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们下石阶时走得很快。走到稍平稳的地段,如我所料,他立刻开始问明娜的事了,还装作不知道我们订过婚,事实上他也许知道的。
“跟上吧。”我不耐烦地说,匆匆向石桥赶去。
“我想你还记得明娜·雅格曼吧?肯定记得。我在林间小道上亲眼看到你对她眉来眼去……嗯,你……现在,设想一下,她最终嫁给了那位我曾向你说起过的画家,你的同国人,可你也知道‘人言可畏’。我想你还没有忘记我告诉你的,她有点——”
“还有女人,挺年轻的,我敢打赌,有你的好处了。”
“是的,是的,我记得清楚得很。”
一位女士从车窗内伸出头来,任其长长的黑纱飘到一边。
“你在丹麦没见过她吗?那个国家可不大。”
“瞧,有人陪你吃饭了,说不定还是一整桌大餐。”他喊道,彼时我们正朝桥走去,他回指一辆停在旅馆前的马车,由两匹冒着蒸汽的马拉着。“他们是打皮尔纳来,我知道那种车,车主可是个大鲨鱼,他会狠宰游客一大笔钱。”
“我一直住在英格兰。”
我起床想要寻找一丝春天的迹象。可一切仍无变化,我听说河水已经开始退去。我正要离开,一个访客从桌边站起来,他说:“是你吧,教授——先生!没错吧!”是那个校长,斯托奇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可我敢确信当他像水蛭一样粘着我、想跟我走时,我的确希望他沉到易北河河底。他因洪水之故,放了一天假,于是走上巴斯特来“俯瞰一番”。我别无选择,只好让他陪着。我不能再耽搁了,除非还想在巴斯特待上一夜。
“哦,知道了!我总觉得你有点英格兰味儿。”
然而,一件事阻止了我,使我不至太过沉溺于这挽歌式的情绪中;我饥饿难耐。吃饱后,我觉得回莱森已太晚,于是推迟到第二天。我由一条林间小道走下易北河,它从莱森的斜坡上分路过来,可它已被定为“禁路”。那个暴躁的守林员浮现在我脑海,我希望能遇见他。通过这条小路能走到我与明娜从采石场回家时走的那条小道。凛冽的寒风将不断落下的融雪吹溅在我脸庞,我越往下走,很快就欲退回。在这样的高度,不难找到一处隐蔽,可到处我都觉厌恶,再加上我不仅忧戚,更是恼怒:整个探足就是一次愚蠢之举。太阳一沉我便返回家中,屋里一阵可怕的风流,最终我在一首松涛奏响的复调摇篮曲的哄诱下入睡。
我把话题转移到谈论洪水和它给穷人们带来的损失上,他却说只有旅馆老板和河边房子的主人会蒙受损失。
冷风乍起,天空阴云密布,如今甚至微雪初下。一片惨淡萧条之貌,可我仍不愿与之交换那一眼悦人美景,哪怕有河流如往昔般飘然其间。这样我就堪忍再回莱森之痛。我也因从未与明娜站在这高地上而满足。
我们走到莱森时,我和他道别,让我“英格兰味儿”的一面展现出来,使得那老实的德国人不再勉强与我同行。
埃布格西特的台地上,只可见槭树树梢露出水面,在河边看去犹如矮灌木丛,而这股洪流几乎整个淹没了其对手“玫瑰花园”。其间河水冲刷过莱森山谷,往日的山谷总是将其清澈的小溪倾流河中。透过“玫瑰花园”的小枝,可见那三座小房子挤在不动的岩石和奔流的小溪间,呈现一幅凄凉之象。第一座房子已有一半没入水中;采石场主人的房子建得稍高一些,还有一个六英尺的台基,因而前门尚可进出,可也必须蹚水;水花拍打着被淹没的石梯,犹如拍打着暗礁一般。那个我们时常闲坐的小凉亭如今已被水冲走。第三座房子被水淹得更深。幸亏有望远镜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河对岸的平地上,水花回旋地拍击,除此之外,地面已往后退却,一些地方还有草杂乱地冒出水面。一幅悲凉之景,尤是其间并无奔流之象。从高处俯瞰,那异常宽阔的河面看上去——且不说奔流——就连快速流动也算不上;只见那巨大的移动物块自顾往前漂流。溪水平静而安宁地流过我们的田园式生活,它如生命自顾地忙碌一般,流过那对其无欲无求的幸福存在;它闯入了我们田园式的生活,摧毁了它,并将其冲走;而它摧毁这一切时是冷漠的,它默然急流而过——如同生命——如同命运!
