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天。”他说,“我方才在想,我以前还没有真正见到过春天是什么模样的。我很少出门,就算出门我也没好好看过。我以前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你是说花园?”玛丽问道。
“我在印度就从来没有见到过春天,因为那儿根本就没有春天。”玛丽说。
“我忍不住在想它到底会是什么模样的。”他回答说。
由于过的是幽闭病态的生活,科林的想象力可要比她丰富得多,至少他在看漂亮的书籍图画上花过不少时间。
“你的眼睛怎么睁得这么大呀,科林。”她说,“你想心事的时候眼睛就会像茶碟一样大。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
“那天早上,你跑进房间对我说:‘它来到了!它来到了!’你让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听起来就像是有支大队伍要来了,还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一大帮快快乐乐的大人小孩,戴着花环,举着花枝,笑啊跳啊,推推搡搡,还吹着笛子。所以我才对你说,‘也许我们会听到金色的喇叭’,并且让你把窗子开得大大的。”
迪康带了他那些动物回到花园里去,玛丽则留下来陪科林。她不觉得他像是很累的样子,不过在他们的午餐端上来之前以及他们吃饭的时候,他都很安静。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于是便问了他。
“真有意思!”玛丽说,“倒还真的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呢。若是所有的花花草草、绿枝绿叶和禽鸟动物,都一起载歌载舞地走过去,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一支队伍呀!我敢肯定它们一准会这样做的,一定会有飘飘仙乐让你听个够的。”
“现在一切都妥了。”他说,“这么说今天下午我就能看到它了——今天下午我就能进到里面去了!”
两人笑作一团,并非因为这么想荒唐可笑,而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太有意思了。
在房间里,科林正倚靠在他的靠垫上。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给科林做外出的准备了。她注意到,他不像平时那样,一根木头似的挺着让她给穿衣服,而是坐起来做了一定的配合,一边还不停地跟玛丽又说又笑。
“嗯,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梅德洛克太太说,“如果他能活下去而那个印度小丫头也一直待在这儿的话,我敢说她能教他认识到,整个橙子并不归他一个人所有,用苏珊·索尔比的比方来说。他很可能会一点点懂得归他个人所有的那片究竟有多么大。”
“这真能算是他情况最好的日子之一了,大夫。”她对克雷文大夫说。大夫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科林。“他精神状态不错,所以身体也好得多了。”
“也许他长大后会好一些的吧,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洛奇先生试探地说道。
“我下午稍晚等他回来之后再过来看看。”克雷文大夫说,“我必须知道外出对他合适不合适。我真希望,”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子,“他愿意让你陪着一起去的。”
“可不!”梅德洛克也发泄起不满来了,“自打他有了脚,我们就不得不让他踩在脚底下,他满以为别人生出来就是供他踩的呢。”
“大夫,那我倒宁愿此刻主动辞职,免得留下来让别人叫你卷铺盖。”护士回答说,态度突然变得很坚决。
“我的天!”他说,“他贵族架子还真够大的呀,是不是啊?他还以为他就是王室的全权代表呢——就像煞是配王[2]似的。”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决心让你这样做嘛。”大夫说,又稍稍有点儿紧张了,“我们试验一下也好。迪康这孩子,即使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他,我也是放心的。”
来到走廊之后,这位好脾气的先生实在忍不住了,他几乎要大笑出来。
府里最壮的一个男仆把科林抱下楼,将他放进一辆推车,迪康在门外车子边上等候着。在男仆把毛毯、垫子都塞好之后,小王爷向他和护士挥了挥手。
“我明白了,少爷。谢谢你了,少爷。”洛奇先生说。然后梅德洛克太太把他带出了房间。
“现在你们得到允许,可以离开了。”他说。于是这两人便迅速地退了下去,应该承认,在他们太太平平回到宅子的那一刻都绷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呱——呱!”那只乌鸦嘶哑地却并非无礼地聒噪了一声。
迪康开始缓慢、稳当地推起车子来。玛丽小姐走在车旁,科林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苍穹看上去高极了,雪白的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彩就像是一只只白鸟展开翅膀在蓝色的水晶罩底下飞翔。风儿把大股大股的柔和气息从荒原上送来,那里面明显有一种奇特的野香。科林不断挺起他瘦弱的胸腔往里吸气,他那双大眼睛似乎是在倾听——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在倾听。
“下去吧,你得到允许可以退下了,洛奇。”他说,“可是你得记住啊,方才说的事是非常重要的。”
“里面有那么多的歌唱声、哼鸣声和叫喊声呢。”他说,“风儿送来的是什么香味呀?”
