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明娜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不,哈拉德!哦,不要那么说——”

“不要顾及我,明娜!你没有权利那样做……我该责备你什么呢?就好像即使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可我仍然希望我们能够相识!我很感激你让我感受到的爱——”

“这会让你感到痛苦吗?那我就再也不说了。我也不该让这种因要失去你而形成的悲伤场景吓到你……该来的还是要来,相反,我答应你我会尽全力理智地克服它——还有——尽管我无法试着忘记你——也不会——”我的唇角开始颤抖,已然眼泪盈眶。“不,不,”我继续说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此外,你的心会告诉你一切……我建议在你作出决定之前,我和斯蒂芬森都不再见你。要是你现在能离开这里,如果你在乡下有亲戚可以去拜访,那样会好一些——”

“不,不是,亲爱的,我如此了解你,你是多么温和、可爱,对我也十分关切,你想让我免受你本可施加于我的责备;哦,可我确定,这样我会更加自责!”

“我有个表姐在迈森附近,她丈夫在那儿有个农场。我去那儿也方便,他们夏天才邀请了我,我甚至不用提前写信。”

“没有吗?”我怯怯地问,“你认为我太平静了吗?”

“如此甚好。你明天可以走吗?”

“陈述你的理由!”明娜喊道,带着坦率的笑容看着我,“可,我最亲爱的哈拉德,你并未如此。”

“明天?哦,我想不能。”

“我亲爱的女孩,你通过自己的力量战胜了这些挣扎和困扰,就会变成一个健康、真实的女人……天知道我是多么愿意帮你,可你也知道,我不能帮你。没人能帮你,即便是百般爱你的赫兹太太也不能。我很想劝你向她倾诉——至少有很大可能她的建议于我有利,可那并不重要。我想你不该去问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你的天性会迅速而本能地做出于你最好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斯蒂芬森和我都不能增加你的不安,尤其不要像今天一样,我们轮流出现,让你更难决断。你无法忍受,很可能还会做出仓促的决定,就像刚才一样。而现在我们俩都已单独和你见面,并且各自陈述自己的理由。从此刻起……”

“赶紧去吧,明娜。最好不要拖了。我相信你下定决心后,会写下你的决定。”

“不,哈拉德,不要那样想。天哪,我伤害了你!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我表达得如此糟糕……也许一点都不像我说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我完全糊涂了。我只觉得,你们俩都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被分成了两半。哦,天哪,我会得到个什么样的结果!”

明娜点点头。她又坐回窗前的椅子上,凝视着花园。

我伸出的手臂又落下来,她的话如当头一棒,使我愣住。此刻,我感到我的嫉妒心曾暗自恐惧过的本能力量在攻击我,驱散了我的希望,推翻了我所有即将胜利的果实,带走了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爱的权利。可明娜立刻又以真挚的柔情抱着我。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在手里来回翻转,等着明娜四下环顾。最后,我走到她身边,轻触她的肩膀。她转过头,迷蒙的泪眼吃惊地看着我伸出的手,和另一只不安地拿着帽子的手。

“而爱得最深的是他。”她垂着眼,幽幽地说道。

“怎么了?你不去?”

“哦,明娜!”

“是的,明娜,我必须——已经——我是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想你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怎么这样说?”她喊出来,同时泪眼盈盈地对着我——“为什么我不能爱你们两个人?也可能是爱的方式不同,你们不一样,情况也就不一样了。也许事实上我最爱的是你——”

“我又不是去西伯利亚。”

“我最亲爱的明娜,”我将手放在她颤抖的肩上,开始说,“你说得对,我可以预见,也本该预见。我此刻感到你对我的情感不过是一种热烈的友谊,而非真正的爱情。”

“不会比那里远,可我必须走了——为了——”

她转过身,努力抑制住泪水。

“这不是真的,哈拉德!也许你留下我一个人是对的,尽管我就害怕这样,可我必须习惯……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可能或不可能,我的朋友!可想想你自己也知道的那些,就得承认,即便你不相信,我也必须爱他。我已经尽可能让你了解,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在那段冗长的分开岁月里,我的爱一直都在。没错,哪怕我认为他的感情已经改变,我的爱也不曾停歇,你看到的——就是你第一次见我时——即便是一本小小的字典也能通过这种方式支撑我:使我学会他的语言,给我制造一个幻想——我学它,只为了能与他谈话……而我又怎能,仅在几周后,就对他漠不关心!要是我听到过什么诋毁他的话,或甚至他爱上了别人——可我什么也没听说!而他在活跃的社会生活中,又面临各种各样强烈的诱惑,还能比我更好地保留他的感情,一点都没有移情的心思。哦,我的行为多么低贱而可悲啊!他最好能蔑视我!哦,我无心这样想,可也许这样对我们都要好一些!然而,他不但没有,还来到这里,好像他的生命和幸福都取决于我的决定——我的!天哪!如此深沉的爱对一个人来说竟会是一种诅咒——可爱,本该是最伟大的赐福。”

“我不会再来了。”

“你爱,真的爱吗,两个都爱?不可能。”

她跳起来。

明娜摇了摇头。

“不再来了?你那样说什么意思?……你今晚不在这儿陪我了吗?”

