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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祖的第七本日记 醉醺醺的向导

“是的。因为爱。”

“是因为爱吗?”

“好了。我不用知道那么多了。”

我犹豫地接过信件。我一封都没有读。利用这个时间,我向她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酒馆里。也许,她可以告诉我什么人能陪我去丛林里找人。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请求。我想,我得再多讲一些理由,我欠她一个解释。但是她打断了我:

我感激地笑了。我满怀敬意地捧起信件,仿佛她可以看见。我慢慢地将信封放在桌子上。人们充满鄙夷地看着我。我,一个外地人,居然就找上妓女了。我放低声音与姿态,不想惹是生非。周围的人都不是朋友。我此刻才发觉,安东尼尼奥已经离开了酒馆。茹利亚娜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

“都是他给我写的信。没有一个星期不给我写信。外地人,你要读一读吗?”

“你不要害怕。那些家伙害怕是有原因的。”

她告诉我她为什么叹气:她在等待希尔维里奥·达米昂准将,这个人是她在军中的情人,在殖民军队里品级不低。茹利亚娜讲起故事:准将刚刚离开,他接到最新命令,去镇压独立叛乱分子,捍卫葡萄牙人的领地。盲女人弄混了时间,把过去当成了现在。她突然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沓信封。

只有希尔维里奥准将,她那遥远的爱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完全不怕任何人。正因此,当她宣称希尔维里奥准将很快就会回来时,其他人总是很生气。

“感谢上帝,我是个瞎子。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不好了。因为这场战争,大家对别人都没有同情心了。”

我回到我的问题,告诉她我是去找一个丢了很长时间的孩子。茹利亚娜回之以可怕的预感:如果丢了很长时间,这孩子恐怕早就成了土匪,亡命丛林,杀人如麻。

她求我付账,之后要了三杯酒。她让狗出去,在外面等她。狗温顺地把尾巴夹在腿之间,离开了酒馆儿。我环视左右,大家聊得正欢,个个笑逐颜开。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枪战,仿佛根本不存在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浓缩在这间小酒馆里。盲女人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

“即便如此,我也要找到他。”我回答道。

“不要害怕这条狗。比起很多同类,它的脾气好极了。”她冲着大家说。

我想赢得时间,向这个妓女不断示好,希望她吐露一个人名,能给我带路。

她居然因为相思而叹气,简直不像是个在风月场上打滚的女人。盲人的举止让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野鸡。她刚到就闻出了我。她的裙子紧紧包住身体,屁股只怕憋得不能呼吸。

“你有枪吗,外地人?没有?太遗憾了:因为你该教那孩子用好方法来杀人与抢劫。”

“我闻到了外地人的气味。也许会给我带来我的准将的消息……”

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支烟,并不点上,放进了嘴里。“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你不知道这东西多招人嫉妒。”她摇着烟说。

这里一片昏暗,只有油灯发出点点微光。这时,一个女人在一只大狗的陪伴下出现。安东尼尼奥小声告诉我:这个女人叫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是个瞎眼的妓女。我盯着这个女人看,沉默又回到了这个烟气呛人的地方。舍塔尼叫阿巴卡尔过去,在他耳边交代了一些事。两个人高声而又难听地大笑起来。盲女人在桌子之间行走。她的手轻轻地触碰大狗的脊背,就这样为她带路。

“你会找到那孩子的,但是不要给他笔或是锄头。这些都不能让人维生。还是枪好,外地人。这个年月里,有枪才能活。又快又好。”

“我得教训他一顿。我不爱打人,只想让这家伙闭嘴。”

从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里,她吸出无数看不见的烟雾。她转动脑袋,辨别着声音。她摇了摇椅子,引起我的注意。她指着旁边那张桌子,舍塔尼坐在那里。

他完全不回应。难道这个人死了?我天真地问大家。其他人大笑起来。我不该大惊小怪,这种事太稀松平常了:瘦子经常这样过夜,就睡在地上。阿巴卡尔按得指节啪啪作响,他走到了我身边。

“你不知道我和你单独坐在这里得冒多大危险。”

“金蒂诺,醒一醒!”

