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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明娜埋下头,又捡起一些石子放在她的手帕里。

“是啊,”我回答说,“你说得对。也许将来人们会发现此时此刻美得让人心醉,并且责备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而在我看,这样的责备是很不公平的。”

“我小时候非常喜欢这些干净的小石头,那时我有很多这样的石头,我把自己想象成公主,而它们就是我的珠宝。我说我要把它们送给小阿米莉亚,但是她很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礼物,她父亲可能已经愚蠢地给了她真正的珠宝。”

“我要把它们送给小阿米莉亚。尽管其实我自己也想要……你觉得我很幼稚吧?只是,它们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虽然我的童年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可我就是喜欢回忆。它本身就很奇怪,但是时间可以柔化一切,哪怕很近的过去看起来都光彩夺目。总有一天,圣人的光环会普照所有的记忆,并将它们美化,这难道不是一种欣慰吗?”

“做这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敢说你小时候受的教育要明智得多。”

“当然,漂亮极了。可是你拿它们做什么呢?”

“荣誉应归于应得荣誉的人,”她略带苦涩地说着,同时甩开她散落眼角的几缕头发,“明智!其实也谈不上明智。”

“漂亮吧?”明娜说着,把手伸过来,手上捏着一颗淡紫色的鹅卵石,采石场耀眼的白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就眯着眼看着我。

“你的家庭很单纯吧?”

开凿新的爆破点似乎要花很长时间,于是我们沿着采石场四处巡看之前的爆破痕迹,还有那些被聪明的工人们轻松凿开的易碎沙石。四处逛了一圈后,我们找到了一个轻松的消遣方式——采集一些长在石块间的美丽花朵;可明娜一看见那些几近透明的彩色鹅卵石,就忘乎所以,她还热情满满地把它们铺在地面上,幻想着自己发现了一个宝库。我点燃一支雪茄,坐在临近的一块石头上,躲在灌木丛形成的少量阴影中。

“要是只是单纯就好了,我也不在乎,可它却乏味无趣。当然我们家很穷,可也不仅是因为穷才导致了不愉快。你能想象吗,我十四岁前都不曾去过洛施维茨?当然我们偶尔会去那里的平台走走。父亲会带我和哥哥去普劳恩,他有时会在那里喝杯啤酒,那时我们就会像过节一样欢喜。那时候,大部分工厂都还没有建起来;维瑟瑞兹附近有一个景致迷人的小山谷,我们喜欢在谷中的岩石上攀爬。我就是在那儿找到和这一样漂亮的鹅卵石;有些时候,父亲还会在晚上带着母亲去啤酒屋,那是对他们早期婚姻生活的重温,那时她每晚都会陪着他。如果你回到镇上,八点时去城堡街的‘苏尔卡茨’,就会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老妇人,手拿酒杯坐在里屋。如果有人坐到她身边,她就会动情地讲起一长串她和她亲爱的丈夫在这里度过的美好岁月。我们记忆中的家庭温馨岁月居然是在‘苏尔卡茨’的那些日子,你可以想象我和我哥哥过的是什么日子!当时我们在一个好学校上学,但是我们所受的教育也仅限于此。父亲从不关心我们的学习,非常可惜,因为父亲自己不仅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正直可敬。然而,这些都是我在长大以后才知道的,我只能通过零星的片段来了解一些关于父亲的事,因为他缄默到了极点。他和母亲也只是谈论天气,只有在看完报纸后才会为政事稍微争执一番。父亲是帝国主义者,而母亲站在萨克森这边,她讨厌普鲁士人,她无法了解大联合到底有什么好处,认为这只会加重赋税。一则我是母亲的女儿,深受她的影响;二来因为六十六年他们砍光了奥斯特拉大道上的所有树木,以致我也无法原谅那些普鲁士人,因此,每当看到那些挺直腰背、趾高气扬地排列在街道上的军队时,我都会非常愤怒。除此之外,父母再没有共同语言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更加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我觉得如果他娶的是别的女人,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会是一个好父亲;我还相信,从某种程度上说,在他与母亲生活的这些年中,正是他各方面素质太高,没人能和他交流,才导致他变得越来越缄默,最终变得古怪。古怪——这样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他常把自己的古怪体现在子女身上。最恼人的是,只要他看到家里有陌生人就会暴怒。如果他在家的话,我是不可能叫朋友去家里玩的。有一次我过生日——十一岁生日——我母亲允许我在楼下花园里举办一个小型宴会,我们知道父亲那天要去上课。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刚好那天学校停课。母亲在看到父亲走在街上就要到家的时候,立即飞奔回来告诉我们,脸上的表情恐怖极了。我们一群人也只有飞一样地从隔壁花园逃走。你也就能理解,因为这样,他在我们心中非常可怕,我们自然就会站在母亲那边,她对我们确实要好很多。不幸的是这种事故的频发状态使我们开始讨厌他的一切,在母亲的教唆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躲躲藏藏,什么事都不告诉他,而这些只要他不同意的话,本是可以阻止我们的;但是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又会觉得他脾气坏,从而离他远远的。可我怎么会用这些往事来烦扰你呢?”