“也正是这让我不能站在你的角度想。我不明白……你说你爱我,我感觉得到,也并不怀疑,可同时你又说爱斯蒂芬森。我就不懂了。我不认为你现在对斯蒂芬森的感情是爱,只是对过去的爱之记忆罢了,很显然,那种爱太过脆弱,是不能在其上建立婚姻生活的,尤其是在新的感情已经迸发并且与旧感情对抗时。”

“我想这不太合适,因为我们已不再有婚约。”

“看吧,你犹豫了,你不敢!”她说道,“而你也只考虑到了我们两个人。第三个人呢,那个你会带去最大伤害的人,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个陌生人,甚是是你讨厌的人……想想做这个决定于我有多可怕吧,不管我转向哪一边,都会伤害其中一个我爱的人。”

“不再有婚约?我觉得我们还是,直到……不管怎样,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

我仍在犹豫,可最佳时机已经溜走。

“‘还是’,直到你‘和我分手’。可你不必勉强,永远不要觉得你是在背弃承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会拥有一次新的结合。解除我们婚约的是我,你无须感到不自在。”

我惊恐地站定,几乎被这绝望的言辞喷发震住;我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努力整理思绪,努力解开我头脑中的结。我也十分清楚,像这样一个天性纯良而忠贞的女孩自然会对斯蒂芬森的行为做一个尤为美好的解释。由于那封信上海涅的《悲歌》之故,她就已经推测出了他的忠诚,而自我昨晚和他谈话后,我毫不怀疑他会利用对明娜天性的了解把借口说得更加美好,简直就像戏剧似的:光照在昏暗的时间幕布上——那曾使他们分开的幕布。而我透过明断的棱镜看来,却不具一点浪漫的色彩;我也感到她会及时看清事实的真相,这也是那幽鬼的危险于我并不如她想象之大的原因。可,不幸的是,就算我再怎么确定,我都不得不承认,我对斯蒂芬森有着自然的敌意,所以我对他做不公平的评判也并非不可能。那样一来……

“噢,哈拉德,真让人悲痛欲绝!我们交换戒指时,谁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刻呢?”

“可哈拉德,记住,尽管你娶到这样一个爱你的妻子,一个不值得你这么爱的妻子——事实上我也知道——她不能让你快乐,因为她心中已有难愈的创伤、致命的创伤。我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对初恋的不忠……家庭的幸福不能将他的影像驱除,是他唤起了我最初的意识、我最初的想法和我的独立意识,还有我最好、最纯真的感觉——这是该属于他的生命和情感。哦,他的影像于我是多么珍贵——可现在,它该如幽鬼一样来指责我把这些给了另一个人,而他还在安心地等我,为我们和我们的将来而工作!不,不,我不能真的幸福也不能给予你该得的幸福!”

她看着手上的戒指,她双手紧握时,戒指就会闪闪发光。

我全身蹿过一阵欢喜的颤悸,因为我突然看见我们的命运就放在我手头,而我只需抓住它,这个令人欣慰的迹象使我暂时忘却了责任的重要性。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明娜就用手捂住我的嘴,用担忧而恳求的语气继续说——

“对了,戒指。”我说道,开始充满英雄气概般地扭动指关节处的戒指。

“哈拉德!”她叫道,同时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敢为我选择吗?你有勇气吗?我是说你是否如此确信,以致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你的义务就是跟我走。你已经向我承诺过,我不允许你收回。我相信如果你不这么做,就会毁了你自己。’你可以吗?……”

“不,不要,”她哭喊道,并且按住我的手,阻止我那样做,“哦,不要把戒指还我,也不要将你的要回!——我们为何要对彼此这般残忍呢?”

“不,不是的!你不能屈从于这个想法!不要把这些顾虑带进其他东西里——”

我叹了口气,笑了,温柔地握起她的手亲吻着,感谢她准确的本能使我们免受一种不必要的痛苦,或许也是最为苦涩的一种;因为一旦触碰这神奇的象征,订婚誓言的深意就都呈现出来。骑士在接到耻辱的死亡通告时的可怕感觉与行刑人的双手打破他的盾牌相比,又有多少差别呢。

“真可怕!不得不做这样一个选择!要是有人能替我选就好了,要是其中有一个义务存在,并且对我说:‘你必须这样做,不然就错了!’该多好啊……可我不管怎样做都是错,因为我已经做错了,而且还会继续错。”