易北河的洪水并未波及至此,可溪水已经高涨。然而,其上平实的木板还尚未没及。我走向泽德利兹别墅,当然它已关门,我穿过那条桦林小道,突然来到了我的目的地,“索菲行宫”。长凳已被收起,我在石桌上坐下。小鸟在我周围欢快地啭鸣,灌木丛浅浅的触须呼吸着春日柔和的气息,蓝天映衬下,树芽儿在阳光中泛白。
我越过村野和城镇,爬过那著名的舍赫地,那里曾是游人必经之地,如今已荒置一处。那熟悉的萨克森山脉,有着巴洛克式的陡峭山形,它在深深触动我的同时——奇怪地说——使我焦躁不安。我希望,或者也想这样——其中一块高悬的岩石掉落下来将我砸碎。接近四点时,我最终到达了巴斯特,我踏上这块高地,看着脚下一片废墟。
我再一次有了那种什么也弄不明白的奇怪感觉:我不知是我在这儿还是她在这儿。我头脑中回忆起那个发光的小虫子,它一晚又一晚地停在石阶的同一个角落,召唤着同伴;我感到倘若我坐在这儿,将所有意念都渗进我失去的爱人身上,我定能通过自然的权威,将明娜引诱到我身边。
我无法抗拒一探究竟的愿望,于是几小时后,火车将我带到了皮尔纳;在萨克森–瑞士是无法横渡易北河的。过桥时,我转身朝小镇望去:自出游莱森后我再未见过它,从火车窗口望去,夏雨过后的它挥洒着光耀,索伦斯坦的山形墙上发出希望之光。如今那小镇和那被充作精神病院的暗沉堡垒已躺在阳光中,可那是一种阴冷惨淡的光,毫无春天的预兆。
据说,人在临死时能够在一两秒时间内,回顾整个一生的主线,仿佛他的意识已经凌驾于时间的尘世顺序之上。这一刻,我的青年时代,在我身上濒临死亡,我回顾起与我整个爱情之旅的分别,一切都诉诸这篇页上,甚至还有一些已半遗忘的事件。我似在一闪而过之际看到了一切,而且是俯瞰这一切,犹如我在巴斯特高地俯瞰它的诞生之地。在看这一切时,一件我从未思及之事涌上心头:我们都任由自己机械地被周遭环境之流驱遣,却从未积极有力地反抗道:“它必须是这样!”就连斯蒂芬森的行为也不例外,它们虽有着自发之象,本质上却没什么两样;他显然是屈从于他的嫉妒,要在彻底失去明娜之前见她一面,心想:“看看我的能耐吧。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最终会跟我走。”
“哦,可怜的小莱森,”我想,“那里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呢?我在想我们一起经历了颇多往事的小屋,也被洪水淹没了吧,甚至已经被冲走了。”
可现在呢?已经无法改变了吗?站出来说句“我要”的时间还没到吗?婚姻不再是牢靠的结合,她的就是一桩不幸的婚姻。她的任何言辞都不足以使我更加确信地明白她所希望的一切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也已经被她看穿,她发现他没什么能耐;而他也早已厌倦了她。此外,如他时常标榜的,他是一个不赞同一般偏见的人,尤其是他还会坚持失败的婚姻不能公平破裂吗?他还会认为将违背心愿嫁予他的妻子束缚在身边是情有可原的吗?当自由主义理论与自由主义者发生冲突时,前者是不受欢迎的。可就算他的虚荣有所收敛,最终,当她愿意而我也愿意时,他会反对吗?