我很快就明白了。酒馆深处,舍塔尼喊茹利亚娜过去。那种方式就仿佛在拨散炭火。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阿巴卡尔不发一语,在积蓄情绪。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他竟喝了那么多酒。过多的酒精让他看起来很专心。他腿部虚浮,腹部凸出,就像个括号,把体重括起来了。突然,他挥拳一击,打在金蒂诺的脸上。他一下子就倒了,弄出很大动静。金蒂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他的周围,一圈声音在呼唤他:

“你来一下。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所以,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就是这样,千真万确。阿巴卡尔也知道。他不说是因为他是个混蛋,臭狗屎。”

茹利亚娜庄重地起身,摸索着声音。我想扶她过去。但是她拒绝了我,让我离远一点。她走向前去,没有撞到任何人,最终在舍塔尼面前站定。

金蒂诺无所畏惧地继续讲,毫不在意那位老战士的存在:

“是什么?”

“这家伙真是无法无天!”

“伸出你的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他解释说:“战争生出了太多钱。每个人都播下一场小战争。每个人都用其他人的生命来挣钱。”酒馆一片死寂。这时,传来了舍塔尼气喘吁吁的声音:

“滚回丛林去,你的地盘在那里。”

“现在,在莫桑比克,战争就像种地。”

“我和你说,茹利亚娜。这个礼物,是一位殖民军队的准将委托我送的。”

喝酒的人都耸了耸肩膀:金蒂诺的话听起来就像刚发生的那场爆炸。金蒂诺却坚持己见:有些事大家都知道,但就是没人敢说。

妓女的身体在颤抖,而眼睛在微笑,泛出模模糊糊的光彩。她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坚毅,仿佛一个信念。舍塔尼推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抓住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的手,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你一个外地人,听我说。这个地方发生了很多恶心事儿,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我知道谁在这里杀人。不只是匪徒,还有其他人。”

“拿好,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

这男人走近我,我无路可退:我已卷入了争端。越想置身事外、远离是非,越是深陷其中。男人神色紧张,呼的气几乎喷在我脸上:

他把一样东西放进她的手中,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摸了这件礼物之后,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很快,变成了伤楚。她发出了一声哀嚎,哭了起来。她回到我坐的这张桌子,但这一次她走得踉踉跄跄,撞到了别的桌子。

“那么,你呢?什么话都没有?”

“怎么了,茹利亚娜?他们对你干了什么?告诉我。”

谁在开枪?军队还是匪徒?射的又是谁?有人点着了一根火柴,柜台上一支蜡烛亮了起来。之后,几盏油灯点亮,分配给每桌一个。金蒂诺第一个说话,重又调动了气氛:

我帮她坐下。她的身体非常僵硬,仿佛神经被勒住了。她的脸上,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冲掉了搽的香粉。我再一次要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王八蛋,就是在这里!”

“看,他们对我的狗做的。”

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电灯闪了几秒,之后彻底灭了。黑暗中我们沉默不语,等待着新的爆炸。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她张开手。上面有一对切下的耳朵,血还在流,红色浸染了她的手指。我不假思索地推开椅子,向那个警察扑去。但是半路上茹利亚娜的手惊恐地拦住了我。

“我告诉你,我生金蒂诺的气,因为我喜欢他。这家伙不懂我是想保护他。我这样对他,假装他脑子有病,为的是让大人物们觉得他就是个傻子,话里没什么真的。你知道,瞎子的地盘上,独眼龙也保不住那只眼。”

“你去哪儿?”

这男人靠近我,几乎呼气到我脸上。我觉得,看这姿态要谈隐秘之事,他应该会和我耳语。但是他的调门却依然如同走调的牛角号:

“他得接受教训,茹利亚娜。有人得……”

“鸡嗉子里的就是赚下的!”