“你不会再来了吗,哈拉德?不管是否有回婚约,我们都是一如既往的。”

“亲爱的,事实上,那就是唯一的问题。我知道刚开始你不会快乐,因为你注定要深深伤害我们之一,可时间一久,你就会快乐起来,因为快乐关系到你的一生……当你做了于你最好的选择,你就会慢慢高兴起来;没人有权利剥夺你的快乐——他会及时接受那不可避免之事。可如果你选错了,如果你弄错了自己的感情,那样我们三个都不会快乐。”

“亲爱的明娜,请你想象一下,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不再来。当我意识到这也许是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时,我自己也不堪忍受。”

“我——不,我才是最后一个该考虑的……如果我能放弃你们两个,不让你们两个伤心,我真的想——是的,我确定——我能做那样的牺牲,而不是让你们之一失望……可现在,我将手给你们其中一个,就得从另一个手中收回;那样我又怎能快乐?那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感慨万千;我抿紧双唇,为了躲避她的眼光,我将视线移开,眼睛却落到了简约灰色壁纸上一处靴形的污块上。要说它有什么漂亮之处,显然不真实,只是思绪中仍有一种真切的惧怕,好似在说:“也许你再也见不到它了。”明娜无助地看着我痛苦的表情,而我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尽管我仍盯着那块污迹。一两分钟过去了,我才继续说道——

“我在,明娜,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儿……可你不能这样,听到了吗?你不要不开心,因为你不会不开心的……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宁可失去你,也不愿见你那样,我敢肯定,他也一样……别这么傻了,你要坚强起来……你丝毫不用为我考虑……只要想着你自己,什么对你来说最好,也就是对我们来说最好。做你该做的,跟着你的本能指示,那才是最重要的……倘若你能高兴,我们俩都会满意。”

“可毕竟最好是这样……没错,我们仍和往常一样,可我们对彼此又要和以前不同,而那于我们都很痛苦。此外,既然我们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我就不该再来了——我是指这样对斯蒂芬森来说更公平些。”

“我最亲爱的朋友。”

“可万一他今晚要来呢?”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最平常的话语也不在我控制之下了,而是卡在我僵硬的喉咙处。我看着她扭曲的脸,等着她说话。她紧握我一下,又突然抽回手,沉坐在椅子上,双手捂面痛哭起来。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这猛烈抽动着的柔弱女儿身,如此触动我,我已忘却一切。我跪在她身边,紧紧抱住她,一再呼唤她的名字,还给她讲愚蠢的笑话,求她不要这般哭泣,求她振作起来,怜惜自己,别哭坏了身子。不久,我的眼泪也如她那般自如落下。渐渐地,哭声过去,她疲倦地笑了,还用小手帕擦干了我的眼泪,而手帕已经被她的泪水沾湿了;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小声重复了几次——

“他说过吗?”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亲爱的明娜,昨天他和我谈过之后我就知道他要……他——毕竟——你昨天是对的,关于他来此的目的……不幸的是……尽管我这样说有些自私……”

“不,只是我想他也许会来,也许只是为了阻止我和你单独在一起。他很可能认为你会一如既往地过来。”

她让我握住她的右手,而左手揪着手帕,紧紧捂在胸前,好似在忍着剧痛。

“你说对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任他恣意妄为。要是他来了,就通知我;我想,隔这么近,你应该能找人送个信……看,这是我的小笔记簿,我把它留给你。如果你把这个给我送来,我就知道该来这里。送来时要让他知道,好让他明白我不是不请自来……再见了,我的爱人,没人能阻止我那样叫你。”

“嗯。”

我把手伸向她,她急切地握住我的手,她带着惊恐而质疑的笑容看着我,目光似要穿透我的眼眸,她稍稍将脸靠近我,也许已经神志不清了。于是我将她拉至胸前,长长地拥吻,好像我们彼此在猛烈地吸取对方的生命,为了保护它,使它不被摧毁。最后,我感到她从我怀里松开,向后退步,而我的手还挽着她,我察觉到她几乎站不稳了,她头垂在肩上,呼吸开始急促,全身发抖。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至小沙发旁,任她瘫软在沙发上,然后拿垫子让她枕着。

“他来见过你了?”我立马就问,同时握着她颤抖的双手。

于是我打开门请她母亲进来。她立刻从昏暗的厨房出来,当我告诉她明娜不舒服,她便又出去取水。她迅速冲进客厅,动作敏捷而慌乱,就像舞台上的侏儒;她脸上惊恐的表情同时让她难看的容貌更加扭曲,可又为其增添了不少心灵之美,因为由此可见她对明娜深深的关切。我见她照料那个半昏半醒的女孩,便匆匆离开,因为我感到,要是我在场的话,明娜的心境是无法平静的。

我进入那间小屋时,明娜坐在开着的窗前。我能够立即从她看我的眼神里看出,她已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