和他一起散步,以及我的期望是如何得到了回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一点都不在意,”她匆匆地说,“可是,你继续说吧。我在听你的声音——只是听你的声音。我无心去听懂;我在看你的嘴唇和轮廓。哈拉德,你知道吗,你的轮廓很好看,你说话的时候嘴巴很有意思。你的下唇——像这样——说话时每停顿一下都会往上撅。可这样很好,这使你的酒窝显得更深了,鼻子也弯曲得恰到好处,这是最好的。简直就是席勒的鼻子,你和他一样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亲爱的,还真是的。”
“你们怎么能如此不礼貌地对待我尊敬的亲戚呢?”
她迅速往前瞥了一眼,见孩子们不在眼前,于是迅速地亲了我一下。
明娜并不十分和善地透过树桩看了一眼那个穿着衬衣的人,略带恼怒地说——
“明娜,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那不一样,苏菲!”
她的赞美让我欣喜若狂。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因这副躯壳而产生虚荣之感。而在此之前,我屡屡听到的都是“鹰钩鼻”,我的下颌也有些凸出——可在我看来,只是有一点点而已——可现在!这位漂亮的女孩能在我身上发现迷人之处,而正是这些独特之处——就像童话故事一般。我感到自己仿佛到了第七重天,天知道我的举动多么愚蠢,要是孩子们没有跑过来告诉我们她们找到了漂亮的熟山莓该多好——在这第七重天上!
“妈妈总要我们说‘内衣’。”
低矮的灌木丛长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森林也不再那般密集。我们所走的路已变为狭窄小道,我们在路旁停下,头顶是新生岩石投下的阴影,小女孩们则在灌木丛中爬来爬去。明娜摘下帽子,抬头望着天空。她突然笑了一声。
“面包店的缇卡说他总是打她们耳光,”最大的孩子附和道,“好一个表哥啊!他的衬衣可真脏!”
“笑什么?”
“这人真有趣!”最小的女孩说,“他还叫你表妹!”
她半起身,一只手臂撑着,说:“哈拉德,你还记得吗,茨温格宫里有一些小人像——我想他们叫做农牧神——他们长着山羊腿,胖乎乎的,你说,他们也长着小尾巴吗?”
“嗯?”
痛快玩一天,
“我在想,要是这些小家伙们能蹦蹦跳跳的多好啊!我可以把他们放在膝盖上,爱抚他们。”
痛快玩一夜,
“是啊,我倒也想看看。你可真逗!”
他哼着小曲,很快就不见了——
“我吗?”她刻意戏剧性地加重了“我”的发音。
“天哪!约会就是约会,最好是怎样就怎样。如若我是你,我也不去——‘何须远望,看这里——美好就在身旁。’幸亏还懂得一些名人名句。只要一个人还可以引用歌德的话,可以喝慕尼黑啤酒,可以抽阿尔斯塔德·泽吉尔烟草,可以爬越群山,还有——这是我不敢在明娜表妹面前提及的——只要波兰不失守,纵使不得不每天六小时往那些愚蠢的年轻人头脑里塞进知识,或用一种时髦的表达——教育人们的高尚服务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呢。噢,再见!”
就在那会儿,一个活物在灌木丛中乱跳。最小的那个孩子吓得尖声叫出来,随之一条温驯的猎狗钻出来,它嘴唇干燥,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角。接着,一个长着胡子的护林员扛着猎枪站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绷着脸审视着我们。在他宽阔的胸膛下,肯定不具有人性的情感,因为他竟可以这样瞪着明娜——她正要抬手整理头发和帽子,可在他的怒视下,她吓得用半裸的手臂紧紧抓住裙子上衣。简直就是一个森林妖怪!
“芬格尔先生,不要因为我——”明娜说。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厉声问道,“这不是游客的路。”
“多谢了,改天吧。”
“可是,你要原谅我们,路口并没有布告牌,没有写着‘擅入者严惩不贷’。”
“我要去海恩斯坦,你和我一起去吗?”
“难道你们看不到这只是一条木道吗!……岂有此理,还有那么多路供你们走。”
“你要去哪儿呢?”
“大路朝天,却不让人走吗?在我看来,真是太不通情理了!”我开始失控地吼道。
“天气不错,只是有点热——‘呼’(他吹了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天的假期了。”他叹息一声说道。
“不,见鬼,就是不能过!”他气得满脸通红,回叫道。
“是的。”他回答,还朝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喏,你看到她了吧,这位小小女家教,我漂亮的明娜表妹!我说过的对吧?”
