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不管怎么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可我就是啊,那又能怎样呢?”
她那小巧的耳朵变得通红,这不是由于光线的透照,因为太阳还在我们身后。我心中跳起一阵欢乐的舞,我相信她是想起了那本不朽书册里的情节,那个可怜的无影人席勒米尔和他的爱人一同走在花园里,当他们走到月光照耀的地方时,只能见到他妻子的影子在前方伸展着。明娜也即刻明白了我的那句——很露骨的——非常简短的“那又能怎样呢”更显冒昧而非愚蠢,因为她最近才借给我那本书——那是她说起过的古典文学期刊中的一册。
“你知道吗?”明娜说,“幸好你不是彼特·席勒米尔,如果是的话,你现在就被发现了!”
是的,假如我没有影子,那么她就可能会吓得昏厥过去,那我就不得不与她永别;而现在,我活生生地在这里,在森林里、在夕阳的余晖中与她的影子玩捉迷藏,我还会遭遇什么样的障碍呢?很显然,我的钱包里没有用之不尽的钱,可我的影子足够完整。它不正映在斜坡石面,黑白交替,作为我是一个真诚、无恶意的人的铁证吗?难道前面那玫瑰红的耳垂不属于那个对我有些许爱意的女人吗?那么我的心为何不欢欣雀跃呢?
我突然笑出声来,明娜回过头不解地笑着看着我,我指了指她的影子,它倒映在她身旁的一块直立的岩石上,肥大得十分畸形;她看了笑得更厉害,也指着我的影子,它拉得很长,双腿比鹤脚还要长。我们走了很久都没能走出这里,极缓慢的步伐致使影子的形状也越来越可笑。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一个坡度稍缓、树木也得以蔓生的地段,影子们又开始玩起有趣的游戏。它们一会儿躺在草皮上,一会儿跳跃在树桩间,一会儿又从近旁的树上跳到远处浓荫里的光亮处。
“你和我一样,也渴了吗?”明娜突然问道。
有时,风嗖嗖而过,如浪涛向我们袭来,大颗雨滴落在我们身上,明娜的裙摆也飘到一边。她那质地柔软的浅岩羚羊色皮腰带呈现松松的褶皱。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斜坡上,斜坡即便在干燥时,也因布满冷杉针叶和球果核而异常滑溜。她总会打滑,这时她便会轻声尖叫着伸开右手,她宽大的袖子便会落到手肘窝位置,而那没戴手套的、晒黑的左手则用于抓住坡上的苔藓。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非常渴。”
斜坡上的花朵在太阳蒸烤下,散发出阵阵薰香般的味道,这浓烈的香味经过雨水的洗礼,变得格外清新;飞鸟沉醉在这甜蜜的芬芳中,唱出春天般的曲调;傍晚的阳光照射在冷杉林间,那垂下的枝叶在阳光中闪烁,犹如星星挂在枝头。而下方,人们透过树缝,可见小溪如一道流动的光带。往上,风吹得树尖轻轻点头,一座树皮色凹裂的岩石架空在树上方,岩石边上屹立着饱经风霜的冷杉,那浅蓝色的冷杉直上万里无云的天空。
“那么,我看到那边有许多浆果,何必让它们白白在那里风干呢。”
大部分的采石场都被废弃了。只见到处是一律的白色地面和围墙,还有灌木丛生的河堤、成排的切割过的石块和庞大的岩石堆,这一切看起来就像废墟,到处是落下的岩石碎片和上一次大规模爆破留下的残迹——那一次爆破是在冬天河面封冻时进行的。我们紧挨着岩墙往前走,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条不错的通道。采石场都是相互分开的,中间隔着碎石地带,人走上去,脚下很容易打滑,这样一来,我就总有机会扶住明娜。明娜走在上面,一边尖叫一边欢笑,她伸出手臂——或是为了寻求支撑,或是她以为我要滑倒而来扶我。她无法释怀的悲伤的回忆、爆破时的紧张和激动,还有后来她在锻铁坊里的窘迫,似乎仅是暂时阻挡了她的欢乐之流,而此刻她的欢乐之流以更大的浪潮奔涌向前。有一次,我们都摔倒了,她倒在我身上——幸运的是受伤的只有我一个人。明娜笑着起身,拉我起来,丝毫不觉害羞。如果此时迫不得已我们必须要爬上这座山,她也许都会忘记让我走前面吧。她着实什么都顾不上想,只顾她欢乐的心情,或许还有我的,亦或自然的——我们刚刚走进的——山林里的鸟语花香。
我再同意不过了,于是我们飞一般地窜进灌木丛中。但是弯着腰站久了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于是接下来我们便跪着在浆果丛中爬来爬去。不久,我们觉得一颗一颗地摘下果实太过麻烦,于是便将它们连枝折下,一串串地从嘴边拉过,我们第一次发现这样的解渴方式如此过瘾。明娜双手环抱,满意地发出小动物似的咕噜声。她见我被逗笑,于是继续她的玩笑:她把手撑在地上,像爪子一样,然后用嘴巴从浆果丛上一口咬下果实。接着,她往上瞥了我一眼,神情滑稽,同时,她摇着头发出咕噜声,小小的发卷在她眉梢舞动。她的双唇呈深蓝色,她一笑就露出一排浅蓝色的牙齿。是这天然的négligé(德语:不修边幅)使她的双唇比之前更显亲近,还是这种童趣的颜色使我克服了羞怯,我不知道。能确定的是我想吻她的欲望无可抗拒。这时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个樱桃般大小的浆果,我们的头撞到了一起。我笑着搓了搓头,她就趁此机会去抢那颗浆果。就在这时,我的唇久久地印上她的唇,我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眸,她眼睛慢慢闭起来,眼角深处闪烁着最后一道金色的余晖。我们只是两唇相接,手臂仍撑在地上,像动物的前脚。而正值我打算将我的手投入人类的用途,绕过她的双肩时,当我沉醉在这美妙的初吻,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时,她一下跳起来,沿着小路跑开了。在我赶上她之前,她就已经走到一条只有几英尺宽的小路上,这样我就不能和她并肩行走了,但是斜坡依然陡峭。她意识到了这点,走得很小心。