“消停点,傻瓜。”

大块头阿巴卡尔很好客,邀请我坐在他身边。他一边喝,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茹利亚娜喊出了这些话。她的胳膊举到半空,胡乱挥舞,说话就像着火一样。她用力把我拽回座位,那双无用的眼睛昭显出她必须阻止我的决心。最终,见我投降了,她才宽慰地叹了口气,仿佛从心底释放出不能说的一切。

“不要搭理。这里很落后,又野蛮又无知。执着值得吗?启蒙这些蠢人值得吗?我以为值得。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一粒一粒吃,鸡嗉子里总会装满粮食。”

“他没有恶意,外地人。”

他转头问我,仿佛我知道腰果树不开花的原因。阿巴卡尔和我说话,希望我平静下来:

“怎么会没有恶意?”

“你们看看,我们现在受的罪,是为什么?”

“你不懂。是我求舍塔尼这样做的。狗生病了,而我没有勇气……”

玩笑开大了,钞票那事可是一件大事。舍塔尼的手已经放在了皮带上,差一点就要扣响扳机。但是瘦子金蒂诺犹自喋喋不休:

我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我走到门口,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经过舍塔尼身边。另一个妓女正伏在他的腿上,给他赢家才配得上的柔情。茹利亚娜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喝着酒。

“上帝保佑,我们回家吧!”

时间渐渐消融,酒沫降到了杯底。夜晚接受了众人的告别。酒馆里空椅子渐渐多起来。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坚持付钱。她从胸罩里取出钱来,接着把找零又放了回去。硬币叮当作响,仿佛她的胸挠得它们很痒。我最后一个才走。我数不出自己有多少只脚。完全没有注意,我竟喝得超过了酒量。

胖子阿巴卡尔咂摸着啤酒,把话咽了下去。在场的人停止庆祝,正襟危坐。安东尼尼奥拉了下我的胳膊,坚持认为我们该走: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外面,人群渐渐散去。有人拽着金蒂诺的胳膊,把他拖了出来。人们把他放在路上,他注定要在星星的被单下睡觉。一只胳膊拉了我一下,是茹利亚娜·巴斯蒂娅娜。她把我拉到她面前,低声说:

“在海滩上发现的那些纸币,是谁撕碎的?是我,金蒂诺本人。”

“那个人,那个躺在路上的人。”

沉默停驻在酒馆里。然而,金蒂诺·马苏亚却不以为意,仿佛对危险毫无感知。为了证明自己,他爬上一把椅子,宣布自己就是镇子里众说纷纭的那件大事的始作俑者:

“那个人怎么了?”

“这个人是舍塔尼。我们还是走吧。”

“他对丛林了如指掌,比动物更来去自如。”

这时,一个奇怪的男人走进酒馆,宽皮带上别着一只手枪。看到他的出现,酒馆里的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语,埋头喝自己的酒。我问安东尼尼奥这是什么人。

“金蒂诺?”

“都是政治不正确的醉话。”

“是的,他可以给你带路。”

唯一一个不觉得有趣的人是胖子阿巴卡尔。他严肃如星期一,驳斥了金蒂诺的宣告。

盲女人挽着另一个妓女的胳膊,渐渐远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这个醉鬼。远处,一只收音机还在撩拨着寂静。我坐下,等待他从无意识中苏醒。只有我们两个,我和酩酊大醉的金蒂诺,浸润在夜雾之中。对法丽达的思念忽然将我淹没。我能再看到她吗?还是说,我将再也无法拥有她的美丽?总之,人生的路上,总有看不见的计算:我们拥有更多昨天?还是更多明天?我希望时间后退,停滞不前,就像那艘遇难船一样。

大家并不在意真实,酒馆儿里烟雾缭绕,离真实生活太远。从此刻的贫困出发,人们为未来虚假的富有而欢呼。他们要的是更多幻想。人们开始欢庆,无需任何东西,只需苦酒一杯,抹去所有哀愁。