“我们确实不知道,不然也不会走到这里,”明娜和气而坚定地说,“可我们并没有惹麻烦。”
“噢,是你,斯托奇先生。”我叫道,好像掉进陷阱里被他抓到。
“也不是你的错,”他嘟哝道,稍微不那么暴躁了,“再过去几步,有许多钉子大小的冷杉树苗,孩子才不会管自己踩的是什么。我想你们也一样——你们心里装的是别的事情。”他为自己平息下来作这番解释而感到恼怒,接着又补充道,“那现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你好啊,明娜表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天气真不错!你好,芬——芬格尔先生!”是那个校长,他穿着衬衫、外套挂在肩头的手杖上,他走到我们身旁,明娜拘谨地回应了他的招呼。
他吹口哨把狗唤过来,轻蔑地吐了口水,从一条岔道向森林深处走去,还偶尔转过身来看我们是否离开了。
“那我就会说是你的错,妈妈就会给卡洛琳喷化妆水。”
我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这种情绪——不管是否合理——是人们在遇到这种情况下都会有的。
“那是来驱赶我们的老人潘[1],而不是你想要的小农牧神。”
“雅格曼小姐,我们能到阴凉的地方去吗?不然卡洛琳会长雀斑的。”
明娜咬了咬唇。同时,那个小点儿的孩子转过身拿着洋娃娃走向她。
孩子们大笑起来。
几分钟内,我已用丹麦语说了好几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可明娜的灾难性预言灵验了:我如此亢奋以致脱口而出:“明娜,你和这条裙子真配,你穿着它漂亮极了!”我已习惯于用德语表达我的爱意——这个小小的丘比特,穿着恰当的语言外衣,从我的唇间飞出。我最初意识到这个是由于明娜使劲捏我的胳膊,只见前面的小孩侧身朝我们这边竖起了一只耳朵。
“我想,尽管是该挂一个布告牌,可他毕竟是对的,”她说,“如果我是守林员的话,我也讨厌人们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可你该比我更能体会吧——作为一个守林员的儿子。你父亲也是那样吗,哈拉德?”
明娜是多么欢乐且精力充沛啊!尽管她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龄大,可此刻她显得如此童真,我不自觉对自己说:“这会是那个如女人般爱着我,而不幸地也曾被爱过的女孩吗?”她戴着黑稻草编织的兜状田园帽——我曾在“索菲行宫”看到过它——一个很实用的头饰,它覆盖了她的脸至脸颊处。帽檐下沉静的影子被森林投映了一抹绿光,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着四周的花花草草,看着我。她的裙子质地轻盈,花色是蓝白相间的条纹,长长的褶皱垂到腰际,用一条浅蓝色的丝带——而不是她惯用的腰带——扎起来。
“我父亲可是皇室守林员,而他只是个粗鲁的看管员。”
明娜会心一笑,指着前方大一点的孩子,她天生的招风耳在阳光下显得透亮发红。
“贵族!”
“小孩子耳朵尖。”我说。
“可你自己从不像民主人士那样谈论在森里里乱逛的人。”
“我有女伴陪护哦,”明娜说,又迅速补充道,“记得叫我雅格曼小姐,如果你忍不住要说一些她们不能听的话,就用丹麦语,我能听懂。”
“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不是。”
这是我的第一次约会。我不知道我此时的快乐感是否比之前所幻想的更为强烈——不到四周前,我曾在这里以及其他小道上徘徊,期待着能遇到明娜——可都归徒劳。而现在我感到——即便在那些日子里,阳光也在透过空气欢笑,林荫让我备感舒畅,森林里弥漫着芬芳,飞鸟的鸣叫让一切变得欢乐,清新柔和的微风拂过高高的树冠,枝叶随之沙沙作响。而现在,这同样的自然,光亮依然,夏日气息依旧——昔日的惬意却加倍浓重——使我过度兴奋的感官沉醉痴迷!我把帽子扔向空中,指望它飞至云霄向天空致敬,可它还未触及巨大松树的矮枝。我肆意地对着一只枝头啼鸣的知更鸟喊叫:“啊哈!你这个小东西,你也在等人吗?我在等我爱的人,我最亲爱的,我的小明娜。”
我们就这样轻声地争论着走完了剩余的路程。最后还和孩子们玩起了捉迷藏游戏,回到家时,不仅很热,而且还喘不过气来,真是滑稽至极。
不用说,我早早就出现在了约定的地点。
[1] 老人潘,半人半羊的司山林和畜牧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