日落时分,一声信号炮响起,警示易北河河水异常上涨。第二天一早,我还处在半睡半醒状态,突然就被第二声炮响惊起,预示着有洪水之险。我立刻起床。我住的是贝尔维尤旅馆,因此离河很近。门房说,自昨晚开始,整晚都有人在桥上看河水上涨,桥栏上此刻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而这座原本骄傲地高卧水上的桥,其高矗的桥柱已被水淹没,只剩桥拱跨在滔滔而下的泥沙流之上,流动着的不像水,而像是喷流的火山岩浆,激起一阵阵漩涡,不停地冲撞,水面上浮满了打翻的小船、梁柱、木料、滚筒和灌丛,上下荡动。我走到桥上,码头已看不见了,诺伊施塔特前那个小小的草场也消失了;那边的花园已被水淹没,这边的洪浪呼啸着拍打着平台的围墙,激起一堆堆泡沫。
往回走时,我经过了那座漂亮的文艺复兴式别墅,我和明娜还打趣地把它称为我们的。这又是一个谜!在那些天看来,我们理所当然会共同建立一个家,可当时要建一个如此宏伟的东西,是一个大胆而可笑的梦。而现在,我买下这栋建筑的可能性要比带给明娜一个简单平凡的家的可能性大。真是不可思议!我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这是否说明我已经疯了。那一刻我想,事实上也没什么需要弄明白的。那一刻,对于一个头脑冷静的人来说,一切清明如白昼,不得不如此,而于我却不能如此。疯了!去索伦斯坦!可为什么不呢?“倘若我住在那里,”我想,“那也有好处,那样拿破仑就不会将我驱逐。”
那我呢?是的,我愿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们的关系下如此说,而且带着满心欢愉。明晚我就会在哥本哈根,后天我就可以这样对她说。
最后,当我转身,只见几码外有几个孩子,头挨着头笑着跑开。显然他们认为我疯了。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呢?孩子口中总能说出实话!
人类的幻想天性是多么奇怪啊!那些天明娜在我身边时,我都未曾感到比此刻欢乐。我回顾我们青年时的爱情,期盼着它在婚姻检测下变得圆满,而我意念中的过去与未来结合成了一个整体。
我在小镇上四处走着,回顾我们一起走过的宝贵地点与于是必不可少的欢愉;有些地方已随时间而改变。他们推倒了那亲爱的托尼亚蒙咖啡厅,还有那不假装饰的柱子,我是在那里想到去莱森的,也是在那里,我们遇到了斯蒂芬森;我们最后一次漫步的街道已不复存在,那华丽的建筑区内找不到任何街道的遗迹。哥洛莎花园和公园里萌芽的灌木已隐约吐露新绿——三月将尽——一切都不同于往昔;可在黑枝的标签上,我仍能看到同样的树名,那些天我们一起研究它们,其中一种有着异国风情的名字,很可能是毛利人或是塔西提人取的名,可它的发音引得明娜做出极为滑稽的鬼脸。我久久伫立彼处,注视着那些枯干和新枝,这个小小标签上写着的,就像一个待解之谜,可它又拒绝被解开。一瞬间,我似不明白这一切;我不知这植物是否仍矗立在此,有着不能正确发音的名字。我越发弄不清我竟在这儿,重要的是,明娜不在,也不知我再不能去“热拉咖息”,不能拥她入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失乐园》与《复乐园》的神话如此真实:幸福就是回忆和期待。
来到德累斯顿,我立刻就去了“热拉咖息”。雅格曼太太已经搬走很久了,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我凄然看着小院里的凉亭,一切都未曾改变,然后我来到“苏尔卡茨”,打听寡妇雅格曼是否还去那里。他们知道的要多一些:明娜的母亲去世已有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