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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我屏住呼吸听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临近,只听一声温柔的敲门声。

我把灯罩放在桌上——干脆说是放在桌边上——然后冲出去开门,我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它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我看清是搬煤工人来敲我的门之后,既感绝望又感愤怒,我正要关门,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和仆人交流,他们的谈话中有几个字和我名字极为相似。

我再次打开门;我前面站着一个约莫七岁的小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认识她;这孩子和雅格曼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老雅格曼太太很喜欢她和她的小姐妹们。

最终我开始点灯,为了回信给舅舅。与此同时,门铃响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小朋友?”

我急切地想要见到她,更无法想象怎么去忍受这样一个没有她的孤寂夜晚,何况我知道她也是独自一人,而且就在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夜幕已然落下,好像她并没托人叫我过去。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有个希望支撑着我,那就是——要是他在雅格曼家出现,那么我也必然会在那儿出现。

小孩低下头,抽着鼻子。

我耻于在这个时刻不忠地任由自己被这离题的幻想带入歧途,于是我把它们当做祭品置于明娜的祭坛之上,然后迅速丢掉这些荣耀(这是处于瓷器厂次要位置的年轻人自然会有的),而融身进拥有她的幸福或者失去她的悲痛中。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还是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

而一想到我也有可能需要这等灵丹妙药就觉厌恶,然而,我渐渐沉迷于未来的英格兰之梦中,在这梦想中,最重要一项——工作——已是既定之事;但是,作为对自己的奖赏,我开始想象两三年以后的自己:和骑行队一起策马穿过海德公园(我想象中的海德公园应该和哥洛莎花园差不多),在不同的舞会上潇洒起舞,舞会上随处可见钻石和“上流社会”的重要人物,或者在隐匿在茂盛树林和鹿苑之中的古老乡间别墅里做客;一位尊贵的客人,网球比赛冠军,策马打猎,而且身着晚礼服,等待吃饭铃的通知,就像拜伦所说“灵魂的警钟”。当然,无论是在海德公园,在网球室,还是在乡间别墅,我周围永远都围有一群年轻的女士,她们有着世界上最美的名字,都是百万富翁继承人,即便是最为卑微的心,即便这颗心已经伤痕累累,都会为她们的美丽和吸引力所折服……但是,在这样的想象中,我的眼前始终都晃动着明娜栩栩如生的影子,呈现出朴实无华,大方得体的优雅,就像一张隐藏了其光辉的奇异挂毯,犹如出自艺术家寻求效果之手的奢华哥白林(译者注:一个挂毯品牌)中绘制的神秘且沉静的人像——于是,这些幻想立马消失为无物。不是因为我认为它们不可能实现,而是因为与我那纯净而温柔的理想相比,即使这一切都成为现实也注定只是虚无,没有任何价值。在我的理想面前,我体内一切高贵的成分似乎都浮于了表面,我天性中所有的根基和低俗成分都沉入了灵魂的无意识深渊。

她一边用一只手揉眼睛一边哭泣;而另一只手裹在一张手帕里。我拉她进屋。

那么,他也曾激情燃烧过!——他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断不是个性随和之人,但也许他的自控力胜过他的热情,因此创伤尚未达到不可治愈之地步。也许新的环境和繁忙的工作,对他来说是治伤良药。

“这是什么呢?你是带一个小本子来给我的吗?”

当然,我太过自私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竟没意识到赫兹的病情已经达到致命程度了。因此,我没怎么思及他的询问,而是以演绎者似的深沉思索着他祝福的话语,尽力去想象出这些话语的勉强程度。老实的伊曼努尔•赫兹竟开始关注我了。我记得明娜总是避免谈起他;加上昨晚斯蒂芬森关于他和明娜的一席话,似乎暗指其后有什么隐情。这些都指向同一处;此外,在我眼里,了解明娜和爱明娜是两件紧密联系的事,而我的猜测也渐渐变得确定了。

可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他首先祝贺我订婚之喜(他请求我原谅他迟到的祝福,因为他——“太忙了”),之后又写道他听他母亲说起父亲在布拉格患了感冒,至今仍未好转,尤感苦恼;他担心母亲为了不惊扰他而隐瞒了父亲的病情,于是请我如实向他描述他父亲的病情。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开始绝望而心慌意乱了。

屋外下着大雨,狭窄的街道使屋子黑暗不已,我不得不走到窗前,以便能看清另一封信。那是我远在莱比锡的朋友伊曼努尔•赫兹的来信(他以康德的名字命名)。

“不是我的错,”她终于开口了,“我——我是来——是小雅格曼——她给我一个小本子,老雅格曼给了我一块蛋糕——我一路吃着蛋糕,后来——”

如果我身受致命伤,这就是一块英格兰橡皮膏;而如果我胜利了,这就是一个不容抵抗的命令,将我从已然赢得的幸福中拉走,这根本就不像信中所承诺的那般美好。我感到一阵比刚进屋时还强烈的忧郁。

我冲过去拿起我的帽子。小孩拿出左手上的手帕,把那弄脏的小笔记簿递给我。

我和舅舅之间的关系还不致使我敢于让他改变决定,因我们仅是保持通信而已,我甚至不能说了解他。

“我没办法,都是那个讨厌的男孩——他推我,那小本子就掉出来了——掉进了一个池子里——呜!在迪贝德广场——呜呜!”

很显然,即便出现最糟的情况,即便我与明娜之间的关系要中断,最理想的事莫过于——如果愿望和希冀还能被说出——这次安排。我也可以立刻离开周围的一切,离开这充满令人心碎的地方,而在这里,我很可能会遇见她——为了在新的条件下投身工作——而这种条件要求我竭尽全力。可我的思想自然不愿流连于这种愿望——基于如此痛苦的假设的愿望——之上。再者,如果她选择的是我,那么在她仍遭受着刚度过的情感危机的震撼之际,在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支撑之际——也就是在她正强烈而逐渐更新地感受到:她正沉湎其中的爱情,那既不能也不会抛弃她的爱情,于她的幸福有着非凡的价值时——离开她是极为困难的,而且是不可能的。将她独自留下,或许一留就是数年,留给她的只有信件——还有那本丹麦字典!虽然我有可能比我想象中要快地得到一个允许提前结婚的职位,可这也不能弥补此刻就分别所造成的悲伤。

我快速找出一个银币,放到她的湿手上,然后从仆人和搬煤工人身边冲出门去,他们的笑声和我的脚步声一并回荡在楼梯间。

他以惯用的简短而似商人般的方式写道,由于工厂人事有所变动,我最好在四周之内赶去伦敦。这样我就不得不放弃理工学院的学业,提前通过考试,可这不会妨碍我的事业,而我也没有必要放弃从事实际工作这样绝好的机会。几天后他会寄给我足够的钱,用作衣物购置和途中盘缠。他要我回信给他,以确定他的信已及时送达。这次交谈,或是命令,让我进入兴奋状态。

几分钟之内——此刻,这几分钟是何等珍贵啊!——我到了热拉咖息。

我小屋的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着英格兰邮戳,另一封盖着德国邮戳。两封信的笔迹我都认得,于是我迅速打开舅舅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