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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在忙着把玩一个精巧的玩具:一架建在泉水出水口的水车。他将一根棍子作为轴,插过一颗未熟的小苹果,并在苹果四周做了一些切口,切口上安装了木制的水车叶片。小男孩还在水道上筑起了堤坝,形成一个小小的贮水池,这样就能保证有足够的水流流下;那轴轮不停地转着,只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在凉亭里和窗口边上,我都曾看见这个有趣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转动。暴风雨冲毁了堤坝,小男孩正试着修复它,可要想使轴轮停下来而不被卡住非常困难。

她并没有立刻打水,而是把石罐放到水池边的石阶上,继而转向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就坐在旁边,长得很可爱。他是房东的儿子,房东是一个大采石场的入伙人,那些采石场起自巴斯泰岩石脚下。最远最大的那个在明亮的水天线的映衬下显得异常醒目,像一个海岬从上到下分裂成两半,在海岬顶部有一排稀疏的、饱经风霜的松树,它们似要触上低垂云彩红棕色的边缘。那男孩还向我们指了他父亲的采石场。

“我真想在父亲干活儿回来时把它修好,”小男孩认真地看着明娜说,“因为父亲知道我找到了这样的事做就会很开心,我想让他今晚高兴些,这样我就可以央求他明天带我去看爆破。”

可她已经跑下那湿湿的闪耀着光芒的长石梯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表情暴露了我的情绪,还是因为她羞于借用了他人的话语,但很明显,她是在回避“普桑”这个词。

“他们会在采石场进行爆破吗?”

她的这句话深深地刺进了我心底。天啊!这个年轻的女孩竟会知道普桑,而且还能信手拈来?然而,这两者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倘若此刻她只是说:“这像画廊里普桑的画作。”可她这句:“简直就是普桑。”激怒了我!我想要像“卡尔·莫尔”抓住“罗勒”一样抓住她大喊:“谁让你用那个词的?你们凡人的灵魂是想不到它的,只有画家才能。”

“是啊!他们要炸掉一整面墙。”

明娜叫起来:“看,这色彩,简直就是普桑!”

“我们可以去看吗?”明娜问道。

清新纯净的微风迎面拂上,带来一阵舒适的泥土味道,混合着湿润的草叶气息,还有花的芬芳(金银花的香味尤浓)。深吸一口气,就如品味了一口醇香的酒。乌云散开了,它们有的如浓雾,成团地消散;有的或消融成蓬松的青烟,或如薄雾般消失。头顶的天空呈淡蓝色;再过去是几片浅绿,而西方天空已显露金色的光芒。低处的云朵,或铅灰或石红,从云缝间可以瞥见较高的云层,它们顶端闪着光亮。“百合岩”的山边出现了一根巨大的彩虹柱,转瞬间就变得鲜明生动。这座山最顶部的平坦处,一朵小小的孤云悬浮在冷杉林间,像烟雾吹进小孩的卷发里。周围陡峭的岩崖都被一团浅蓝色的冷雾笼罩着,唯有一束微弱的阳光照在采石场的小山上。河湾处仍是一片混沌的红棕色,再过去,河面就呈现出明镜般的样子。开阔的乡野里时而划过一道微弱的闪电,山间雷声滚滚。

“这得问我的父亲。”

风暴将停时已接近下午茶时间。明娜从紧张中缓过神来,这时她变得非常欢快。她拿出一个灰色的石罐要下去取水,我则跟在她后面。在这个地方打水的方式非常有趣。这里既没有井也没有抽水机,所有的用水都是取自房屋下方临近易北河河岸的泉水。就在草地的尽头,与易北河的急流处只隔了三四码宽的地方有一个沙石带,沙石带上有一个清水池,水池里不断有水从沙石间汩汩冒出,冲着细沙向前漂移,就好像细沙里充满了会动的微生物。我们根据老赫兹先生某晚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戏谑地把这泉叫做青年泉。

“明天最合适不过了,明天我的学生们要和他们的母亲一起去皮尔纳探望一位阿姨。你想去看吗?”

那些天关于作者的问题没怎么困扰我。但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娜为什么会引用这些句子。在我们的谈话中,我注意到,明娜有时候会展露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是无法通过学校或者自学获得的。除此之外,她还清楚地知道我对她这些知识的来源感到困惑。这些句子是最近抄的还是以前抄的呢?句子后面没有日期,而且它们与我画画的那张纸相隔甚远,但我还是注意到这几句散文的墨迹比之前摘抄的墨迹更新。我想,这对我来说也许是好事,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的这些希冀又好似空中楼阁。

