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老本回答道，“我能留下来是主子的恩典——因为她喜欢我。”
“你在园子里都干些什么活儿，韦瑟斯达夫？”他问道。
“她？”科林问道。
小王爷俯允了，在树荫里的毯子上坐了下来。
“你的母亲。”本·韦瑟斯达夫回答道。
他的态度里混杂着粗犷的体贴和精明的狡狯。玛丽在从长步行道上带着他往花园走时，便匆匆忙忙地向他做了尽可能详细的关照。她告诉他，他得记住的第一件事便是，科林的身体正在好起来——正在康复，花园在这里面起着很大的作用。绝对不能提到一句能让他想起有罗锅和活不长的话儿来。
“我的母亲？”科林说，他静静地看着老本，“过去这是她的花园，对不对？”
“你活不久？”他以冷冷的幽默口吻说道，“没有的事。你气性儿大着哪。我见到你急着把腿脚放到地上去，就知道你没事儿的。你就像少东家那样坐到毯子上去给我下命令吧。”
“对的，正是这样的！”本·韦瑟斯达夫也正眼看着科林，“她最喜欢这个园子了。”
他说得如此毅然决然，使得本·韦瑟斯达夫倒不由得把他上上下下，左面右面，全都细细打量了一番。
“现在这是我的花园了。我喜欢它。我每天都要来的。”科林宣布说，“不过这必须得保密。我的命令是不许任何人知道我们进来过。经过迪康和我表妹的辛苦工作，它总算是起死回生了。每过上一阵，我就会要你来帮忙的——不过你来的时候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
“每一个人都以为我活不长，”科林很不高兴地说，“可是我偏偏不死！”
本·韦瑟斯达夫的那张老脸扭了一下，现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傻瓜多了去了。”本说，“世界上爱瞎嚷嚷的蠢驴有的是，全都是在胡说八道。不过你干吗老把自己关在屋里呢？”
“我在别人没见到的情况下也曾进来过。”
“弱智？”科林气愤地喊道，“谁这么以为的？”
“什么！”科林喊道，“什么时候？”
“你不是的。”他说，“压根儿没那回事。那你干吗那样做呢——干吗躲起来不见人，让大伙儿都揣测你腿瘸和有点弱智呢？”
“我上一回进来，是在两年以前了。”他边说边摸了摸下巴，朝四下里看了看。
本·韦瑟斯达夫还没有从他的激动中完全平静下来，不过他已经好一些了，答话时所用的几乎又是平时的那股腔调了。
“可是都有十年没进来过一个人了呀！”科林喊道，“连门都没有嘛！”
“你好好看着我！”他命令道，“对着我全身上下好好看看！我是驼子吗？我的腿罗圈吗？”
“我可不是什么别的人。”老本不动声色地说，“而且我也不是从门里进来的。我是翻墙进来的。这两年我风湿病犯了所以没法子爬了。”
她的话是向着科林说的，因为她想施展魔法，好让他像这样一直站着。她不能容忍见到他在本·韦瑟斯达夫的面前认输。他的确没有认输。她突然高兴地感到，科林尽管很瘦弱，但是自有一种特殊的美。他以一种有点滑稽的傲慢态度盯视着本·韦瑟斯达夫。
“你进来，还修剪过枝子！”迪康喊道，“我原来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呢。”
“你行的！你行的！我跟你说过你做得到的！你能行的！你没有问题的！你真的行的！”
“她当初那么喜欢这园子——她真是喜欢呢！”本·韦瑟斯达夫慢腾腾地说，“她又是那么漂亮的一位年轻太太。有一回她对我说，‘本，’她笑眯眯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病倒了或是不在了，你必须得照顾好我的玫瑰呀。’但是她真的走了之后，上头的命令却是谁也不许靠近这园子。可我还是来了。”他倔强地抱怨道，“我是翻墙进来的——直到风湿病阻止了我——我最初是一年来一次，把该干的活儿干了。是她有命令在先的嘛。”
可是玛丽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在说的是这样的话：
“要不是你来收拾过，这儿的情况还会更加糟糕的。”迪康说，“我心里还直嘀咕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啥来着？”他很不耐烦地问道，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注意力从男孩细瘦挺直的身体与傲慢的表情上被吸引开去。
“我很高兴你来收拾过，韦瑟斯达夫。”科林说，“你懂得怎么保密的吧。”
当本·韦瑟斯达夫穿过墙上的门走进花园时，他看到科林站在那里，又听到玛丽低声在嘟哝什么。
“当然，这点事我当然会，少爷。”本回答道，“再说，对于一个有风湿病的人，从门口进来岂不更加轻省。”
他向那棵树走去，虽然有迪康扶住他的胳膊，但是他脚步走得非常稳健。他挨近那棵树站着，看不大出他稍稍有点靠着树，他仍然站得很直，所以人显得很高。