我慷慨地交了赎金还给了好处,这样一来,除了红胡子索取的那部分通行费外,其他人也能分得一些小费,但我的慷慨与明娜的在场脱不了干系。于是那个幽默的捕捉者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后,把钱塞进衣兜,然后放了我。得到赎金后,他干劲十足,于是开始寻找新的开凿点,而那个可怜的的侏儒——人们时刻担心他身上的破布全部掉下来,他还在用大锤把铁棒敲进石头里。

“你告诉我这些,肯定知道这一点也不会烦扰我,而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这些让我更感兴趣的了。我很感激你。我自己的童年很快乐,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对你失去的那些更感同情。但你可以通过享受生命的光明面来弥补儿时的缺失,我肯定你不会错过机会。”

她用丹麦语说着这些话,说得很慢,发音也有些颤抖,有时她还会掺杂一些德语。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我的母语,我既吃惊又高兴,因为对于我们丹麦人来说,一个外国人能知道我们的鲜为人知的语言,是让人惊喜的。此外,我估计她最近还专门学习过丹麦语,尽管她从未向我提及。

明娜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又一堆她收集的鹅卵石。

“他等着你交些赎金,这样他才会放了你,而且他有权这样做,”她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如果有人闯入了工人的禁区,他就有权绑住他,就像这样。”

“你说你哥哥。之前没听你提过他。他离开德累斯顿了吗?”

看到我被巨人抓在手中,明娜笑得很开心。我想,更重要的是她看到我脸上滑稽的表情,它清楚地写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好像乐在其中。最后,明娜收起了笑容,尽管并非我所愿,可她的笑声还是惹火了我。

“他在两年前去世了。”

我们走近些观察之前的爆破点,那个男人则在找最好的新爆破点,我用鹤嘴锄撬下一块被炸松的石块,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碎成平整的小块。突然,有人抓住了我,我感到自己被一块用来做炮塞的纤维困住了,随之耳畔传来一阵喧笑,那个长着红胡子的人把脸凑在我的肩膀处。我也笑了,当然,我笑得很不自然,那笑容证明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那个高兴的捕捉者也确实解释了一番他为何会这样做,看他那副表情,显然以为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那浓重的萨克森方言让我摸不着头脑。

“真可怜,你还经历了那样的悲痛。一定非常痛苦。”

“我们得再凿一次。”他向房东喊道。

明娜摇摇头。

房东建议我们爬上最近的石堤,就在爆破区的旁边。他挥手示意让一个扛着两把鹤嘴锄正从锻铁坊方向过来的男人走开,并将双手合在唇边大喊道:“小心!”随后,房东用手打落些许烟灰,大口地抽着烟向爆破岩走去,走到那儿后,他把导火线的末端插进烟斗,而烟斗并未离嘴。接着,他慢悠悠地向我们走来,双手插在皮围兜下,嘴里还叼着烟。导火线冒了一阵着火花,火花消失后,一缕细烟从石头里冒出来。明娜和我紧张地相视而笑,我们正等待着一场惊人的爆破。最后,终于听到一声闷响,石块飞撒出来,还有一小团烟尘蔓延开来,可那坚固的石团仍未倒下,尽管它已经四分五裂。房东咒骂了两声,那个穿格子裤的男人用鹤嘴锄把几块松开的石块挖了下来。从石头的割口处,还能看见炸道的黑迹。

