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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但愿吧,明娜就要回来了吗?”

“赫兹太太,你的想法真是美好而可敬,不过你们都会长命百岁,你的愿望也都会实现。”

“我不知道。”

“可你对即将要来的生活有所疑问。或者也许没怎么想过关于死亡之事,这样就对了。你的生命还长,有用不完的时间去思考那些……而我自己,我总希望自己是最后为他合上眼那个人。要是我在他之前死,一想到他要孤零零地度过晚年我就感到恐惧。尤其是一个习惯了被关心照顾的老人——我们女人能更好地照顾自己。可我还有伊曼努尔,谢天谢地!”

“她没给你写过信吗?”

“唯物论者,不,我想我不是,可——”

我非常不安。我想我的尴尬会让她觉察到不对劲儿。可她只是笑着说——

“看,你流泪了!”她喊道,然后像母亲一样拍着我,“你真敏感——不正常,可不要害羞,至少不要对着一个女人;你会是一个好丈夫。我怎么会那样想?因为想到那些事很自然的。可如果你和明娜一起过着婚姻生活,你们会在爱中老去——因为人们的爱不会因为老去而有所减少,相信我——那时你就会对死亡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你只会将其视为短暂的分别,是的,甚至那都不算……你不是唯物论者吧,芬格尔?”

“也对,她才走了两天,不会写信来。你已经把上次来看到的赫兹的情况告诉她了吧?”

“当然不会。你怎么会那样想?我绝不会这样想!”

“没有……我……还没给她写信。”

我眼睛盯着下方,整个屋子似在摇晃。她怎么会想到这个?她怎会说出这些话,而且是以如此不同的方式,她竟不知这就是我最秘密的心思?也许我该向她坦诉。可我下不了决心,我只是不假思索地念道——

“怎么会?这可不像你,芬格尔。”

“我知道你是在想我竟然说得如此平静和坦然……也许这是我天性所致吧,可我认为生离死别对于年轻人来说比对于本时日无多的老人们来说更加可怕。你现在想想,‘如果我就要失去明娜,那将是何等悲痛,何等心碎啊——而她的心应是冷的吧’。”

老人看着我,好像她突然怀疑明娜的出游并不那么简单;要不是痛苦完全占据她的头脑,我的躁动一定会暴露自己,她会强迫我把一切说出来。可现在,她女性的直觉不幸地变得迟钝;她立刻忘了刚才的念头,眼神越过我,开始叹息。

她坐在沙发上,要我坐她旁边。

“我今晚就写信。我是特意等到来过这儿再写的。当然,我会告诉她你说的话。要不你也写一封吧?你直接告诉她要好一些,她肯定会马上回来,立刻就回来。”

“这样一个虚弱的老人得了这种病,危险是难免的,我得作最坏打算。”

“她能来我自是高兴,可我认为把她叫到这儿来很难受,就好像要来说再见——我不敢。也许这是迷信,可她不该和我一起感受这不幸。”

当然,赫兹太太定不能思及此,还将我显露无疑的情绪视为对她和她丈夫的同情和友谊;她感激地看着我,回答——

“可是,我呢?我可以叫她来吗?”

“天哪,”我想,“假如他最终死了,而我也失去了明娜!”

我的希望油然而生。如果她在作决定之前能安然到达这所房子,那我就得救了。这里的一切都会维护我,她若沉默,它们也不语;她若控诉,它们就雄辩。在这里,斯蒂芬森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之祝福将会在我们的誓约上盖章。我的良知不允许我让她在陷入困难时请教这两位老人,可它肯定允许我利用某个契机,这在我,似命运的安排。

我非常害怕,全身冰冷,倒不全是因为亲爱的老人生命垂危,而是那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这想法在他的死与我的爱之间创立了联系。

“对,你写吧,亲爱的朋友!可为了她着想,你不要将危险夸大,那可怜的孩子!她会放在心上的!她会判断最好该怎样做,所以不要催她——也许她表姐更需要她。”

“天哪!不会有危险吧?”

“哦,我想她表姐不会有什么事。”

“烧得更厉害了。他咳的时候肋骨会痛,肺也出问题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在德累斯顿的日子还剩几周,却让她离开好几天。难道你没告诉她你很快就要去英格兰了吗?”

“病情没有加重吧?”

“我……今晚我就写信跟她说——毕竟我不能叫她第二天回来,可这两个消息会让她立刻赶回,很可能就是后天……让我看看,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去取药吗?不!可也许我可以今晚过来帮你守夜?”