玛丽方才把她的小铲子掉在树旁的草地上。科林伸出手去把它捡了起来。他脸上现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竟开始去锄上了。他那只瘦弱的手自然没什么力气，但不多久后，在他们看着他干活的时候——玛丽兴趣更大，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他居然能把整只铲子都插进土里，还翻起了一些泥土。
“我要走到那棵树跟前去。”他说，指了指几英尺之外的一棵树，“韦瑟斯达夫进来的时候我得站着。如果想歇口气我可以靠在那棵树上。我想坐当然可以坐下来，不过不是在他来之前。给我从轮椅上拿条毯子过来。”
“你能行的！你能行的！”玛丽悄声地说，“我说过的，你能做得到的！”
他将身子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迪康的圆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好奇心，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本·韦瑟斯达夫脸上则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在一旁观看着。
“是啊，”他慢条斯理地说，“比这更大的魔法也是不会再有的了——再也不可能会有的了。”
科林锲而不舍地干着。在翻了几铲土之后，他兴致勃勃地用他自认为是最纯正的约克土腔对迪康说：
科林低下头看了看那丛花。
“你说过你能让我在花园里走动，跟旁人一样——你也说过能让我挖得动土的。我原以为你这么说是想讨我喜欢罢了。可是今儿才是头一天，我就已经能走了——而且还能挖土了呢。”
“在施展魔法的是你自己哟。”他说，“也就是这同一种魔法，让这些东西从泥土里蹿出来的。”说着，便用自己厚重的靴子去碰了碰草地上的一丛番红花。
本·韦瑟斯达夫听到他这么讲，惊异得连下巴都又一次松垂了，但他终于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迪康笑了，那张弯弯的嘴巴咧得更大了。
“啊！”他说，“听起来你还够机灵的。你还真的是个约克郡小男孩呢。你挖松了土，是不是想栽种点儿什么？要不我去抱盆玫瑰花来。”
“你是不是在施展魔法呀？”他警觉地问道。
“快点去取来！”科林说，继续起劲地挖着，“快点！快点！”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玛丽说过的话。
动作真是够快的。本·韦瑟斯达夫匆忙赶去，把风湿病全抛在了脑后。迪康拿起他的大铲子，把洞挖得更深更大，远不是一个新手用他那白白嫩嫩的手所能做到的。玛丽溜出去带回来一把水壶。迪康继续往深里挖，科林则负责把土捣得更松更碎。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显得容光焕发，因为他参加了新奇的体育锻炼，尽管活动的强度远远算不得高。
“是的，我再也不害怕了。”科林说。
“我要在太阳真的——真的落下去之前把活儿干完。”他说。
“我跟你说了，一旦不再害怕，你就能做到的。”迪康回答道，“你现在已经不害怕了。”
玛丽觉得，也许太阳是有意拖延了好几分钟迟迟不落下去的。本·韦瑟斯达夫从暖房里把种在花盆里的玫瑰抱来了。他一瘸一瘸尽可能快地穿过草地。他也开始激动起来了。他在坑边跪下，把营养土外面的瓦盆砸碎。
“我能站住的。”他自豪地说，头仍然挺得高高的。
“给你，孩子。”他说，把那棵花递给科林，“你亲自把它栽到土里去，就跟一位国王征服了新的国土时会做的那样。”
迪康定睛细看科林。科林脸颊还是红扑扑的，精神显得很好，一点也没显出摇摇晃晃会摔倒的样子。
科林那双白嫩瘦弱的手有点颤抖，脸也益发红了，他把玫瑰放进松土，扶住它，让老本把周围的土压结实。土坑填平压实了。玛丽跪着，双手撑在地上，探出身子看着这一切。“煤烟”飞下来，在地面上一蹦一跳，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坚果”和“贝壳”蹲在一棵樱桃树上，叽叽喳喳在聊着这件事。
“你去接接他。”他说。于是玛丽就飞也似的穿过草地，朝常春藤下的那扇门跑去。
“种好了！”科林终于说道，“太阳才刚刚往天边下沉呢。扶我起来，迪康。我要站着看太阳落下去。那也是魔法的一个内容。”
本的脑袋刚从墙头上消失，科林就转过脸去对玛丽说。
于是迪康便把他扶起来，而魔法——或者是诸如此类的某种法术——赋予了他力量，使得科林的确是双脚站立在地上，发出哈哈大笑，而此时此刻，太阳真的也已沉入了地平线，从而结束了这个奇异、可爱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