小王爷把手挥了挥。
“是荒原上正开放的荆豆花的香味。”迪康回答说,“啊!蜜蜂今儿个算是碰上好日子了。”
“你可以说,‘下去吧,你得到允许可以退下了’。”玛丽回答道。
他们走在步行道上,这儿连一个人的影儿都看不到。事实上,每一个园丁和学徒都早就给魔法摄走了。但他们仍然按照原来精心设计的路线图,在灌木丛里绕进绕出,在喷泉花坛边上兜来兜去,因为这样做自有一种充满神秘感的乐趣。可是,当他们终于拐到常春藤覆盖的墙边上那条长步行道上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种终于快要达到目标的紧张感使得他们开始压低声音,用耳语说起话来。
“玛丽,”科林说,把身子转向她,“你在印度那会儿,吩咐完了打发用人走时,你是怎么说的?”
“就是这儿了。”玛丽轻声说道,“这就是我经常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的地方。”
“非常好,少爷。”洛奇先生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橡树可以保全了,果树也平安无事了。
“是吗?”科林不禁喊出声来,并开始用眼睛急切好奇地搜索那些常春藤,“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嘛。”他又用耳语了,“没见到有门嘛。”
“今天下午我要到室外去。”科林说,“如果新鲜空气让我觉得舒服,我以后每天都可能要去。我出去的时候,所有的园丁都不许靠近花园墙下的那条长步行道。谁也不许在那里。我大约两点钟出去,每一个人都得躲开,直到我发话了他们才能回来继续干活。”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玛丽说。
“好的,少爷。”洛奇回答,心里在嘀咕是不是会下令让他砍倒树林里的每一棵橡树,或者是把果园统统改成水上花园。
接下去是一阵无言的愉悦,轮椅继续往前行进。
“哦,你就是洛奇了,是吧?”他说,“我让人把你叫来,因为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关照你。”
“这儿就是本·韦瑟斯达夫干活的园子了。”玛丽说。
年轻的王爷转过身来把他的男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至少那位园丁总管是这样感觉的。
“是吗?”科林应答地说道。
“洛奇先生来了,科林少爷。”梅德洛克太太宣告道。
往前走了十来步路,玛丽又用耳语说话了。
小王爷既不在床上也没见他在沙发上。他坐在一把安乐椅里,一只小羊羔站在他的身边摇着尾巴,一副等着吃奶的模样,而迪康正跪着把奶瓶塞进它的嘴里。一只松鼠蹲在迪康背上,很专心地在啃一枚坚果。从印度来的小姑娘正坐在一只大脚凳上看着这一切。
“这儿就是那只知更鸟飞过围墙的地方了。”她说。
幸亏洛奇先生早有思想准备,否则他真会大吃一惊的。卧室房门打开时,一只看来已经很习惯于在雕花椅子高背上蹲着的大乌鸦竟用很响亮的“呱——呱”叫声,来宣布有客光临。尽管早有梅德洛克太太的警告,洛奇先生也是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太失礼地往后跳去。
“是吗?”科林又一次喊出声来,“哦!我真希望它能再来!”
“他即使是在白金汉宫[1],也会跟在煤矿深井下一样觉得很自在的。”他说,“不过那倒不是傲慢无礼。这孩子天生就是落落大方的。”
“而那边呢,”玛丽指着一丛粗壮的丁香花的根部,很严肃但也很高兴地说道,“知更鸟就是停歇在一小堆土上,暗示我钥匙是在什么地方的。”
正如玛丽私底下经常觉得的那样,迪康身上真的好像是有一种什么魔力似的。当洛奇先生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时,他也宽心地微笑起来了。
这时候,科林身子坐得笔直。
“变得更糟倒也是不可能的了。”她接着说,“奇怪的是,还真有人觉得挑起这副重担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呢。洛奇先生,你若是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座动物园,发现玛莎·索尔比的弟弟迪康在这里比你跟我都更觉得自由自在,你可别大吃一惊呀。”
“哪儿?哪儿?是那儿吗?”他又喊出声来了,他的眼睛大得像《小红帽》故事里那只大灰狼的眼睛,“小红帽”后来在讲述历险经过时仍然忘不了那双眼睛。迪康站住不动了,轮椅也停了下来。
“就希望能往好里变吧,梅德洛克太太。”他回答道。
“而这儿呢,”玛丽说,把脚踩在离常春藤很近的花坛上,“就是我走过去跟鸟儿说话的地方了,当时它待在墙头上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话。而这就是让风儿吹开的那一绺常春藤了。”她用手撩起了一片悬垂下来的绿帘。
“宅子里的情况正起着变化呢,洛奇先生。”梅德洛克太太说,她正从后面的下人楼梯把他带到楼上走廊里去,再往里去就是那个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充满神秘色彩的房间了。
“哦!就是它呀——就是它呀!”科林连气儿都快透不出来了。
洛奇先生自然会感到惊讶。他连一眼都未曾见到过这个男孩,却听说了一大堆言过其实的传言,说这孩子形象多么古怪,行事方式和脾气更是疯疯癫癫。他听说得最多的是这孩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掉,那些从未见到过孩子的人更是添油加醋说他背驼了,胳膊腿也全都没有一点力气了。
“门把手在这儿哪,这就是门了。迪康,把他推进去——快点把他推进去!”