我仍拿着帽子站着,几分钟后,赫兹太太进来了。她眼神流露着担忧之色,也许还有些许泪痕,她唇角的笑容似定格在那里。“我丈夫正在睡觉,亲爱的朋友,”她说,并和我握手,“他一点都没有好转。”

“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守,晚上还会有守夜的护士,一个姐妹。倒是你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你一定是操劳过度,亲爱的!我想,你是因为明娜不在,想要打发无聊的时间,才过度操劳的,可你千万不要这样,知道了吗?再见!”

客厅给人双重印象:太过井然有序,也有些凌乱,这往往是长久未住人的屋子给人的印象。椅子仍在原地,只是其中一张上放了一把掸子。在最靠近门厅的桌子一角,放着许多报纸,像刚送来那般平整。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将一封未封口的信吹到门口。不管这一切多么自然,都让因那老妇人的不安举动所引起的不舒服感更加强烈;街角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各种交通工具穿过,让人心烦意乱。

我径直走回家,以便给明娜写信。

“是的,还在,”那老妇人回答道,还边摇着头,“请到客厅来,芬格尔先生。我去叫夫人,她知道你来了,一定非常高兴。”

又能给她写信,我是多么高兴啊!

“赫兹先生还在床上吗?”门开时,我问老仆人。

我多么希望写满一页又一页,可我只能尽可能精简地告诉明娜赫兹危急的病情和我因舅舅的计划不得不离开莱森之事。当然我也情愿把这个消息留到最后,直到她作出决定,要是她选择我的话,我会亲口告诉她。可要是她到了赫兹家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话就不好了。

为了晚上去赫兹家探望,整个下午我都在抑制这麻醉剂的影响。

尽管我认为我有义务不表露我的情感,可信中还是无意透露出奇怪的语气,揭露了我的绝望和焦急的等待。我又将它仔细读了一遍,心中窃喜。

“这本书可以外借吗?”我问图书管理员,他已经找到了《三个火枪手》。他说可以,于是我将两本书都带回了家。我甚至都没有查看作者的名字——作者的名字和这本书的名字我现在都已经忘记了。关于它的内容和风格,相比之下莱森小说才是一部真正的杰作,而且如果它的主人公的名字是阿德尔海或者马蒂尔德,我在看完前二十页的时候就已经将它丢弃。但是,现在我正逐字逐句地认真阅读,那个不断出现的名字总能让我进入一种相当兴奋,但是仍然非常仁慈的心境,有时毫无价值,有时又绝妙非凡,事情总会降临在最无趣的人身上,这些内容足以控制我的大脑不再思考之前的不快。

我立刻带着写给她的信去邮局,尽管晚上的邮班已经错过了,可我还是把它投进邮箱。以这样没人能够责备我的方式和明娜交流,让我极感平静。

我想起了在莱森时那一天的等待,想起了自己怎样用一本厚厚的小说来陪伴自己度过那一天的时间。我立刻冲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三个火枪手》,我认为,它会比较合适。在图书馆管理员寻找这本书的时候,我打开了放在书桌上的一本厚书。我的眼睛落在它的名字——“明娜”——上,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刺痛。“明娜无可匹敌的美貌和崇高的思想征服了他所有的迟疑”——我仍然还记得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我翻开书页,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几乎处处都是“明娜”!月光下,在山地湖面上扬帆航行的明娜——专为舞会盛装打扮的明娜——娇羞地扑到母亲怀里大哭的明娜。

第二天我立即去了赫兹家。

“在这样痛苦的等待中,该怎样来消磨时间,”我想,“或者逃避自己,逃避自己的一切想法呢?”

那晚他的高烧烧得特别厉害,但是现在有所下降了,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我只看到仆人,赫兹太太在休息。我允诺晚上再去看他们。

此刻,我只想摆脱这种魔咒。

那一整天我不是看书,就是睡觉,但是过往的记忆总是闯进梦里来。我还在以下的思想中不停徘徊:“现在,她至少已经收到我的信了……我很确定从迈森回来的还有一列火车(为了确认,我从房东那里拿了报纸)——她到火车站只有半英里路程。也许——是的,非常有可能——她今晚就会来——可能——是的,几乎可以肯定我会在赫兹家遇到她,她肯定一回来就赶去看他们……她会非常不安,母亲般的赫兹太太会像对待订婚了的女儿一样对她,也许老人已经觉察到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们又在一起。夜深了之后,她肯定得回家。我当然会担负起护送她的职责——这是十分必要的——然后整个事情就会变得顺理成章,就好像斯蒂芬森从未存在过一样。”