“不,我不怎么关心他。小时候他就欺负我,使我的童年更加糟糕;后来,他长大了——我想他也渴望‘弥补他所缺少的生命光明面’,但是他带给我的就只有悲伤。”

那个穿格子裤的男人从那块岩石处走回来,接着我们看到一根粗粗的绳子挂在那儿,像动物的尾巴一样,而绳子一头钻进了一个洞里。这根绳子距离爆破岩突出部分的地面差不多四英尺,而这块爆破岩足有二十英尺高。凸起的部分已经裂出了一道窄缝,使它与岩墙的联系不再那么紧密。这泛黄的裸露部分耸起有一百多英尺高,天色暗下来,怪异的岩石上所有突出的地方,甚至石缝里都长满了灌木和冷杉,让这座山看起来就像一棵剥了树皮的、从根部裂开的、苔藓密布的参天大树。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叛逆的神情,好像在说:“我完全能想象你会认为我是铁石心肠。随你怎么想吧!难道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就该爱他吗?何况他不值得?……还有,别以为我心地善良。”

我们穿过了一条河堤,来到采石场最后面的位置,就在岩石前方。采石场的主人和工人们就站在那里。房东拿下他口中的木烟管,招呼着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边,穿着一条整洁格子裤和一件纯白的衬衫,正凑向一块岩石表面,好像在检查着什么。他转过长着红胡子的脸,向我们亲切地点了点头。一个衣衫褴褛、貌似侏儒的矮小男人在一边搬工具,一边偷偷地瞪着我们。几码外,几个工人正在往一个大石块里钉一根楔形的铁柱,这就是那块即将被爆破的石头。远处还传来一阵鹤嘴锄和铁锹的声音。

“你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了吗?”我想转移这个纠结的话题,于是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白色石面,一直延伸到爆破的岩石处,这让我想起了神殿的废墟。磨石长排地展开,像一节节散落的柱子。我们还见到许多均匀地切割开的石块,还有路缘石,这些让我想到了残缺的地基。成堆的沙砾、碎石和稍大点的石块成排地横在路面上。部分地面被小树林覆盖着,林中还有美国接骨木,它金光闪闪的深红色果实与闪亮的白色石块交相辉映。采石场的一边露出一个冒着青烟的屋顶,那是一个锻铁坊,每个采石场都有这样的地方。

“我有一个姑婆,也是我的教母,所以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照顾我。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关心我,但遗憾的是,她的方式我非常不能接受,甚至令我反感。她总喜欢抱怨,连我的发型也不放过。那时候我还是卷发,所以她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和姑婆在一起就像和父亲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她确实会为我操心。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这些都隐藏在她的严苛之下,他的漠不关心之中。她像我父亲一样,非常古怪,所以她很喜欢他;可她瞧不起我母亲,所以她对我身上一切有可能从母亲那里遗传的东西都不大赞同。当她有恩于我时,总会威胁我。比如,她会同意我订阅一份古典文学期刊,还会提前把订购的钱给我——她总是喜欢一次性解决问题。那是一套小型系列丛书,总共有一百册,她给我钱时说:‘如果你把这些书变卖了或者弄丢了——哪怕不得已,就算我死了,我的鬼魂也要回来折磨你。’我完全相信她会说到做到。但是,我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我没让那些书闲在书架上。单从这份礼物来讲,我得感谢她。我手中总会有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由于我不像其他女孩们有很多别的消遣方式——甚至可以说没有,我就得以阅读大量的书,这是大部分女孩所没有的机会。事实上,书中有些东西是不适合我这个年龄看的。可有意思的是,我那爱教育人的姑婆从不认为这些经典文学中会有不适合十四岁女孩看的内容。我开始订阅那些书时,年龄还不大。可不管是她记忆中的文学出了错还是她认为德国的文学著作高尚而完美,总之,她没有这个意识。那时我就读过《奥伯龙》。也许你没看过那本书。可我真不觉得会带来什么坏影响。夜里,母亲睡着之后,我会坐下来仔细阅读那些伟大作家们的作品,那是我当时所拥有的最快乐的时光。阅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也因此有些美中不足,因为作者在展开了许多美好想象的同时也流露出了自我意识的阴暗面。我知道存在着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我所说的并不是外部环境下的世界,而是精神和感观世界,是超群的明辨力,能够分清什么有价值而什么没有,早先的这种明辨力受到了我母亲的干扰——她用生活中所有不确定且有弹性的规则在我周围织了一张网,还搭上一些似是而非的伤感话语,这就如同在那些明辨力上又盖上一层纱,使之更模糊不清。