我自然对这个提议毫无异议。

我坐在小窗户旁,雨水像淋浴喷头一样冲刷着窗玻璃。我心里不断地想起我从那本叫“Poesy”的笔记本上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但那风格使我想到了歌德。近来,我读歌德的自传——《诗与真》,而我在他与格雷琴的一段美妙的插曲中读到了这些有名的句子,我顿感灵魂上刮起一阵感官风暴!我并没有读下去,而是通过写下这些记忆,让我痛苦而甜蜜的情绪冷却下来,这些记忆也只是符合“诗与真”中的第二个字而已。

那个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噢”,于是我们把视线从采石场上移开,转过身来。那根彩虹柱渐渐变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随即倒映在水中,却只有下半部分清晰可见,而弧身却非常模糊,也不连贯。很快便又形成了完美的倒影,一条紫罗兰色的虹带,里外都形成了鲜亮的弓形。彩虹桥下弧形的天际比彩虹桥上方的天空暗淡许多,很快,就有一束蓝光从中穿过;“百合岩”屹立在这块暗沉的天际中央,在五光十色的虹彩下,穿过山谷的云层挡住了太阳的光芒,却被太阳照亮了。小小的云朵还依傍在山头,而此时的“百合岩”就像一座冒着青烟的祭坛。小男孩的头脑中形成了这样的意象,他沉醉在这意境里,不由叹道:“这就像我们老师那本绘图《圣经》里画的诺亚祭神一样。”

明娜快速坐在火炉旁,背对着窗口,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到闪电。窗外的闪电不停,将河湾点亮成红棕色。每当闪电袭来或是雷声咆哮,使得屋子开始颤动、窗户也咯吱作响,她都会被吓到,有时还会轻声尖叫出来,尽管她一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赫兹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母亲一样哄着她,明娜勉强地笑笑,不过,接下来的雷声仍然会把她吓得脸色发白。赫兹先生手里拿着报纸,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她,而闪电不断,几乎阻断了他的阅读。

明娜提起石罐——这与此时庄严的景象极为契合——老一辈的德国画家们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种外形朴实无华的罐子塞进吕蓓卡的手中;但是明娜身上穿着的是蓝色的裙子,左手提着裙摆,这种裙子根本就不适合游牧妇女,尽管这裙子既无百褶也无修边。她弯下身去,想要把石罐按进水里,而她非游牧式的鞋跟在潮湿的石头上打滑了,差点掉进水里,幸亏我及时拉住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重心。她放开手,石罐浮在水面上,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了她的笑脸,她调皮地笑着,并没有感到不快,同时石罐也装满了水,沉入池底,激起漩涡,搅乱了水中的倒影。她找回了平衡,而我却很担心她,犹疑着要不要将手放开,就好像这水池是一处悬崖绝壁;是的,在这美好的时刻,我应该让自己支撑住她身体靠过来的力量——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让我们有一种更加与世隔绝的感觉。可是几码之外还有一个小观众,而且不远处还有窗户。

两扇窗之间放着一张小小的装有软垫的硬沙发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挂着一幅常见的石印油画,画着凯泽皇帝和他的皇储,赫兹先生在画下面挂着他特别的珍品,这幅珍品自家邦守护神盛行后就一直伴随着他。那是一幅康德的肖像,是一种柯尼斯堡式图案,着色很浅,是他那个时代的画作。那位哲学家的整体形象:他站在一张长腿书桌旁,弯着腰驼着背,看到这幅画的人会觉得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脸推向桌上的纸页,而他浅灰色的假发编成辫子搭在咖啡色的外衣领上。这幅古韵犹存的画作由于年代久远而长出了霉斑,其扁平的桃木框架,让这件小屋更显闲适。而屋内的小玻璃窗以及那在我看来占了小屋八分之一的燃烧着的黏土火炉,也为这种闲适添色了不少。

“谢谢,我现在不会掉下去了,”她说着跳上了岸,“但是,水怎么办呢?”

明娜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坐在我旁边,她见我正专注地画着,似乎很满意。一整天都很闷热,浓云密布。两张示意图还没完成,就听到剧烈的雷声,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石阶上。我帮着收拾了桌布,就上楼去找两个老人。我们很少在下午茶前进入他们的客厅,因为客厅在角落里,两扇窗分别朝向西边和南边,所以一到晴朗的午后,屋里就会变得闷热不堪。

我从池里将装满水的罐子捞起来,跟在她身后。

读到最后几个字时,我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和迅速下楼的脚步声。于是仓促地翻过本子,毅然地画着一个柱顶过梁,线条并不清晰,因为我的手还在颤抖,而雨珠饰的样子我也完全忘记了。但是,到底是因为还没有从我所看到的内容中解脱出来,还是因为害怕被发现,我就不得而知了。

喝过茶后,我们听到房东的声音,于是跑下去问他有关爆破的事情。第二天才会开始爆破,很明显,他同意我们前去观看。房东也同意了让小汉斯一同前去,于是我们便叫他给我们带路。