第二天早上,在我穿衣服的时候,想到自己心中无法排解的众多忧虑,我就觉得异常无精打采、灰心丧气。

一到邮差会来的时间,我都会变得非常兴奋,两次都这样;绝没有人会像我那天那样那么期待自己爱人的来信。但是,决定性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没有任何结果,邮差最后一次送信后,我的呼吸才顺畅了些。

不久后,我回到家,漂泊无依的感觉完全破坏了我对“周围环境”的概念,同时还将我孤立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之中。我躺在床上——沙发太过柔软——继续回顾众多紧密相连的回忆,就像垂死的亚历山大大帝挣扎着和他的战士告别;它们像灵柩一样在我午后散步的时候一直萦绕着我,每走上一条街道、道路,以及小径,都会有新的成员加入,在我最终就要睡着的时候,它才躲进死囚监护人拉起的横幅阴影之中。

当我准备去赫兹家时,房间里已经非常暗了。

一张剧院的海报上写着《海尔布隆的小凯蒂》。我们本打算在今天一起去看这场戏。

突然,门被推开了一点,“有封你的信。”小女孩说道,然后递给我一个白色的东西。

都快到正午了我才醒来,后脑勺有一种痛苦的沉重之感。我不想去理工学院,近几个星期的学习都不怎么重要,此外,昨天的讲座我几乎一个字都不记得了。我想要缓解一下我的头痛,于是外出在茨温格宫附近及剧院广场上闲逛。但是我没有在中午的阳光中和明娜一起参观这座小镇的习惯,因此对我而言,一切全无美感而且非常奇怪;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无法让我开心,在这样的心境下走在柏林或者哥本哈根的街道上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顿时,我因害怕而动作变得非常僵硬。现在?我告诉自己不可能。

回到家后,我躺在并不舒服的沙发上;不一会儿,我便将双腿放在一张弄脏了的扶手套子上。我没有点灯,路灯的光亮足够让我分辨房间里的一切物品,也让我不会在黑暗里乱闯乱撞。我既不想睡觉,也不想做任何事。我在沙发上保持这个姿势躺了几个小时,我在脑海中将近日以来发生的事情都回顾了一遍,从几天前在雅格曼家的那个晚上我和明娜的讨论开始,到与斯蒂芬森之间的谈话,再往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材料充足。我回顾了我们交谈中每一个字、说话时的语气、面部的表情、手势和动作,巨细靡遗,仿佛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或者,又仿佛在我的身后有一位秘书坐在那里为我口述这一切。最后,当我上床睡觉时,这列已经开动了的思想火车再也无法停下来。但是,这些回忆再也不像之前是按序前来,在恰当的地方转弯,让景色更为清晰,整团记忆反叛地挤出一条道路后义无反顾地向前推动,其中的每一条记忆都想要从中解放出来,让自己最先发言,最终我脑中一片混乱,再也分不清哪个先、哪个后。米特拉达梯国王军队中的所有士兵都在朝着他极好的记忆力高呼,冲上前去,抓住他问道:“你也记得我吗?我叫什么?我是哪国人?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这条疤是哪儿来的?”然后,那个忠诚的记忆拥有者就会发现他自己处在一种不受控制的状态中,就像那个一直控制着我的状态一样,让我一直保持清醒,直到晨光洒入房间。

信又大又厚,它的重量抚慰着我的心。应该是文具店寄来的,我想。

写完给伊曼努尔•赫兹的信之后,我到外面散了散步。昨天的雨已然让天气发生了变化。云朵在天际飘动,寒风刺骨,仿佛已到了十一月。我在别墅区闲逛,在公园——衣着滑稽的胖保育员推着婴儿车在这里散步,在哥洛莎花园里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忠贞不渝地走过了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道路。最后,我在力士大街旁边的小山上坐了很长时间。日落时间到了,此时此景和两星期之前的那个傍晚十分相似,但是,所有让人迷醉的光芒都消失了,只能看到远处位于萨克森-瑞士的群山。我的头很沉,无意思考,拜访了赫兹夫妇之后一直支撑着我的乐观心境已然化为乌有,而之前失去一切的郁结情绪也未再度袭来。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而又令人沮丧的感觉,总是心绪不宁。

我快速点燃一根火柴,同时本能地惊呼出来。那笔迹,是明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