然而,我俩都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坡顶。

“也许你会想我该从那些作者身上获得此种经验,因为我接受过基督教教育。这确实不是我所需要的戒律,我需要的是生活自身,在我们小小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什么算得上高贵和纯洁——我就不说有修养了。当然,我们只见过母亲的亲戚——兄弟姐妹、叔婶,在这些人之中,母亲是最出色的;父亲极少能容忍他们,所以他们只有父亲不在时才会来我们家,或者悄悄溜进厨房闲聊几句。唉,想起这些真让人恶心!那个给我施坚信礼的牧师社会名声不太好(母亲却为他的布道而哭),我想这肯定也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吧。于是只得歌德和席勒向我布道了,他们并不是最坏的先知。可这显然给我带来了一场猛烈的变革,有挣扎、有质疑,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为我得早起做家务,所以我只能在深夜读书,这样真的很累。此外,我们的生活太过节俭,更糟的是这不利于健康,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些,以致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成长的那些年是饿着肚子过来的。我贫血而且精神焦虑,这些导致那些年我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连走路都会突然晕倒,我曾一度感到莫名的恐慌。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我害怕自己会失去理智。随着思想的成长,我觉得父亲也许能帮助我,可缄默成了他的第二天性,何况那时他还体弱多病。一年前,他死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和他亲近过,对此,我想我也该承担一部分的责任。他从不关心我的内心世界,这让我也对他漠不关心,我感到我把他隔绝在了我的世界外。我时常会下定决心带着信任和爱戴去接近他,可一想到我也许会碰壁,父女之间的交流竟需要这样的努力时,我就会非常恼怒,于是我总会在关键时候退缩。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亲吻了我,并对我说:‘要一直做一个勇敢的女孩。’当时我差点儿感动得大声哭出来,可我内心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悄声说:‘你为我的勇敢付出过任何努力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呢?’最后,我还是在口头上允诺了他,还给了他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几个小时后,我下课回来,父亲就已经死了。”

她坚决的语气,带着一阵幽默,她的这番话使我无地自容,说实话,这让我感到非常渺小,要是这里有老鼠洞的话,我定会钻进去。可是没有,所以我只能走在前面,却还是担心她出事,这种担心刚好可以作为惩罚。

明娜沉默了良久,神色黯然。她嘴角抽动着,我一直担心她会流下眼泪。突然,她睁大眼睛格外认真地看着我,她目光尖锐,并没有流泪,好似在想我听了她的故事后是什么反应。那时她肯定在对自己说:“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很恶心!我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变好一些,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强迫自己变得更好。”她脸上悲伤四溢,我确定她忧郁的神情来自这种想法,而非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我不会因为你的语气霸道而生气,”她真切地看着我说,“你说对了其中一些。如果我真的是装模作样的话,你说的就非常正确。可不幸的是,我总觉得,我爬坡的样子很不自在,就像风靡一时的、脚上绑着链子的玩具娃娃一样;这样一来我们最终都会摔倒滚下去,那就精彩了。但是,如果你走在前面,任凭我自己在后面笨拙地走,我向你保证,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擦伤膝盖,如果你现在觉得我很强势的话,你就安慰你自己说,等上去以后我就不会这样了。”

我被深深触动了,我想紧握住她的手,可我们距离稍远,身旁还有工人。我想我掌心的力度比千言万语都能表达我内心的感触,而此时此刻,言语都太过无力,只能羞愧地躲起来。我对她说,一直以来我都在猜想是过去某些不愉快的事深深压在她心里,可我没能想到,那些事竟如此深刻地扎根在她的整个童年和成长过程中。

说这些话时,我假装很不耐烦,尽管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急躁,我是故意的。像这样扮演命令者的角色,为了她好而霸道地对她,使我感到非常得意。

听完我的话,她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怀疑的、几近讽刺的表情,而这些都是我熟悉的。

“哦,天啊!管那么多干什么。难道你为了这些琐事,宁愿摔断自己的脖子?真是的,肯定还有别的路上去。这些笨蛋!你照我的话做就不会有危险。请不要这么忸怩!”

