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睡意甚浓,这时小赫兹进屋叫道:
他总会走进病房,待上几分钟,或者更久;赫兹太太一直守在那里。有时我会和他一起进去,可通常我都坐在客厅,蜷缩在椅子上,受着沮丧与痛苦的啃噬。我坐在一个弥漫着悲伤的屋子里,苦不自胜;我不高兴,却又不能哭泣。天色已晚,明娜不会来了。一切于我都过于庸俗乏味。是啊,我真的累了,我感到这种单调乏味将会永远持续,直到我无法呼吸,最终撒手人寰。我倒乐意与赫兹交换——如果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
“他认得我了。父亲恢复意识了,快进来。”
不久后,伊曼努尔•赫兹和我走进客厅。我和他讲起了一个虚弱的老太太的事,她几天前还几乎因为肺炎而一命呜呼,可后来还是振作起来。还从一个医生处听说:犹太人的生命力很顽强,即便年岁已高,也能战胜这样的病痛。这显然让我生性乐观的朋友稍感宽心。
病人看到我后虚弱地笑了笑叫道:“亲爱的芬格尔!”下一秒又嘟哝着:“明娜!”
刚刚才去请了医生。我觉察到,或是感觉到,赫兹太太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昏迷地躺在床上,烧得极为厉害。
“她明天肯定会来。”赫兹太太说道。
“她来了就为你弹钢琴。”我接着说,尽管我感到舌头似打了结,几乎不能说话。
“你知道吗,我从没告诉过她,我是说我并没有向她求婚,可她能感觉到;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我把对她的感情藏在心里,没有告诉她;我想那些天她都无心回应这样的情感。她父亲刚过世,还有其他一些事,可也许你比我清楚……我对我母亲坦白了这件事——别想在她眼皮下隐藏什么,她能看透一个人,事实上,她堪称人类天性的鉴赏家;母亲也赞同我的做法,尽管她是那么希望明娜做她的媳妇。之后我就去了莱比锡。可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现在你能明白,当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人是你之后,有多么高兴了吧。”
“贝多芬。”老人低声说,然后闭上眼。
“没有,她丝毫没有提过,哪怕是轻微的暗示也没有;她很少提起你,尽管我知道她喜欢你。可我得承认——既然你自己已经提到了——我也曾怀疑……”
赫兹太太把枕头放得更舒服些,然后开始量体温,温度计上显示的度数已经降到106度略下。不久后,他开始说,时间和空间是一种感知形式,可灵魂是“自在之物”,是实体,是“本体”和“只能凭智力理解的”——这些是她不断重复的词语。
“你真的有理由觉得幸运。明娜,这样一个好女孩!我多么嫉妒你——至少,也不能说是嫉妒,尽管确实……我想明娜告诉过你我非常喜欢她吧,超乎朋友般的喜欢?”
他儿子正沉浸在痛苦之中,又被他这般暗示死亡的想法吓到,于是拉着他的手说——
下楼时他不住地提明娜。“嗯,你真是个感情溢于言表之人。”事实上,我的总结一点没错;他自己坦诚而直率,就希望别人也这样。
“不要再想了,父亲,您必须休息了。”
“谢谢,亲爱的朋友!”我嘟哝着,从街灯照进来的昏暗光线中别开脸——“你在悲痛之中仍不忘祝福我,真不容易,谢谢。而我也深刻同情你的境遇……”
“明天也许库纳会来,到时你们就可以推究哲理了。”赫兹太太说。
他如老虎钳一般紧握我的手。
“明——天!”他用一种奇怪的口音叹道。
“哦,真漂亮!我都忘了祝贺你,可在这样一个时候,希望你能理解。可现在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因为我可以这样做,我并不只是空洞地说说而已……明娜!可真是幸运!”
赫兹太太转过脸去。
“是啊,等他来吧!他可比我们懂。”
“父亲在睡觉。我才跑来找你……跟我走,芬格尔!今晚和我们一起;我想父亲见到你会很高兴——”
“快快来!”老人说。
以往的任何时候,这些话都会激起我沉重的悲痛,可如今,我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的丈夫还躺在临终病床上,我怎能用自己的悲伤来烦扰赫兹太太呢?赫兹就要死了,这于我再自然不过,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希望破灭了……然而,我试着说了些安慰的话。
“阿门!”修女默念了一声,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她以为他是在呼唤一位圣人,也或许是一位先知。
“父亲病得非常严重……我收到母亲发来的电报,幸好赶上了火车……父亲认不出我来了,他发着高烧。恐怕……他……会死去。”
我和伊曼努尔听到这儿,不禁笑了一下。我琢磨着竟然还能找到让我笑的东西。而最能为这个错误中蕴含的幽默感到高兴的,莫过于老赫兹自己了;可他对周围的一切已漠不关心。
“赫兹,你回来了!我希望你父亲不会——”
老赫兹默然良久,又开始思绪漫游。我们似乎能从他神情的片段中看出,他回到了那些在柯尼斯堡和里加的岁月。我几度听到他说:“不要敲钟。”我想他正在回忆不久前才跟我们讲过的交易市场上发生的事。我仿佛又见那幅惬意的午后咖啡场景:阴沉的雨天,光线晦暗,煮咖啡时冒出的幽幽火焰,发出光芒,在明娜俊美的脸上忽闪忽现;她的脸仿佛近在咫尺,还笑得如此真切。赫兹太太见我脸颊滑过一滴泪水,于是握我手,感动于我的同情。
他温和而平静的脸上显露焦虑的神情。
拂晓将近时,老赫兹悄然辞世,伊曼努尔和我还在客厅熟睡,就连整夜守在他身旁的赫兹太太也说不出死亡是何时降临的。
这时,门开了,伊曼努尔•赫兹走进来。
护士已酣然入睡数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