对于两个天生一对的夫妇来说,能为他们愉快的交流增添色彩的只有这种情况,那就是——女士急切地想要学习,而年轻的先生也愿意教她。这使得他们之间建立了愉快而深厚的关系。她把他视为她精神生活的创造者,而他把她看成一幅完美的作品,这种完美不是源于性格,也绝非偶然,更不是单一的意志,而是多种意志的结合;这种思想的交流如此美妙,两种个性相遇,迸发了最强烈的激情,这激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灾难,而我们并不为之感到惊奇。因此,这种激情从新旧阿伯拉尔时代起就一直存在。

河对岸的高地丛林掩盖,月亮从高地上升起。在易北河中,在近岸的沙石间,月亮都投下它的倒影。天空一片纯净,只剩一道隐约可见的薄雾飘动在“百合岩”山后。另一边,岩石的轮廓清楚地呈现在清浅的天空下,但是这众多的石堆同样也孕育着生命;岩石的投影凸显出来,裂口却阴影深重,而采石场的表面则披了一层微光。在“埃布格西特”的平台上,叶缝间灯火闪烁;巴斯特的顶部燃起一团篝火,忽明忽暗,高处隐约传来轻快的华尔兹曲调。

我确定没人看到后,用德文读出了这几句摘抄,它们是用优美的、斜体的哥特式手写体写的——

赫兹夫妇经不住这美好夜晚的诱惑,尽管草地还太潮湿,依然走了下来。我们停在房前的石阶上,和房东夫妇畅聊。那个俊秀的宽肩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小汉斯坐在一块石阶上为他的水车削着新的车叶;而房东两腿则搭在石栏上吸着他的烟管,风雨送来的凉意让他感到愉快。他们在采石场中也许也需要这样的凉意,因为正午时分那里的气温会到达一百三十度,可他们还是得辛勤劳作。老赫兹夫妇就采石场的利润和石块的价格进行了一番打探。房东太太告诉他们,春季河水高涨时,或是水位漫到石阶处时,采石场都会面临诸多困难。

我独自坐在那儿,咬着铅笔,我在想多利安式建筑的柱上横梁是不是分开排列的,这时风又把本子翻开了,这次本子退回去了很多页。一些诗歌和散文自顾地呈现在我眼前。一瞬间我竟没想到这些都是明娜的原创,所以我也就只是想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美句和摘抄,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了解她的性格和学识。我两度抵制了诱惑;可一首长诗仍然在我的眼前展开,最终我还是半推半就地看了上面那引起我强烈好奇心的几行文字。

突然,一阵“呜呜”的汽笛声划过山谷,对岸树林里闪过一道光——分别的信号传来。和往常一样,由我送明娜回去。

我保证不看她的画稿,而着手自己画起来,我跟她说,以建筑家的眼光看来,我画得也非常糟糕。没过多久我就糊涂了,要知道柱顶过梁、三联浅槽饰和三槽板间的平面再简单不过,可是初次尝试把自己知道的画在纸上,许多不易克服的难题就涌现出来了。因此赫兹太太叫明娜过去帮她清洗杯子,我也就松了口气。她坐在我身旁,看得很认真,很显然没料到她会在我画完之前被叫开。她踟蹰地回应了赫兹太太的传唤,走之前,几度想说些什么,却终没说出口;她担心的神情向我透露出:不要翻动这个神秘的本子。那简单的亚麻布封面上印着几个笨拙的金色字母“Poesy(诗歌)”,而我报之一笑,暗示她我不会乱翻。

老实说,整晚我都在怯怯地期盼这次月光下的漫步。就好像,从池边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某些事会发生,可是这样说来,那个重要的时刻显然并未到来。月光、赤杨丛生的小溪、山谷、四下无人的氛围,这些无疑都是能触发感伤的情景,可明娜却无动于衷。她只会沉默吗?她欢快地讲了许多事,却都无关爱情。她什么都不明白:我巧妙地提及那个清水池,可她却只是由此谈起了河水上涨时,那些村民面临的困难,她还在思考最近的取水处。“很可能是‘埃布格西特’;可好像老客栈‘Zum Rosengarten(德语:欢乐玫瑰园)’中地势较高的地方有一口井——肯定有!”

“不,你不要看,”她红着脸恳求道,同时把笔记本从我手里夺回,“你只会笑话我!如果画得好的话我会看我自己画的,可是画得不好,而且我也根本记不住那些名字。”

总之,我们理智地彼此交谈,然后和往常一样礼貌地告别,好像她失足之事和那青年泉都从未存在过。

一天喝过咖啡后,我们坐在凉亭里,明娜递给我一本笔记本,她让我画出一些重要城市,并且标注它们的名字。那些城市的建筑有着多利安式风格和艾奥尼亚式风格的柱子,柱子上还附着楣构,她对这些都万分新奇。我削铅笔时,风一吹,笔记本翻了一页,我看见她在这一页上试着画过那些东西,但并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