“可你总是想着你生活的黑暗面,”我转移话题说道,“你怎么不说说赫兹夫妇呢?我想那些年他们也在德累斯顿吧?”

“除非你现在就往前走。”她打断我的话。

“是的,可我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才认识他们的……我们和西娅婶婶的关系太生疏了,就像没有一样……也许这样更好!……他们家成了我的另一个家:不,我不该把它称作‘家’,这样会好一些,可你知道……你听了我的故事之后,就更能了解这对好人对我意味着什么了……”

“不,雅格曼小姐,我不走前面。如果在这上面滑倒,你连抓的地方都找不到。如果你不小心绊倒了,我还可以扶住你。你不必害怕拖倒我,再怎么说——”

她慢慢地说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说累了,又或者是后悔自己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

“你得先走。”明娜红着脸说。

房东这时走过来打断了我们,他叫我们回到之前坐的安全位置,因为重新爆破的工作已准备妥当。

我估计我们已经走了一英里多了,这时汉斯在一根靠着墙的梯子旁停下。我们轻松地爬上坡脚。然而,我们却在坡脚处停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上的小路只是隐约可见,陡峭的灰色路面就像一条曲线。逼近一些,我们发现了一些路阶,它们有的由凸出的石块筑成,有的只是用铁锹铲了一下,这些看似都能作为台阶。汉斯已经爬上去很远了,他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我们,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没有跟上。

我几乎忘了我们之前坐哪里了,可何以至此。她用忧郁而充满苦涩的语气讲的那些话,始终萦绕在我耳旁——即便此刻也是如此。那些内容在我的记忆里形成了一个比起从她嘴里讲出来时更连贯的整体,事实上,一些事件很可能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可这点小小的误差还不足以影响大致的印象。尤使我触动的是她讲述和评判她的生活时那种清晰而冷静的方式。很显然她时常思考那些小事和它们彼此间的关联,她还追溯它们形成的原因和影响。从这便可知她的天性比我想象中还忧郁。只因我最近总被脑中不断浮现的她充满朝气的欢乐所误导。

我们顺着易北河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右岸,岸边有一道长长的石坡,它由碎沙石堆积而成,就像一方堡垒,拔地而起五十多英尺高,直通采石场上方高台,而坡底则建有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每个采石场前方到处都是木道,木道从高处作坊通向河岸,切割下的石块就用滑板从木道上运下去。离卸货的地方不远,有一只驳船,船上已经有半船的货物;驳船近处几个强壮的工人正在从一辆手推车上卸下货物,而下一辆手推车还按序停在绞车旁的木道上头。

第二次爆破就像第一次一样,岩石块仍没倒下,尽管它的基底已松动,像搁架一样悬挂着。那个红胡子男人走过去仔细检查着,他用鹤嘴锄剥下爆破时没能炸开的松动石块。背后角落里还有一些半炸开的石块勉强地支撑着。此时,房东和那个衣衫破烂的男人密切地关注着岩石块,以便稍有动静就发出警报,而那个勇敢的男人在这些地方使劲地敲打着。刚开始他敲一下就停一会儿,准备随时跳开,可他渐渐越来越兴奋,也不再那般小心翼翼。他用斧子连连敲击,小碎石在他身边四处飞溅。那顽固的抵抗似惹怒了他。情势极其危险。人们盯着令人头昏目眩的岩石表面,看得眼睛都累了,却不敢眨一下,他们时刻注意着这巨大的岩石边缘的动静。从头到尾总共发出了两次警报,在令人失望的两次停顿之后,他又开始凿击起来,他敲击得越来越猛烈,危险也随之加大。

第二天下午,在他人众多的嘱咐声中,我和她还有那个兴高采烈的小汉斯一起出发了,他为我们带路,还帮我们提着食物篮子。

明娜脸色苍白,双唇紧抿。而我因为中途停顿太久,也不再那么害怕,于是我走近几步,想看清楚他这样用力地敲会有什么效果。这时明娜跳上来,一下子抓紧我的胳膊,把我拽了回去。同时响起一阵尖叫。我看到一道巨大的阴影掠过头顶,接着听到一声巨响。整块岩石躺倒在不远处,松垮的石块散落在几码之外。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聪明的工人。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巨石旁,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幸好没事”。我扶明娜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发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