“哟,哟,”他对自己说,一边匆匆换上外套,“这是怎么的啦?一向不让人瞧一眼的王子殿下今儿个怎么想起要召见一个从来未见过的普通人啦?”
迪康一使劲儿,车子便平平稳稳、顺顺当当地进了园子。
有关病人房间里奇闻逸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从用人休息室传到马厩又一直渗透到园丁那里,不过尽管如此,有一天,洛奇先生还是觉得很意外,因为从科林少爷那里传来命令,让他亲自上外人从未到过的病人房间去一趟,因为病人有话要跟他说。
不过这时候科林又靠回到椅背上去了,虽然他快活得喊了起来,但是他却用双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一直都不松开,他什么都不看,直到他们全都进了园子,轮椅似乎在魔法指挥下停了下来,门也在背后关上了,直到此时,科林才把手放下,睁开眼睛。他环顾四方,一遍一遍又一遍,就像迪康和玛丽初次入园时那样。墙上,地上,树上,还有摇曳的细枝和卷须上,都蒙上了一重嫩绿色的纱幔,那是由攀爬的细嫩小叶子所组成的。在树底下的草丛里,在凉亭的灰色石瓮里,这儿、那儿、所有所有的地方,都泼洒着金色、紫色与白色的阳光。在他头顶高处,树枝上闪烁着粉红和与雪一般白的光辉。这里有羽翼的扑棱声,有轻柔、甜美的啼啭声和嗡嗡声,还有各种各样的香气。阳光温暖地沐浴着他的脸,宛如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抚摩他。这时候,玛丽和迪康站着看他,都惊异地看得出了神。他显得如此陌生,如此特别,因为真的有一道粉红色的亮光爬满他的全身——打在他原本白里透黄的脸、颈、双手和所有的部位上。
不过,最让他们费心的事还是如何在充分保密的条件下,把科林稳妥地送进秘密花园。在迪康推着轮椅里的科林,和玛丽绕过灌木丛一角,走上常春藤掩映的围墙边的那条步行道后,必须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才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科林越来越坚信,笼罩着这个园子的神秘气氛正是它最大的魅力之一。这样的魅力是绝对不能遭到破坏的。必须不让任何人猜到他们掌握着一个秘密。必须让大家以为,他之所以愿和玛丽、迪康一起出去,完全是因为喜欢他们,他不在乎让他们看到自己。三个人一起久久地、起劲地商议该走哪条路线。他们可以先走这条小路,再走那条,并穿过第三条,然后在有喷泉的花坛周围兜圈子,似乎是在观赏那个“移栽花畦”,那可是园丁总管洛奇先生的得意杰作。这样做很合情合理,谁也不会去想这里头有什么花样的。接下去他们会拐上有灌木丛遮挡的小道,在那里谁也不会看到他们,最后来到长墙跟前。这计划做得既认真又细致,与伟大的将军打仗时制订的行军计划相比丝毫不见得逊色。
“我身体会好起来的!我会好起来的!”他大声喊道,“玛丽!迪康!我会好起来的!我会活下去的,会一直一直活下去的!”
“它们跟我们完全一样,”迪康说,“只不过它们每年都筑一次巢。这事让它们忙个不休,所以只好草草了事了。”
[1]英国君主的伦敦官邸。
不过他们还不得不再等上一个多星期,因为首先,一连刮了好几天的风,接着,科林又有迹象要得感冒,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糟心事原本肯定会让他大发脾气的,可是由于每天都有大量工作要做,得对这次出游做出谨慎与保密的安排,而且迪康几乎每天都会来,哪怕只是停上几分钟,跟他们谈荒原、巷子、树篱、溪边都有什么新情况,所以科林那头总算是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事儿。这位动物专家讲水獭、獾和水耗子怎么筑窝,鸟儿怎么建巢,田鼠怎么掏洞,说得津津有味,这一切已经足够让科林听时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更别说增长了好多知识,知道地下的世界是如何为生计而忙个不停的了。
[2]指女王的丈夫。小说中所写的时代由维多利亚女王执政,她的丈夫是艾伯特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