然而,这醉鬼没办法醒来。睡意在我的脑袋里褪去衣衫,殷勤地邀请我。拒绝它让我痛苦难当。我站起来,决定在附近走一走。我并非是不爱快乐之人:我总用唱歌来治疗悲伤。我哼起一支古老的歌谣,在漆树的香气中行走。

“我现在和你们说:明天我就能给你们好处了。你们最好和我保持一致。谁反对我,谁就拿不到钱。”

黎明时,我决定回来找金蒂诺。我想知道他是否接受给我带路这份工作。突然,一个人从黑暗里冒了出来,我吓得汗毛竖立,出于自卫,将这个人打倒在地。争斗之中,我感觉到这具陌生的身躯有曲线起伏:是一个女人,她的乳房正在我的掌握之中。

在场的人全笑了,都不相信他,觉得就是玩笑话。他们举起酒杯,恭喜了他。安东尼尼奥对我耳语,几下就向我描绘出阿巴卡尔·鲁伊索尼奥的形象。他是安保部门的头头,为人不坏也不好。因为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挥舞着证件,任命他就是为了让他查访、监视、记录言行。他的活儿主要是统计活人数量,掌握有多少无家可归者从难民营逃到这里。他每天在街角斜吊着眼睛,数数:一个,两个……二十个……人数越来越多,到后来全乱了。他便开始重数。有时,他会暴跳如雷:这帮人一刻也不消停,真他妈的!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胖子并不坏。至少,瘦子金蒂诺从来不怕阿巴卡尔。瘦子指天发誓:

“居然是你?”

“我要发财了,会有很多钱。”

卡洛琳达,管理官的妻子,破坏了剪影,从黑暗中解放出来。打斗中,她的衣服被撕破了。现在,光线灼灼中,她只以自己的身体装饰,就像蜜蜂在花上采蜜。她脖颈后仰,挑衅般地笑了,舌头狡黠地伸到外面。那一刻,卡洛琳达让我想起了法丽达。她们的脸上有某种相似的东西。或者,是欲望之火让我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一模一样?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仿佛害怕分离。我们就在教堂附近,急需找到一个地方。

这天晚上,我和安东尼尼奥一同来到酒馆儿。我走进去,待在柜台前,听着在场的人遥远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喝多了。管理处的发电机每天只给村子送两个小时电。很多人利用这个时间,聚在酒馆儿里,谈天说地,以大声喧哗来弥补软弱。有两个男人在争吵,压过了其他一众人。安东尼尼奥认识他们。一个是胖子,块头很大,衬衫上扣都没了。他叫阿巴卡尔·鲁伊索尼奥。另一个人叫金蒂诺·马苏亚,是个神经质的男人,他实在是太瘦了,仿佛连想一下重物,都会让他出汗不止。这个金蒂诺拿起酒杯,庆祝他的好运:

“教堂不行。圣人们喜欢偷看。”

这一阵子,他们向我确认了一件事:欧吉妮娅的村子遭遇了袭击,目前已经没人了。欧吉妮娅现在可能在难民营里。我确信那个知晓加斯帕尔行踪的女人一定在那里。但是,怎么去找她?丛林里危险重重,没人愿意陪我一起去。安东尼尼奥,商店的帮工,在我的轮番轰炸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人,可以带我从外围绕过去。我们得去酒馆儿,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那个倒霉蛋。

我们在庭院里转了一圈,走进了教会的牛棚。里面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用闲着的那只手拿起灯台,和她一起往里面走去。我们踩在干草之上,常常彼此绊住。这是一种舞蹈,尚且没有创造出音乐配合。我们急切地脱下衣服。我把油灯挂在牛角上,和她一起躺在干草上。

我已经厌倦了待在阿萨内家里的日子。有什么盼头?苏雷德拉和阿萨内都没法帮我找到加斯帕尔,法丽达丢了的儿子。如果我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只会缩着肩膀,不肯作答。对于他们,我的这桩事儿很奇怪,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