我们自然不想冒险原路返回。于是房东叫小汉斯带我们从临近的采石场下去,可是我立即告诉年轻的向导我们自己能找到路,最终成功摆脱了他。
“明娜!”我怯怯地柔声叫道。
人们也许会想,是他把红霞吹到了她的脸上,使她满脸通红。周围的工人们咯咯地笑了几声,似乎明白了当时的情形。刚开始,作为适当的惩罚,我还因为她的尴尬而乐在其中,可后来又有点同情她了,因为她眼睛一直盯着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幸运的是,雨就快停了。我们与友好的房东和那个红胡子巨人告别。那个侏儒站在角落里瞪着我们,而锻铁坊里的那位阿多尼斯在我们身后用丹麦语欢快地说了声“再见”。
她似乎没有听到。
“不,小姐,我来自石勒苏译格。”那个工人用丹麦语平静地回应说,还一边将鹤嘴锄放在一边,开始专心地拉风箱。
“你没看到我的影子吗?”我问她,试图以此开个玩笑,“一下子就跑开了。回头看看,它还在那里,尽管它已变得模糊,可你的也是这样。”
“我猜他是一个萨克森人。”过了片刻,她说道。
她仍然不回答。
不管多么合情合理,我就是不喜欢。
“你生气了?”
“可是,看到如此完美的尤物,真让人欢喜!”
她摇摇头,却并未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然而,她这一摇头,使我安静下来。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想打扰她,我们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这让我十分痛苦。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小山路旁,山路两侧长着冷杉,沿坡而下便是河边一块草地,此处到莱森只有几分钟路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看看她的表情。
“可别人会告诉他啊!”
她转身看着我,像一只被困的小鹿。
“他在忙他的事,肯定没听我们说话。”
“我们就此分别吧。快到家了,你不要跟着我了。”
“他当然长得不错,可如果你这么公然赞赏他,会宠坏他的。这样一来他会变得骄傲自大,而那些可怜的乡村少女就再也无法让他满意了。”
“可为什么呢?你怎么想的?”
“你不觉得他很英俊吗?”她问,“他站在那儿工作时,就像是一幅画。要是古德郝斯[1]长成那样就好了!”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这次让我自己回家吧,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因为我让你,因为你……”
她又一次和我讲丹麦话,工人们不解地看着我们,对她那番胡言乱语感到非常吃惊。那个铁匠则无动于衷。就在那会儿,他将闷烧过的锄头放在砧铁上,它已经开始变灰。接着,他用锤子锻锤锄尖,使得火花四溅,于是我们往后退了几步。明娜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使我感到些许不悦。
“可是,不管怎样,告诉我吧……”
“此刻我们看见齐格弗里德在和那条龙决斗,我们在森林锻铁坊里看到了活生生的齐格弗里德。”
“再见吧,再见!”
明娜笑了。
她几乎是跑下石坡的,跑到草地上方时,脚步声就听不见了,只有她腰间的皮腰带在她跑动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马鞍上的肚带。就像她穿梭在灌木丛时发出的嘎吱声一样。那声音消失了,而我悲伤不已。
从宽敞明亮的户外——那里还有阳光照耀的白色岩石——进入一个挤满工人的小屋,屋里还笼罩着红火焰释放出的黑煤烟,真是巨大的落差。一个极俊秀的年轻人站在锻铁炉旁。他抬起结实的手臂,抓着一根绳子,推拉着一根弯曲的长棍,带动风箱。煤堆发出明亮的火光,他拨弄着煤堆,又往上面加了一铲,接着他将一把钝了的鹤嘴锄放进火里,又将另一把锄尖烧红了的拿出来。随之他往一根手指上唾了口水,然而用手指撇去那烧红锄尖上的灰质,随即把它浸在水槽里,它便“吱吱”地冒烟。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午后的阳光把它所有的光环倾注到岩石上,可岩石之上悬着朵朵乌云。突然,雨大滴大滴地砸在地面上,雨滴之大似要宣告它暴怒的天性不容忽视。这迫使我们冲过灌木丛生的河岸来到采石场的锻铁坊。一分钟前明娜还几乎吓得站不起来,可经过这一番雨中奔走后,她恢复了力气,跑过最后几步石梯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1] 古德郝斯,德累斯顿著名的瓦格纳式歌手,也就是齐格弗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